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磨房 疙瘩爷爷家最古老的东西,算是磨房中的碾子和石磨了。石匠在上边刻着“开 元”字样,爷爷说那是大唐时候的遗物;它和城关的大唐庙,城内的城隍庙和孔庙, 都离现今有七八百年的历史了。 啥叫历史? 爷爷说历史就是翻过去的皇历。 啥叫皇历? 爷爷说我太絮烦,说到我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就会知道好多好多的古事。比 如:紧挨着我们县的丰润县,曾出过一个写《石头记》的大文人,他名字叫曹雪芹。 能写“石头”有啥能耐?有啥写头?我所以对这件事记得清楚,因为曹雪芹的芹字 和小芹的芹同字同音。 我不喜欢石头,我喜欢疙瘩爷爷南菜园篱笆墙上连成片的喇叭花。日头睡了一 夜醒来,那些白色、紫色、粉色的喇叭花,也总是随着回头起炕,在篱笆上睁开睡 眼。露水珠儿从花瓣上一滴滴向下坠落,那五颜六色的小喇叭却像对天吹着什么曲 儿似的,于是这曲儿引来红冠子大公鸡在窝内的“喔喔”啼鸣,招来家雀子在檐下 “叽叽喳喳”,接着是牲口棚里的驴嚎乌嘶牛吼。这是我孩提岁月天天听到的晨曲。 随着大火球一样的日头冉冉上升,篱笆墙圈外大苇坑里彻夜撒欢的蛤蟆,停止 了“根儿——嘎儿”的夜歌,躲到苇叶下睡觉去了。 这世界对我太神秘了:有的白天抖翅,有的夜里撒欢。疙瘩爷爷的老伴——罗 锅子奶奶对我这样说:“是这么一回事,蛤模夜里叫唤,它们是月亮娘娘养下来的, 所以总在夜里叫唤。” “那夜猫子也是月亮娘娘生的了?”我站在碾盘前,看着罗锅子奶奶用小笤帚 往簸箕里扫着高粱面,“还有夜里一更一叫的打更乌,都是月亮娘娘的娃子了?” “嗯。”罗锅子奶奶点着头,像磨道上的毛驴,一步一点头的样儿。那神态挺 好笑的,但我相信她的话都是真的。 她驼着背扭动一下,让我进去赶那偷懒而停蹄的毛驴。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毛驴 屁股后边,用柳条抽打它一下:“驾——” 毛驴慢腾腾地走动起来。罗锅子奶奶看见我耳朵上,一边夹着一朵喇叭花,便 又在磨盘旁讲开了日头爷爷。她说:“这些喇叭花都是日头爷爷的使唤丫头,它们 夜里躺在篱笆寨子上睡觉,只要日头爷爷一起炕,那些丫头片子就擦胭脂抹粉的, 伺候日头爷爷起炕。”罗锅子奶奶怕我不信,停下手里扫高粱面的笤帚,眨巴着两 只干柴眼,煞有介事地说:“你要是不信,在日头落山的时候,你到篱笆旁边看看 去,那一朵一朵的喇叭花,日头爷爷一下山,它们也准打蔫,合拢起擦胭脂抹粉的 脸蛋,陪日头爷爷一块合眼睡觉。” “我看见过,”我说,“原来月亮娘娘和日头爷爷,都跟咱们一样。” “不。它们是神不是人。把神说成人是要在舌头上长疔毒的。”罗锅子奶奶阴 沉着褶子脸,逼着我改口,“你娘就你这一个独根苗苗,不能把神比方成人。你站 在日头底下,赶紧说:”日头爷爷,我说了错话,你是神仙,不是凡人。求日头爷 爷多多保佑。‘“ 我非常喜欢这个古老的磨房。只要是罗锅子奶奶到牲口棚来牵毛驴,毛驴“哇 ——哇——”地一叫,我的魂儿也像被罗锅子奶奶牵走了一样,准会按时出现在这 座磨房里。疙瘩爷爷家这头灰色小毛驴十分温顺,我开始乍着胆子,帮罗锅子奶奶 给毛驴戴上“捂眼”,挂上“箍嘴”;发现小毛驴不对我刨蹄尥蹶,后来便钻到毛 驴肚子下面,帮罗锅子奶奶去拴绑肚带。毛驴无穷尽地围着磨盘转着圆圈,常常一 边拉磨,一边扬起尾巴从屁股眼儿拉出来一团团粪蛋。我便一溜小跑跟在毛驴屁股 后边,把它拉在磨道上的驴粪蛋子打扫干净。有时还用手捡起一个冒热气的粪蛋, 在鼻子下嗅嗅,觉得它没有人屎那么恶臭,粪蛋子里还冒出一股子青草气哩!用罗 锅子奶奶的话说:“牛骡驴马拉出来的屎,都比人肚子拉出来的干净。虽说牲口卧 草棚,比人住的窝窝要埋汰,可是佛爷给它们一个干净身子,在地上打个滚几,喷 上两声响鼻,站在槽头打个盹儿,天亮后照样拉车、拉磨、碾谷、磨面。” 我小小心眼里,觉着罗锅子奶奶的话都合车辙,都吻合我的心思;但当罗锅子 奶奶让我把日头当神佛叩拜,并说回头话的时候,我却不那么心甘情愿。 我扭动着身子:“不,我不。” “去,听奶奶的话。”罗锅子奶奶有着她佝偻着脊梁般的执拗,“只说两句就 行,说‘日头是神,我不该把神比方成人’。快去!” 我仍然原地不动。我着实没有想到,她会拐拉着两只缠过足的金莲脚,替我对 头顶上的日头佛爷“念”了一阵经。我站在磨房的阴凉处,出神地盯望着脊背驼成 拱桥那样的奶奶,不知道她为啥替我去忏悔。待她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坠落下来, 我心疼地喊她“奶奶”时,她用枯藤般的手掌,没完没了地抚摸着我的脸蛋,又重 复了刚才那句话:“你是你娘的独根苗苗。”说完,就拿着笤帚把儿抽打驴屁股去 了——那懒驴仿佛知道我们没盯住它,又偷奸耍滑停在磨道上,并“哗哗”地在磨 道上撒了泡尿。 “懒驴上磨屎尿多!”罗锅子奶奶唠叨着,“丫头你长大了,不能像这懒驴, 你娘还指望着你哩!” 罗锅子奶奶再次提到我娘。 我用童心回答罗锅子奶奶:“我当骡子当马。” “嗯。”她满足我的回答,连连点头之后,忽然歪头问我,“你知道你娘干啥 给你起个丫头的小名吗?” “我问过我爷爷。” “你爷爷咋说?” “他朝我说的文词儿,我听不懂。”我模仿着爷爷的神态,从嘴唇进出来“千 斤(金)”“万斤(金)”的字眼,“奶奶,就说我是小子,也没有‘万斤’那么 沉哪!” 难得见罗锅子奶奶的笑容——这天她笑了。豁牙漏气的嘴,“扑哧”了一声。 那声音使我想起冬季“呜呜”叫的北风吹破了窗户纸的声响。 “小子难养,丫头好活。”罗锅子奶奶把磨碎的高粱渣渣,转圈儿扫了一遍, 停下脚步后,她喘着气说,“这是怕你有个灾枝病叶的啥个闪失,故意起个不值钱 的小名儿,因为丫头比小子好成活。” 只有四五岁的我,既听不懂爷爷的文词儿、也听不懂罗锅子奶奶说的弯弯绕。 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点:带小鸡子的男娃,比没小鸡子的女娃压秤砣。难怪 开皮铺的房东——满腿筋疙瘩的李爷爷,有时多喝了两盅酒,见到我和小芹玩“过 家家”时,常横眉竖目地对着小芹欷歔:“哎!你要是从家那样的丫头就好了,可 你不是!命!命!这是我皮铺掌柜李永和的命!” 我是假丫头,也叫丫头。 小芹是真丫头,还叫丫头。 就如同李爷爷房檐下养的那群鸽子,鸽群里有公有母。春打六九头,房檐上的 冰锥刚开始融化,那群鸽子就“咕噜咕噜”地叫唤开了。我歪着一撮和尚毛的头, 看冰锥断裂时,曾看见有的鸽子压到另一只鸽子身上,便问过从北平回老家过年节 ——在辅仁大学读中文系的四叔:“为啥鸽子也打架吵嘴?叔,你瞧,它踩在它身 上了,还‘咕噜噜’地直叫,真欺侮人!” 四叔拍拍我一撮毛的瓦片头:“那不是打架,那是亲热。” “啥?你说啥?”我追问着。 四叔说:“那是鸽子在‘踩蛋儿’!” “啥叫踩蛋儿?” “一踩就下蛋?” “是上边那只下蛋,还是下边那只下蛋?” 四叔朝我一笑:“你在这儿,就在看这事儿?” “不,我爱吃断落的冰锥,等着冰锥掉下来。” “不能吃冰锥,那东西太脏!” 说罢,他进了四婶住的屋子。啥叫“踩蛋儿”,四叔一个岔,打了个十万八千 里,他到底也没回答我啥叫“踩蛋儿”。 磨盘慢悠悠地转着。缺油的磨轴,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罗锅子奶奶只顾 不断把高粱渣渣,由簸箕倒进磨房边上的大簸箩里,不知她身旁的小小人儿,在猜 着一个又一个他猜不透的谜团。在我的童眸里,这人世间就如同端午节吃的粽子, 外边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苇叶,我就是拿出吃奶的劲儿,也难猜透粽子馅儿是红枣的, 还是小豆的;是红糖馅儿的,还是山楂的。而大人们一一包括我家和房东家,都毫 无例外地不愿意抖开粽子的苇皮,对童心孕育的一个个谜,一个个梦,给予清晰的 回答。这是为啥?! 当时,能彼此说着悄悄话的,好像只有小芹,还有隔壁的二嘎子、小石头和春 儿。二嘎子他们都到了上学年纪,到东关大唐庙里去上学了。而小芹娘经常带着小 芹回娘家,小芹哭涟涟地告诉过我:“我就愿意跟你玩,可我爹总打我娘。有一回, 半夜我被爹的巴掌声惊醒了;睁眼一看,我爹正骑在我娘身上打我娘哩!一边打一 边还骂着:‘你就会养丫头,你就不能给李家生个带棒儿的!’我娘只会哭,哭完 了就拉着我去姥姥家。” 我说:“你不会向爷爷奶奶告你爹的状?” 小芹撇撇嘴:“爷爷、奶奶啥都好,就是不管我爹逼着我娘生小子。我要是个 能站着撒尿的小子该多好?!” “为啥你是你娘生的哩?” “只有女的才能生娃!”小芹说。 “我娘告诉我,我是有人背着粪箕子,从北关二郎庙后边捡回来的。” “那是你娘编瞎活骗你哩!” “我娘从不骗人。” “你想想,咱们在东关街上玩‘跳格儿’的时候,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的都是 女的,那肚子里揣的就是男娃和女娃。”小芹像猜谜一样地说,“从哪生出来,我 猜不透,也许是先从屁股眼下蛋,蛋壳破了,小孩就钻出来了。小鸡不就是这样孵 出来的吗?!” 我感到小芹说的话沾边,可又觉着耳朵里只听说过鸡蛋、鸭蛋、鹅蛋、鸟蛋… …没听大人说过人蛋。 对于这个谜,我问过我爷爷,他摇着头说:“你长大了,这个谜自然就能破了。 眼下,你要记住的是爷爷教你的古诗。你能背几首了?” “一去一二里……” 爷爷说:“背新的!” “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这诗里是啥意思?”爷爷问。 谁知道是啥意思,爱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我扭头就跑,去处之一就是这间古 老破旧的磨房。这磨房是由两个石头家计组成,一盘长圆形的石碾子,一盘圆圆的 石磨;日久天长,磨道上被驴蹄踩出凹进去的沟沟。即便是罗锅子奶奶不来碾粮磨 面,我也喜欢到这磨房里来,像毛驴般围着磨道,跑上一阵,然后,往碾盘上一躺, 身下冰凉冰凉。棚顶上有几个燕子窝和家雀子的巢穴。燕子飞来飞去地衔来活食, 喂那泥窝中“瞅瞅”叫着的乳燕;家雀子则不愿远飞,尾巴一翘一翘地啄食着磨盘 上的残谷剩渣。磨房角落里张开着大大小小的蛛网,磨盘下边藏着蚂蚁窝,它们匆 匆忙忙地搬运着玉米屑……好像人世上不管天上飞的,地下走的都为填饱肚子,哺 育幼小,而拼命地干活。 “丫头,去给奶奶拿个细箩来。”罗锅子奶奶吆喝我了。 我喜欢听她的呼喊,就像喜欢听大山的回声一样。尽管她弓腰驼背,驼峰里装 着一个个故事篓子。 她每对我讲“古迹”之前,开场白常是这句话: 说古迹,道古迹 出门碰见老母鸡 母鸡下了九个蛋 蛋里孵出九只鸡 她给我的童梦,抹上了许多神奇古怪的色彩。我生于1933年,那是鸡年,我常 想我就是“喔喔”啼的公鸡。罗锅子奶奶推算过我的命相,说生在农历三月的鸡命 好,因为三月春时,草芽已然返青,虫儿啥的都出土了,一辈子用不着在粪堆上刨 食。我四叔则说我落生在农历三月十三,命相中有灾。他说耶稣受难就是在十三号, 外国有的街市门牌上没有十三号,中国亦有十三号凶宅的典故。土八卦跟洋八卦完 全扭着个儿,我不相信满腹文章的四叔,倒相信罗锅子奶奶的土八卦;因为我的秀 才爷爷和房东李爷爷,都信奉中国皇历。 筛面的细纹箩取回来了。罗锅子奶奶给我一个奖励:“去,到黄瓜架上摘条黄 瓜吃,这天太热。” 磨房紧挨着南菜园。黄瓜、架豆、茄子、韭菜…… 一片滴青流翠。一眼辘轳井在菜地中间,油菜花一片灿黄,像支撑起童话中的 一把把小金伞。 天地之间没有嘈杂声响,只有一只只黄白蝴蝶,在单调的“知了”声中翩翩而 飞。它落在小伞上,又飞起来,飞了丈八远,又落下。我蹲在井沿指甲草旁边的柳 树下,仰着细脖大脑袋向树丝间瞭望,我在找那只一个劲唱歌的“知了”。它好像 不知疲累,又有着唱不破的铁嗓子。眼珠子看酸了,脖梗子扭疼了,我终于发现柳 枝上的“知了”;不是一只,而是一对儿,它俩在相距不远的柳枝上,此应彼和地 对唱。 “突”的一声,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对“柳叶”,灰羽黄脖,在柳枝上跳来跳去, 但总是一只追随着另一只。“知了”哑了,它们“啾啾”的歌喉,比“知了”的叫 声悦耳多了。我忽然想起爷爷让我背的两句古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 青天。”在柳丝间唱歌的虽不是黄鹂,而是身材跟柳叶大小差不多的小鸟,但也让 我久听不厌,难以离开这浓浓的柳阴了。 “哎呀!我的假丫头——”罗锅子奶奶衣襟上沾着面迹,拐着两只小脚走过来 了,“让你摘黄瓜,你咋当开小和尚,在这儿打坐起来了。高辘轳并这么近,要是 掉下去,我咋对得起你们孤儿寡母?!” 瓜(孤)儿瓜(寡)母?在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中,这是我承受的第一个刺 激;而这个刺激不是来自我的爷爷奶奶,却来自于深爱我的房东罗锅子奶奶。 从我有记忆那一天起,就和娘睡在一条炕上,别的小伙伴都有爹在身边,我没 有,但我没有惊奇过。因为爷爷在教我背古诗时,曾说起过:“要像你爸爸那样有 出息,不仅考北洋大学时你爸爸考了个第一名;小日本一进东北,你爸去了南方重 庆!”所以,我是有爹的,爹是个大能耐人,只是不在我身边罢了。爷爷还说我爹 是虫子师(工程师),当时我想爸一定是杀虫子的,杀虫子也算能耐人?! 是罗锅子奶奶看我在井边坐着,一急说漏了嘴? 还是我没听清楚罗锅子奶奶的话?她有七十多岁了,说话嘴里像含着青枣,常 是“乌乌涂涂”的。我从井台上站起来,询问罗锅子奶奶:“您刚才说啥来着?” 罗锅子奶奶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似的,弓着身腰走向黄瓜地,摘下一条顶花带刺 的鲜嫩黄瓜,递到我的手里:“吃吧,解解暑热。” 我平日最爱吃南菜园的嫩黄瓜,但是这天黄瓜没能堵住我的嘴。我跟在罗锅子 奶奶身后,往磨房里走,边走边追问着:“您说啥瓜(孤)儿瓜(寡)母来着?奶 奶,您说话呀!” 我问东,她答西:“丫头,替我轰驴去。你不在磨房,那懒驴就不拉磨。” 我还是死咬着罗锅子奶奶的话不撒嘴:“奶奶,谁是瓜(孤)儿瓜(寡)母? 您刚才说的是谁?” 罗锅子奶奶答话了:“我说的是隔壁的二嘎子,他不是有娘没有爹吗?” 我那颗童心溅起的波纹,渐渐地平息了下去。是啊,小伙伴二嘎子他爹叫王柱 儿,靠给街面上的药店、馒头铺、酒作坊挑水为生。在年关节日,还为我家的水缸 挑过水。他练就一副铁肩膀,扁担在他肩上悠悠地上下颤着,就连上台阶过门槛, 都不洒下一滴水。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日子,王柱儿双手能揣在袖口里穿街走巷, 那扁担就像粘在他肩膀上一样,从不会打肩上滑溜下来。他一边挑水还一边半疯似 的唱着小曲: 腊月腊 冰锥挂 小姐绣房里绣梅花 东一枝 西一技 引来喜鹊登花枝 元宵圆 撑冰船 小姐撑船到河南 东边灯 西边灯 小姐相中状元灯 我爷爷常常欷歔感叹王柱儿的身世,要是能喝点墨水就好了,可惜柱儿幼小时 家境贫穷,不然的话,柱儿真能出人头地成个大艺人哩!为这,我爷爷把一件他穿 过的狗皮袍子,在过春节时送给了挑水的王柱儿。没想到,刚过了元宵节,他在冰 冻的井台绞水时,真的坐了冰船——脚下一滑,他便松开绞水的手,回旋的辘轳把 猛地打在他的头上,他一头栽进井里去了……出殡那天,还没出正月,二嘎子和她 娘哭得泪人儿一般。我“哇哇”哭着离开送殡的人群,引得我爷爷和我娘都掉下一 串泪疙瘩。所以,罗锅子奶奶一提二嘎子和他娘,就把她吐出嘴唇的话,圆得严丝 合缝。 这毛驴确实站在磨道上不动了。我吆喝它,用柳条抽打驴屁股,它都纹丝不动。 我说:“奶奶,它饿了吧?该卸磨了。” 罗锅子奶奶把身子扭成麻花,歪头看看日头:“还早哩,这驴也欺侮咱们一老 一小,要是你李爷爷在这儿,只要轻轻咳嗽一声,它就会把磨盘拉得团团转。” “爷哩?” “爷儿俩一块上虹桥去赶集,卖牲口套具去了。”罗锅子奶奶说,“得天黑才 回来呢! 我猛一抬头,不禁咧嘴笑了。我真是睁眼瞎,咋就没看见磨房树枝编就的顶棚 上,还插着一把鞭子哩?罗锅子奶奶直不起腰,看不见也够不着它;我像兔子似的 一蹦,就脚蹬着碾盘把鞭子拿下来。待我跳下碾盘,冷不丁朝毛驴屁股狠劲地抽上 一鞭,它激灵了一下,立刻拉着磨盘旋转起来。 这是一把专为轰驴用的短把鞭子。这倒不错,小人用小鞭子,只要毛驴开始磨 蹭,我就“叭叭”地两记响鞭,它就沿着磨道一路小跑。为罗锅子奶奶解除了难题 儿,我真开心。 罗锅子奶奶夸我比小芹有用,这真有点亏良心。 小芹比我能干多了,她帮爷爷扫兔窝,帮奶奶拾鸡蛋,她娘摇辘轳浇菜园时, 她拿着比她人高的铁锨改畦口。在我眼里,小芹能耐大着哩,可总是不落好。 疙瘩爷爷对她一股子冷,一股子热;一会儿热得像三伏,一会儿又凉得像三九。 有一回,她五六三粗的爹李文山,像捏着小鸡子一样,把她提到碾子上,竟说要把 她碾成肉饼,然后扔到乱坟岗子去喂狗。事情起因只为了一个装“味之素”的小洋 铁盒。 那天,街上过马队。头前走着齐燮元的伪治安军,后边跟着日本洋马队。玉田 城关的大街上,站满看热闹的大人和小孩。我和二嘎子、小石头、春儿、小芹站在 街门口,直眉瞪眼地看着一队队从唐山开来的日本骑兵,“呱哒呱哒”的马蹄扬起 街巷的一片黄尘。 马队已经过去了,押队的一个日本军曹,可能看着我们几个小孩好玩,便从马 上扔下来一个杏黄色的小洋铁盒。它“叽里咕噜”地滚了几下,在我们脚边停住了。 我们一窝蜂似的跑上去抢这个小铁盒。小芹眼疾手快,一下把小铁盒抓在手里。我 们正低着脑袋,看这件新鲜玩意儿,隔着门缝看马队的疙瘩爷爷,猛地从门缝里蹿 出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那个装“味之素”的小盒,扭头就走。 我们一窝蜂似的追了过去,疙瘩爷爷狠劲关上院门,把小铁盒往地上一摔,铁 掌鞋只踩了两脚,杏黄色的小铁盒就被他踩成了铁片片。 首先哭叫起来的是小芹:“爷爷,您陪我!您陪我!” 我们也跟着助阵:“您干啥欺侮小芹,这是小芹检的!” 疙瘩爷爷青筋暴跳的手,一把抓起小芹的两只小手,凶神似的问道:“你是用 哪只手捡的洋落儿?” 小芹挣扎着哭叫道:“您甭管,反正我不是偷的!” “我问你是用哪只手捡的?” “这只。”小芹伸右手。 疙瘩爷爷二话没说,回身从墙上拉下一块割鞭梢用的驴皮板子,便对小芹右手 手心抽打起来,一边打一边数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十。 这“叭叭叭”的声响,打得小芹哭天喊地,打得我们几个小伙伴胆战心惊。我 们正吓得像兔子一样不知所措,从皮作坊里又钻出个小芹爹来,他赤着健壮的脊梁, 胳膊上粘着鞣皮子的芒硝沫子。待他弄清小芹挨打的原委之后,不但没有安慰小芹 一声,反而一下把小芹提了起来:“小丫头片子,去捡日本人扔的洋落儿,真是贱 上加贱。走!跟我走!” 小芹哭喊着在半空打着坠溜,我们跑上去攀住小芹爹的胳膊,想叫小芹爹松手。 她爹只挥了一下另只胳膊,我们就被他抢了个东倒西歪。他提着小芹就往后院走。 待他穿过前院时,小芹的哭叫声惊动了我们一家人,婶婶们都炸了营似的朝小芹爹 追了上去。 二嘎子、小石头早就跑着去给小芹娘送信,于是古磨房周遭,围上了近二十口 子求情的人。李文山跳脚骂了一阵,把小芹往碾盘上一放,我母亲麻利地把她抢下 碾盘。小芹娘撒泼打滚地连哭带号:“你个狠心的李文山,要碾你把我碾死吧!” 小芹爹脸色煞白地吼道:“他娘的,小时候就捡日本人的洋落儿,大了还不像 东头的大雁、二雁那样,到日本窑子馆里去卖X.告诉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今后谁 也不许捡拾日本人的洋落儿,谁再捡他们的剩货,我用断皮子的刀,割了他的五指!” 我们都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 我们能说些啥呢?在那小小年纪,不知道日本军队为啥开到中国来,也不知道 便衣队和治安军是日本侵略军的帮凶。当然,啥叫大烟馆、窑子馆,对我们就更加 陌生了。在一双双童眸里,对小芹爹骂的大雁和二雁倒还明白一点点。她们是姐妹 俩,住在城关的最东头。当我们口吮着手指,在街头上东瞧西看的时候,这一对浓 妆艳抹的大姑娘,常骑着自行车,“刷”的一声从我们面前飞掠而过。这对姐妹之 所以引起童心的好奇,除了她俩的装束打扮分外惹眼之外,更重要的是当时还没见 过女人骑自行车,她俩是全县的头一份。她俩骑的自行车,也和男人骑的不一样, 男人骑的车是直梁车,这姐妹俩骑的是弯梁车。 人惹眼,自行车也惹眼,便常听到男人们在背后骂她俩是窑姐,又说那两辆弯 梁车是日本货,是日本宪兵队长送给她们姐妹俩骑的。挑水的玉柱儿说话最逗哏, 他活着的时候,只要见到这姐妹俩骑车而过,便唱开小曲: 白天人骑车 夜里鬼骑人 哎哟哟—— 你说丢人不丢人 哎哟哟—— 瞅瞅咱们中国人 小曲唱罢,男人们便丢下一片嬉笑声。那大雁和二雁有时回头“呸”的一声, 朝玉柱儿喷过一口唾沫;有时却也装成聋子,真像展翅的大雁一般飞走。 我和小伙伴傻里巴叽地看着,影影绰绰地知道了这姐妹俩和日本宪兵队长相好; 日本兵不是好东西,她俩也不是好货。这就是我们童眸中察觉到的全部秘密。 此外,我心窝里还深埋着一个其他小伙伴不知道的秘密。这是在更深人静后, 我追问母亲爸爸为啥总不回家时,母亲对我说的:“丫头,你爸爸大学毕业那年, 和北平的大学生一块去南京,躺到铁道上不起来,请求国民党抗日。要不是那年北 洋大学南迁重庆,你爸早就投了共产党了。听你爷爷说重庆离这儿远着哩,邮封信 来还曲里拐弯地走上一两个月,咋能回家呢!”母亲告诉我心头话后,又有点后悔, 多少次叮咛我说:“眼下,他在那儿的飞机场当虫子师(工程师),你对小芹啥的 不要说这些事,孩子的嘴走风漏气,万一叫日本人知道了,咱一家都要脑袋搬家的。 记住了吗?” 我确实记住了。但是,我不知道母亲说的那些事情: 啥叫刮(国)民党? 啥叫公(共)产党? 请求打日本,为啥要躺倒在铁道上?要是火车“呜呜”叫着轧过来呢?我爸爸 不成了肉泥烂酱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她知道的也很少很少。小芹挨了驴皮板子抽打手掌以后,我知 道了疙瘩爷爷一家也仇恨日本人,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仇恨日本兵。尽管如此,我小 小心眼里仍对小芹她爹不满,干啥要把小芹拖到碾盘上去?这一诈唬不要紧,小芹 娘和小芹爹大吵一架后,拉着小芹又住姥姥家去了。不但小芹走了,连那只可爱的 小黄也一颠一颠地跟着小芹走了,磨房这儿只剩下我和罗锅子奶奶,还有那头只会 拉磨不会说话的小毛驴…… 我嚼着罗锅子奶奶给我摘下来的嫩黄瓜,挺解渴的。那毛驴在磨道上叫唤起来, 我想它也一定渴得难受。看它戴着“箍嘴”,挂着“捂眼”的样儿,将心比心,我 后悔刚才不该抽它那几鞭子。 毛驴一圈一圈地走着。 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 我掰着手指头计算着。 我没计算毛驴和磨盘转动的数儿,我在计算小芹走了多少天了:一、二、三、 四、五、六…… “你干啥哩?丫头!” “奶奶,小芹去姥姥家十八天了。” “哎!”罗锅子奶奶长叹一声。 “小芹爹真想把她轧成饼儿?” “不过是吓唬吓唬。”罗锅子奶奶脑后的纂儿开了,她一边佝偻着腰,挽那花 白了的纂儿,一边说,“说一千,道一万,怨小芹她娘没有生下来像你这样的丫头。” “大婶,让我帮您挽上纂儿!”母亲喊我吃晌午饭来了,见罗锅子奶奶哆哆嗦 嗦的手挽纂儿十分吃力,便从她身后给她挽纂儿,同时规劝地说道,“小芹娘总住 娘家也不是一回于事,该叫小芹爹把她娘俩接回来了! “天生的一头犟驴,不会往后倒车。”罗锅子奶奶说,“就是她娘俩一年不回 来,他也不会去服个软,赔个不是。” “那小芹爷爷呢?” “哪有公公去请儿媳妇的,这不是倒流水了吗?” “这么着吧,过一半天丫头姥姥家来接我们娘俩回娘家。”我母亲说,“路过 小芹姥姥家时,我去看看他们娘俩,劝她带小芹回来。” 罗锅子奶奶没搭腔。 我赶忙帮腔说:“您看,菜园子没人浇水,都快荒了。要是小芹和她娘在这儿, 磨面推碾子的活儿,也用不着您来干了。” 罗锅子奶奶歪脖看了看南菜园。 “都晌午了,丫头你帮奶奶卸磨。”我母亲吩咐我说,“我去给奶奶端一碗过 水面条儿来。” 毛驴早已停蹄。我先给它卸下夹板,又摘下“捂眼”和“箍嘴”,牵它在地上 打个滚地,小毛驴乖乖地被我牵进了牲口棚。我摘下木槽旁挂着的刷子,给它挠痒 刷土,它顾不上看我一眼,就大口大口地嚼开了木槽里的草料。 我忽然心疼起罗锅子奶奶来了。毛驴槽头还有拌好的草料,小芹娘一不在家, 连唱戏带敲锣,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儿。我又恨起小芹爹来了,没有那小芹爹狠揍小 芹,小芹娘就不会去住娘家,罗锅子奶奶就不会成了没人喂的毛驴;为啥小芹娘生 了闺女,就把母女俩当出气筒呢? 母亲把凉水拔过的芝麻酱面端来了。不只端来一碗,而是端来了一盆;不是一 个人吃,而是仨人一块吃。磨房旁有块青石板,上边有一棵老槐树遮阴。母亲一边 往面条碗里拌芝麻酱,一边对罗锅子奶奶说:“他们爷俩赶集去卖皮货,真是苦了 您了。我看您高粱渣渣没有磨完,吃过饭您去打个盹,我和丫头帮您磨高粱渣渣。 “别干。”罗锅子奶奶连连摇头,“其实,早上剩下饭了,怕这大热天,早已 经馊了。面条我吃,活儿可不能叫你们娘儿俩干。 “咱两家不是亲得像一家人嘛!”母亲用筷子挑出飘落在面盆里的槐树花, “丫头穿的小褂,还是小芹娘给缝的哪!” “她啥都好,就是不生小子。”罗锅子奶奶由于弓背,不抬头地说,“你可要 好好经营你这独根苗苗,听说……” “听说了啥?”我母亲并不在意地问道。 “丫头的爷爷、奶奶没跟你说……”罗锅子奶奶又说半截话。 “说啥?”母亲停住手中的筷子。 “没啥。”罗锅子奶奶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是……是家长里短的闲话呗!” 母亲索性把筷子放在青石板上:“大婶,丫头的爷爷、奶奶一定是说了啥事儿, 您可千万别瞒住我。” “这事儿……这事儿……”罗锅子奶奶颠三倒四了一阵,慢悠悠地说道,“其 实,真没啥事儿,丫头的爷爷、奶奶,不是说要送丫头去大唐庙上小学吗?” “没跟我说明!”母亲说。 我插嘴说:“奶奶,我还不到上学的岁数。” “是呀!是不到上学的岁数。”罗锅子奶奶絮叨着,“虚龄八岁才能上学哩!” 我很快信实罗锅子奶奶说的事儿,但我母亲并不信实。她在老槐树下愣了片刻, 没完没了地追问着罗锅子奶奶:“大婶,您一定听见啥重要的事儿了,难于出口。 您要是信得过我,您就该告诉我。” 罗锅子奶奶把吃罢的面条碗,放在青石板上。她腰弯得更低了,曲得就像磨房 旁边那根早已死去的古藤。她像毛驴般在原地转了转圈,艰难地仰起脸儿,两眼盯 看了我们娘儿俩老半天,她干柴眼里涌出一星泪光,还是没有开口。 我突然想起了罗锅子奶奶刚才对我讲起王柱儿掉在井里,撇下二嘎子和他娘的 事儿,便仰脖对母亲说:“奶奶方才说,王柱儿一死,二嘎子和他娘,成了瓜(孤) 儿瓜(寡)母……” 我母亲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罗锅子奶奶哆哆嗦嗦拉起我母亲的手,扭头吆喝我 说:“丫头,你去菜园摘两条黄瓜来,快去!” 我佯作去菜园的样子,一扭身蹲在篱笆根下。不知为啥,我有了想听大人之间 私房话的冲动。 “丫头他妈,都怨我舌头长。” “这是大婶您心里有我。” “是这样,有一天邮差送了一封信,交到了小芹爷爷手里。小芹爷爷并没在意 这封信,立刻把信给丫头爷爷。丫头爷爷一看挺喜欢,说是丫头爸爸的笔体,由亲 戚转寄到家的。小芹爷爷对刮(国)民党在啥个重庆抗日的事儿挺关心,便让丫头 爷爷说说这信里的大概意思。老头子说,丫头爷爷看完这信,脸色就变了。老头子 扭头想走,丫头爷爷一把拉住我家老头子说:‘李家大兄弟,丫头他爹惹了事了, 他在重庆放着飞机工程师不干,伙同几个北洋同学会的伙伴,偷偷乘轮船往五(武) 汉逃跑,去投啥个盐(延)南(安)的共产党。在轮船上,被刮(国)民党军队给 抓回重庆去了,关进了叫啥来着……那地方叫陆军监狱。’当时,丫头爷爷和我那 老头子,都掉了泪瓣儿,刮(国)民党干啥要关丫头他爹这样有大能耐的人?!” 母亲顿时哭了:“丫头他爸进大牢了!他有肺痨病根,万—……” 罗锅子奶奶苦苦地宽慰着我母亲说:“老头子不叫我告诉你哩,可我一看见你 和丫头,心里就憋得难受。又一琢磨,早早晚晚你会知道这件事儿的,干脆抖落给 你听听。你可千万要往开阔处想,你身边有个独根苗苗哩!再说,关上一阵,也许 还把他爹给放出来哩!你说对不?” 母亲双手捂着脸,轻声抽泣起来。 “丫头他娘,丫头他娘……” 我再也无心蹲篱笆根听声,疯了似的扑向母亲怀里。那时我虽不懂“监狱”、 “大牢”是啥玩意,但是爸爸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遭罪受难,还是被我猜了出来。我 依偎在母亲怀里,不会说别的安慰话,只是一个劲地喊:“娘——娘——娘——” 喊着喊着,我哭成泪人儿一般。 “丫头!”罗锅子奶奶的巴掌,给我擦着眼泪。 “他娘!”罗锅子奶奶身量太矮,够不着给我母亲抹泪,就一个劲地拉她的衣 襟,“看!都怨我多嘴多舌,我是造了孽啦!”说着左右开弓地打开了她自个儿的 嘴巴。 我母亲忙推开了我,并止往哭声说:“大婶,您是好心,您是好心,为了丫头, 我挺得住。” 梦。在一个夏天里发生的岁寒噩梦!若不是当天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在磨房旁边的这台苦戏,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正在老少三代人,泡在黄连河里,快 被苦水淹死的时候,小黄汪汪地叫了两声,它围着我们蹦跳了一阵——小芹和她娘 回家来了。 这回不是她们娘儿俩来的,母女俩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儿。罗锅子奶 奶叫了声:“亲家来了,真该叫小芹爹接娘儿俩去。可是这爷俩天天赶集去卖套具, 您亲自来,我替小芹爹赔个不是吧!”罗锅子奶奶本来就是佝偻身子,再一弓腰鞠 躬,芦花般的灰白头发,都快挨在了地面上。 小芹娘没理睬婆婆,苦笑着向我母亲走来:“大嫂!” 我母亲强装出欢快的神色:“回来就好了,丫头天天念叨小芹。” “小哥!”小芹没了上次回家的高兴,脸上带着泪痕,却反问我说,“你哭了?” 我扯谎说:“没。” 她望着我。 我望着她。 依然是过去的两小无猜,望着望着竟然“哇”的一声,一块哭了起来。 她哭,是看见了磨房的石碾。 我哭,是从这天起,在我小小心灵上,压上一盘磨盘。 啊!童年!谁说只有欢乐? 人间的经纬像一把剪刀,不断削着剪着童年的无忧无虑,增加着小小心灵上愁 楚的负荷。像爬上天角的一丝乌云,不断吞噬着碧蓝的天。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