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悲 雪打墙。 天留客。 小姑姑和我被困在了北国雪野的小村。大雪究竟下了几天几夜,对我已是模糊 数字,但是那大自然镀银世界的恬静,却使我难以忘怀。它不仅仅因为“雪娘”分 娩了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的往事——这是40年代的乡野,十分普通的故事;我之所 以难忘北国的雪野,除了它给了我童心的欢悦与满足之外,还留下我深深的履痕— —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生命的苦旅从这个小小雪村拐弯,我当真要到北平去求学了 …… 是天意? 是命运? 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梳理不清。反正它使我更深邃地记住了小村那场大雪,我的哀乐都被它深埋在 冰冷的白色之中。 说是天意,是借用姥姥的话。姥姥她几天来右眼一直跳个不停。姥爷对姥姥的 磨叨,既厌烦又火,他数落我姥姥说:“你不是就为狗瘤子和小芹娘的事儿嘛,你 要觉着这事儿扎眼,闭上眼珠不看,你眼皮就不跳了!”姥姥不愿在小姑姑面前, 显出她是个受气包的角色,把眼角的余光瞟向姥爷说:“生米熬成粥了,谁还想那 桩事?俗话说‘右眼跳灾’,我担心出啥闪失。这世道啥事不出!几个日本兵,硬 是不放过有眼无珠的瞎闺女!你看这场雪下得多邪乎,三天三夜,这不是啥好兆头!” 说是命运,是借用姥爷的话。我和姑给狗瘤子叔叔贴喜字那天,姥爷说要对狗 瘤子和小芹娘的亲事,表示一点心意,便动员姑跟着姥爷一块去虹桥镇一趟,帮姥 爷挑点洋伞花布一类的礼物。 姑立刻满应满许,她说:“踏雪寻梅其乐无穷,难得有这样风光一番的机会。” 姥爷和姑没有提及我,我很快找到了陪姥爷去虹桥的理由:“我这撮‘拉毛’ 要拉到哪个时辰?在学堂,同学们揪它拽它,总拿我这个跳墙和尚取乐。姥爷,让 我去寺院还俗,剃去这撮‘拉毛’吧!” 姥爷翻了半天那本卷了边儿的皇历书,说当天是黄道吉日,适合祭祀礼仪之类, 这是答应我去虹桥寺院还俗的理由之一;之二,姥爷说北菜园那棵“和尚树”,死 树还阳不说,还长得结结实实,这足以证明我命硬得如同榆木疙瘩,剃掉那撮“拉 毛”,神鬼也难动我的一根毫毛了。于是,我不仅是姥爷和姑的陪客,还一下成了 主角儿——和尚要到寺院去剃头还俗。 雪。 到处飞舞着“鸭毛”“鹅羽”…… 白。 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了镀银的世界…… 二里多地的雪原上,惟一能见到的黑色斑点,就是老鸹和喜鹊的树巢。它们不 安分地飞出飞入,摇落树巢上的雪团,裸露出一根根横七竖八的褐色枝条。 车辙不见了。 道沟填平了。 一夜雪染,连田野里那挂古老水车以及水车棚棚,也都披麻戴孝地和雪原融为 一色,神秘地消失了踪影。而“白蝴蝶”还在天空无声地飞舞着,织出天上一片迷 蒙,染成地上一片白色。 姥爷路熟,只顾大步朝前走着。姑拉着我的手,仨人一律白眉白发,活像三只 蠕动在大烟泡里的白羊。姑笑我成了只小羊羔,我笑姑成了白绵羊:“格格格”的 笑声在雪原上显得很响,并传回“格格格” 的回声。 姑说:“好玩吗?” 我说:“好玩。” 姑说:“我给你背一首诗听。” 我抢先把从爷爷嘴里趸来的古诗,念给姑听:“千山鸟飞绝……” 姑截断我的兴致,说这诗太久远了,姑要给我背一首今天的诗。姑的嗓音又尖 又响,句句扎我耳膜:“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我是在茫茫雪原中,第一次听姑说起毛泽东的名字,并 知道了他是河北八路头头吕正操、李运昌的头头,一句话,他是八路的总头头。 姥爷不懂诗,但知道毛泽东的名儿,听姑说话声高,他惊恐不安地停下脚步, 等姑和我走近他身边时,姥爷低声地说:“他姑,你活腻了?睁眼看看,这是啥地 方?”说着,姥爷往白茫茫的空中一指。 姑和我定睛看去,一片银色飞絮之中,微微露出一轮残阳的血色。那不是日头 ——日头藏在冬云背后——那是插在日本兵炮楼上的一面“膏药旗”,原来我们已 来到了虹桥镇口的炮楼底下。姑顿时不做声了,皑皑雪原埋葬了姑和我的开心大笑 …… 沿着我的生命年轮回首那次白雪之行。怕是我留在故土的最后一帧影像、最后 一丝微笑了。之后,我被姥爷带进了云海寺,去结束我的还俗仪式,随着那撮“拉 毛”被身着百衲衣的方丈剃掉,我的乡野童年生活就此结束。 像我“出家”时一样,在香烟缭绕和木鱼声声中,我先叩拜佛祖。剃掉我那撮 “拉毛”时,云海法师口吐“善哉善哉”之后,对我还俗提出入世戒言。 大意是:不许逆天理纲常。不可争强好胜。不可贪财猎色。不可以恶意度人。 不可……我对这些告诫似懂非懂,也只好连连称是。在我接过法师递给我的扫帚, 履行打扫佛堂仪式时,云海法师口中又一次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吾之扫堂徒儿, 前程虽有文曲星引路,但其后颅长有反骨,命中注定一生如履陡壁峭崖。柔智则胜, 刚烈则焚;但徒儿维熙大号中,水火相济,互克互补,此乃徒儿终生之幸事也!不 知雅号来自于谁?” 法师本是询问姥爷的,我却直起腰来回答说:“爷爷!” 云海法师缓缓睁开闭合双目,对我说道:“徒儿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云海法师又道:“将扫帚递还与我!” 我乖乖地把扫帚交给法师。 “净堂已毕,吾师将赶你出寺了!”云海法师言罢,举起扫帚便向我打来, “你的去路在地阁之西,速速去吧!” 我惊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这是履行还俗仪式,扭头便跑。先迈过佛堂中一条板 凳,以示跳出寺院围墙,然后与姥爷、小姑姑一起逃出寺院山门。姥爷曾叮咛过我, 扫堂还俗的跳墙和尚,一路不许回头,但当我迈出山门之后,还是情不自禁地回过 头来,向云海寺投望最后的一瞥目光。为此,我挨了姥爷一个“脖儿拐”,一巴掌 拍下来,疼得我脖颈胀痛,接着童心之泉漾出的泪珠,一滴一滴流了出来…… 归途上,由于没了兴味,我感到雪路的漫长。我的棉鞋湿透了,两脚如同坠着 两块冰砣。头上倒是挺暖和的,因我剃去了“拉毛”,姥爷为狗瘤子叔叔和小芹娘 置办婚嫁东西的时候,为我买了一顶古铜色的“飞机帽”(颇像现代飞行员戴的皮 帽),说是防止冻坏了我的脑袋。姑还是那么兴致勃勃,一路逗我,还向我脖子里 塞着冰雪,但我一路无心和姑嬉闹。因而姥爷嘲笑我说:“瞅,还了俗的和尚,装 起小大人来了,蔫拉巴叽的样儿,活像你爷爷。” 我不愿爷爷总受到姥爷贬低,反问姥爷说:“云海法师还夸我爷爷给我起的名 儿,起得很有学问哩!姥爷您会啥?拉弓射箭,挥舞关老爷的大刀,能有个屁用; 通过日本岗楼的时候,您不照样吓得像鹰爪下的鸟儿吗?哼!您要不养那只鹰,瞎 表姐不至于落了个疯疯癫癫的病根,最后,一把黄土……” 小姑姑揪了我袄袖一下,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姥爷却被我这一闷棍打懵了, 久久地吐不出一句话。很显然,这一“棍”捅在姥爷的疮疤上,姥爷当真感到疼痛、 难堪。 无言、无笑、无声的归途,使我倍感雪路难行。 路程过半时,雪原上又刮起了白毛旋风,雪屑团团旋转,在天空追逐嬉戏,冰 凉的雪粉扎人脸面,迷人双眼。姑上前去搀扶姥爷,惟恐他一失足,跌进凹隐的河 沟。姥爷磕磕绊绊地一边向前踉跄,一边弹响了他深藏着的悲凉心弦:“他姑,和 尚算是摸瓜摸到藤儿上了。你说我这一把胡子岁数的人了,为啥冒着大雪来虹桥镇, 还不是觉着对不起狗瘤子一家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问我自个儿:‘张铁 驴呀张铁驴,你为了养那只秃鹰,搭上了两条人命!’眼下,我怕去北菜园子,那 坟头让我想起温家的瞎闺女。我已经跟和尚姥姥商量过了,那道士不是说‘三十六 计,走为上计’吗!眼不见为净,我和她姥姥把家甩给狗瘤子和小芹娘算了!拍拍 屁股去北平,换个心窝子不跳。真的,有时做梦还梦见过温家瞎闺女对我‘哇哇’ 地大哭大叫哩……” 白毛旋风越卷越大,姑咋回应姥爷这番话,我无法听清。能听见的是雪原上的 风声如同牛吼,我看姥爷被风吹得东歪西斜,便抢过他肩上背着的礼品,低着头, 弓着腰,向小李庄疾行。姑怕我身子负重,又从我肩上把包裹抢过去,背到她的肩 上。姑不许我先行一步,怕我在这银色雪原上迷路;她一手牵我,一手搀扶着姥爷, 一块儿在白毛旋风中,挽起一道抗风雪的人墙。 好不容易走回小村,进了院门。还没顾得上拍打一下身上的雪屑,一声驴号把 姥爷、姑和我都惊呆了。我们爷仨抬头一看,马槽的老白骡子旁边,多了一头毛驴, 我立刻指出驴的主人:“这是疙瘩爷爷家的那头毛驴!” 姥爷不相信我的双眼,扭头问姑说:“真是皮铺李掌柜家的……” “是。” 姥爷慌了神了:“这大的雪,他干啥来?” 姑脸上露出少见的恍惚神情:“一准是为小芹娘的事儿来的!” “就是疙瘩爷爷派十抬大轿,来抬小芹娘俩,也不能叫他们抬走。”我语声挑 得高高的,像是故意喊给疙瘩爷爷听似的,“小芹爹对这娘俩,想打就打,想骂就 骂,毛驴不拉磨才挨鞭子哩,小芹娘拉磨也挨鞭子,日子真是不如这头毛驴好过哩!” 我的语声惊动了姥姥,她迈着两只尖辣椒般的金莲脚,在雪地里,趔趄地朝我 们爷仨走过来,抱怨着我说:“别像家雀子似的瞎‘喳喳’了,你家祸事临门了。 来的不是皮铺李掌柜,是你家三叔赶脚,用毛驴接你们来的!拍拍雪,快进屋来吧, 正盼你们回来盼得眼发蓝哩!” 我的猜测失准。 姥爷判断失灵。 连聪明伶俐的小姑姑,也没料想到来的竟是娘和三叔。事情是这样的:县城里 “一四一六”便衣队长,到大姨夫开的仁育堂去抓药,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他不知 道大姨夫和从家是连襟关系,说是天津日本宪兵队,查获了一份昔日北洋大学学生 去南京卧轨请愿、请求国民政府抗日的名单,从荫檀(我爹的名字)在名单中排列 第二,是破坏“大东亚共荣圈”的组织者,县里的日军大佐渡边即将传讯母亲,追 查我爸的去向。爷爷知此凶耗后,当机立断,先叫四叔搭乘往北平山货栈送山果的 马车,提前回了北平辅仁大学,让三叔送母亲到娘家后,去他丈人家躲风——爷爷 叫母亲和我,要马不停蹄地去北平舅舅家,一保我们母子安宁,二为我的学业和前 程;爷爷有奶奶和婶婶们陪同在家,他说他已半瘫,死活听天由命。由于事态到了 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三叔便借了疙瘩爷爷家的那头毛驴,驮着母亲冒风踏雪赶到 姥姥家来了…… “命运——命运——”姥爷连连感叹地道,“难怪刚才云海方丈连连说,‘和 尚去处在地阁之西呢’!北平不是玉田西边吗?这是佛有先知,对和尚的指引!” “我不去——”我把身子扭动得像条蚯蚓,“我不去——” 母亲开导我说:“娘也不愿意去,可是铡刀张开了嘴,咱们娘儿俩也不能把脑 袋往刀口里伸哪!” “和尚,始跟你一块走。到北平,我常去舅舅家里看你,帮你学习国语、算术!” 小姑一边安抚着我,一边为难地询问姥爷说,“在北平,我去过他舅舅开的绸布店, 生意清淡,也就刚够糊口的,再添上这娘儿俩,怕是……” 母亲从炕头上拉过来一个被冷雪打湿了的包裹,斩钉截铁地回答姑说:“他姑, 我琢磨过了,这里边是我的婚嫁首饰,去当铺能当的当、能卖的卖;实在过不下去, 我就是去富户人家当老妈子,也要供和尚上学!他爹生前对我说过,啥都能废掉, 惟独不能荒废了娃的上学!”母亲一准是想起我爸,铁挣挣的话音越来越软,说到 最后,眼泪禁不住淌下了脸腮。 “娘——”我最怕看母亲掉泪,喊了一声“娘”就扎在娘的怀里。年仅十二周 岁的我,无法承认即将离开故土、去往北平的事实。它来得那么突然,使我毫无一 点精神准备,因而我扭动着母亲的身躯,连连央求着:“娘,咱们不走——咱们不 走——当老妈子的差使,不就是嘎子哥他娘干的活儿吗?” 姥姥在我耳畔轻声地说:“和尚,别撤泼了,你舅舅会管你们娘儿俩的!” 姥爷也对着我另一只耳朵说道:“你姑和你们娘儿俩先走,等姥姥、姥爷把这 破家收拾收拾,也随后去你舅舅家,再难也能让你们娘儿俩喝上稀粥!” 姑怜爱地把我拉到她的怀里说:“和尚,姑明年就毕业当老师了,姑拿工资供 你上学!咋样?” 只有三叔像霜打过的葫芦,沉沉地低垂着头。我心里明白,家里自从搬进城关, 便不断以变卖田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爷爷老了,三叔主持家政,他着实难以用分 身法,变出钱来寄给我们母子。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来对我说:“和尚,叔没别 的给你,你把家里那辆‘大蓝牌’洋车子带走吧!到北平学会骑车,可以省点上学 的路费!” 仿佛姥爷家墙柜上那台古老的座钟的时针、分针、秒针都往同一方向旋转一样, 屋子里五个大人,都把我的去处定位在北平。反抗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也无实 际可能,因为疙瘩爷爷那头毛驴,连小姑姑的衣物也驮来了。爷爷说,从姥姥家启 程,可以逃开城关便衣队的耳目,篷篷车抄小路奔唐山,再转乘去北平的火车,还 可能躲开大路行车的岗哨盘查。姥爷说:“事不宜迟,雪停就走。”姥爷担心县里 鬼子闻风追踪到小李庄,大冬天,秃天秃地,没处躲没处藏的,这九户人家,又会 饱尝瞎表姐曾经喝过的苦酒,经受瞎表姐那般的惨剧。 我的心也慌乱起来,昨天我和姑还停步在瞎表姐的土坟之前,我对姑讲起瞎表 姐和我的许多故事,难道小小村落里,还要再出现一座或几座坟茔吗?!母亲见我 在大人群里呆呆发愣,把我拉到姑和我住的屋子,用手抚摸着我剪去“拉毛”的后 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你刚刚还了俗,不再当跳墙和尚了,就要跟娘去北平, 真像有神鬼引路。” “还回来吗?” “娘也不知道。” “不去不行吗?” “娘也不愿意去那儿,可是万一出个好歹该咋办!”母亲一脸忧伤,两眼望着 墙角说,“没了我你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没了你娘成了没瓜的空藤……想来想去, 还是走吧;人挪窝活,树挪窝死。” 我不敢再说“不去北平”了,再说那话等于给母亲的心雪上添霜,等于住油锅 里撒盐。我向母亲提出去狗瘤子家看看小芹,母亲同意了,她拉上了小姑姑,并给 小芹娘带去姥爷从虹桥买来的喜礼。 是喜? 是悲? 还是人生悲悲喜喜、喜喜悲悲地翻转回旋?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将那天去狗瘤子叔家的心境,回叙清楚,那云来云去的心 田,就像是头上混浊的天空。昔日,我找小芹去玩,总是跳着蹦着像鸟儿般欢快; 那天,我好像成了瘸腿小黄,无声无息地尾随在母亲和小姑姑身后。走进狗瘤子叔 和小芹娘的屋子。我双耳顾不上听大人之间说些啥话,两眼只顾寻找小芹的身影。 我兜兜里装着一轴红绒线,这是我从姥姥针线口兜里偷的。红盖巾、红绒线代 表吉利,我急于想表达一点我的心意,把红绒线扎在小芹的小辫上——不让她扎, 我给她扎,因为雪停之后,我这只巢中的鸟儿,就要远走高飞了,这一去,还不知 能不能再回这村哩。但是使我失望的是,屋里没有小芹。 我转身出屋,串了狗瘤子叔叔的两间正房和一间厢房,都没发现小芹的影儿。 急中生智,我开始喊叫小黄;果然,小黄从篱笆根下那间堆放干柴的草棚里,摇着 尾巴蹿了出来。这个一跑一瘸的向导,很快把我引进了柴棚。 天还在落着雪团,幽暗的柴棚因白雪的反光,有了几分光亮。可是才见她第一 眼,我的心就紧缩成一团了。她独自坐在木柴堆上,两只巴掌,像大人那般托起双 腮,呆呆地望着棚角。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竟然像毫无党察似的,眼神一动未 动。 “小芹——” 她看看我,没有回应。 “你这是咋的了?” 她背过身去,甩给我她的脊梁。 我像往常那样,转到她的面前,有意逗乐地摘掉“飞机帽”,并把脑袋伸到她 面前:“你看,我头上少了点啥?” 我想像小芹一定会惊叫一声,说我少了那撮“拉毛”;即使她此时揣有心事, 也总会对我说点啥话的。可是大使我失望了,她像死鲶鱼不会张嘴一样,对我剃去 “拉毛”一声不吭。直到我的脖子弯得疼痛了,挺起脖颈一看,小芹两眼根本没有 看我,她低沉着圆圆的脸儿,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好像她那掌心和指肚上沾满泥 巴似的! 这事儿如果发生在往常,我会跺跺脚转身而去,但是那天我没有和小芹怄气, 我像钉子钉在她面前那样一动也不动。她哪里知道她的小伙伴,将要走很远很远的 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呢?!从在疙瘩爷爷家的南菜园,我俩看小蜜蜂在指 甲花的心中打盹、她用花泥涂红我的指甲时起;到这座干柴棚里,她郁郁寡欢地坐 在我面前为止,时间已飞逝了几个春秋。她的家在变,我的家也在变;她在变,我 也在变,我怎么能在她沮丧的时候,拔腿就走呢?! 小黄挺解人意的,它在我和小芹的空当里,穿来穿去,发出低沉的哀鸣。这声 音和我昨天爬狗洞进来,听到小黄轻轻的“哼哼叽叽”声响一样,使人心酸,叫人 难过。大概小芹也怕听到这“哼哼叽叽”的狗泣,她松开搓动着的双手,把小黄拢 在膝前,侧着脸儿,对我说: “你啥时候剃掉的‘拉毛’?” “昨儿个。” “为啥剃掉它?” “我不能总当和尚啊!”我用欢快的语声说,“昨天顶着大雪去的虹桥云海寺。” “虹桥离这儿多远?” “二里多地。” “那儿有姑子庵吗?” “……”我好半天没答出来,“你问尼姑庵干啥?” “我想去当尼姑。”小芹头也不抬地说,“只是不知道,她们收不收小尼姑。” “你……你这是咋的了,今年你才多大?”我急赤白脸地说,“出了啥事,是 狗瘤子叔叔对你不好?” “不是。他对我疼爱着哩!” “那又为啥?” “我……我……我不愿当女的。”小芹抬起头来,泪珠儿顿时淌下脸腮,“我 娘就因为是个女的,被休出了家门,瞎表姐也是女的,挨糟践了不说,年轻轻的就 钻到坟头里,听蝈蝈叫去了。” 我想叫她收住眼泪,搜肠刮肚了一阵,硬是找不出让她停止流泪的药方。因为 小芹讲的,句句都是我亲眼见过的,男的女的都是人,何以会一个是驴儿,一个是 骑驴的人哩?!见她泪瓣儿泉眼般地往外冒,我也情不自禁眼圈发热眼眶发湿了。 抹了一把涌出的眼泪,我对小芹说:“要是男女能掉换个个儿就好了,我奶名叫丫 头,让我变成你;你大名叫李改芹,让你改成我……” 小芹哭出了声,哭得泪人儿一般。 我恨不得陪她大哭一场,但是口兜里那团红绒线提醒了我,今儿个是狗瘤子叔 叔和小芹娘的喜庆日子,她哭我哭——在这柴棚里哭成一团儿,不是太败兴了嘛! 我又想起一半天内我就要走了,哪还有哭天抹泪的时间!我猛地跑出柴棚,抓了一 把冷雪,用雪水洗洗脸上泪痕,又捧起一捧雪,走回柴棚,我是想用这捧雪,给小 芹洗脸的——在今儿个她脸上不能有泪! 我走出柴棚之举,牵动了小芹的心弦。她大概以为我要离她而去,便“嗖”地 站起身来,待我捧回那捧晶莹剔透的白雪,没用我多费一星吐沫,她知趣地从我手 心里抓了把白雪,便在脸上涂抹起来。我趁机逗她开心: “只当是像大人那样,在涂‘雪花膏’!” “真凉!” “有香味吗?” “没。” “别哭了啊!” “不哭出来憋得难受,哭了半天也白搭。你变不成我,我也变不成你!” “给!”我掏出口兜里装的那轴红绒线。 “真好看!红得像井台边上的指甲花!”线轴在小芹巴掌里滚来滚去,“我知 道,你为啥送给我这团红绒线!” “你说。” “扎小辫用的。对不?” “你猜对了一半。”见小芹脸上没了刚才的苦相,我的心倒开始酸楚起来。因 为在这落雪的小村,我没有更好的东西送她,一轴小小的红绒线当做和小芹诀别的 情物,不是显得太轻太轻了吗?! “另一半呢?”小芹对我突然黯淡了的目光,毫无一丝觉察,“不说出来变小 狗。” “等我给你扎完小辫,一准告诉你。”我语声里带颤音。 小芹抬头盯视着我:“你咋的?” “这柴棚太冷,冻哆嗦了。” 小芹一边解开她脑后乌黑的辩绳,一边追问我说:“为啥你要给我扎小辫?这 不是小子会干的活儿!” “让我学着扎一回吧!”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从她膝头拿过来红绒线, “记得吗,在井台边你曾强迫我涂红指甲哩,这回,我强迫你一回。” “嗯。”她应下了。 但是当我抖开红线团时,小芹又变卦了。她说:“你得告诉我‘另一半’,你 究竟为啥要为我扎小辫!” 我恍惚地猜出来,她希望我说的那句话。它该是童贞与非童贞之间的悄悄话, 但我要告诉她的正好与她想像的南辕北辙,一旦告诉她我要远离乡土,那该出现啥 场景呢?! “你说呀!和尚哥!” 我装聋作哑。硬是用红绒线一圈圈地扎着她的辫梢。一圈、两圈……圈圈缠进 去我的童贞和即将离她远去的赤子情意。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干柴堆上,任我把她的 两根小辫扎好,用牙咬断线头,打个死结后把剩下的红绒线团递给她…… 柴棚静悄悄的,只有飞雪累累敲击着棚顶,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悄然地述说 我和她都听不懂的天上故事。而地上的人间故事呢,大地的斑驳杂色都被一场银雪 覆盖起来了,它们是无数“白蝴蝶”的化身,它们的洁白翼翅编织了人间童贞无邪 的梦! 我是一只“白蝴蝶”。 她也是一只“白蝴蝶”。 但是一旦日头钻出云层,“白蝴蝶”便会通通化为乌有,童贞的晶莹也将随风 而逝。此时此刻,我不忍心将双桅小舟中之一桅,即将顺水而漂的信息告诉她。 “另一半呢?”她执意地追问我。 “……” “你不是说扎完小辫告诉我吗?” “快回屋去吧!”我支吾着回答,“狗瘤子叔叔和你娘,会告诉你的!” “你……” 我跑了——跑得飞快。从迈第一步,我的眼泪就涌出眼眶,一滴一滴……像珠 子般滚落下腮边。 …… 没等天空放晴,我跟随着母亲和姑走了,篷篷车后拴系着那辆大蓝牌的脚踏车。 我熟悉的老白骡子。 我熟悉的赶车人。 惟一不熟悉的是雪原上的路。篷篷车的木轮没有转向城关,没有转向虹桥,而 是转向了我陌生而迷茫的雪路。 无言。 无泪。 我木呆地把头探出篷篷车车帏,回首遥望白色的小村,那一个个黑黝黝的影子, 是姥姥、姥爷、小芹娘和送行的乡亲。我想从中看见小芹,可是她太矮小了,任凭 我擦净睫毛上的雪花,也无法找到她的身影。就在我极度失望的瞬间,我发现一个 小小的身影,她不是站在村口,而是站在白篱笆里瞎表姐的雪坟之上,因而显得特 别惹眼。 “小芹——” “小芹——” 我终于朝那雪坟上的“小树”,喊出了我的童声。 “小树”一动不动,像是被冬雪冻僵了一般。 母亲探出头来说:“是她。” 小姑姑也探出头来说是她。 “小芹——” 不是我在呼唤,而是整个雪野在和我一块儿呼唤。 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 但是那棵“小树”似乎蠕动了一下。于是,在漫天飞舞的雪团中,我看见“小 树”上开放了的两朵“红花”——我猜:那是她背过身子去了,“红花”是扎在她 辫梢上的两束红绒线…… 篷篷车的车轮不知在雪原上画了多少个圆圈。那匹可怜的八岁的老白骡子,没 能把篷篷车拉到唐山,就累死在与它鬃毛同色的银色雪国里…… 脱稿子1992年4 月6 日,我的59岁生日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