第—章 “丫头”的花季 指甲草 人的一生不知要做多少个梦。浑浊的,变形的;惊吓的,甜美的;具象的,朦 胧的……惟有童年的梦,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鱼摇尾而游,卵石五光十色; 睡莲托着粉腮遐想,浮萍随水缓缓漂流…… 在我梦回摇篮的子夜,常常梦见在空中漫飞着的银色蒲公英,七色的肥皂泡。 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是菜园井台边上一簇簇指甲草①。有时,它绿绿的茎秆伸长了 身子,一下变成了节节高的芝麻树;那指甲草上的嫣红花儿,霎时间变成了芝麻树 上的蓝花花。 -------- ①指甲草学名凤尾花,是农村小女孩涂红指甲时用的。 还有一只比指甲盖大不了许多的小白蝴蝶,翅膀一张一合地飞落到花心上。长 着一圈圈毛纹肚子的小蜜蜂也常来凑趣,挤在白蝴蝶的翅膀下边,傻头傻脑地往花 心里钻。 “它们在吃奶哩!”脑瓜顶上留着瓦片大一撮毛的我,呆傻地说。 “奶头在哪儿哩?”小芹睁大眼睛,蹲在指甲草旁边,双手托着腮仔细端详着, “是啊,咋不见娘的奶头哩!” “不是吃奶,它们在干啥哩!”我两眼紧盯着钻进花瓣中的小蜜蜂,它黄肚皮 上的黑色花纹,就像小芹爷爷挂在前院铅丝上一条条毛驴肚带。 小芹晃了晃两根扎着红线绳的小辫:“我也不知道它们往花心里钻,是要干啥, 待会儿问问我爷爷,要不问问你爷爷也行。”说着,她的手指还吮在嘴里。她一准 是想起了吃娘奶的情景。 这座冀东玉田县的城关小院,确实住着两个爷爷。小芹的爷爷开皮铺,姓李, 是房东;我爷爷是个清末秀才,在30年代初因躲避土匪绑票,携全家从城北小小山 村戴官屯,搬到皮铺掌柜李家。老家的地由长工管理,按时往城关给我家送粮,孩 提岁月的大部分光阴,就是在皮铺李家的宅院度过的。 当时,我和小芹的嫩红嘴圈,离开娘的乳头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地上的江河湖 海,天上的日月星辰,对我们小小人儿来说,都陌生到毫无所知。我爷爷十分疼爱 我,疼爱我的惟一方式,就是强迫我背诵我一点也不知其意的古诗啥的。而李爷爷 稀罕小芹的表现方法十分古怪,他常张开两只结满老茧的手,做成剪刀形状,像要 剪去小芹的冲天小辫似的;然后用铁青的胡子茬儿,扎扎小芹脸蛋说道:“你要是 个小和尚多好,可惜是个小尼姑!” 皮铺一家,我最喜欢罗锅子奶奶。在闷热的夏夜,两家人常坐在后院的空场上 乘凉。罗锅子奶奶手拿一把破蒲扇,一边驱赶着叮人的花脚蚊子,一边谈着天地间 的古事。她用破蒲扇指点着星斗间的白道道,说那叫天银河;天银河这边的亮星名 叫织女,天银河对岸的那颗眨眼星斗名叫牛郎。 顺着罗锅子奶奶指点的方位望去,直到脖子酸疼难耐,还是分不出哪颗星是牛 郎,哪颗星是织女;当然,更不知道牛郎和织女之间,究竟有啥个关联。尽管罗锅 子奶奶讲天上七月七搭鹊桥的事儿,我和小芹还是不知牛郎和织女,为啥要凑到一 块儿去;他们相会于鹊桥那天,老天爷又为啥要哭鼻子下雨…… 不过我俩对在月宫里捣药的兔儿爷,倒是充满了兴味,常常在满月的日子,仰 脖去寻找兔儿爷的踪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小芹爷爷菜园旁边的围栏里,养着一 群黑兔、白兔。此外,他还在前后院十几间高大的瓦房屋檐下,养着上百只“咕噜 噜咕噜噜”鸣叫着的鸽子。李爷爷是个皮匠,在鞣牛、羊、猪、狗皮时,鸽粪、兔 粪外加芒硝,是使皮子变软的必备作料。我和小芹对悬挂在墙上的马鞍、缰绳、牲 口套具以及甩着一撮红缨穗穗的大皮鞭子,虽然也感到新奇,但远不及对那群兔子 和鸽子的兴致。 我俩常从菜园拔些野草和掰几片白菜叶给兔子吃。兔子吃着,我俩从栅栏缝里 数着数儿:一只、两只、三只……因为小兔边吃边走动,数来数去也数不清楚。最 后难免要打嘴架:“十八只。” “二十一只。”她声音又尖又细。 “你数得不对!” “你才不对呢!” “我对!” “我对!” 最后,总是我的声音被她压下去,才宣告“战争”结束。 她明明比我大上半岁,却总叫我“小哥”。这种错位的称呼,不知咋会得到两 家的默认。她长得胖乎乎的,那张脸圆得像揣足了气的皮球。她挺爱生气,一撅嘴, 圆皮球就变成了尖嘴红石榴。我呢,母亲告诉过我,说我生下来不久,就得过一场 瘟疫(伤寒),留下瘦弱的骨架和细脖上顶着的硕大脑壳。明明我是小子,乳名却 叫“丫头”。小小年纪的我,对“丫头”的乳名,并没有感到一丁点奇怪;真正是 丫头的小芹,却对我提出过疑问,她晃着小辫儿嘻嘻地笑着:“你是个小小子,为 啥叫丫头?” 我当时对男女性别一无所知,不以为然地回答说:“叫丫头,叫小子,不都一 样吗?” “不一样。 “咋不一样?” “那回,你娘给你在大瓦盆里洗澡,我看见了你的小鸡鸡。” “你没有?” “我没有。” “真的?” “真的。” 她怕我不信,蹲在地上撤泡尿。我毫无羞涩感地弯腰去看。 这事情发生在我和小芹常常玩耍的南菜园。小芹的罗锅子奶奶,正去菜园摘茄 子,发现我撅着屁股正在看小芹尿尿,一把就拽了我一个跟斗。她张开只剩下几颗 牙齿的干瘪嘴巴,训斥着我:“你这小王八羔子,咋不学好?我去告诉你娘,抠出 你的一双眼珠儿来!” 冤枉!我实不知平日疼爱我和小芹,长得像笑面佛的罗锅子奶奶,为啥把我拉 拽倒地。在委屈的抽泣中,又听得“叭叭”两声,我移开抹泪的手背一看,罗锅子 奶奶正打小芹的屁股蛋子。她一边打她孙女,一边着了魔似的骂道:“你这小不要 脸的,树还有层皮呢!待会儿我去告诉你爷爷,让他用驴皮鞭子抽烂你的屁股!” 小芹“哇”地哭出了声。 “走!跟我回家去。” 小芹打着挺儿:“不嘛,我还和丫头在这儿看兔子哩!” “你不走,我打死你。”罗锅子奶奶佝偻着腰,高高地扬起五指,可巴掌没有 落下来。 “不走!不走!偏不!”小芹扭动着身子,像惊蛰春雷震出土垅的曲蟮(蚯蚓), “您打吧!您打吧!您打死我,我也不走。” 罗锅子奶奶放下摘茄子用的柳篮儿,眼球子重新转向了我。我如同受了雷击一 般,呆傻地望了她一眼,扭头就跑…… 我出身书香门第。尽管老家只不过是几十户人家的小小山村,因为我爷爷是个 清末秀才,略知一点文化的价值,除留三叔一个管理家务外,便叫我爸爸、四叔、 姑姑们都去念书。我爸排行老大,名叫从荫檀,他毕业于当时出名的遵化五中,在 投考全国出名的天津北洋大学理工科时,在近千名考生中名列第一,成为当时轰动 小小山村的一件盛事。我四叔考取北平辅仁大学国文系,后来在冯至先生主编的 《大公报》副刊上不断发表仿莎士比亚和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之类的诗作。他笔 名“陆人”,即繁写的“從”字,为六个人字组成之意。我几个姑姑皆从县简易师 范结业后,考入北平高级师范学校。一家人中间只有我的祖母及我母亲、婶婶为目 不识丁的文盲。我是从家的顶门长孙,因而我的秀才爷爷,常常手持一缕髯须,强 把我按在案头,像充灌填鸭似的灌输诗文,以父亲和四叔为例,讲光闪耀祖和做人 的仁义道德。因而我撅着屁股观看男女性差别的事儿,纯属两小无猜的好奇所致。 李氏皮铺亦是忠厚人家,除南菜园有几亩菜地之外,全靠制皮的小作坊为生。 作坊中有三间相通鞣皮的坑窖,一些屠户常到皮铺来卖各种生皮。李爷爷长着一张 关公的枣红脸膛,胳膊和小腿肚子上结满青盘疙瘩,我和小芹、隔壁邻居的二嘎子、 小石头及小春儿,常在背后叫他“疙瘩爷爷”。小芹爸爸李文山,继承他爹粗门大 嗓的豁达天性,是皮作坊的主要劳力。父子俩都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把鞣熟的皮 子,除制成各种牲口套具外,还能配上锃光瓦亮的黄铜马蹬和挂着金黄穗穗的鞍韂, 加上矗在墙边晾晒的一把把红缨穗穗的大皮鞭子,小院称得起五光十色,韂铃丁东。 摇辘轳把浇菜园的活儿,多靠小芹的娘。她沉默寡言地在井台上绞水,把一斗斗柳 罐舀上来的井水,顺着垄沟灌进菜畦里去。 房东和房客两家人,和睦得如同一家,疙瘩爷爷常用牛耳尖刀,把牛皮上没刮 净的牛肉给我家送来一大海碗;老家长工瘸子大爷赶车来送新粮时,我三叔也常把 新谷和新麦扛过去半麻袋,叫皮铺一家尝新。 但是,从这次区分丫头和小子的事儿发生以后,两家的关系历经了一段日子的 冷寂。那天,受了冤枉的我,跑回家里,向母亲诉说委屈:“娘,罗锅子奶奶骂人, 还拽了我一个跟斗。您瞧,我身上的土!” 母亲正在烧火做饭,头也没抬地说:“别扯慌了!” “娘,真的。” “为了个啥?” “我……我……弯腰看小芹尿尿了。” 围着锅台转的三婶和四婶,“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母亲拿着拨火棍子,回 身给了我屁股一下:“罗锅子奶奶骂得对,就该把你眼球子抠出来,不知害臊的东 西!” 真怪。状没告成,反而挨了一拨火棍子。尽管母亲不过轻轻打了我屁股一下, 我仍觉得很疼很疼。在我小小的心眼里,一我没有尿炕;二我没有打碎碟子碗儿; 三我没去隔壁徐家用竹竿子偷枣;四我没在爷爷的古书皮皮上,用铅笔画上鸡蛋或 羊犄角之类的玩意儿,为啥要打我一拨火棍子呢? 我去找我爷爷陈述冤情。爷爷揉揉我的屁股蛋子说:“男女授受不亲,今后……” 我说:“啥肥肉、瘦肉的。是小芹叫我看她尿尿!” 爷爷笑了:“你还小哩,大了就明白了。” “我是小子,为啥叫我丫头?”我顺藤摸瓜地提出了问题,“谁给我起的丫头 小名?” “我起的。” “爷爷……”我委屈地看着他。 “你大名叫维熙,‘熙’字古写下边的四点,是个火字。你是水命,尾字叫 ‘熙’,是水火相济的意思。”爷爷咬文嚼字地说,“至于你的小名叫丫头,是 ‘万金’重于‘千金’的反用;为保‘万金’,偏叫‘千金’。这就好比古诗里……” 我连千斤万斤的概念都没有,怎能知道啥叫“千金”和“万金”?我认为爷爷 又喝了几盅酒。他有酒后胡言乱语的习惯。 爷爷看我直眉瞪眼地发呆,便拍拍我的瓦片头说:“听不懂,就先糊涂着吧!” 是的,在孩提岁月我不知道、不理解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不知道便幻化成对天 地人神的许多问号。蹲着看小芹尿尿的事儿,不仅是个问号,对我如同一道夏夜流 星,使小小心灵感受到惊愕。从那天起,小芹很少到前院来,偶然她出院上街,也 总是由爷爷拉着她的一只小手,匆匆地穿过我家住的前院。有一两次,我拿着我小 姑姑用秫秸秆给我插的风车,在院子里疯跑。风车的小轮子转转时发出“叭叭叭” 的声响,以此来召唤小芹来前院和我一起玩。 小芹没有过来。我隔着隔开前后院的大门门缝,向后院窥视,想看看小芹干啥 玩呢。我很懊丧,后院空荡无人,只见罗锅子奶奶在喂成群的鸽子,它们“咕噜噜” 地叫着,抢食着罗锅子奶奶撒在地上的高粱粒儿。 童年是最恋群的,就像天上的雁阵,不愿离群单飞,而愿形影不离。而在这个 前、后院中,只有我和小芹是同年纪的伙伴,因而在小小心窝中,总有鸟儿飞了, 只留下毛絮搭成的空巢的酸凉感。而我又天生怯懦,竟然不敢跨过二门,到后院去 找小芹或到南菜园去寻她——因为到南菜园是要通过她家后院的。 记得有一天我正扒门缝向后院看着,突然二门开了,疙瘩爷爷手提着一个酒瓶 子去打酒。我躲闪不及,一下被疙瘩爷爷撞了个屁股蹲。 他一手把我拉起来,奇怪地问: “丫头,你在这儿干啥哩?” “我……我……”也许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扯谎,“我和我小姑姑藏猫猫玩哩!” “你小姑哩?” “她不知藏在哪儿了!”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正在找她。” “去!到大街上的王二小铺里,给爷爷去打四两白干来,给你钱。”他用那只 手背上结满青筋疙瘩的手,塞给我两张纸票儿。 这任务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赏赐。我拔腿就跑。迈门槛时高兴得摔了一跤, 幸亏只摔坏了酒瓶,没扎破手。母亲心疼地揉着我的膝盖,叨咕着:“瞅你,膝盖 都摔出血印来了!” “不疼。”我含着泪说。 “迈门槛你跑个啥?” 母亲哪会知道我为啥像马驹子一样撒欢儿?也许我给疙瘩爷爷送酒去的时候, 兴许看见小芹哩!童年的情,童年的爱,是世界上最纯真的。它像冬天的晶莹雪花, 像夏季清澈的露珠,像秋天的一片枫叶,像春天一尖嫩黄的柳芽…… 母亲从缸里舀水,刷出来一个干净的玻璃瓶子,我跳着蹦着到了王二的小杂货 铺,把被我小巴掌捏得皱巴巴的票儿,往柜台上一放: “来四两!” 回来的路上,我心跳得怦怦乱响。我想,我要碰见小芹该说啥话呢?下午去玩 过家家?玩跳格?娶媳妇?抬花轿?还是拿秫秸秆秆到隔壁去打枣儿?二嘎子家墙 边那棵枣树,都挂满了一串串的红玛瑙了。 可是,疙瘩爷爷给我吃了一块冰砣砣。他说: “小芹跟她娘住姥姥家去了。” “啥时候回来?”不知为啥,我眼里冒出了泪花花。 “过了八月十五。”李爷爷说。 罗锅子奶奶好像记起了那件事,摸摸我的瓦片头说:“丫头,等小芹从她姥姥 家回来,我叫她找你去。以后两人好好玩,可不许再……” 梦!一个童贞无邪的梦! 我仍感到委屈,因而童眸里蒙上了一团雾、一抹云、一缕霞。罗锅子奶奶从小 炕桌上塞给我一个黄灿灿的“蚂蚁蛋”①安抚我说: -------- ①蚂蚁蛋,是河北冀东一带,农民常吃的一种食品,外边用玉米面当皮,里边 的馅儿是油炒过的玉米渣。 “吃吧!比你家的白面烙饼好吃。小芹就爱吃这东西,临走还给她姥姥带去几 个‘蛋’哩!” 小芹姥姥家姓丁,住在城南的丁家洼。记得我们刚从老家搬到城关来不久,曾 路过她姥姥家的村子。 那是我姥姥家的一头大白骡子,拉着一辆篷篷车,接我母亲去住娘家时,小芹 和她娘顺路搭脚,便一块挤进篷篷车里。 疙瘩爷爷不知是出于答谢之情,还是看车把势狗瘤子手中那把鞭子已经秃成了 竹子竿竿,便把一把挂着红缨穗的大皮鞭子,塞在狗瘤子叔叔手里。篷篷车一出城 关,狗瘤子叔叔就把大皮鞭子摇晃起来,又焦又脆的鞭梢,在天空“噼啪”作响。 时正晚秋,冀东大平原上青纱帐已经不见。只有晚熟的红高粱,还在瓦蓝瓦蓝 的天空下,点燃着一片“红灯笼”。 我坐在篷篷车里,想起年节午夜提着纸糊的小灯笼,去给长辈和亲戚们拜年时 的童兴,便扯着嗓子喊叫起来: 西瓜灯 南瓜灯 大街小巷挑灯笼 小芹立刻在篷篷车里唱和: 踢一脚 踹一脚 我的灯笼坏不了 灯笼的童谣唱完了,又揭开了闲篇儿: 那边来个白大姐 又没骨头又没血 小芹顿时接上茬儿: 骑着毛驴挽着纂 光着屁股打着伞 赶车的狗瘤子叔叔,忍不住大笑起来。小芹娘忙训斥小芹道:“别胡唱,再胡 唱我拧烂了你的嘴。” “我偏唱!”小芹逞能地犟嘴。 “来,娘给你个白馍吃!”小芹娘挑开蒙在柳篮上的白毛巾,顺手从篮儿里拿 出一个白馒头,递在小芹手里。 孩童到底好哄,小芹立刻不再喊叫了。她把白馍举在我面前,高兴地说:“看, 这白馍顶上有个红点点,谁吃了这个红点,谁就有福。”说着,她小手用力一掰, 把白馍掰成两半,并把带着红点点的大半个馒头塞给我,说:“小哥,吃吧,吃了 就能长大个儿。” 我母亲也忙从篓篓里捧出一把山里红,装进小芹的口兜里:“这是山里树上长 的,老家有片果木园子!” “你们家里有山?”小芹问我。 “高着哪!” “多高?” “天高。” 她伸脖瞪眼地向篷篷车外的蓝天望着。天上有一队人字形雁阵,正“嘎嘎”地 鸣叫着南飞。小芹的童兴立刻被这雁阵勾动了,喊着: 南来的雁 北来的雁 在我篮儿里下窝蛋! 我毫不示弱,马上搭讪: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好几座 八九十枝花 我念出的千家诗和小芹的童谣,纯属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个范畴。不知出于 啥缘故,我总是把“亭台六七座”,背成“亭台好几座”。为此,我挨过爷爷的手 板,但我受惯性支配,一直篡改着这首描写田园风光的诗章,并不为此而脸上发烧。 记得,我家刚刚搬到城关的时候,适逢暮冬早春季节,爷爷拉着我的小手,到 城关南边一个小河汊去玩。河汊周围立着几座砖砌的像碉堡一样的墩台,爷爷说是 乾隆皇帝东巡时在这儿修筑的。乾隆是谁我不知道,修墩台为谁我更不清楚;但我 从小知道乾隆皇帝是古代皇帝中写诗最多的一个,又是诗品最孬的一个。爷爷说: “古代皇帝都烧书,乾隆又是皇帝中焚烧古书新书最多的一个。”皇帝啥样?不知 道!烧书干啥?爷爷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懂半句。 墩台虽然乏味,但这个小河汊却蛮有意思。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细沙粒儿和 在绿色水草中摇头摆尾的小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河底像开 了锅的水一样,“咕嘟嘟”地冒着泡泡。爷爷说:“这叫暖泉,因而河汊永不封冻, 为这,这条河汊叫暖泉河。传说乾隆皇帝曾跳下暖泉河,在这河里洗过澡哩!” 这天,去姥姥家的篷篷车,正好经过暖泉河。几个娃子在水里跳着闹着,并向 篷篷车招手逗趣: 篷篷车 轱辘辘 里边坐着傻媳妇 红盖头 葱绿袄 屁股底下盘小脚 小芹娘和我母亲都被水中的娃子逗乐了。我和小芹没有笑意,我俩觉着这几个 野小子,在数落我们的娘——因为我母亲和小芹娘都是缠过足的白薯脚。 小芹急切地问她娘: “您为啥缠脚哩?” “别碎嘴子唠叨了。” “我又为啥不缠脚哩?” 小芹娘瞪她一眼:“是怕把你当哑巴卖掉吧?给我闭嘴。” 我也询问我母亲说: “脚疼吗?” “吃山里红。”母亲使出小芹娘用馒头堵嘴的战术。 “我嫌酸。” “那就吃花生。” 大人总有应付孩子的办法,我和小芹再次入瓮。 一堆花生摊在篷篷车里,我和小芹挑选着“大骆驼”①吃。小芹心急眼快,首 先挑出一个大骆驼来,嘻嘻地笑着: -------- ①大骆驼,即皮里长出三个粒儿的花生,中间一个拱得高高的,状似骆驼驼峰。 “娘,您看,这个像我罗锅子奶奶!” “哎呀!你嘴巴就不能闭一会儿?”小芹娘叹口气说。 “别的花生都是两个粒儿,为啥会有三个粒儿的?”我的好奇总是被小芹挑逗 起来,“娘,这是咋回事?” 狗瘤子叔叔插话了:“有哥儿俩的家,也有哥儿仨的家,家跟家不一样。” “为啥我哥儿一个?”我问。 “为啥我姐妹一个?”小芹也追问着。 “花生不是也有一个粒儿的吗?”狗瘤子叔叔扭过脖子,挑出一个独粒花生, “瞅,这不是吗?!” “它是丫头还是小子?”我接茬问道。 “哎呀,这个我可说不清楚。”狗瘤子叔叔摸了一把后脖梗儿。 “花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我是从哪儿长出来的?”小芹给狗瘤子叔叔出了难 题。 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嘛……这个嘛……白骡子,你给我快点走!驾——” 狗瘤子叔叔,甩开了红缨穗的新鞭子。 篷篷车猛地跑动起来。飞转的车轮,碾碎了小芹和我童心一个接一个的问号。 待车轱辘逐渐慢下来,丁家洼——小芹的姥姥家到了。 …… 月儿圆了。 月儿缺了。 月牙儿弓得像一把割麦用的弯镰,小芹还没从姥姥家回来。 我每天跑到南菜园,蹬着碾盘把头探出矮矮的篱笆墙。跟着我的除去我的影儿, 就是疙瘩爷爷家里养着的那只小黄狗。它前后左右地围着我转,偶尔它坐我对面, 聋拉着两只耳朵望着我,或随在我身边撒欢地蹦跳。它叫“小黄”。浑身上下除去 眼圈、爪尖和肚子有一圈白毛毛外,一色金黄,那毛儿亮得就像日头下熟透了的麦 穗。 小芹不在,它是我的朋友。只要我静悄悄地穿过后院,到南菜园去,它就从墙 角的狗窝中窜出来,像个卫士一样跟随着我。它最不敬重我爷爷。只要爷爷发现我 从堆着图画书的小木桌前溜号,便常到南菜园来找我。小黄只要听到爷爷的脚步声, 就“汪汪”地叫几声,向我报警。我为了躲避背诗的乏味,听见小黄的叫声,便躲 在麦秸垛后边跟爷爷转磨磨,藏猫猫儿打游击。有时,我被爷爷抓住当了俘虏,爷 爷拧着我的耳朵带我回家时,那小黄便叼住爷爷的裤脚管不撒嘴,直到我说“小黄, 别咬我爷爷了。待会儿,我再找你来玩!”它才把嘴撒开。因此,我爷爷常常笑话 我说:“丫头,这宅院里你还应该有第三个小伙伴。” 我说:“那是兔子!” “不,”爷爷说:“是书桌。” “它是木头,不会对我说话。”我赌气地撅着嘴。 “书桌会跟你说话。”爷爷训斥我时,目光始终是柔和的,“先把字块认一遍。” 宇块是爷爷用墨笔写在硬纸片片上的。于是:人、太、大、小、口、刀、牛、 羊、天、干、地、支、日、月、水、火……朗朗读字块的声音,便从屋内传了出来。 人儿虽然笔杆条直地坐在小桌前,魂儿可早随着语声飞出窗外,飞向为童心敞 开着的自然世界。那儿有花鸟虫鱼,有蜜蜂“吃奶”;有蝴蝶翻飞,有蜻蜓点水…… 我想得最多的是那井台旁一簇簇指甲草。那是我们刚刚搬到城关来的第一个夏 季,井台旁那棵歪脖子柳树,刚刚垂下来一条条小辫,黄瓜蔓儿和豆荚蔓儿才爬上 棚架;可是那惹人喜欢的指甲草,却在井台边上偷偷地绽开了花蕾,头冠上一片艳 红,红得就像新媳妇头上的盖巾。 小芹揪下几片瓣,用石头子儿砸了一阵,花瓣变成了红色的花泥。她把花泥往 指甲盖上涂涂抹抹,一会儿十个指甲盖都成了红的。 “好看吗?小哥!” “好看。” “来。伸出你的手来。” “我不——” “为啥?” “不为啥。” 她像小老师启发小学生似的轻声对我说:“你小名不是叫丫头吗,丫头就该稀 罕涂上红指甲。” “我只稀罕这红红的花。”我说。 她来了野劲儿,一手掰开我的五指,另一只手便往我指甲上涂着花泥。一边涂 还一边对我说着“家家话”:“我就是你媳妇,你得听媳妇的话。涂完了,我们就 过家家玩。” “我不涂!”我抽出我的小巴掌。 “你就得涂。你要是不涂,我就不跟你一块玩了。” 我投降了。我伸直手指,讲着我的条件:“就涂一只手,这只手我不能涂。” “就得全涂。”她下着命令。 “就不全涂!”我另一只手攥上拳头。 罗锅子奶奶就在我俩争执不下的当口儿出现了。 她骂着小芹说:“人家小名叫丫头,可是个小子。你给人家涂红指甲干啥?小 子是男子汉,涂红指甲伤家宅的风水不说,还一辈子娶不上媳妇。” 小芹还嘴道:“奶奶,我就当他的媳妇。” 罗锅子奶奶火了,用食指戳着小芹的脑瓜门说:“小丫头片子,我用针把你的 嘴缝上,看你再敢说这没脸皮的话?” 我拉起小芹就跑。 罗锅子奶奶颤巍巍地迈着两只小脚,追逐着我俩:“给我站住,给我站住——” 想着想着,我独自笑了。 爷爷问我:“你脑瓜又开小差了吧?” “嗯。”我诚实地说,“爷爷,我累了。” “玩一会儿去吧!”爷爷开恩了,“别总跟狗搭伴儿。” 小黄看我向南菜园疯跑,立刻箭似的追了上来。 我到井台上那簇开了花的指甲草旁边,蹲在那儿找“吃奶”的蜜蜂。日头太毒, 连蜜蜂都不来这儿找“娘”的奶头了;它们飞到哪儿去“吃奶”了呢,我向四周的 花花草草巡看着。 没有。 小白蝴蝶也不见了。 扭头一看,连小黄也没了踪影。朝远处一瞅,那小黄狗正撒欢地向篱笆门跑去。 我的心“怦怦”地跳蹦起来: “兴许小芹娘儿俩回来了吧?!” 篱笆门儿“吱扭”一声。小芹娘胳膊上挎着个印花小包包,先走进院子。小芹 隔着篱笆缝地看见了我,便从娘的胳肢窝下边钻出,一阵风似的朝井台跑来。 “小芹——” “小哥——” “姥姥也说我了。”小芹喘着气,在井台边上站定,“说我不该给小小子涂红 指甲。” 我眼睛湿湿的:“小芹,你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