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春 断臂的小石头娘,带着不足十岁的小石头,背井离乡,到满洲去找她娘家人了 ——几年前,她娘家爹娘徒步奔往东北,去闯关东。西隔壁的徐、王二家,也像东 隔壁张叔家一样,鸟去巢空,我们的左邻右舍成了两座熄了人间烟火的空宅。 爷爷欷歔感叹,不断悲呼天无公理,人世磋跎。 疙瘩爷爷一家,比我家又多了一层悲戚,因为“小哥哥”早产于冰冷菜窖没能 哭出一声就伸腿瞪眼了。几天的沉默之后,便为这个升天的“小哥哥”而爆发了家 庭纷争:起始,是罗锅子奶奶抱怨儿子,她说蝈蝈即“哥哥”,由于小芹爹踩死了 两只活到入冬的长命蝈蝈,而导致“哥哥”的短命。儿子则抬出来他在集市卦摊上 的卦爻以及相士相面的命相,对罗锅子奶奶反唇相讥。他说:“我属牛,她属虎。 白虎犯青牛,结发不到头;虚花千百朵,难有果儿留。这命相中不是说得明明白白, 咱家是绝户的命吗?当初,爹娘给我牵这门婚事时,咋就不查查‘皇历’,不看看 ‘属相’呢?!” 儿子提出的老理地,不仅克住了罗锅子奶奶老理儿;就连疙瘩爷爷,也被儿子 问得张口结舌。于是,家中两代三口,便把“小哥哥”短命的血盆子,都扣在小芹 娘身上,连小芹娘也认了这条白虎、青牛相克的老皇历,觉得自个儿难以留在李家 宅门中了。 记得,在这些日子,母亲为调解疙瘩爷爷一家人的纷争,几乎踏破了李家门槛。 最后,爷爷也不得不被卷入其中。疙瘩爷爷一向对爷爷的话十分敬重,为解开这个 死结,爷爷便派我请疙瘩爷爷过来叙谈。老哥俩在方桌上喝酒时,我演陪吃的角儿, 两个爷爷的话,都灌进我耳朵,记在我的心头。 爷爷酒过三盅之后,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大兄弟,你我生于乱世之秋,国难 民仇,已够咱老哥俩喝一壶的了。” 疙瘩爷爷紧锁着两条扫帚眉,喝下一盅酒,说:“大哥,你的心意大兄弟明白, 可是……”疙瘩爷爷顺手摸摸我的那撮“拉毛”,沮丧地摇头说,“可是,大哥你 家有这个顶门柱,没了断‘后’的忧愁了,我李家皮铺要是没了‘后’,我怎么对 得起李氏祖宗?” “小芹娘还能怀上几胎……” 疙瘩爷爷截断我爷爷的话说道:“是啊,花开满枝不挂果儿,生一大车丫头, 管个屁用?” “大兄弟,你咋知道她只揣‘千金’哩?”爷爷说,“菜窖里不是生下个小子 来了嘛!不是躲避搜查,摔出来一个早产,你就逗上孙子啦!” “她又不是娇小姐的身子,平日摇辘轳浇菜,推碾子拉磨啥活儿都干,咋不流 产哩?”疙瘩爷爷对爷爷的话不以为然,“命——命——说到根上,还是命中注定 她只开花、不挂果儿。大哥,你是县里的秀才,一定比我还清楚这句古理:”不孝 有三,无后为大!‘我没闭眼入土以前,不能眼看着李家断了香火。琢磨再三,想 给小芹爹续上一房;如果不合小芹娘的意,也只有叫她另找高枝去搭窝了。“ 在我印象中,爷爷无言以答这还是头一回。爷爷把本已举到唇边的酒盅,放回 到木桌上,沉吟了老半天,竟然没憋出一句话来。趁着两个爷爷沉默无言的当口儿, 我偷偷溜出爷爷的屋子。昔日爷爷曾对我讲起过《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我迫不及 待地把小芹爹要休掉小芹娘的消息,去告诉母亲。 母亲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问我是不是耳惊,听错了疙瘩爷爷的话。我急了,对 母亲起誓说:“要是我胡编瞎话,您就用弹子把儿,抽打我的屁股!” “娘信实你的话。”母亲呆若木鸡地自语着,“这真是逼小芹娘投河跳井哩。” “您想个法儿呀,我就剩下小芹一个伴儿了。” 我用劲摇晃着母亲的胳膊,“疙瘩爷爷不听我爷爷的,罗锅子奶奶还许听娘的 开导哩!” 母亲只是连连摇头叹气:“真比咱娘俩命还苦,要是真休了小芹娘,她娘家本 来就嫌弃她,她娘俩就成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鬼了!” “我找疙瘩爷爷说理去!” 母亲一把拉住了我,抚摸着我的头,缓缓地说:“你还小,不懂人世间的伦理 孝道。” “过了年,我都十二了。娘忘了吗,去年年节,看《辕门斩子》大戏时,杨延 昭不是有句唱词:‘周公瑾十三岁拜帅登台’,当上了水军都督嘛。”我不愿意别 人说我小,更不愿意听到这个“小”字从母亲嘴里吐出来。 母亲化忧为喜:“那大戏是戏子瞎编瞎唱的,你……” 我板脸子说:“您还笑哩,小芹娘俩的事,您到底管不管?” 母亲当真收敛了脸上的笑纹,点头说:“娘这就去,娘这就去。要是真闹到大 庙小庙都不收留的节骨眼上,叫她娘俩到你姥姥家先住上一段。你姥姥、姥爷身边 没人,还省得他们孤单哩!天无绝人之路,反正不能叫她们娘俩成为野鬼或抱瓢讨 饭的花子!” 母亲去了——在我们一家人中,母亲和小芹娘同病相怜,因而是最心疼小芹娘 俩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真会发生,盼着疙瘩爷爷在酒桌上的那 番话,只是烧酒烧出来的胡话而已。当时,我还不知道“封建”这个字眼是凶残的 吃人老虎,“孝经”又给这只老虎插上双翅,使其能飞能跑,在沦丧的国土上,到 处畅通无阻。 不曾忘记,那是入冬的一个风天,小芹和她那苦命的娘,当真离开了李家宅院。 和往常走娘家一样,小芹娘左胳膊弯里挎着一个蓝色印花包裹,右手扯着小芹的衣 袖,追随着她们娘俩的除了滚滚黄尘,还有那条瘸腿小黄。待我和母亲听到这个消 息,匆匆追出南菜园时,娘俩的身影,已变成一团晃动着的朦胧。 母亲突然从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你爷爷代笔,写给你姥姥家 的信,万一小芹姥姥家容不得被你回门的闺女,叫小芹娘俩带着这封信,去你姥姥 家!娘两只小脚,赶不上这娘俩了。” 我接过信来,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咧咧地呼喊着:“小芹——小芹—— 停一下——停一下——” 我真是个傻瓜,逆风呼喊,不仅是白费力气,嘴里还吹进去了硌牙的沙尘。在 学堂,我是个从不参加运动的学生,跳绳儿,推铁环……跟我没有任何缘分;未曾 料想,在两边都是深深车辙的古道上,留下我少年时代马拉松的足迹。不知为啥缘 故,我边跑边哭;也不知为啥缘故,体质瘦弱得如同麻秆一样的我,竟然有那么大 的力气。 跑—— 跑—— 沙尘搅拌着眼泪,在我脸上板结成滴滴湿泥,我毫无觉察;我鼻孔“呼哧呼哧” 地拉着风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停下脚步。奔跑与追踪之间,昔日受我爱 戴的疙瘩爷爷和受我喜欢的罗锅子奶奶,都在我头脑中变了形态,一个变成了庙堂 里的青面鬼,一个变成年画中看见过的母夜叉……好人,坏人;坏人……好人…… 在我脑瓜中团团旋转并掉换位置,就如同古道上被大风卷起的枯叶一般,上下飞舞 翻来覆去…… 究竟追出去多远,我记忆的年轮中已无纹络可寻。我至今没有忘却的,是那只 小黄,它一瘸一瘸地跳蹦着首先来迎接我。它对着天地“汪汪汪”地狂叫了一阵, 才使小芹和她娘停步回头,发现了土猴儿似的我。可以想像,风沙对于小芹娘俩并 不悭吝,她俩满面黄尘,浑身是土;小芹娘头上平日挽住的蒜头纂,被风吹散,遮 住她木呆呆的脸腮;小芹的鼻翼两侧,爬满一道一道的泪泥,像是学堂国文课里学 到的标点——惊叹号(!!!),一直垂落到下巴。使我奇怪的是,我见到这娘俩 时,止不住泪水奔涌而出;小芹却不还我一滴眼泪,她只是迅速背过脸去,甩给我 她那双小辫,仿佛我们不曾是两小无猜的伙伴,而是陌生的路人一般。首先和我搭 话的是小芹娘,她强打精神,嘴角闪过一抹悲楚的苦笑,走近我说:“和尚,你… …你……干啥来了?” 我把母亲交给我的信,交给了小芹娘,抹了一把腮上泪水,回身就跑。我害怕 看小芹她那双眼睛,小芹的冰冷又使我如同吃了冰跎,不仅难耐委屈,更难耐心的 战栗。我跑出老远,背后才传来芒刺扎耳般的声音: “和尚哥——” “和尚哥——” “……” 我本想不回头的,以报复小芹的冷漠。但双脚硬是不听我的命令,先是缓缓地 停下了脚步,继而回身,向漫天黄沙中回首。于是一幅令人肠断的画面,铁水浇铸 般地凝固在我的心田:尽管岁月无声如柳絮般随风而去,那画面的色泽却鲜明如初: 吹散的头发…… 扬起的手臂…… 与黄沙同色的那条瘸腿黄狗…… 如果不是四叔和姑姑们,从北平回来度寒假,我真不知如何熬过童年世界中没 了所有伙伴的孤独。那年冬天的我,就如同一只童舟,不仅没了划水之桨,还被封 冻在冬天的冰河之中:东隔壁的张家空宅搬进来“一四一六”特务连的便衣分队; 鸟去巢空的西隔壁徐、王旧宅,迁来“高丽棒子”开设的一家白面馆。两座宅院中 间,夹着李家皮铺和从姓一家,皮铺门脸的大黑门上,还方方正正地贴了一张通缉 布告,上写悬赏捉拿张XX——我的张叔和王XX——我的嘎子哥。东邻变虎,右邻成 妖,被夹在中间的狭窄院落,不挺像被围困在冰河中的一叶无渡的孤舟吗?! 疙瘩爷爷往日的豁亮嗓门压低了。据爷爷说:李家少了小芹娘,等于少了另一 条毛驴,家里没人做饭干活,疙瘩爷爷有点后悔,有撤回休掉小芹娘休书的意思。 高头大马的小芹爹,由于没了家中拐棍,除在皮子作坊里干活之余,不得不担当起 小芹娘的角色。 罗锅子奶奶更像挨了一场霜冻的古藤一样,腰弯得更低,并且得了哮喘,走几 步路,就要拉上一阵“风箱”。只有疙瘩爷爷檐间的鸽子,不知主人愁楚心肠,缩 着脖子,依旧在檐下“咕噜咕噜”叫着,扑棱着灰色翅膀在檐下“踩蛋儿”。 李家的鸽子还能出声,我家则是没有任何声响,往年寒暑假,四叔和姑姑们从 北平回来,三叔操琴,四叔登场,还要把土炕当成戏台,唱上一段《四郎探母》或 《打渔杀家》啥的大戏,热闹热闹;姑姑们则把北平的流行曲儿,带到古老的县城 城关,在家里哼唱上一曲。比如《渔光曲》,就是小姑姑教我唱的: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起来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轻撒网,紧拉绳 渔船儿飘飘各西东 一个乡野少年,于是从小姑姑嘴里,知道了大文人田汉的名字,因为小姑姑说 这好听的歌词是他写的。 只因为东西邻居更换了主人,全家人在这年寒冬,似都得了聋哑症。说聋,是 指对东西隔壁的喝酒、猜拳、押宝、推牌九的赌博喧闹声,充耳不闻。 说哑,是指叔叔不敢再以土炕为戏台,拉胡琴唱戏,我便失去了咀嚼那些有滋 有味的历史掌故的机会;姑姑们也不再大声哼唱那些由北平带回来的曲儿,我面前 便失去了幻觉中的海,当然,也就消失了那海上一篷篷的帆。我难耐这个寂寞而严 寒的家,便去缠着爷爷,叫爷爷把墙上那把落满尘土的胡琴交给叔叔,以重温昔日 年节前后的欢乐。哪知,爷爷烦躁地训斥我说:“看不见吗,两边住的都是和尚, 夹着咱们这两家秃子。王嘎子的事没找咱们麻烦,就算是阿弥陀佛了。日本人还不 知道你爹的事哩,全家人混个苟且偷安地活着,就算是从家的福分了。通缉令都贴 在咱宅院的大门上了,谁还敢敲锣打鼓地唱戏?!”我的头如同撞在了南墙上,被 爷爷训斥得哑口无言,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爷爷屋子,在院子里对着“咕噜噜”叫 的鸽子发愣。 小姑姑最能体察我的心了,在我失去了一切小伙伴的时日,小姑姑充当了我的 特殊伙伴。她体态健壮,生性好动,见我在院子里独自发呆,便常常背着爷爷和母 亲,干些使我十分惬意的事儿。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跟着小姑姑偷偷溜出囚笼 般的死宅,到各处去逛街看景。 小姑姑胸前佩戴着一枚风铃形的校徽,上边镶嵌着“北师”的校名(这构成我 在1950年报考“北师”的潜在诱因)。在我眼里,这枚校徽比四叔胸前挂着“辅仁 大学”的横条牌牌,不仅别致精美,而且招徕目光。不知啥缘故,小姑姑拉着我的 手,闲逛街市的店铺时,即使是碰到巡街的鬼子兵,好像那枚校徽有啥灵光似的, 从没遇到过盘问检查。姑带着它拉着我,大摇大摆地进出县城门脸儿,去瞻仰盛唐 时期留下的孔庙。孔庙里有一座翘檐拱脊黄琉璃瓦盖就的大成殿,中间端坐着孔圣 的泥塑,两旁摆设他七十二大弟子的木牌牌。小姑姑拉着我向孔子三鞠躬之后,便 对我讲起两千多年前孔、盂、颜回的桩桩轶事,听得我有滋有味,恋栈忘返。姑还 扯着我的衣襟,登上县城中心的钟鼓楼,对那口唐代大钟我不感兴趣,却对大钟旁 的那匹汉白玉石琢成的石马,难舍难离。那马抖鬃奋蹄,状似要拔地而起,直飞九 天云霄。 姑考问我说:“和尚,你猜猜这白马头为啥变黑了?” “人摸的。” “蒙对了。”姑说,“可是人为啥要摸它呢?” 我懵住了,回答不出。 “传说这是唐僧去西天取经的神马。县城里凡是要出远门的人,都来这儿摸一 下马头。”姑说,“你四叔和姑姑们去北平上学之前,都到这儿来摸过马头。这黑 乎乎的一片手印中,还有我的手纹哩!这神马能保佑远行人,一路平安!” 我伸手想摸一把,但此时木板台阶上传来鬼子兵的沉重马靴声,我赶忙缩回手, 拉着小姑姑闪到大钟背后。只见两个日本军官走上阁楼后,直奔神马,在白马前虔 诚地鞠了一躬,上前抚摸一阵马头,“叽呱叽呱”地说了几句日语,便匆匆去了。 回家路上,始对我说: “这两个鬼子军官,要去‘讨伐’了!” “这神马会保佑强盗吗?”我问。 小姑姑摇摇头,低声对我耳语道:“神马只保佑好人,两个鬼子摸了它的头, 八路的子弹,准会射穿他俩的脑袋或被大刀片儿砍掉他俩摸马的手。” 我笑了,笑得十分开心(孔庙、钟鼓楼以及我上小学的大唐庙,皆为盛唐始建, 明代翻修。1966年后,毁于“文革”,至今已荡然无存)。小姑姑真好,我还没上 小学,她就给我买了好看的铅笔盒;我才上到小学四年级,她又在我寂苦的心田上, 播种快乐,在严寒的冬日,馈赠我春时的花草和绿茵。 我对小姑姑讲起嘎子哥、春儿、小石头,一个个我身边伙伴的失落,特别对她 讲起小芹母女俩的事儿。有一天早晨,小姑姑忽然问我:“你想去看看小芹吗?” “想。”我说,“路可远哩!” “你认识路吗?” “姑你不是跟我娘去过我姥姥家吗,去小芹姥姥家也走那条路。” 小姑姑对我诡秘地一笑,叫我出南菜园去等她。 我真是得意极了,轻手轻脚像猫儿般地溜出了南菜园。不巧,在菜窖门口碰上 了取菜的罗锅子奶奶,我对她撒谎说鸡丢了,去寻鸡。其实,我家并没养鸡,让她 去猜谜好了,谁叫她把小芹和她娘赶出宅门哩! 好在罗锅子奶奶耳朵已然半聋,她把一只枯柴般的手掌遮在耳梢,出神地听了 一阵,我不管她听清没有,贼快地钻出了篱笆门。 蹲在篱笆根下,等小姑姑出来的时候,我自个儿倒先踌躇起来:冬天夜长天短, 这么远的路,一天能跑个来回吗?小姑姑曾对我讲起过《骑鹅旅行记》的童话,还 说起过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我听得神乎其神,甚至在火炕上的童梦里,都梦见自 己骑在天鹅的翅膀上在飞,但那不是遨游天空,而是在眼巴巴地寻找小芹……我猜 想她此时一定在田垄里拾捡干柴,背着一个箩筐,身后跟着那条瘸狗——那年的一 个雪后的冬日,我坐着篷篷车回姥姥家时,曾看见过这样的场景。 “你在这儿发啥愣呢?”小姑姑出现在我面前了。姑的招儿真多,她居然偷偷 推出来三叔那辆大蓝牌自行车。 我没回答姑的询问,一窜就蹦到自行车的横梁上。车铃铛“丁当丁当”地响了 两下,小姑姑和我就出现在冬天的驿道上。天,湛蓝湛蓝,蓝得扎人眼睛,像城关 铁匠炉膛般火红的日头,晒下来满地辉煌;地上没有一丝风,天上没有一丝云;没 有鸟飞,没有狗吠,在冬日的田野里,只响着悦耳的车铃声。 手摁车铃的不是姑,而是我。 姑说:“别摁了,扎耳朵。” 我说:“我爱听。” 姑说:“它有啥好听的?” 我拼命地“丁当丁当”,以显示出了笼子“小鸟”的欢悦。 姑似乎明白了这一点,哼唱开了一支曲儿: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 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 前门叫卖菜 后门叫卖米 “唱的是哪儿?” “北平。” “那儿好吗?” “你要是爱听铃档唱歌,那儿铃裆的歌儿多着哩!”姑在我耳后对着我的耳根 说,“自行车的铃铛,三轮车的铃铛,粪车上的铃铛。爷爷说,怕在县城上学耽误 了你,想叫你去北平哩!” 铃铛哑了:“我不会。” “为啥?” “那儿有冬天冒热气的暖泉河吗?” “没有。” “那儿有王八驮石碑吗?” “没有。” “那儿有孔庙和钟鼓楼吗?” “有。比玉田的还大!” “那儿有……”不知为啥,“小芹”二字到了嘴边,又被我吞咽下去;上下嘴 唇一碰,换成了“日本鬼子”。 “有。比城里城关还多。”姑说,“不过他们是秋后的蚂炸蹦跶不了几天啦!” 姑告诉我,跟日本一块作孽的搭档叫德国,已经被俄、美、英、法……赶回到 德国地盘去了。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这是我头一回听到的新鲜事儿, 原来人世间不仅中国在打仗,每个地方都有炮火烽烟。这些事儿听起来虽然有趣, 但当时的我胃口太小,无法消化中国地盘以外的一切事情。我只希望姑把车子蹬得 再快一点,早到丁家洼,早看到小芹,我的小小心田里,装不下田园之外的大炮、 洋枪,它只容纳得下小芹那双戳天小辫……因而,我抱怨说:“车蹬得太慢了,比 姥姥家那头白骡子拉着的篷篷车,快不了多少!” 姑说:“要是北平的洋灰马路,车就能飞了。” “又是北平。”我不愿听见这个地名,我急于看见丁家洼村口的小桥,那小桥 拱起脊梁,挺像罗锅子奶奶的驼背的,“过去,小芹和她娘搭姥姥家的篷篷车回娘 家,每次都是在村口罗锅桥旁下车。” “还远吗?”姑已经气喘吁吁。 “还有一二里地吧。” 姑说:“我累了,咱们下车歇会儿再走吧!” 我用手向前一指:“看那一片泥巴房,就是丁家洼了。爷爷告诉我,干啥事都 得有个老牛筋的劲儿,姑再一咬牙就到了。” 小姑姑笑了,声音像车铃一样清脆动听。我为了给小姑姑鼓劲,拼命摁响车铃, 姑的笑声和车铃响声搅拌在一块儿,给广漠的冬野,撤下一路欢欣…… 欢欣之情很快过去了,接蹈而来的是失望:罗锅小桥上一个放羊老头儿告诉我 姑,小芹和她娘只在娘家住了一天,就离开丁家洼了。老头儿说:“闺女休回宅, 不如土里埋;爹娘矮三尺,祖尸变干柴。”我着实没有料到,平日嘴角总是挂着微 笑的小姑姑,竟然对那搭话的老头,突然“呸”的一口吐沫,后又厉声厉色地对着 泥巴村落,高声地骂了一句:“混账——都是混账——”不等那老头儿搭腔,姑便 旋风般地蹬开车子,背后传来一串儿老头的海骂声: “洋学生,你不得好死——” “洋妞儿,你一辈子找不到婆家——” “洋妮子,小心洋车子前叉子折了,扎死你这串了洋的丫头片子——” 我坐在车梁上,扭头看看小姑,她一脸怒气,满腮火烧云般绯红。我不知怎么 安慰姑才好,只是连连说着:“姑——姑——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要不也不会 来丁家洼。” 小姑姑铁铁地回了一个字: “会。” 我对姑的回答,十分诧异。正在我琢磨小姑姑这个字时,姑又开腔了:“你来 是为小芹,我来是为她娘,各有各的主顾。女人不是男人身下骑的毛驴,女人是和 男人一样分量的人,不能自轻自贱,心上要有一把刀子,自己割断自己脚下的绊马 索和脖子上的上吊绳!” 我心上的扣被解开了:原来小姑姑陪我来玩,只是那戏台子上唱的开台“帽儿 戏”。“压轴”的“正戏”,是为小芹娘来的。好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笑眯眯的 小姑姑,心眼多得真像马蜂窝哩! 姑问我说:“没生姑的气吧?” “没。”我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大点声回答姑。” 我拉长声答了一句:“没——” 姑化怒为笑了。她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拍拍我的头顶说:“姑刚才不是骂 那老汉,是骂中国所有的老封建疙瘩。有个叫鲁迅的文学家,他说‘封建’是张着 血盆大口‘吃人’的禽兽。被它吞噬的首先是软弱的妇女!” 第一次听见鲁迅先生的名字,不是从秀才爷爷嘴里,也不是从辅仁大学校园诗 人的四叔嘴里,而是趸自于十分任性的小姑姑嘴里。当时的年纪,我还无法知道鲁 迅大笔的戳天之力,只是觉得小姑姑的话,说得有理。疙瘩爷爷和罗锅子奶奶千好 万好,怕也应该划到姑说的封建老疙瘩的圈里吧!我还愿意当丫头哩,为啥为不生 小子就休了小芹她娘?! 远远地看见姥姥家那棵大树了。树上的小小黑点,那是我熟悉的喜鹊巢和老鸽 窝。车轮在土道上飞转,我的心也像车那样转来转去;见着小芹第一句话,该说啥 话?继而一个使我心惊的问题,涌上心来:姥爷会不会把小芹母女俩拒之门外? 姑说我净爱瞎想。姑认为有爷爷的亲笔信,我舅舅和姨又都在北平,房子空着 好几间,姥姥家会给小芹母女俩躲风避雨的地方的。 我说:“姥爷的脾气怪着哩!” “只要不是妖怪,都会可怜这母女俩的。”小姑姑一边说,一边摁响车铃,既 表示她轻松愉快,又表示她对此事的毫不怀疑。 我掰开姑摁车铃的手,跟姑顶起牛儿来:“姥爷是武把势,我住姥姥家时,姥 爷常说些戏谑爷爷的话;万一,姥爷不把爷爷那封信,当个事办哩?” “自古文人武举难溶一炉。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姥爷可能轻视爷爷,这不 说明你姥爷缺乏怜悯之心。”姑嬉笑着我的幼稚,用嘴亲亲我那撮“拉毛”说, “别跟姑顶牛儿了,到姥爷家,你就会认输的——你这只乳毛才脱的小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