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疯狂太阳 不一会儿,一桶冒着热气、浓得浑浊的盐水提上球台。赵雪梅抢着接 过去,朝那已经被打得稀烂的脊背泼上去。只巳那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 起来。赵雪梅和刘瓦明同时发出狂笑。 水泥制的乒乓台上,一个女人,跪在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四日的骄阳下。说是 跪,其实已是半跪半趴状态,女人太胖,必须两手着地,方能撑熬得住。浅蓝色的 短袖衫被扯落了几粒扣子,顺势从肩上滑下。 女人背后的学生宿舍楼上,悬垂下一条字迹七扭八歪的大标语——走资派李影、 保妈杀人犯唐海山的老娘不投降就叫她灭亡!“李影”。“唐海山”被倒写打叉, “杀人犯”三字是用血红的油漆写的。 整个球台,被本校那些臂套着“红卫兵”袖标的中学生团团围住,一张张稚气 的小脸油光红亮,不知是因为激愤,还是因为被盛夏的太阳晒久了。 红卫兵二中队的队长林桑园,刚刚带领手下队员从抄家现场赶到,是奉总部之 命,前来壮声势的。 她一眼看见那两个倒写打叉的名字,不觉吃了一惊,立刻挤进人群,挨到离球 台最近的地方站下来。“出了什么事了?”她问旁边的人。“个知道。”对方一脸 茫然 红卫兵们闹闹哄哄,谁都想知道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个清出了什么事。这时, 有个人一步跃上球台。他那超过同龄人的雄壮身躯,鼻梁上扭成结的浓眉,发光的 小眼睛,喧得十分威风,他就是红卫兵大队副队长刘瓦明,林桑园的同班同学,曾 经一直是班里女生们拿来开心的对象,因为他对别人提出的问题,水远回答得驴唇 不对马嘴。这场“史无的例”的文化大革命,也把他推上史无前例的至尊地位,全 校几百名红卫兵,包括从前嘲笑过他的女生们,都得乖乖听他指挥调遣。 又有两个小红卫兵跃上球台,一左一右分站在刘瓦明两侧,那是他的护卫。只 见刘瓦明一手插在腰间,一手很有气势地朝人群挥动了一下。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红卫兵战友们,革命同志们,”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沉,又能让大伙儿听得见, “刚才,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流血事件,‘保爹保妈派’唐海山杀了我们的大 队长钱峰同志!” 林桑园和所有的人惊得“啊”出声,一时合不拢嘴。 刘瓦明十分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抖擞精神又说:“不过,大队长并不熊包, 他没有牺牲,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了!” “哦,”人们立刻松了口气,合上嘴。只听见台上的刘瓦明提起嗓门,戏剧性 地怒吼道:“可是,杀人犯却在‘保皇派’的掩护下逃之夭夭了!是可忍,孰不可 忍!“活捉唐海山!油炸唐海山!”在刘瓦明两个小随从的带领下,全场振臂高呼。 林桑园站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心下有些烦闷。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 “方洪,才来吗?”她扭头问那人,他是一中队队长。“嗯。”方洪眼望台上,紧 抿嘴唇应了一声。“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问。“才听说。”“快讲讲。” 原来,今大一大早,农林大学的造反派头头带人把党委书记李影的家包围起来, 口口声声要她交出黑材料。她的儿子唐海山用桌椅堵住家门窗,不准造反派进去。 那头头便派人来请学校的红卫兵。钱峰得知后,亲自带着人去了。到了那里,只见 造反派们已经冲破大门,堵住李影大喊大骂。唐海山正为母亲挨骂,家门被毁,气 得七窍生烟,见来了红卫兵的头头,同班同学钱峰,以为来了救兵,马上要他帮忙 把造反派赶出去,因为家里根本没有什么黑材料,母亲却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经不 起刺激的。钱峰却瞪起眼睛,骂了一声”走资派的狗崽子”,领着来的人,更恶声 恶气地叫李影交出黑材料。几近疯狂的唐海山闷声不响从厨房操起菜刀,转身狠狠 砍在钱峰头上,立刻血流如注,在场的人们吓傻了。有人清醒些,忙给大学和中学 分别打了电话。两校都派来人。钱峰被抬到医院抢救,李影被中学红卫兵押回来, 因为唐海山在大学来人中的“保皇派”掩护下逃没了踪影,要拿他母亲问罪。 林桑园听了简直不相信。唐海山跟她在小学同班了六年,是女生公认的文静谦 让,从不打架动粗的好男生,怎么可能持刀杀人?可是,耳边激烈的口号声却使她 不能怀疑。 忽然,在一片“血债要用血来还”“为大队长报仇”的口号声中,林桑园看见 刘瓦明猛地解开旧军装外系着的宽皮带,狠狠地朝跪着的女人抽过去。她和前排几 个女生都吓得连退几步,差点叫起来。在刘瓦明结结实实的抽打下,女人弓曲的脊 背很快渗出殷红的血,薄薄的衬衫绽开来,露出里面的胸罩背带。桑园看出了神。 她的妈妈也穿这种“小衣服”。她曾经因为觉得它很玲珑可爱,叫妈妈给她买, “只有成为女人后,才能穿它。”妈妈郑重地对她说。她还不想很快成为女人,只 好作罢。不过,她很喜欢那上面的气味,甜甜柔柔的,使她想到母亲的乳房。 此刻,她看见那小衣背带,下意识里认为是母亲的,不觉几步冲上前去。台上 的刘瓦明正打得手软,见她过来,以为她也想拍几下,忙弯下腰,将手中的皮带递 过来她一眼看见皮带上正滴着血,吓得她马上缩回人群。旁边一个小个子红卫兵一 把接过皮带,跳上台去。她是三中队队长赵雪梅。 赵雪梅个子虽小,却十分墩实,挥舞起皮带来呼呼生风,嘴里还喊着:“不交 出你的狗崽子,就打死你!”“要你尝尝红色恐怖的厉害!”台下的人们也跟着发 疯似地一片喊打。 突然,那女人一头栽倒,血肉模糊的身体微微颤抖,桑园的视线有些不清,心 里诅咒着害母亲受酷刑的唐海山。 “李影在装死,咱们怎么办?”刘瓦明煽动地向人群问。“接着打呀!”“不 把杀人犯交出来,咱们决不收兵!”台下七嘴八舌地乱喊。“去提一桶热盐水来, 保证她会开口。”赵雪梅嘴角挂着冷笑说,刘瓦明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马上吩咐小 随从去食堂弄盐水,“越浓越热越好!’他喊道。 不一会儿,一桶冒着热气。浓得浑浊的盐水提上球台。赵雪梅抢着接过去,朝 那已经被打得稀烂的脊背泼上去。只见那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赵雪梅和刘 瓦明同时发出狂笑。台下的红卫兵们跟着大笑起来。 林桑园站在前排。看得十分真切,猛然一阵眩晕,几乎跌倒。身旁运动健将级 的方洪一把将她扶住,低声说,“你的脸惨白,是不是不舒服?回教室去吧。”桑 园稳了稳神,推开那只扶着她腰的手,“我受不了啦,带我出去吧。”她软弱地说。 方洪转身分开众人,叫她跟着走。 走出圈外,桑园不要他再送。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回人群。 站在球台上的赵雪梅,直用眼睛跟踪他俩。她跟方洪同班,父辈们都是军内高 级将领。在这军官子女众多的重点中学里,她有不少男性倾慕者。可是,她独以方 洪为知己,讨厌其她女生接近他。 林桑园脚软筋抽地走上三楼高中教室。这里已经空空荡荡。革命军人、革命干 部、工农及城市贫民出身的学生们,以“红五类”自居,都参加了红卫兵。此刻不 是在乒乓球台前,就是去抄家还没回来。属于“黑五类”的地、富、反、坏、资本 家的子女们,早已逃之夭夭,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不红不黑的高级知识分 子的子女们,或者巴结着加入到红卫兵组织的“外围革命队伍”——红战友,跟着 参观斗争大会,或者聚集在宿舍里,关起门大骂红卫兵的行动“左得可恶”。 桑园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轰轰”作响的脑袋贴在凉凉的课桌上,闭 起了眼睛。她很累。一大早就被总部派去抄家,对象是一户拣破烂的两口子。“别 瞧这俩人拣破烂为生,拉的屎可臭啦,不知尽吃些啥好东西,哪儿来的钱呢?’当 她带着队员们赶到时,当地居民委员会提供了这条唯一线索。红卫兵们立刻动手大 拆大挖,竟从那破旧的土炕里挖出半麻袋十元一张的崭新人民币。“准是拿经费的 狗特务!”“打这两个狗特务!”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咝咝”叫喊着,举拳就打。 桑园生气地喝住他们:“没你们动手的份儿!我们要送他们去公安局问清楚。”人 们立刻退开。红卫兵头头讲话,谁长着两个脑袋敢不服从!回到学校,却目睹了这 样的血腥场面,“他们发疯了吗?”她捶着桌面,空荡的教室像个空洞的头脑,做 不出一丝回答。 突然,窗外传进来震耳的“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 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烈行动……“走资派李影死有余辜!”“不抓住杀人犯 决不收兵!’喇耳的口号穿插在雄赳赳的歌声中。 桑园冲向窗口,朝下看去,乒乓球台前停了辆平板三轮车。几个强壮的男红卫 兵费力地把四肢瘫痪的李影拖下球台。“哐铛’一下,抛在三轮车上,那毫无生气 的躯体颤动了几下,桑园相信她还活着。有个留刺猬头的小红卫兵抓起打落在台上 的手表,拿在耳边听了听,便裹进一只和了血水的丝袜里,笑嘻嘻地塞进李影半张 的嘴里,引来一阵欣赏的欢笑。 三轮车被蹬出校门。 “老革命被小革命们打死了,”桑园心里升起朦胧的悲哀,“他们把她送到哪 儿去呢,家里还是火葬场?” 楼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我打了三下!”“我打了五下!”“最后致 命的那一下是我打的!”“去你妈的,我看见你的手发抖来着!”被鲜血和尸体刺 激得十分兴奋的红卫兵们,骂骂嚷嚷,尖叫着冲回教室。 桑园不理会别人的喧嚣,固执地想着,他们到底会把她送到哪儿去?有人在她 肩上拍了一掌,她惊得脱口而说:“送哪儿还不是一样。”转脸看见刘瓦明站在身 后。“送啥呀,往哪儿送,要不要我派人去?”他一脸柔和的微笑,眯缝眼睛看着 她。“刚才那个杀气腾腾的人是他吗?”她十分眩惑地望着他想。一眼瞥见他腰间 系着的沾血的皮带,疑问消失了,她憎恶地站开些。 “你那中队今天抄家的战果辉煌,”他走近她,夸张地做了个手势,“这要归 功于你这个中队长。我代表红卫兵大队决定,再调一个中队到你手下,由你调遣。 从现在起,你是唯一指挥两个中队的女队长、”他微扬下巴,胸有成竹,等着她惊 喜地感谢他给予的殊荣。然而,她毫无表情,固执地垂着浓密的睫毛,让他看不透 她的心思。“女孩子惯有的虚骄。”他断定,心中释然。 他还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而且越来越喜欢她。她没有令人遐想 的妖媚,更没有不可仰视的冷艳,她吸引也的,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柔丽,和 天鹅一样的沉静谦和、她有着暖玉般细腻的皮肤,鹅蛋形的小脸被一头乌亮的秀发 衬托着,像黑丝绒上镶的珍珠,明净微凸的宽额头上,不经意地拂散着几缕轻柔的 天然卷发;两条细长平伸的黑眉,刀裁过似的齐整柔巧;柔亮的黑眸,流转在淡蓝 色的眼自中,覆以浅浅的双眼皮和不长不短的浓密睫毛,勾出一双充满灵气的精致 的凤眼;那只小巧端正的翘鼻子,无意露出她活泼顽皮的天性;笔直清晰的人中显 示她直率果断的为人;丰润的红唇常不自觉地微启,似乎含有同情、宽容和厚道; 一米六二左右的身高,秀溜的双肩,玲珑的胸和春柳一样婀娜的腰身,使他认为她 无一处不美,简直就是他唯一读过的小说《红楼梦》中令他醉心的薛、林二女的共 同化身。 他发现她极爱笑。班上一位出身相声世家的男生,总爱在她面前“抖包袱”, 逗得她忘乎所以,甚至拍桌子打板凳地大笑。她也很静,行动起来像小鹿一样悄然 无声,走过他身边都不被发觉,只留下瞬间的背影让他惆怅。虽然他对她十分着迷, 可是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之前,他只配用目光追随她。在这种只凭学习成绩决定在集 体中地位的重点中学里,她是一颗闪耀的明星。而他,只有政治课勉强过得去。 “老干部、老马列的儿子,不懂政治就太说不过去了。”这是他的母亲、中央党校 理论教员对他的谆谆教导。正是这场“史无前例、非常及时”的文化大革命,不但 使他肚子里那堆生吞活剥的马列词句有了最好的用场,而且把林桑园这个可望不可 及的女孩子推近了他。真该三呼“革命万岁,造反有理”!他春潮鼓荡的胸中,充 满豪情和欲望。 就在几天前,父亲告诉他,某野战军司令员、父亲的老战友,已经答应接受他 人伍当兵,还说“只要这小子大面儿上亮得过去,几年后一定给他个营长、团长干 干!”这个好消息实在叫他高兴。身上穿的旧军装早就不神气了,父母有能力有地 位的象征是能够送子女去当兵。那红亮的帽徽领章点缀下的崭新的国防绿军装,准 能把任何骄傲女孩的心勾出来!他很着急自己一直不敢向心上人表白。在牛鬼蛇神。 走资派面前,甚至在赵雪梅之类“高级军干”子女面前,他都是昂首挺胸,吆三喝 四,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可是面对这个沉静的林桑园,他总觉得气短三分,怎么 也抖不起来。所以,他担心要是参军走了,就会永远失去追求她的机会。 此刻,他正急于取悦她,说:“赵雪梅刚才跟我说再要些人马归她指挥,我就 是不给,顶看不上她那种自以为是的将门虎女的狂劲,一点儿策略水平都没有,只 会穷喊乱冲。要论有大将风度的女红卫兵嘛,我看只有你了。”说着,他更靠近她。 一直以眼观他的桑园,忽然感到夹着陌生气味的热浪向她脸上和身上卷过来, 浑身一阵发麻,不自主地后返几步。刚进入青春期的她,对男性仍然心静如水,偶 然看见有些男、女生偷偷卿卿我我,也从不往自己身上联想。眼前,第一次有男生 这样贴近她,还带着血腥,真让她沉不住气。“我根本不想指什么挥,”她涨红着 脸使劲说,“把我那个中队调给赵雪梅吧!”说完就冲出教室。 刘瓦明惶惑不安地站在原地,眉头渐渐皱成疙瘩。蓦地,他看见教室门口,方 洪正冷冷地盯着他。 桑园一口气跑到楼外。 到处是杂乱张贴的红红绿绿的大字报,上面的油漆汁在如火的艳阳下发散着异 臭。新建不久的楼房墙上,全都被涂写着“火烧”“炮轰”“油炸’等触目惊心的 口号,字迹颠来倒去,一切均遭茶毒,连与世无争的钻天杨也被晒蔫了,无奈地举 着一树“像烤糊了的卷子”似的叶子,默向苍天。 桑园心里十分烦乱,不知该何去何从,一眼看见同班的丁怀兰她慌慌张张地从 宿舍楼门口往外张望了几眼,然后低着头,很快望外溜出来,胳肢窝里还夹着个花 包袱。“怀兰,这是上哪儿去呀?”桑园向她打招呼。她吓得愣住,等看清是桑园, 才赶紧走过来,“别喊哪,我的魂都没了。”她颤声说,“斗争李影,就在我宿舍 窗户根下,她被打死了,我也快给吓死了。我要回老家去躲一阵子,可别告诉人, 我怕被抓回来挨斗,就活不成啦。”桑园使劲点点头,催她快走,“回去吧,没要 紧的甭回来,学校要是复课了,我想法子通知你。”怀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忙佝 偻着削瘦的身体走了。 桑园望着远去的丁怀兰被剃得像花生皮似的头,想起几天前班里那次批判大会。 有人揭发,丁怀兰曾悄悄模仿“买办官僚大盐商”的娇小姐林黛玉,哭天抹泪一个 人在宿舍下葬树叶,太反动了,简直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嘛!大伙儿问她有没 有这回事,她竟承认了,不过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因为她养的一只小家雀死了, 舍不得埋进冷冰冰的土里,就用树叶裹着埋了。那也不成,地主小姐无病呻吟! “没落思想!”“剪掉地主小姐的猪尾巴!”一片口号声中、怀兰那两条粗实油亮 的大辫子落入尘埃,头上还被胡乱剃上几刀。当时,旁观的桑园可没忘记,就在文 革开始之前不久,丁怀兰被评为“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的标兵,事迹是利用星期 天悄悄将男生们长年累月积下的脏被套、臭袜子洗净了。那些懒虫们于是举双手双 脚投了她的票。又因为她出身地主家庭,被校领导当作“改造好的剥削阶级子女” 的典型,报到市教育局。“几天的工夫,标兵、典型被打翻在地,变回地主小姐, 真个翻手云,覆手雨呢。”桑园不胜感慨。 “哈,好个逍遥派!站在这里晒老阳,怕生虫发霉吗?”一阵沙哑的笑语传来, 桑园凝目看去,见是红卫兵总指挥南雁,滑稽地顶着个旧军帽,大敞着洗得发白的 旧军装,踏着鸭子似的蹒跚步走过来。桑园笑了,迎过去。 他是她在学校里唯一佩服的男生。父亲身居北京市委要职,他却毫无高干子弟 的虚狂。生就是一副老农民样子:黑红的宽脸膛,小肉泡眼,稀疏的扫帚眉,朝天 的肉界头,前突的厚嘴唇,矮墩壮实的个子,加上永不走样的憨笑,同学们都说他 像大寨那个陈永贵,有人干脆喊他“永贵大叔”。听说自从上中学后,他父亲每年 暑假都送他回农村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他将来“接掌革命大旗” 打好底子。他真不负父望,凭着自己从泥土中吸取的平易稳重,从村民那电学到的 粗狂沙哑的笑法,又秉承了父辈们那种有鼓动性的理论观点,迷住了全校的红卫兵, 并且在全市红卫兵头头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怎么才来?学校出人命啦!”桑园离老远就朝南雁喊。他是她心目中最冷 静、最懂政策、最可信任的红卫兵领导,她相信如果刚才他在场,惨剧一定不会发 生。“我在市里开红卫兵联席会嘛,要不是方洪打电话叫我回来,我还在会场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钱峰带人到唐海山家,被唐海山砍了。唐海山的妈妈被揪到 学校来,让刘瓦明带头打死了。”“唐海山他妈是八级老干部哇,刘瓦明怎么这样 胡来!”南雁气得立起小肉泡眼。 “你可来啦。”方洪从教室出来,一眼看见他俩,急忙小跑过来,“我才给市 联席会打过电话,他们说你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现在才到?”“娘的,大街上 到处是游行队伍,人挤人,车叉车。我连骂带吆喝才冲开一条路回来。今天这档子 事怎么引起的?” “唉,话得从头说起。”方洪看了桑园一眼,见她很专心地在听,便欣然讲下 去,“钱、唐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他两人同班,又同是干部子弟,又都因病休学 过一年,钱是因为肺结核,唐好像是得过血液里的啥病。在他们班里,钱是团支部 副书记,正书记是唐。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推心置腹?有这么多相同点嘛。可是偏不, 班里谁都知道正副书记面和心不和。不过,唐海山一向忠厚文静,深得同学们的信 任。钱峰这个人刁滑刻薄得很,大家避之不及。于是,钱很嫉妒唐的人缘好,背地 说他女里女气,专门讨女生喜欢。唐海山倒没有跟他公开冲突过。今天不知哪儿来 这么冲的火气,竟下手砍了他。”“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桑园本来正暗自欣赏方 洪那种不急不躁的淡吐和笔直挺拔的运动员身姿,听到这里,便插嘴说。“为什么?” 两个男生同时问。“因为在唐海山的心目中,他母亲是至尊女神,不容欺侮的,钱 峰准是对他母亲说了很难听的话,加上那些造反派的过分举动,他就丧失了理智。” “你很了解唐海山?”方洪注意地问。“嗯,我跟他在小学同学六年。他那篇题为 《我的母亲》的作文被评为优秀范文,真的是很感动人。” 南雁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今天发生的事很严重,居然打死人了,还是老 干部。你俩跟我去找刘瓦明。”“他刚才还在我们班教室。你们去找吧,我还有事。” 桑园说完,径自走了。 她躲进校园里一个幽深的角落。这里的垂柳像珠帘似的层层叠叠,给人与世隔 绝的静爽。她在一棵大柳树下席地而坐,身体仰靠着树干,立刻感到一阵清爽的风 微微而过,燥热的身体和头脑顿时一爽,她闭上了眼睛。可是,李影那淌着浑浊血 水的尸体赫然出现,吓得她连忙睁开眼。“唐海山哪,唐海山,你只图一时泄愤。 却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哟。”她仰望着被刀片似的柳树分割成碎片的惨白的天空,喃 喃自语,想起唐海山曾动人地表示过对母亲的挚爱。 那还是小学的时候,一次年级组作文竞赛。林桑园又名列前三名。第一名却是 从不曾在作文课上露过头角的唐海山。老师让他向同学们朗诵他那篇题为《我的母 亲》的作文。“我的母亲,是我心目中最美丽、光明的女神。她有着大海般阔展的 胸怀,青松般傲然的气节,又有着天下最仁慈的爱心。”唐海山情感充沛地大声朗 读着,全然没有往常那种女孩子似的羞怯。同学们全都屏息倾听,比上最严厉的数 学老师的课还安静。从这篇作文中,林桑园知道了唐海山的母亲曾大胆反叛家庭, 倾心爱上英俊却贫苦的大学同学,双双投奔革命后很快结合。解放后,两人均担任 一方领导,唐海山和妹妹也相继出世,组合成令人羡慕的家庭。谁知,唐海山父亲 的英俊和显赫吸引了一位年轻女下级的爱慕,并且最终将他俘获。母亲在父亲提出 离婚时,没有一声责骂、哭泣,只要求将一双小儿女归她抚养。父亲同意了,家庭 很快分裂。后来,父亲娶了新妻子,连生好几个孩子。母亲没有再婚,全心抚育小 兄妹。虽然母亲展现在孩子面前的永远是欢喜满足的笑脸,敏感的唐海山却感觉到, 那笑脸后掩饰的无可言喻的哀伤。“我感激母亲为我和妹妹做出的牺牲。我要在长 大成人后,以自己的成就带给母亲真正的欢喜和满足。”唐海山在文章结尾时这样 写道。 桑园当时很感动,几乎记住了那篇作文里的每一句话。同时,她为自己庆幸, 她有一对唱随和谐的父母。 叹了口气,她又想起早已淡忘的小事。那是在小学毕业典礼散会后,唐海山不 自然地微笑着,拉着他母亲向她走过来。“你叫林桑园,对吧?海山在家常提起你 呢。”李影握住她的手,笑吟吟地说。桑园一时愣住,不明白很少跟女生讲话的唐 海山为什么对母亲提到她。那母子才离去,同班一名女生立刻过来缠着她问,为什 么唐海山的母亲对她那么亲热。她被那女生激动的语气和闪动的泪光弄慌了,忙掉 头向正在跟老师谈话的母亲身边跑去。 后来,她和唐海山考人同一所中学。初一二的时候,唐海山因病休学了。想到 他的病情一定不轻,她很为他的母亲难过,因为自己的母亲常常七嘴八舌为孩子们 的小伤小病焦虑不安。上高中后,唐海山复学。他俩时常在教室走廊上碰面,虽然 互相都只是淡淡地点头招呼,她却总会被他苍白得半透明的时和那双梦一样幽寂的 眼睛所述惑。 “怎么会发生今天的事情,她竟惨处在爱子同学的拷打卜!”不知过了多久, 林桑园的思路才回到现实中来,她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陌生和恐怖。 夜色已经围上来。她站起身。活动活动酸麻的两腿,走出柳树林。“还在野逛?” 她听见南雁在背后说,便转过头去笑了笑一“你怎么也没回家?”她问。“刚跟刘 瓦明大吵了一架。”南雁皱起眉头,愤愤地说,“那小子闹出了人命,还跟我跳着 脚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问,有人瞧见李影在三轮车上还动了动眼皮,马 上报告他,他仍然命令把她往火葬场送,什么道理?他满嘴唾沫星子嚷:‘毛主席 说的,这场革命就是要革哪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命。你敢反对他老人家的 革命路线?’瞧,倒打一钉耙!我差点抽他一皮带。但愿他的娘老子别有同样下场。” 顿了顿,南雁的口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关切温柔地对她说:“天不早了,快回家吧, 明儿早点来参加红卫兵干部会议。我只有靠你和方洪跟那些‘左’大将抗衡了。” 她沉重地长叹一声,未置可否,转身走了。南雁默默地望着她的身影融入暮色中。 林桑园回到家中,只见父母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便奇怪地问正呆坐在客厅里的 妹妹:“阿妈呢?”妹妹杏园那两只大眼睛立刻涌起泪水,“一大早就走啦。”她 撇着嘴要哭。才上小学的她,把何妈看得比亲妈还亲。“去哪儿了?”桑园问。 “回老家呗。”小弟伟强走进来,老声老气地说。“为啥?”桑园越发不解。两个 小家伙迷们地摇摇头。 桑园走进厨房。母亲朝她苦笑一下,说:“何妈走了。往后吃饭都凑合点吧。 我跟你爸多少年没碰锅碗瓢盆了。”“她为啥走?”“怕红卫兵斗她呗。”“一个 保姆,谁会斗她?”桑园更奇怪了。“她说她那‘死鬼’丈夫在日伪时期当过乡长, 怕红卫兵查出来就没命了。就是住在咱们这种干部家里也难保。” 父亲见母女俩只顾谈保姆,忍不住说:“桑儿,怎么这样晚才回来?现在到处 很混乱,你一个女孩子,不要跟着别人胡闹啊。伟智呢?”“不知道。”经父亲一 问,桑园才想起一天都没见着大弟的面。“你俩在一个学校,怎么不叫他一起回家?” 母亲有些着急。父亲忙岔开说:“男孩子倒不用太担心,饿了自然就回来。”“今 天学校里打人的时候,红卫兵都在,我也没有看见他。”桑园无意地说。“打人? 谁?为啥?”父母同声惊问。桑园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学校里发生的事讲给父母听。 身为中学教师,看电影看到悲惨镜头也会落泪的母亲,直听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 父亲到底是经过战争,见过死人的。只愤愤骂了句:“这些小法西斯!” 这顿晚饭,人人吃得闷声不响,完全没有以往那种一家人没大没小。天南地北 神说海聊的轻快气氛,也不知道是菜饭做得难吃,还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好。 饭后,父亲对母亲说了声“去杨镇家聊聊”就走了。杨镇是父亲的老同事。虽 然是老红军,却因为文化程度低,脾气又大。所以提升得很慢,级别一直没有“抗 战时期干部”家庭出身大地主的桑园父亲高。父亲读过大学,却跟“大老粗、放牛 娃”的杨镇十分相投。“我喜欢他的绿林豪杰气。”父亲曾对母亲这样说。这些日 子,文革巨浪尚未卷进这座军队大院,这对老朋友已经晕头转向了。“这场运动到 底朝谁来的呢?瞧这阵势,可跟以往几次运动大不相同哦。”这是他们在一起常议 论的问题,却一致找不出答案。 很晚了,父亲已经从杨镇家里回来好久,伟智才进门。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父亲沉着脸问。伟智从没见过父亲这种脸色, 吓得话也讲不顺了,“抄家…去了,一大堆……金银珠宝,都要登记…人…人库呢。” 母亲忙说:“先去吃饭。吃完慢慢讲。” 伟智三口两口扒完饭,规规矩矩坐到父亲眼前,小心而得意地说:“我是红卫 兵特种分队的成员。凡是各处居民委员会提供了线索的‘资本家’、‘工商业者’, 都由我们去查抄。真抄出不少玩艺呢。”“什么呀?”桑园好奇地问。“谁也不知 道是些什么。只知道有不少金砖、戒指、串珠什么的。”“串珠?是项链吧。”桑 园说。“许是吧。咳,总之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不能吃又不能穿。真不明白那些人 为什么拿它们当宝贝,又埋又藏的。”“你们把那些东西怎么处理了?”父亲皱着 眉问。“上面有指示,登记过后全部送到一个指定的仓库去了。”伟智答道。“我 可不允许把任何来路不名的东西带回家。”父亲厉声说,“还有,决不准打人,打 一下也不行。”伟智忙跟着姐姐直点头。 往后的日子,“革命形势”一发不能控制。 那天,林桑园一进校门,迎面看见一群被剃成阴阳头的老师,被几个红卫兵押 着统操场“游街”。垂丧的表情,蹒跚的脚步,恰与高音喇叭中传出的、连喊带叫 的革命歌曲成鲜明对比。桑园看见领队不时用皮带抽打一位男教师。她认出那是从 前被女生们私下认为最英俊、最潇洒诙谐、又最年轻的物理教员。她不忍心看那张 惊骇、屈辱的面孔,扭头走开。 来到教室楼前,一大群臂套“红战友”袖标的人围在门口外。她正想绕开这群 “紧跟红卫兵干革命”、家庭出身都半黑半红的人,忽听一声狼似的哀嚎,从人群 里传出来。她愣了几秒钟,不由自主分开人往里张望。大家知道她是红卫兵中队长, 忙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只见本年级任课的语文教师,人称“独臂文豪”的金承雨, 瘫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冒在扭曲的脸上。“他怎么厂?”她问旁边一个人、那人 邀功似的一笑说:“我们把他那只好胳膊也扭断啦。”“为什么?”桑园齿冷地问: “是刘瓦明大队长把他交给我们的,说他从前犯过男女关系,大概是把哪个女生留 在他宿舍过夜来着,叫我们随意教育教育他。这不,两只胳膊都废了,看他还怎么 干坏事。”桑园这才发现金承雨的左臂在痉挛,右臂的假肢被扯脱。这时,几个初 中生模样的“红战友”踢踩着金承雨的左臂,连笑带骂喊着:“踩出这臭流氓的屎 黄来!”金承雨全身一阵抽搐,干张了张嘴,嚎不出声音来了。 林桑园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住手!出了人命把你们全抓起来!”红战友 们惊愕地望着她,不明白“革命闯将红卫兵”的中队长为啥阻止他们如此革命的行 动。“哈,金承雨是你的恩师吧,你这样屈尊保护他?”赵雪梅不知啥时候钻进人 群。冷笑热哈哈地站在林桑园对面说。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桑园明白她是在暗讽 自己曾担任过金承雨的语文课代表,便咬住颤抖的嘴唇,转身挤出人群。“同志们, 现在就是考验你们配不配‘红卫兵战友’的关键时刻!坚决打倒‘封、资、修’残 渣余孽!”赵雪梅得意而激昂地在林桑园背后高呼。人群也不知情地跟着呼喊起来。 林桑园奔上楼去。她要找南雁问问,不是前两天干部们整顿纪律时,大家都同 意不乱打人吗!怎么又打起来了呢? 忽然,又是一群人,乱哄哄迎面过来。她定睛看去,只见站在前面的那个人被 涂了满身的墨汁,胸前挂了块破木板,上写“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走狗——蒋 培苗”,颈上被套上一根破草绳,由后面臂带“红战友”袖章的人扯牵着,走一步, 就有人用教鞭在他头顶上敲一下,敲得他边走边呜呜地哭。“蒋培苗?学校的党委 书记呢,是他吗?”她吃惊地看着那群人走过去,发起呆来。在她的印象中,这位 蒋书记是位绝对忠于党的干部。他对学生们做报告时,总是口不离“党与个人”、 “国家与民族”和“中国与世界”什么的,做思想工作时,也常讲“一生做党的驯 服工具”“培养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怎么也成了运动对象呢? “你看,今天的革命形势多好,”林桑园听见有人跟自己讲话,忙转过头去, 见是刘瓦明。“毛主席说过,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动派痛哭之时。蒋培苗不 是在痛哭吗,你应该开心才对呀。”他面带微笑,目光犀利地盯着林桑园说:“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这句话也是毛 主席说的。你在毛选第一卷,第一页,第一行一定能找到。”桑园冷冷说完,径自 走开。刘瓦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知该追上去还是也走开。 林桑园终于找到南雁。方洪也在“不是才开过会,不准打人吗?”林桑园气冲 冲地走向南雁,仿佛这个红卫兵总指挥是她要找的罪魁。“嗨,现在除了毛主席他 老人家,谁讲话管用?”南雁摊开手说,“有些人好像打人上了瘾,不打就难受, 叫他们少打几下都不行。刘瓦明就支持他们。”桑园也明白他控制不了哪些几近狂 暴的人们,只好叹口气问:“金老师过去的事情不是有过处理的吗。而且错不全在 他,是那位仰慕他的女学生主动要留下过夜的,当事人都作过证的,怎么又掀出来 了?”“谁知道。反正有人没事还要找事,哪肯放弃这种最能引起公愤的事情。” 南雁望着她,心不在焉地说。“蒋书记呢,他有啥问题?”桑园只顾泄愤地问。方 洪哑然一笑说:“刘瓦明说,单是那个姓蒋的就够反动了,再加上他执行前教育部 的指示特别卖力,怎么也该斗。”于是,桑园默然了。三个人各自出神。良久,南 雁耸耸肩说:“相信群众吧。群众运动总是合理的。”桑园疑惑地注视他一会儿, 说:“也许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对殴打老师看不过去。”“物伤其类,这是因为 你母亲也是老师的缘故。”南雁淡淡一笑说,“这样吧,你还是带人去抄家好了。 我刚接到一个地址,有人怀疑那里藏有武器。”他说着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交 给她,“先去找那里的居民委员会,线索是她们提供的。” 这个任务有点儿冒险色彩,林桑园欣然接受,带着自己的中队直奔那处居委会。 “那老头八成是老蒋留下的‘钉子’。”带路的居委会委员,一位满脸横向的 胖大妈,边走边对林桑园说,肉泡眼一眨一眨的,好像十分神秘,“他从不出大门。 连他的女人,大概是他解放前从戏班子里买来的小老婆,也很少出门。街坊邻居反 映,他家常有刨地的动静。红卫兵小将,您说他那是干嘛呢?”见桑园不答腔,胖 委员自己答道:“准是偷埋武器呗!要真是这样,咱毛主席和党中央不是有危险了 吗!所以呀,请你们红卫兵小将们放开手抄他个底儿朝天。” 一行人来到一个油漆斑驳的小红门前,“就是这家。”胖委员说,桑园正要敲 门,胖委员一下将虚掩的门推开,“甭费事,”她朝桑园挤挤眼说,“早通知他们 被管制了,白天夜里都不准上门。”说着,她把红卫兵们让进去,自己颠着脚走开。 桑园走进小院,只觉得有种隔世的清幽,醒目悦心,忘尘离俗、一株茂叶浓荫 的古槐,伞盖似地遮蔽着屋脊和庭院,还有院中密密丛丛的花草。树荫微动中,一 阵幽幽的花香便徐徐漾送开。“嗯—”桑园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一口。 “反动派,滚出来,滚出来!”猛然听见一声怒喝。桑园立刻收心凝神。寻声 望去,原来是队员夏莹。只见她一只手叉在腰际,另一只手抽甩着一根牛皮带,呼 呼作响。这个女孩,原本柔弱文静,说话总是悄声细语,眼睛看着地面,只有当那 浓密的睫毛颤动时,别人才能略微感觉到她也会情绪波动。桑园喜欢她的宁静,她 也喜欢桑园的坦率,两人曾是姐妹般的朋友。自打六月风暴一开始,虽然只是一名 普通红卫兵队员的夏莹,却像是沉睡多时,突然复苏的女斗士,目光炯炯,唾沫横 飞地和人辩论、争执,无意中一对好朋友疏远了。此刻,桑园愣神地望着她,好像 被她的威风震慑了。“队长,敌人出来了!”夏莹走近桑园,低沉地说,语气中流 露出不满。桑园回过神来,本能地握了握腰间系的皮带。 一位鹤发童颜、魁伟挺拔的老人,从略显低矮的房屋里走出来。若不是那铿锵 有声、稳健刚劲的军人步伐和笔直的腰板,桑园怎么也不能把这老人与战斗电影片 中的凶残蠢笨的国民党将领联系在一起。“说他像位得道的仙长还差不离儿。”桑 园在心里说。正在出神,只见一个清秀娇小,四十来岁的夫人跟了出来。她伸手想 扶那老人,却瞥见满院站着的怒目而视的红卫兵,忙把手缩了回来,“大概是那个 五姨太吧?”桑园想。红卫兵们蜂涌上去,把那两人围在当中。为首的夏莹竭力抬 头挺胸,仍只有老人的肩高。“瞧你的威风,跪下!”夏莹怒喝着。老人看了她一 眼,艰难而缓慢地跪了下来,腰板却依然挺得笔直。那女人倒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他 身边,让人不易察觉地扶住了他。 “审哪,队长,别尽愣神儿啊。”夏莹用皮带碰着桑园的手,催促着。“你审 吧,我做记录。”桑园微微皱起纤秀的眉毛,从肩上挎着的旧军用包里摸出纸和笔 来。“叫我审就审。喂,老反动派,叫什么名字?”夏莹语气威严地问。“张崇武。” 铜钟似的回答。“又不是蒋光头在点你的名,报那么响干嘛。年龄?”“八十三岁。” 仍是铜钟般的声音。夏莹斜睨了老人一眼,“哼,这么大把年纪,反革命历史可是 够长了。说,你杀过多少共产党员,造过多少流血惨案?”夏莹尖利的问话,使本 来嘻哈松散的其他队员们一下子绷紧了。十几双仇视的眼睛烈焰似的围封住跪着的 人。那颗雪白的头颤抖了一下,微微低了下去。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似乎空气也凝 固了。“说!”夏莹似乎被老人的沉默激怒了,“为什么不说,是不敢说出来吗, 是杀的人数都数不清吧?”夏莹说得情绪激愤,嘴角泛起白沫,手里的宽皮带也抡 了起来,呼呼作响。眼看那皮带就要朝老人头上抽下去,林桑园一把攥住夏莹高扬 的手臂,说:“今天的任务是查抄有无暗藏的武器,以确保毛主席和首都的安全。 尽问那些陈年旧事没用。”夏莹转脸瞪着桑园,长睫毛像两簇细钢针似的眦裂开, “那你说怎么审?”她咄咄逼人地问。“甭审了。”桑园说着朝向其他红卫兵, “大家分成几路,屋里屋外,阁楼院子,仔细搜查去吧。” 几小时过后,原本雅致洁净的卧室被翻腾得像堆满破瓷烂罐的垃圾场。一间小 巧的书房像刚经历过一场大地震。几架高达顶棚的硬木书架被砸断了筋骨,在地上 支离破碎地互相支撑着。古色古香的线装书都被扯断了线,飘零散乱铺了一地。院 子里的素花净草枝枝根朝天。除了在客厅里悬挂的一个镶着毛主席标准像的大镜框 背面,夏莹发现的那张有“蒋中正”三字签名的委任状外,别无所获。面对这个并 不辉煌的成绩,桑园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红卫兵队员们也都又累又困,泄了气的 皮球似的瘫坐在地上,互相靠着打盹。只有夏莹一个人还在踱来踱去,不死心地在 墙脚瓦上睃巡。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退靠到房檐下的 那老两口身上。她那双清莹的漂亮的眼睛开始充血。她一步窜到老人跟前,厉声道: “那个狡猾的反动派!你把枪枝炸弹藏在哪儿啦?”“我这里没藏任何武器。”老 人低缓地说。随着“啪!”的一声响,老人白发覆盖的前额上冒起一条血痕,人打 了个趔趄,几乎跌倒。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目光齐刷刷朝向夏莹。只见她怒目圆 睁,挥起的皮带又一下狠狠地抽下去。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都抽在老人的背上。 只见几点殷红的颜色慢慢渗透出来,在老人雪白的夏布衬衫浸润开。老人始终笔直 地站着,只有微闭的双睑随着每一下抽打而痉挛。 “别打啦!这么大岁数,他经不起呀!”一直哆嗦在一旁的女人突然哑着嗓子 嘶叫,“你们打我吧,打我吧!”叫着便扑在老人背上,试图用自己瘦小的身躯这 护老人宽阔的脊背。夏莹一脚狠踢在女人的小腿上,骂道:“反动派的臭小老婆! 不划清界线倒护着他,待会儿再收拾你!’女人冷不防挨了这重重的一脚,跌跪在 地上。她闷声哭着爬到丈夫跟前,紧紧伏在他脚边。老人艰难地弯下腰,轻轻拉了 她一把。她哽咽着,把丈夫的腿抱得更紧。 夏莹的皮带更狠地拍下来,薄薄的夏布衬衫抽破了,看得见背上皮开肉绽的红 白色。“够了!你要打死他吗?”林桑园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夺下夏莹手中的皮 带,摔在地上,又踏上一只脚。夏莹此时已经打红了眼,美丽的瞳仁里冒着凶光。 她逼视着桑园,一板一眼地问:“你在替谁讲话?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那些 原本不知所措的红卫兵,听见夏莹声色俱厉的问话,不觉也向桑园投去怀疑和愤怒 的目光。“我要你记住毛主席的教导,‘不许虐待俘虏’!”一向语音轻柔的桑园 突然变得声嘶力竭,“任何人不准破坏毛主席制定的铁的纪津!”她感到喉咙一阵 痒痛,似乎血要从那里喷出来。“可是毛主席也教导我们,凡是反动派,你不打, 他就不倒!”夏莹毫不退让地回答。两个以往的挚友,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对规了几 秒钟。“我是队长,我命令全队立即返校。”桑园使出最后一招,掉头率先走出小 院。红卫兵们面面相觑,随后都跟了出来。夏莹望着桑园的背影,狠狠跺了跺脚, 捡起地上的皮带,朝那两人挥了挥,说:“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 则要你们老命!”说完也冲出了小院。 回到家里,林桑园觉得脑子累极了。她把自己抛在床上,抓过枕头盖在脸上, 又在心里问起在路上已问过自己一千遍的问题。“夏莹她是怎么了,着疯魔啦?要 不怎么会变得像个毫无人性的女魔头?”直想到头脑发胀,眼皮发酸。闲适中,她 仿佛看见从前那个温和柔顺的夏莹,忽闪着清莹莹的眼睛,文静地含笑走来。 “大白天蒙头大睡,老姐你倒逍遥。”桑园正睡得迷糊,忽觉脸上的枕头被掀 掉。睁眼一看,大弟伟智正转身走开。桑园望望窗外,说:“还大白天呢,外面路 灯都亮了,你怎么才回家?”“方洪把我们几个红卫兵骨干留下,商量明天的红卫 兵内部大辩论会哩。”“什么内部大辩论?”桑园奇怪地问。“亏你还是个中队长, 竟不知道红卫兵内部有人在划分鹰派、鸽派的。”伟智撇撇嘴说。“闹共和党呢, 什么鹰派、鸽派的。”学过美国历史的桑园反唇相讥。“都是刘瓦明呗。他说拥他 为首的是鹰派,是真正革命的红卫兵。而拥南雁为首的都是鸽派,是软骨头的投降 派。”“你们商量出什么来?”“谁脑子里都是一锅粥,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最 后还是方洪提出两点。首先,咱们绝不支持刘瓦明的观点。任何观点,只要是他主 张的,都不支持。第二点,骨干们要尽量维持会场秩序,绝不能乱场。”“哦。” 桑园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第二天一大早,林桑园就和许多红卫兵熙熙攘攘地涌进学生饭堂。初中的小红 卫兵特别活跃,因为停课好久了,没有作业和考试,父母们都忙着参加本单位运动, 不再碎嘴唠叨地催他们念书。桑园和大多数高中班红卫兵一样,有一种近似严肃的 历史责任感。学校大喇叭里反复播送的:“你们青年人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这段毛主席语录, 叩响了桑园他们年青的心房,激发了他们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心。 南雁、刘瓦明和其他红卫兵干部都在主席台上席地而坐。南雁一眼看见林桑园, 马上用麦克风把她叫到台上。桑园上台后看见同班的校队女篮主将秦柳,就过去挨 着她坐下。桑园的体育最糟,要不是体育老师对这个空长一双长腿的笨女生怀有侧 隐之心,桑园无论如何不会得到刚够升级要求的“3—”。因为学校有严格的规定, 体育课成绩不及格的学生,无论其它课的成绩再优秀,也不能升级。桑园为体育课 伤透了心,所以她总爱缠着人高马大的全能冠军秦柳,说要沾沾她的灵气,在体育 成绩上翻翻身。秦柳也很喜欢这位个子虽比她矮,却身材苗条、匀称的舞蹈队员, 而且和她在一起做作业,再难的题也很快解出来。 秦柳悄悄告诉才坐稳的林桑园,她那位在外事局当局长的父亲,听她说了昨天 学校发生的事后,大骂红卫兵是群“小法西斯”,还不让她再来学校,让她呆在家 里帮助母亲做做家爷或者其他什么的,反正在他眼里,当今的年轻人全完了,该学 的东西一点不会,既没人教,也没人学,革命打他懂事起,就不是这么回事,要么 就是战争,要么就是生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今天早上她等父亲上班后才溜出来 的。她们两人正叽咕着,南雁宣布开会了。他那有磁性的沙嘎嗓音立刻抓住了大家 的注意力。他说,今天大会秩序非常好,像真正的红卫兵大会,希望大家保持这种 好的秩序到大会结束。他又宣布,今天大会的目的是认清红卫兵斗争的大方向和斗 争策略,谁都可以上台发言,不过最好一个说完,另一个再说。他像老农民那样憨 笑着补上一句:“今天的斗争对象可能是我老人家。”全场一片开心大笑,不少人 在笑声中喊:“你放心,我们的皮带决不对付你老人家!”秦柳笑着捅捅桑园说: “这小子真滑头!”桑园也笑了,她非常欣赏南雁泥土般的天然魁力。早就不耐烦 的刘瓦明劈手夺过话筒,低沉而威严地说:“请大家安静,我要宣布一个最新消息。” 全场立刻安静。刘瓦明很有气派地缓缓扫视着台下,用崇敬的语气说:“昨天,我 们最敬爱的旗手,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江青同志在接见各地造反派代表时,代表 毛主席做了重要指示。”说到“代表毛主席”时,他戏剧化地加重语气。看到每个 人都专心等他的下文,他那已经膨胀的领袖欲得到小小满足。他双手插腰,宽肩上 披着的一件旧军衣,像老鹰展翅一样平添他的威风。现在旧军衣加皮带成了红卫兵 的制服,或者一种阶层的象征:它象征着老子的光荣,儿女的身世。刘瓦明轻轻咳 了一下嗓子,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江青同志指示,打人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好人 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是活该,好人被坏人打是英雄!”红卫兵们一时没有理 解,傻傻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瓦明又逐句重复了两遍,红卫兵们动荡起来。 不少人解下皮带在头上挥舞,好像靠着它就能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刘瓦明趁热打铁 地说:“江青同志最支持革命小将,她的话讲到我们心坎上了。可是昨天还有人居 然追究我们打人的责任,简直是投降主义路线,革命的绊脚石!我们能允许这样的 人做我们的领导吗?”“不——能!”台下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拉长了声音答应。 刘瓦明抓住这个话尾,气势汹汹地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毛主 席教导我们的,大家有没有这个勇气拉绊脚石下来呀?”谁都明白他说的绊脚石是 谁,可是没有人带头表态。南雁笑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大家如果认为 我是绊脚石,可以一脚踢开。咱不会占着茅坑不拉屎。”台下一片哄笑,把刘瓦明 刚制造起来的严肃气氛又冲淡了。桑园真佩服南雁他爹的英明。因为南雁曾告诉她, 从上初中开始,他爹就叫他和弟弟每年暑假回农村老家体验生活,使他们比一般干 部子弟成熟、稳健和得人心。刘瓦明恐怕又像昨天一样坐失夺权良机,他有些气急 地对着话筒说:“红卫兵同志们,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投降派,和中央文革保 持一致!我们必须发扬红卫兵敢打敢冲的革命作风并杀出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让形 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淹没在‘红色恐怖’的汪洋大海中!”说完也对他的“铁杆”们 使了个眼色,他们就有节奏地喊着:“投降派,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桑园听不 下去了,她似乎看到刘瓦明正领着红卫兵走向血腥的深渊。她不顾秦柳的劝阻,从 刘瓦明手里抢过话筒,吓了刘瓦明一跳。她呼吸有些不匀,这毕竟是她生平第一次 在台上当众发言。她掠了一下齐耳的短发,尽量平静地对刘瓦明说:“我想你大概 忘记了,江青同志的讲话最后说:‘不过,我希望打人的事最好不要发生。’”今 天早上她路过农林干校大院时,正好喇叭里在播放“江青同志最新指示”,她停下 来听了个仔细。她又真诚地问刘瓦明:“你说的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有没有一定 范围。总不会是除了出身成分好的人以外,所有的人吧?你也知道,全校有两千多 师生员工,咱们红卫兵才四百多人,只占百分之二十,怎么够毛主席说的百分之九 十五以上的人都是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呢?”按刘瓦明的政治辩才,回答这样的质 疑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如果面前是另一个人,他也许根本不想麻烦自己去思考, 一句“他妈拉个粪的”就算回答了。但是在桑园面前,他不但一句粗话都说不出, 而且,满腹精辟的革命理论都盘结在肠子里,倒不出来。但他一点儿也没生气,甚 至很高兴桑园终于正眼看他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浓密的睫毛下,淡蓝色的 眼白里含着丝绒般柔和的黑眸,摄人魂魄的幽深。那张丰润鲜艳的嘴唇因为紧张和 激动有点儿颤抖,使他忍不住想扑过去吻住它,就像曾经在梦里多次发生的那样。 但是他不敢。现实中的这个女孩,温柔的外表里包藏着一股正气,吸引人又使人不 敢越雷池一步,就像陶渊明笔下的荷花。他只是着迷的看着她,似乎听不懂她在说 什么。林桑园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身向大家说:“咱们学校两天里打死三个 人,这样下去,咱们这里就要变成像纳粹的集中营了!”她的话使许多红卫兵低下 了头,这是一种无言的鼓励,使她有勇气继续讲下去:“再说,这三个人哪一个犯 有该死的罪呢?在他们无助地哀嚎时,难道我们的头脑愚蠢得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划 个问号吗?”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些女孩子眼里闪出泪光。秦柳差点为桑园的勇气 鼓起掌来。“住嘴吧,你这红卫兵的叛徒!”一声尖厉的女高音震住全场。大家看 见赵雪梅铁青着脸,向桑园走来。后面紧跟着夏莹。甄南雁、方洪、刘瓦明三人不 约而同地站在一起,挡在桑园和雪梅之间。雪梅白了方洪一眼,抡起肩膀,推开他, 方洪紧抿着嘴,没说什么。虽然她比桑园矮半个头,但她傲慢的昂头挺胸的姿势, 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显示出对桑园的轻视一她蛮横地指着桑园的鼻子说:“你胆敢 在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卫兵大会上放肆散布资产阶级人性论的毒素,你把英雄 的红卫兵当成阿斗了吗?你以为你是什么马列主义理论家吧,别臭美了,你不过是 一个可耻的红卫兵叛徒!”台上、台下都骚动起来,一股被愚弄的感觉在红卫兵中 蔓延起来。秦柳为桑园捏着把汗,她知道“叛徒”这个字眼如今会多么轻易地挑起 人们的憎恨,尤其是“红卫兵的叛徒”。她更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些“小法西斯”们 什么事都敢干。瞧,赵雪梅的手不是已经有意无意地示范性地握住了腰间的皮带吗? 秦柳坐不住了,她忽地站起,走到桑园身边,劈头问赵雪梅:“你说林桑园是叛徒, 有什么证据?”雪梅一见比自己高半截的秦柳,就气短不少,再听见这个平素讲话 腼腆的球场猛将拿出了远距离投篮的狠劲对自己发问,不自主地退了一步,一时语 塞。她求援似地张望,一眼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夏莹,就把她推向秦柳说:“她就 是证据!”夏莹显得有些慌乱,雪梅推了她一把说:“怕什么,有毛主席的革命路 线给咱们撑腰!把你刚才向我汇报的情况向大家说出来,让大家认清林桑园的叛徒 嘴脸!”夏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晦暗了。她虽然对桑园阻止她打人非常不满,但她 并不真想伤害自己的朋友。她真后悔刚才对雪梅嚼舌,说桑园保护一个国民党将军 和他的姨太太。她想躲开,但雪梅那双闪着寒光的小眼睛使她动弹不得,她横下心, 接过雪梅递给她的麦克风,匆匆地说:“昨天我们去抄一个国民党反动派将军的家, 什么也没抄到。林桑园几次阻止我们用皮带问口供。就这些,”“还有那个臭小老 婆呢?”赵雪梅提醒她。“对,她还不让找们打那个臭小老婆。”雪梅得意地扫视 着秦柳,还有方洪等人,悠然地说:“这还不是叛徒的证据?!”秦柳撇着嘴说: “这算哪门子证据!”雪梅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这还不算证据?林桑园刚才口 口声声指责红卫兵不该打死那三个人,因为他们没犯死罪。那么这个国民党反动军 官呢?”雪梅拿着麦克风,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林桑园难道还不是红卫兵的叛 徒吗?”接着,她用那汉钢锥似的眼睛逼视着她深深嫉恨的人说:“林桑园,你今 天必须向全校红卫兵交待清楚,你屡次阻挠我们的革命行动,目的何在?说!”台 上、台下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林桑园身上。这些目光中有激愤、怀疑,也有担心 和同情。方洪紧推着嘴唇,下意识地紧站桑园背后。 林桑园一直静静地观察着赵雪梅的表情。她奇怪这个矮小的女孩子心里怎么装 得下那么多深仇大恨,难道从小她爹妈就只教她恨,不教她爱吗?对人友爱是多么 愉快的感受,对人仇恨是什么滋味呢?看着雪梅那张被愤恨变丑了的小脸,她不禁 同情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话筒,她平静地说:“马克思曾经对欧洲形形色色自称马 克思主义者的人说:‘我只能承认我本人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说实话,我反对 打人并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一天听见毛主席说:‘我支持过革命 小将,但却不是这些红卫兵的革命领袖!’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告诫我们,政 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想没有一个红卫兵赞成不顾党的生命吧。”桑园讲这些话 时,表面上振振有词,实际上却很心虚。她知道与全体红卫兵作对有多危险,何况 自己的话里含有对红卫兵的否定。没想到赵雪梅没等听众们仔细咀嚼桑园的话,就 急着把掌握的“爆炸性材料”抖出来,“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甭在这儿披 着马列主义的大旗吓唬别人!革命同志们,毛主席告诉我们:什么阶级说什么话。 你们知道她是哪个阶级的人吗?据我们掌握的可靠材料,她的爷爷、奶奶,姥爷, 姥姥,都是他妈的大地主!我们能允许地主阶级的后代在我们无产阶级的讲台上大 放厥词吗?”雪梅的话很有保留,她没有骂桑园是“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因为毕 竟桑园的爸爸是老革命干部。她的话也没激起预期的反响。能进这所人学分数线很 高的市重点中学念书的,除了少数像赵雪梅、方洪的父辈真正是在枪林弹雨中升上 来的放牛娃,大多数人的父辈都多少有些资产或知识的背景。雪梅足以傲视群芳的 就是父亲的级别和没有瑕疵的家世。她很气愤抛出的材料没有引起爆炸性的反应, 连大左派刘瓦明也不动声色。她灵机一动,拿起麦克风说:“由于林桑园最近的种 种表现,我代表红卫兵总部撤除她的中队长职务!”话音未落,台上骚动起来。方 洪第一个问她:“谁给你的权力?”南雁笑着说:“我还没被拉下马,大权已经旁 落了。”刘瓦明挖苦地说:“你不会一个人指挥三个中队吧,百多号人哩!”雪梅 瞪了他一眼:“谁说要指挥三个中队?让夏莹接任好了。”她突然觉得气氛不对,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欺负她而偏袒林桑园,忍不住撒泼地大叫:“好哇,你们的屁股 坐在什么阶级的板凳上了!奉劝你们一句,别因为她漂亮就丧失革命立场!”林桑 园从来不知道自己漂亮,她认为受到支持是她的话有道理,她被雪梅话中侮辱性的 成分激怒了,冷冷地说了一句:“真没水平。”就拉着还要和赵雪梅理论的秦柳退 出会场。秦柳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说:“请别忘记,马克思本人不是无产阶级, 他的夫人燕妮出身贵族,恩格斯拥有大工厂,连毛卞席也说自己出身富农!”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里最显眼的墙上贴了一张醒目的大字报,标题是:“纠正 红卫兵内部极左路线,团结百分之九十五的师生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内容 全是一字不漏地引用马、恩、列、斯、毛等革命领袖关于团结大多数人的语录,结 束语是“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落款为:三湾 战斗队,秦柳、林桑园。许多人围着念,有人说:“有水平!”旁边人说:“当然, 一点儿岔儿都找不出来,全是革命导师的语录!”第三个人说:“所以这才是有水 平,那边就差点事儿了。”原来不远的地方,赵雪梅正满头大汗地指挥她的人马铿 锵高唱:“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有人问, 为什么叫三湾战斗队,刚打听得来的人马上“现买现卖”:“毛主席曾在井冈山附 近的三湾镇对当时红军队伍中严重的左倾盲动主义进行整顿。” 不久,各种落款的大字报此压彼覆。什么“风雷激”、“云水怒”、“咏梅”、 “苍茫”、“劲松”,什么观点都有,就是不再出现粗红的“打”、“杀”、“剐” 等丑恶字眼。被黄、金两人的惨死吓得“吃喝拉撒睡”全不离开宿舍的教师们,也 渐渐地出来走动,看看大字报。出身好一些的还大胆发表些观点。但是“三湾战斗 队”再没写任何大字报。一天,秦柳和林桑园正躲在辅导员的小办公室里下象棋, 方洪推门进来。秦柳笑着说:“你是奉赵雪梅之命来监视我们吧?”方洪不好意思 的笑笑说:“不是。我想参加你们战斗队。”秦柳说:“我们还不知道今后斗什么 呢,只在棋盘上战。”林桑园说:“我欢迎。咱俩的棋艺都够惨的,就让他这位全 校象棋冠军教咱们两手吧。”方洪高兴地坐下来,摆出了教练的架式。 没几天,又有五、六个人挤进来参加三湾战斗队。桑园请他们自带棋盘,并且 把“战场”搬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空教室。每天任外界风云突变,这间教室的红卫 兵们总是三个一堆,两个一桌地埋头“将军抽车”。大家对林桑园有种馍糊的崇拜, 甚至觉得她输棋都输得有理。不过在方洪的重点指导下,桑园很快和这位让她一车 一炮的冠军下个平手了。她是那么专注地琢磨方洪的棋招,根本没注意他那双温柔 含情的眼睛。而方洪也是由于太专注于她,而无视另一双温情的眼睛,那是秦柳的。 秦柳虽然体格高健,像个男孩,但她却比一般少女更羞涩和柔情。她对身手矫捷的 男篮队长方洪的爱慕已经不是一天了,但她从来不敢对他有任何表示。文革开始后, 她发现赵雪梅和方洪走得很近:方洪上哪儿,雪梅就跟到哪儿,雪梅上哪儿,也一 定要拉着方洪。于是她悄悄把少女的情怀掩藏了。现在,方洪来参加她们的战斗队, 雪梅并没有追来。她那颗少女的心又动荡起来。她当然不知道,那天她和桑园退出 会场后,方洪当众指责雪梅言行过火,应该回家多读毛选。骄纵惯了的雪梅哪里吃 过这套,哭闹了一顿,就决心再不理方洪了。 秦柳真希望自己能像桑园那样坦然地和方洪对弈,但她每次接近他时,都不能 控制心慌的战栗。每当她走错一步棋,方洪那轻柔友善的笑声会使她接二连三地错 下去。所以她宁愿坐在桑园旁边看他俩下棋,或者找其他人聊聊小道消息。有一天, 别的人都回家了,只剩下她和桑园两人。她俩默默地望着窗外,任思想去追随蓝天 白云。秦柳突然鼓起勇气问桑园:“你觉得方洪怎么样?”桑园正望着一抹淡淡的 云絮发呆,时秦柳的问话一时摸不清头脑,她问:“什么怎么样?”秦柳心虚地说: “你不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吗?”“当然不错啊。”桑园还是不得要领。秦柳涨红 着脸,吭哧一会儿又问:“你知道他对我有什么看法吗?”“没听他说起过,你可 以问问他呀?”桑园好心地提醒她。秦柳双手捂住羞得发烫的脸,扭捏地说:“那 怎么好意思问嘛!”桑园从来没见过大个儿秦柳如此娇嗔,她小心地掰开秦柳紧紧 捂住脸的大手,关心地问:“你怎么啦?”她突然发现那双细长而秀气的眼睛里闪 着晶莹的泪光,那种娇羞又带些埋怨的眼神,使在感情方面还未被启蒙的桑园得到 启示:这位球场上的常胜女将已经开始喜欢男生了!她贴着秦柳的耳边俏俏问: “你想和他——交朋友?”秦柳垂下睫毛,轻轻点点头。桑园不知怎么也跟着脸红 起来,她从来没想过爱神会这么早就在自己同龄人头上盘旋,放箭。看来秦柳已经 被顽皮的丘皮特射中了,下一个可别轮到自己呀。她紧张起来,甚至悄悄朝上下左 右扫了几眼,看看有没有那个长翅膀的捣蛋鬼的踪迹。当秦柳含羞地请求她别告诉 任何人的时候,她连忙使劲点头,并庄重地起誓:“向毛主席保证,决不说出去。 连我妈妈也不告诉。”她想起上初中的时候,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拜托她把一幅自 画的花卉送给刚从师大毕业的一位面如敷粉的男数学教师,桑园当时是数学课代表。 她没多想就把那幅画与作业本一起交给那位教师了。以后的事情她也没兴趣打听, 只是后来无意中告诉了妈妈,被妈妈骂了一句“多事”。还被教训下不为例。她始 终不明白那件事有什么不妥,但也懒得追究。现在她似乎醒悟了,巧的是那位初中 女同学也是运动健将。“你在想什么?”秦柳见桑园沉默着就问。“我,我在想你 干吗要把这么秘密的事告诉我。”桑园调皮地耍了个滑头。秦柳叹了口气说:“这 种事一个人闷在心里,好难受,我觉得跟可靠的朋友讲出来会舒服些。现在我已经 轻松了好多,何况你还能帮我探听他对我的看法呀。”听到秦柳把自己看作可靠的 朋友,桑园很感动,她义不容辞地想,一定要找机会探探方洪的口气。 就在林桑园他们“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地逍遥时,如火如茶的 红卫兵运动已经从北京开始向全国蔓延。各地许多大专院校派人到北京来找首都红 卫兵“取经”。一天,桑园他们正在“将军抽车”地下得热闹,南雁匆匆撞进门来, 他嗬嗬地笑着对桑园和秦柳说:“外面搞运动闹得热火朝天,你们倒真自在!”桑 园说:“你也来自在一下吧。”秦柳撇着嘴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问呗。”南雁 正经地说:“现在,全国其它地方也动起来了,刚才来了三个大连海运学院的大学 生,要我找人给他们介绍造反经验,我不敢找赵雪梅他们,怕流毒四海。就请你们 把棋盘收拾一下,跟他们‘海聊’一通,对付过去就行了。”不等桑园他们同意, 南雁说着“我去领他们到这里来”就急忙甩门跑了出去。他们只好不情愿地收起棋 盘,桑园故作悲伤地说:“学校虽大,放不下一个安静的棋盘。” 一会儿,教室门被很有礼貌地敲了几下,秦柳笑着大声说:“别假斯文了,你 刚才是怎么进来的?”等了几秒钟,桑园见没动静,就故意拉长音说:“请——进!” 门推开了,三个穿着藏蓝色海校校服的人走了进来。南雁跟在他们后面,说了一声: “人交给你们了,帮忙好好接待一下。”就转身走了。桑园她们有些不好意思,忙 给这三个人拉过几把椅子,请他们坐下。教室里所有的人对这三个英俊威武的海院 学生都很感兴趣,因为近来到处都是发白的旧军装,这三个人穿的整齐合身的蓝色 校服,使他们显得清新醒目,他们在红卫兵们好奇地注视下,彬彬有礼地一介绍了 自己的性名、他们是海院驾驶系大学一年级学生。有人问,驾驶系学什么?那位皮 肤黧黑、沉着稳重名叫高路江的说,学指挥驾驶航船,所以驾驶系也被称作船长系。 “船长系!”大家不约而同惊羡地叫起来。所有小说中描写的船长,都是具有至高 无上的权威和超人的胆识,他们掌握着全船的生命哪。林桑园更是兴奋。她反复读 过科幻小说巨匠凡尔纳写的名著《海底两万进里》。每当她打开这本书,她都让自 己和小说主人公尼摩船长一起陷入那惊涛骇浪中,一起去战胜那些似乎不可战胜的 重重困难。在她的想象中,船长,是一类威严而孤僻,坚强而悲壮的人物,像电影 《甲午风云》中的邓世昌一样。她不知不觉地对这三个素昧平生的人敬仰起来。她 和其他人一起抢着问这些未来的船长们许多船和海的问题,“船长”们不好意思地 解释,他们才进大学一年,刚学基础课,还没到下海实习阶段。不过他们说已经参 观过几次海港,可以给大家讲讲海港的样子。其中那位制服领子略敞开,露出一片 洁净的海魂衫的名叫苏刚的人很活跃,他说有一次海鸥站在桅杆上,朝他手里的馒 头上拉了一泡带花纹的屎,他还以为从天上掉下如油花哩! 当大家叽叽喳喳地和“船长们”海聊时,桑园注意到方洪坐在较远的地方,默 默望着窗外,秦柳离他很近,低着头在想心事。她心里暗叫:“这个傻大个,就不 知道乘大家不注意时跟他聊聊。”这时候门突然被撞开,桑园以为南雁来“视察”, 谁知竟是夏莹。只见她微红着脸朝客人问:“请问你们谁家住上海?”客人中长得 最高、身材最匀称挺拔的一位站起来说:“我是上海人,您有事需要帮助吗?”桑 园记得刚才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唐佑敏。“没什么事。我听说你们里面有人家在上 海,就想来聊聊。”于是两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用上海话聊起来。桑园看见上海 姑娘夏莹美丽的眼睛里渐渐充满温柔的笑意,她简直难以相信,就是这双柔情的眼 睛,在那天抄家时会发出使人心寒的凶光。沉稳的高路江看见桑园注视着他们,就 微笑着说:“上海人见到上海人总是格外亲。” 直到教室。必须开灯了,甄南雁才又露面。他问客人们对座谈会印象怎样,没 等客人开口,桑园他们先七嘴八舌地说:“太好了,希望他们明天还来。”这天夜 里,桑园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小人鱼,轻飘飘地在一望无垠的 浩瀚大海中游荡,和海鸥们嬉戏,任浪花轻轻抚摸自己的身体。正当她自由舒畅地 拥抱着蓝天碧海时,突然眼前一片血红。她惊恐地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天光大亮, 红日临窗, 等林桑园进了校门,她看见红卫兵的大旗在校园里四处飞扬,人人手里都拿着 一本革命宝书《毛主席语录》,每个人脸上都显示出激动和兴奋。方洪一眼看见她, 就跑过来兴冲冲地说:“你知道吗,今天毛主席要接见咱们首都红卫兵!”“真的?” 桑园高兴得蹦跳起来。她想起自己还是在几年前有过一次见毛主席的机会。那一年 国庆节,桑园被挑去参加天安门前组花。排演了一个多月,又练了一晚上,当她终 于和其他“花朵”们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跑到金水桥前面时,怎么也分不清天安 门城楼上那一群伟大的人物里,哪一位是最伟大的毛主席。她当时就急哭了,别人 还以为她见到毛主席,激动得哭了哩。回家后,妈妈曾安慰哭啼啼的她,以后还会 有机会见到伟大领袖的。今天,机会果然来了。她雀跃地问:“什么时候出发? “’方洪笑着说:“看你急的,南雁让大家在操场整队待命,等市红卫兵总部来通 知就走。”他又说:“不过要求每个人都带语录本,你带着吗?”他很顺口地把毛 主席语录简称为语录本。桑园从不随身带语录本,她自称“已经把毛主席的指示融 化到血液中了”;现在她着急了,回家拿怕误了大队出发,方洪从军装胸前口袋里 掏出一个小本本说:“我估计你就没带,这本给你吧。”桑园接过一看,这是一本 多么精致的语录本啊。它只有普通语录本的一半大小,鲜红的塑料封皮上部有一枚 光芒闪动的毛主席浮凸像,里面的纸洁白柔韧,印刷精美。桑园知道,这种特制的 语录本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果然,方洪告诉她,这是送给兵团级干部的,他跟姐 姐、妹妹抢了半天才抢到手。他对桑园说:“你如果喜欢它,就留下吧。”桑园小 心地把玩着,眯起眼睛在阳光下看着那金、红相间的光芒如何闪动。然后,她略带 惋惜地把小语录本还给方洪说:“谢谢你,我不习惯夺人之爱。”方洪笨拙地劝她 收下,但她坚持,要不就借他手里那本普通版,要不她就找别人借。方洪只好依她, 收回了小红书。桑园接过那本普通版,就跑去找秦柳。 当全校红卫兵在南雁带领下来到天安门广场时,这里早已是“人如海一旗如潮”。 他们被大会指挥部安排进入指定地点。因为时间还早,南雁让大家坐下休息。桑园 他们“三湾战斗队”自然坐成一堆,桑园真懊恼忘了带副象棋来。有人提议唱毛主 席语录歌,大家一起扯开喉咙唱起来。别的队也跟着唱。唱累了就互相拉歌:“三 湾的唱一个”,“风雷激,快快快”。直唱得大家舌干口燥,头脑发昏,肚子也咕 咕地奏起和声,还不见天安门城楼上有动静。秦柳悄悄告诉桑园,她爸爸曾说过, 毛主席和其他国家领导人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办公,大概得等到天黑下来,毛主席 才能从中南海出来。桑园咕哝着:“干嘛让咱们这么早就来等啊?”方洪凑过来说, 这是为了中央首长的安全。 二十点差十分,天边最后一道晚霞也收工回家了。天空开始亮出一颗颗寒星。 有人轻声地悠悠唱着:“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突然,天安门广 场的华灯大放光芒,扩音器里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红卫兵战友们,我们伟大的 领袖,伟大的导师,大海航行的舵手,毛主席已经登上天安门城楼了!”这时天安 门城楼被聚光灯照得金壁辉煌,四周的扩音器播送出庄严宏亮的“东方红”颂歌。 林桑园远远地看见一群人逐渐出现在城楼上,其中一个高大的人缓缓地挥动着手。 不一会儿,广场啊起了那个全国人民熟悉的湖南口音:“红卫兵小将们,你们好!” 人群疯狂地欢腾起来,大家拼命鼓掌,拼命喊:“毛主席,您好!”桑园睁大眼睛, 在万头攒动中寻找空隙向天安门城楼望去,只见上面镁光灯不停地闪动,什么也看 不清。下面的红卫兵突然齐声高喊:“记者同志请滚开,记者同志请滚开!”这无 礼的喊声表达了无数红卫兵对领袖的衷心崇拜和热爱。他们对任何关于领袖的神比 都坚信不移。他们把他奉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救星。在这短暂而珍贵的时候,他们 多么希望能尽量多看领袖几眼,怎能容忍讨厌的记者影响他们的视线呢。不过那些 记者很快知趣地躲开了,后来才知道是周恩来总理命令他们走开的,他说不能让红 卫兵小将们失望。林桑园又看见那挥手的巨人,又听见他朗声地悦:“你们要把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桑园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不知道这场革命的底是 什么,底在哪里。她和所有的人一样,只感到伟大领袖对他们的信任和期望,只感 到周身热血沸腾。泪水模糊了桑园的眼睛,她想记住今天这个永生难忘的日子,但 一时想不起今天是几号了,她看见南雁在不远的地方站着,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又跳 又叫,就挤过去问他。南雁眼睛望着天安门城楼,像是对桑园,又像是对自己说: “今天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将在天安门城楼上见!” 桑园惊讶地看着他。南雁微笑着说:“你不信吗,走着瞧吧!”桑园说:“原来你 是一个小小野心家。”南雁说:“不,我是一个大大野心家。野心有什么不好,毛 主席在十几岁的时候,也没梦到他会站在天安门上。”在万众欢呼声中,桑园看见 南雁脸上浮现着梦幻般的满足和微笑。她不知道应该更敬重他呢,还是更警惕他。 终于,如大海一样沸腾喧嚷的广场静息下来。红太阳回到中南海,红卫兵们疲 乏地、歪歪倒倒地踏上归途。来的时候不让用任何交通工具,连自行车也不准骑, 现在他们还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学校取出自行车。谁都没有力气说话,默默地 走着,巴不得早些到家。桑园耍赖地轻轻依附着秦柳的胳膊,秦柳干脆伸出有力的 臂膀架在她的腋窝下,桑园小声笑起来,觉得轻松多了,她俩都没注意方洪羡慕的 眼神,和紧抿着嘴唇的微笑。 不久,红卫兵为了把文化大革命的火种散布到各地去,开始了全国大串联。中 共中央指示铁道部免费运送革命小将,中国迅速动荡起来。 学校里各个战斗队都在整装出发,桑园他们却拿不定主意去哪儿。方洪主张留 在学校里继续切磋棋艺,秦柳立刻表示赞成,只有桑园极力怂恿出去走走。正好大 连海运学院那几个大学生又来找她们,希望她们到他们学院去传播火种,顺便还可 以欣赏美丽的黄海波涛。沉稳的高路江说。在大海面前你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 风趣的苏刚说,你们从海边回来,就永远不必担心被人称作“井底之蛙”。俊逸的 唐佑敏补充说,他可以请在旅顺港任职的叔叔带她们去参观那个神秘的军港。桑园 她们都听傻了。大海,军港,对她们这些只在北海、颐和园等人工湖里玩过水的女 孩子来说,具有多么刺激性的吸引力啊。桑园一拍桌子说:“明天早上就上火车。” 秦柳马上赞同。只有方洪说他不想去大连,他准备和桑园的弟弟伟智,还有几个男 生去南方。任凭桑园和秦柳如何劝他,他只是紧抿嘴唇不松口。桑园奇怪他的固执, 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船长们”毫无热情。 第二天早上,桑园背上几样漱洗用具和换洗衣服,从妈妈手里接过二二十块钱 就出门了。妈妈一直在她身后嘱咐着,女孩子家,注意身体。妹妹杏园则哭闹着要 跟姐姐坐火车,桑园说这是出远门,不能带她。直到十年、二十年以后,杏园还念 念不忘地埋怨姐姐耽误了她参加历史性的大串联。 首都宏伟的十大建筑之一,北京火车站,人群熙攘,汽笛长啸。佩着红袖章, 穿着旧军装的红卫兵们个个意气风发,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 他们喊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中国和世界革命,舍我其谁!”林桑园在约定地方找 到秦柳,奇怪地看见夏莹也在旁边。夏莹很难为情地朝桑园笑笑,捅了捅秦柳,秦 柳不大情愿地对桑园解释说,夏莹听说她们要跟“船长们”去大连,一大早就等在 这里,希望她们能同意她跟着去。她怕桑园因为那天大会上的“揭发”还在生她的 气,就央求秦柳替她讲讲情。桑园爽朗地说:“好哇,一起去大连,多个伴儿更好。” 夏莹高兴得连忙要帮桑园背挎包。“船长们”也来了。他们领头挤进拥挤不堪的车 厢,居然还找到面对面的六个坐位。夏莹马上占住一个靠窗的位置,又招呼她的 “老乡”唐佑敏挨着她坐下。“窗口的坐位比较舒服,应该让女孩子坐。”高路江 和苏刚异口同声地说。于是秦柳又让貌似柔弱的桑园到窗口,她挨着她坐下,两位 “船长”也随意坐下了。 列车喘着粗气费力地开动了,在铿锵单调的节奏里,人们打评了话匣子,夏莹 和唐佑敏早就开始了吴侬软语的隅隐私语,别人并没有注意他们。桑园发现稳重的 高路江其实很健谈。他告诉她们,在他填报考大学志愿表时,身为公安部某局局长 的父亲,一定要他把政法学院填为第一志愿,可是他被《海底两万里》一书中的尼 摩船长迷住了,非要把海运学院放在第一。父子俩争执得好凶,最后还是在父亲那 个局当副处长的母亲出面调停,他才勉强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政法学院”,紧跟 着填上“上海海运学院”、“大连海运学院”、“青岛海运学院”……在考场上, 他做了手脚,使成绩低于他实际水平很多。名列全国重点文科大学的政法学院当然 没录取他。而且因为手脚没做到恰到好处,上海海运学院也置他于不顾,还是大连 海运学院够面子,寄给他录取通知书。桑园问他,父亲对此结果没发生怀疑吗?高 路江说,当然是高度怀疑,别忘了他是个老公安干部。但是苦于很难发现证据,所 以只好朝“嫌疑犯”哼哼了几声就作罢。桑园笑得前仰后合,问苏刚是否也是违抗 父母之命考取海院的。苏刚故意苦着脸说,他的父母早就当了“地下工作者”,管 不着他了。桑园没有听懂,苏刚解释说,他父母早就死了。埋入地下,化作肥料滋 润庄稼,还不算“地下工作者”吗。桑园暗暗为他难过一阵,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 子,才释然了。她是一个天性快乐的文孩,家庭也很幸福温暖,但她却很容易为别 人的不幸而伤感。有一次她和妈妈在电影院看《白毛女》,当她看到穷苦农民杨白 劳被地主黄世仁逼死的情节,不管妈妈在旁边一再解释那是编造出来的,不是真的, 她还是哭得泪惊四座。还有一次,父母带她们姐弟去看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 电影还没开始,她就被悲怆的序曲弄得沸泪纵横,不得不被妈妈带离现场。父母暗 自担心这个“无愁”而“善感”的女儿,将来会上当。 夜幕渐渐笼罩住飞快奔驰向后的原野,困倦乏味的人们歪歪倒倒地进入了梦乡。 靠在秦柳肩上睡了好一会儿的桑园有些累,她想换个姿势,她打着长长的呵欠伸起 懒腰,睁开眼睛。她看见坐在对面的夏莹歪在唐佑敏身上睡得正甜,又惊见唐佑敏 正目光目炯地望着自己。她以为是自己的呵欠把他吵醒了,很抱歉地朝他笑笑。唐 佑敏回报一笑,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从来没被男人这样盯着看过,觉得浑身 不自在,索性闭上眼睛接着睡。尽管对方的轻微叹息使她好奇,但梦神把她的思维 带走了。 林桑园在酣睡中被吵醒。窗外已经大亮,车厢里的人们也都活跃起来,唱歌, 笑闹,散发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气息。高路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旁边,原来秦柳的 长腿在中间的座位上蜷缩得又酸又疼,她悄悄央求坐在靠过道的高路江和她换了位 置,现在还迷迷糊糊地睡着,桑园不忍心叫醒她,就和高路江聊起来。高路江告诉 她,他家住在王府井附近的公安部宿舍,很容易找到。桑园说,下次去王府井买东 西一定到他家去歇脚,讨口水喝,不知高妈妈会不会撵她出来。高路江忙拍着胸脯 说不会,他回学院马上就给妈妈写信,如果她去他家,一定要把她当他的好朋友来 款待。他告诉她,他妈妈的羊肉馅饺子远近有名,父亲的同事来家总是问有没有羊 肉饺子吃,头天剩下的也成。桑园说她父母都是四川人,保姆也是四川人,都不会 包饺子,她只是偶然在同学家里吃过而且从来不吃羊肉。高路江马上说,他妈妈做 的鱼香肉丝。粉蒸肉可香了。一直半闭着眼睛的苏刚说:“你该不会说你妈妈也是 四川人吧。”高路江踢了苏刚一脚说:“老实闭着眼打肺吧,鸟刚!”桑园好奇地 问:“你叫他鸟刚?那他大概叫你鸟江吧?”苏刚拍着腿说对,对。桑园又问为什 么称“鸟”,高路江说是取自“水浒传”中李逵的口头样“鸟人”,含有戏谑的轻 视。桑园觉得这两个大男孩很天真有趣,真想象不出他们有一天会成为威严的船长。 高路江摸出一截捆书用的纸绳,教桑园打了一会水手结,就拉着苏刚去“活动活动 血脉”。桑园满有兴致地独自练习这种越拉越紧,又很容易解开的水手结。她忽然 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抬头发现唐佑敏那双像猪一样柔和的深棕色眼睛又直直地盯 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是不是看我的结打得很难看?”唐佑敏温和地说: “很好,很漂亮。”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说客气话,不经意地继续练习着。夏莹这时 也醒了,娇嗔地缠着唐佑敏教她打水手结。一会儿,高路江和苏刚匆匆回来。他告 诉桑园她们,大连火车站就要到了,该收拾行李了。 走出气派不大、但很干净的大连火车站,桑园感到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在闷热浑浊的车厢里憋了一天一夜的她,张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凉爽湿润、略带甜 味的空气。苏刚一边深呼吸一边骂着:“妈的,这一肚子都是汗味、尿味。”另外 两个男生提着所有人的行李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大连海远学院坐落在依山傍水的幽静山洼里。这里林木苍翠欲滴,到处嫩鸟婉 转娇啼。桑园她们三个在都市繁华喧嚷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兴奋地嚷着等文革结 束后报考大连海运学院。这里还没有成立红卫兵组织,而且全校只有无线电系十几 个女生。这三个身穿发白的黄军装,佩带鲜红袖章的女红卫兵,的确在学院里引起 了极大注意和热情。高路江他们三人只好左推右挡,奋力阻止太多、太热情的手去 握“党中央派来的红卫兵”的小手。最后,桑园她们被送到女生宿舍“淑女楼”休 息。一批一批的男生涌进大门口贴着“男士止步”的“淑女楼”。他们没有像以往 那样遭到淑女们的严辞责备,因为淑女们正在欣赏桑园她们的“红卫兵造反发型”, 有人甚至拿出剪刀,迫不急待地请她们“照葫芦画瓢”。有一个男生高声地问被层 层围住的桑园她们,怎样成立红卫兵组织。秦柳人虽高大,却不善辞令,夏莹自认 做过错事,不敢开口。她们怂恿桑园讲。桑园略一沉思,严肃地说:“成立组织并 不难,各年级推选出出身好,又被大家信任尊敬的人当领导,再到证章厂去定制一 批红袖章就行了。难的是领导者如何保持队伍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不要犯左 倾或右倾的错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背诵中央文件中空洞难懂的字句,就停 顿下来,想了想继续说:“比方说,大字报是一种很好的斗争武器,红卫兵可以用 它揭发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错误,但是决不能动手打人。文化大革命是要触及 人们的灵魂,而不是皮肉。大家都明白,触及皮肉会使灵魂产生抵触情绪,就达不 到革命目的。”大学生们都为这位中学生精辟浅显的理论鼓起掌来,何况她还是个 娇娜的女娃。夏莹感到脸上微微发热,好在没人注意她。“你讲得真好,听来不像 大道理,其实真是大道理。”等人们散了以后,秦柳真诚地称赞林桑园。桑园认真 地说:“如果这个大道理能被所有的人认同,我们就会永远看不到血和泪的惨状。” 她发现夏莹有些不自在,连忙说:“你也不喜欢血和泪,对不对?”夏莹使劲点点 头。 傍晚,高路江、苏刚带她们到驾驶系饭厅吃饭,说是学校对未来的船长们宠爱 有加,所以他们系的伙食最好。苏刚得意地说,连他们和别的系学生打架,告到校 领导那里,受批评的永远是外系学生,因为校长认为,学生一进海院大门,就应懂 得船长对其他人的绝对权威。桑园觉得很好玩,问他们系里有没有女生,苏刚一脸 庄重地说,他们系连宿舍里的苍蝇都是公的。三个女孩子都脸红了,苏刚腰上立刻 挨了高路江一拳,夏莹问唐佑敏怎么没来,苏刚说他在化妆呢。三个女孩不约而同 地“啊”了一声。苏刚说别大惊小怪,那是鸟敏的优点:陪女孩子吃饭一定先梳头, 更衣,擦皮鞋。夏莹担心地问,是不是他经常陪女孩子吃饭。苏刚说,他们一年级 只有三个无线电系的女生,男生倒有一百多个,鸟敏还不够面子常陪她们吃饭。果 然,他们在饭厅门口看见制服笔挺,衬衫雪白的唐佑敏优雅地站着等候他们。桑园 走近他时。一阵淡雅的香风飘过来,怪好闻的。 男生每人端着两份菜饭,苏刚一边走一边喊:“你们北京红卫兵真有面子,大 师傅听说你们是北京来的,菜里都多放了几块肉,连我们也跟着沾光!”菜是猪肉 烧土豆,饭是红红的一大碗,桑园很感兴趣地端起来,仔细欣赏那一粒粒圆润晶莹, 像红玉“样可爱的颗粒。她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这种东西。高路江告诉她,这是 东北有名的红高粱米,她立刻馋涎欲滴,送一大口进嘴。没想到,这种米又硬又韧, 嚼得她腮帮子都酸了,第一口竟咽不下去。好不容易嚼得差不多了,通过咽喉时那 种粗糙的感觉,差点儿又被吐出来。看着桑园狼狈的样子,苏刚忍住笑,一脸正经 地说:“唉,你可不能不吃完这碗饭。想当年打小日本的时候,老百姓就是用这红 高粱米支援东北抗日联军,坚持到抗战胜利。你们是革命后代,可不许小看这革命 的红高梁。”秦柳不理他,把桑园的饭碗端到自己面前,说她是东北出生的,很爱 吃高梁米,又把自己碗里的土豆块拨给桑园一些,说东北的土豆又软又甜。桑园吃 了一口,立刻觉得此话不假。 晚饭后,唐佑敏建议她们去看海上夜景,他们当向导,三个女生急不可待地催 着马上走。他们走出大门,横过通往市区的柏油马路,走上一条宛延崎岖的石子小 路。天还很亮,可以看见路旁星星点点蓝紫色、白色、黄色的小花点缀在碧草绿树 间。一阵微风吹过,飘来又清又凉的花香和湿润的泥土味,撩拨得女孩子们边走边 哼起各自喜欢的歌。不一会儿,她们已经可以闻到大海特有的咸腥味。这味道对她 们来说是陌生的,但正因为陌生,才吸引得她们加快脚步,把男生们远远地甩在后 面。忽然,她们身后传来轻柔而悠长的歌声:“当我们离开故乡到海洋去远航,我 要亲爱的母亲为我祝平安。我要在开航的前夕,向心上人告别,因为我的妮娜伤心 哭泣心儿裂。亲爱的妮弧,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会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 的,请你打开你的窗,忠诚的灵魂回到你的身旁……生活在大海洋,自由纵情歌唱……。” 这是林桑园熟悉而喜爱的《鸽子》,她听出来是苏刚在唱,觉得那歌声带着滑稽的 忧伤。 绕过一个嶙峋山岗,碧波万顷的海出现在她们面前。林桑园不觉停住脚步,呆 呆地望着这比任何油画、摄影以及电影中的大海都壮丽、真实的海域。她被大海的 坦荡辽阔迷惑得如痴如醉。这时,海上没有风,只有几朵雪白的浪花泛波荡漾。遥 远的天际,几缕轻纱般的白云,横飘在蓝灰色的晴空。在坦诚无私的大海面前,桑 园觉得与尘世间的一切斗争,一切丑恶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是宁静和爱。她甚至仿 佛听见了海底人鱼公主甜美清纯的歌声,看见她抚摸着石像,深情地思念远方陆地 上的王子。其他人也都无声地停下来,只有高路江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每当我 站在大海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又变得纯洁而简单了。”桑园和大家在沙滩上坐下来, 欣赏着微波优雅地推着雪浪,亲吻柔软的细砂。远处的海浪,叹息着扑过去拥抱那 独立冷静的礁石。苏刚又轻悠悠地唱起来:我们被微风,带往那远方,像海鸥一样, 在海上飞翔。快不要失去宝贵的时光,桑塔露齐亚,桑塔露齐亚……桑园不知道这 歌词是否符合作词者的原意,但她觉得它很合拍,很尽意。 黄昏开始来临,蓝色的大海被明艳的夕阳染上了一层桔红色,好像有无数条金 色小蛇,活泼地在海上游动。所有的人都眯起眼睛,注视着夕阳慢慢地收敛起满天 幻化多彩的霞光,逐渐消逝在天边浓重的云层中。暮色朦胧地罩住海面,大海显得 更加深沉寂静。天空中群星闪烁,谦和的月亮洒下温柔的光芒。桑园觉得像在梦境 一样神魂飘荡,听不见身边的伙伴在谈论什么,只想着,如果能一生一世以大海为 伴就好了。不知坐了多久,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渐渐喧响起来。桑园突然产生了一 种冲动,好像大海在呼唤她。她站起身,朝最高的那块礁石走过去,没理会有人在 叮嘱她,不要走得太远。她爬上瞧石,海浪翻卷着,很有节律地冲击她脚下的岩石, 石缝里,发出动听的和声。她望着越涌越高的海浪说:“大海啊,你应该去洗刷人 世间的仇恨,残暴和血腥,用你的宽容去取代愚昧的狭隘。”她听见隐约有人在喊: “涨潮了,快回来吧!”她学着高尔基的诗句喊:“我是海的女儿,让海浪来得更 猛烈些吧!”沙滩上的三个男生沉不住气了,因为他们知道,涨潮的速度有多快。 别看桑园站的那块石头现在还高出水面,几分钟后,这个傻女孩就会被身后高涨的 海水阻住回不来了。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那边跑。苏刚跑了两步就走回来,他 自嘲地说:“两个人去都嫌太多了,我别再添乱吧。”高路江跑到一半也站住了, 看着长腿的唐佑敏大步跑过去。唐佑敏爬上礁石,一把拉住林桑园,发现她的衣服 让浪花溅湿了,在冰凉的海风中身体有点发抖。他脱下身上的制服,轻轻地披在她 身上。桑园回头朝他感谢地笑笑,他感到那笑容像星光灿烂般的眩目,不由自主地 拥住她。桑园以为他怕她滑倒,忙蹲下身体,一边向下移动,一边对他说:“不用 扶,我不会跌倒。你倒要当心,因为你个子高,重心不稳。”当桑园笑着跑回沙滩 时,秦柳威胁地说:“回家一定告诉你爸妈,让他们好好管教你这个野女子。”唐 佑敏一边跑着,一边指着脚下接连而来的浪涛,桑园看见他身后不远已经涌起了一 人多高的浪潮,好像一群猛兽在追赶他。她一边喊他快跑,一边跟着其他人们爬上 小山岗。当所有的人都来到安全地带时,桑园吃惊地发现,他们刚才坐的沙滩,已 经全被海水浸吞了。她胆怯地朝秦柳小声说:“大海也会这样无情啊!”以后几天 也过得很愉快,他们白天除了在校园里看看大字报,就是到不远的星海公园去挖海 口。苏刚挖一个往嘴里送一个,一边还吧喀着嘴说好甜,好甜。林桑园看着那像一 沦鼻涕似的东西,怎么也不忍心往嘴里送。傍晚,桑园总是抢着往海边跑。秦柳也 很喜欢凉爽的海风。只有夏莹喊累,要唐佑敏留下来陪她。可是唐佑敏越来越不耐 烦了,尽管他仍然对夏莹彬彬有礼,就连满不在乎的桑园都因他的明显冷淡而替夏 莹脸红。她忍不住动员秦柳以大姐姐身份劝劝夏莹,别对唐佑敏撒娇耍痴了。秦柳 撒着嘴说:“管她,她爱犯贱。”高路江说,怕海浪把“海的女儿”卷回大海里去, 拉着苏刚陪桑园她们走,唐佑敏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前面,夏莹只好嘟囔着跟随大伙 儿。这几个不满二十岁,或刚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举世闻名的文革初期,在别处 陷入刀光血影的武斗时,尽情享受着良辰美景,任梦想逐浪奔驰。 一天下午,三个女孩正有些无聊地浏览着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唐佑敏拿着一份 电报走过来,说他要马上回上海,因为家里拍来电报,说在纺织厂做了多年女工的 母亲病重,他特意向她们道别,还希望桑园如果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去他家坐坐。 桑园答应着,却不见了夏莹。一会儿,夏莹提着自己的行李急匆匆地跑来说,她打 算和唐佑敏一起回上海,她有些担心在上海交通大学担任领导工作的父母。说完她 就去找唐佑敏。林桑园和秦柳面面相觑,她们似乎也觉得在这里待得够久了。桑园 说她想回家,秦柳说她想去沈阳看她奶奶,可以陪桑园坐一段路程。两人商量好, 也去收拾行李。当她们来跟高路江他们辞行时,才知道唐佑敏和夏莹已经去赶开往 上海的轮船了。 高路江和苏刚把她俩送到火车上,帮着找到坐位,直到车要开动了,高路江才 紧紧握住桑园的手说,他已经给妈妈写信了,要她一定去他家玩。桑园觉得握着她 的那双手柔软得可笑,一点儿也不像船长应有的钢铁般的硬手。不过他那双直视着 她的安静而深沉的眼睛,却很得她的好感。苏刚朝她挥着手。脸上带着明朗活泼的 笑容,那件洁净的海魂衫紧紧包住他朝气蓬勃的坚实胸膛。桑园总觉得他有一个新 生婴儿般的纯洁灵魂。 火车离站了,站在下面的“船长”之一,还在朝车厢里行注目礼。秦柳看看桑 园说:“你可真像条美人鱼啊。”桑园问她什么意思,秦柳笑笑,叹口气说:“没 什么意思,你当心自己就是厂,但愿你像真鱼那么滑溜,别被抓鱼的抓住。”桑园 不依,追问谁要抓她,秦柳摇摇头说:“看来你是条傻鱼。”桑园非要她讲清楚, 就伸手去咯吱她,两人笑闹成一团,直到旁边又坐上两个人,她们才安静下来。桑 园嫌座位太挤,就把一条腿搭在秦柳的腿上,秦柳小声命令她:“把腿收回去,当 心刮进去柴禾棍儿!”桑园先一愣,想了一下领悟过来,顿着脚低声骂秦柳坏。秦 柳笑着贴着她耳朵说,这是她家的老保姆常对她说的。 到了沈阳站,秦柳嘱咐桑园一路小心,就挤下火车,很快被人群淹没了。桑园 立刻孤单起来,她没有哥哥。姐姐,这几天秦柳一直把她当小妹妹对待,她已经对 她产生了依恋之情、百无聊赖中,她闭起眼睛养神。“那是你姐姐吗?”对面有人 问她。“不是。”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地回答。“我看也不像、”那人继续说。桑园 奇怪还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人,不觉把眼睁开看。对面坐着两个佩戴帽徽、领章的真 正军人。从他俩的服装和气质上,桑园断定这是两个军校的学生。果然,刚才讲话 的那个人马上自我介绍说。他们是西安军事电讯学院的学生,出差到东北,现在返 校,要在北京中转火车。桑园暗想,这真是个饶舌鬼,也不怕走漏军事机密,因为 她听父亲对下级交待过,出差在车船上尽量保持沉默。对方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微 笑着说:“我看你戴着红卫兵袖章,一定是出身很可靠,才对你讲这些。你是北京 来的吧?”桑园点点头。“我一听你和那个大个儿讲话的口音,就知道你们是北京 来的。”桑园礼貌性的笑笑。她注意到饶舌鬼旁边的年轻军官一言不发,充耳不闻 地盯着天花板,一双漂亮的眼睛愁云惨淡,两条长长的剑眉紧锁着,棱角清晰的嘴 唇绷得僵硬,饶舌鬼见桑园注视自己的同伴,就小声对她说:“我这位伙汁倒大霉 了,他爹是省级领导干部,刚刚被作为‘走资派’揪出来,我们出差的任务还没完 成,就被学院用加急电报催回去,因为他已经不适宜完成那项任务。”桑园同情地 看看那位漂亮的倒霉鬼,又不愿听饶舌鬼饶舌,就闭上眼睛,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在“咣当、咣当”的铁轨撞击声中,她从梦境般的大海回到了现实的恶梦里。人们 都说梦是无色的,但是在桑园的梦里,蔚蓝祥和的大海时而推涌出异形怪状的血红 巨波,时而倾塌成破玉乱石的苍白碎浪。在烟波浩渺的背景下,一艘古老华丽,却 陈旧斑驳的巨船,像被一只无形又无情的巨掌把玩着,在瞬!司万变的狂涛中沉浮 挣扎。在红与白迅猛的搅袭下,林桑园感到一阵阵寒热往来,舌燥口干,她极不舒 服地翻了个身,觉得周身关节像经过万米长跑测验后一样酸累,她忍不住呻吟了一 声。当她隐约听见列车员说,火车已经进入华北平原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烧得呼吸 都费力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也张不开眼睛,只有默默地忍受着。迷糊中,她突 然感到额头上被放上一块沁凉的毛巾,紧接着一杯微烫的水送到她嘴边,她贪婪地 一饮而尽,那微烫的水使她干涩的咽喉润贴舒服。她以为那是母亲,像往常一样照 顾病中的她,就信任地把头垂靠在身边那人肩上,又昏睡过去。 在一声长啸中,列车缓缓开进北京站。车厢里的乘客们呼亲唤友地骚动起来。 闲适中,林桑园听见两个人在低声争论着。第一个人说:“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签中 转票的时间,不能耽搁的!”第二个人说:“我们总不能把一个生病的女孩子扔下 不管哪。”第一个人说:“你可以把她交给列车员。”第二个人说:“那怎么可以 放心?”第一个人有些焦躁地说:“我老爹出了岔子就够让我烦的了,再耽误返校 报到,会更倒霉。”第二个人语气果断地说:“这么办吧,你马上去签票转车,先 回学院报到,顺便替我向系领导讲明情况。”林桑园一时想不清身在何处。她费力 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倚在被她暗称为”饶舌鬼”的年轻军官肩上,那位漂亮的 “倒霉鬼”正不耐烦地瞅着自己。她虚弱地勉强坐正身体,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到站了,该回家了。”当她伸手拉过自己的挎包,竟差点儿跌进“饶舌鬼”怀里, 她这才感到四肢软弱得不听使唤。“饶舌鬼”一把扶住她问:“有没有电话通知你 家里,或者你告诉我住址,我送你回家。”桑园摇着头,轻声说她自己可以回家。 “倒霉鬼”一听这话,立刻拉上同伙就要下车。看着桑园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的样 子,“饶舌鬼”二话不说,就把桑园架着下了车。 他们一起来到二号候车室,“饶舌鬼”把桑园安置在透气较好的坐椅上,就走 到一边和“倒霉鬼”低声商量着。一会,“倒霉鬼”朝签票处走了。“饶舌鬼”对 桑园命令地说:“如果你不愿意耽误我的时间,请赶快告诉我,如何与你家里取得 联络。”桑园本来想自己乘公共汽车回家,但现在觉得浑身酸痛,一步都不想动, 只好把家里和父亲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饶舌鬼”。他很快打完电话回来,说 她家里没人接电话,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和她父亲联系上了,很快会来人接她。林 桑园一边感谢他,一边催他快去追他的同伴。“饶舌鬼”说,不把她交给接她的人, 他不会离开。他坐下来和她聊天。他说昨天晚上,听见她呻吟,还以为她在做恶梦。 后来看见她梦中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脸也变得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偷偷 伸手试她的额头,才知道她已经发烧很高了。桑园明白是准给她的凉毛巾和开水, 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她想说什么,但“饶舌鬼”叫她闭上眼睛休息。 当父亲带着门诊部护士急匆匆地在候车室找到他们,时间刚好过了三十五分钟。 父亲知道这位好心的年轻军官已经错过了今天的车次,就邀请他去他家休息一夜, 明天再走。年轻军官标准地向桑园父亲敬了个军礼说:“谢谢首长关心。我还是在 候车室里休息比较方便,明天大清早有班火车开往西安。”父亲问他,不会觉得时 间太长,太闷吗?他说他随身带着《毛泽东选集》。因为挂记着女儿的病,桑园的 父亲没有更多地挽留他,再三感谢后就和护士扶着有气无力的桑园走了。车上,父 亲问桑园:“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回去我给他们领导写封信表扬他。”桑园不能 告诉父亲,她叫他“饶舌鬼”,只好说没问过他姓名。父亲摇着头,责怪女儿太粗 心。 三天后,桑园恢复得像没事人一样。水灵灵的轻红重新出现在少女的嫩脸上。 母亲暗自赞叹女儿比当年曾是校花的她更娇艳俏丽。但是母亲和父亲从来不当着女 儿的面称赞她的容貌,因为他们不愿女儿自知天生丽质而“骨头轻飘起来”,他们 希望她稳重地专心潜研学业,将来成为高级科技人材。所以他们甚至戏德地称苗条 的女儿为“猴女”,气得桑园常嚷着要搬去动物园的猴山住。只有杏园常常为姐姐 打抱不平,她稚声嫩气地对爸妈抗议说,姐姐一点儿不像满脸黄毛的猴女,倒像她 的小人书上画的“龙女”。这叫桑园更喜欢这位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妹妹。 在家休息几天后,桑园觉得离开学校好久了,很想知道那里有什么变化。她骑 车来到学校。门房早就撤了,她可以一直沿着林荫道骑进去。学校里很安静,她在 校园里骑了两圈,只看见一两个女教师在晒衣服,她很奇怪,把车停在教室接外, 走了进去。楼里空荡荡的,几张过时的大字报歪歪斜斜地挂在绳子上,在楼道的穿 堂风里发出撕裂的响声。桑园正犹豫该不该回家,忽然听见从原来的校领导会议室 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她连忙走过去,好奇地推开虚掩的门。她看见南雁和几个不 认识的红卫兵坐在里面笑得正开心。大家都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她,笑声收敛了。 南雁马上站起来,请她进去。她赫然发现其中两个头皮剃得净光的红卫兵,竟是两 个长相十分秀气的女孩子!她俩肆无忌惮地盯着桑园,娇艳的红唇嘲笑似地微微向 上翘,其中一个嘴角还泛着逗人的酒涡。桑园惊讶又感兴趣地看着她们,在她们对 面坐下来。虽然她从小被母亲教导,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但现在她实在忍不住 要盯着这两个漂亮的“尼姑头”看,不过她极力忍住没笑出来。由雁在林桑园旁边 坐下,并向大家介绍她,说这位是本校红卫兵中马列主义水平最高者。对面一个坐 无坐相,歪帽敞怀,故作豪放的白净大男孩盯着桑园,对南雁说:“我需要一个高 水平的秘书,你肯不肯给人?”南雁“哈”了一声说:“你讲话口气真不小,也不 怕闪了舌头。人家有大将之才,肯给你当秘书?再说,你已经有了这两个连头发都 革掉了的左派女秘书,还嫌不够吗?”说完,他看着那两个泛着青光的干净秃头, 嘎嘎地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连女秃头们也放肆地扬声尖笑。桑园实在为 她们的勇气吃惊,因为她想,自己是宁愿落头,也不敢落发的。她觉得有些坐不住, 就站起来对南雁说,有事要走,南雁并不留她,只是告诉她过两天到学校里来,要 准备“十一”参加国庆游行。她答应着,走出会议室。刚出教室楼,迎面过来刘瓦 明。一见桑园,刘瓦明那副浓眉紧锁、忧国忧民的面孔立刻柔和下来。他热情地招 呼桑园,说好久没有见到她,是不是去革命大串联了。桑园说,是,去了大连一趟。 他又说现在西城区各中学红卫兵领导人都在校长会议室里商量“十一”游行的组织, 她应该去听听。她说她刚从那里出来。他立刻笑着说,你一定看见那两个彻底革命 的女红卫兵。桑园也不禁笑起来。刘瓦明告诉她,那两个女孩子是市女一中的初中 学生,现在是鼎鼎有名的市红卫兵领导人江山的女秘书。桑园问,江山就是那个白 面书生吗?刘瓦明说,就是他,别看他外表像一介书生,惩办起牛鬼蛇神来可从不 手软。桑园见他说着,眼睛里也闪出一星凶光,不禁暗自叹息:为什么这些一表人 材的革命后代,内心却如此残忍凶狠呢。她想走了,顺便问了一句,为什么学校里 人烟如此稀少,刘瓦明说,学生和教师们都到外地大串联去了,只有他和南雁留下 来和外出的红卫兵保持联系。看见桑园推车要走,刘瓦明迟疑了一下,就大步走过 去,按住桑园的自行车把手,请她稍留一会儿,他有话对她说。桑园奇怪地问他是 长话还是短话,他说是不长不短的话。桑园只好把自行车支好,坐到台阶上,因为 她发烧刚过,站久了有些累。刘瓦明犹豫了一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坐下来。桑 园等着听他讲,他略一思忖,小心地问桑园,是否还记得那天在学生食堂,赵雪梅 当着全体红卫兵抖落她家家底的事,桑园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记得呀,不过她并不 往心里去,因为全校像雪梅那样家世纯红的人,实在屈指可数。自己的父辈早年背 叛地主家庭,投身革命,已经值得做子女的引以为荣了。刘瓦明想了一下,问: “你大概不知道你父亲的入党预备期曾被延长了一年吧?”这一下,把桑园问愣了, 她只知道早年参加共产党,从没听说什么预备期延长的事。一向不易生气的她有些 恼怒了:这个刘瓦明到底要想跟自己谈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入党过程。她 气呼呼地盯着刘瓦明,等着听他的下文。刘瓦明有些歉然,但很快单刀直入地说: “那是因为你爷爷是被八路军镇压的恶霸地主,而且你父亲上学时参加过三青团。” 他见桑园惊讶地瞪大眼睛,连忙安慰她说:“这些情况只有我和南雁掌握,别人是 不会知道的,别担心。”桑园愤愤地问:“你干嘛跟我谈这些?”刘瓦明小心翼翼 地说:“一来我想让你了解这些情况后,自己注意设防,二来我是想让你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赵雪梅曾再三向我打听,我只告诉她,就像她已经知道 的,你父母都出身于地主家庭,但都背叛家庭,投奔革命,没有更多别的历史问题。 要不然,那天她一定会在大会上借题发挥,发动其他人围攻你,后果会难以想象的。” “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桑园气哼哼地盯住他说。“我倒不要什么感谢,只要 你心里记住我,一个曾经保护过你,而且永远乐于保护你的人。”刘瓦明真诚地剖 露自己,同时神迷地望着她那双因为气恼而泪光闪闪的眼睛。他记不清是在哪本武 侠小说上看过,凡是眼白发淡蓝光彩的女子,十之有九都是气质高贵的绝代佳人, 他眼中的林桑园就是九者之一。他认定自己将来必定会像父亲那样成为大首长,他 要有一位像桑园这样婉约高雅,光辉动人的首长夫人,而不想娶像他母亲那样一脸 霸气,僵硬得像榆木棒子的女人。其实他母亲的身材、容貌都算姣好,只是那付拿 腔作调的朴素、严肃的革命女干部的“光辉形象”,破坏了她的女人味,显出令人 敬畏的中性嘴脸。下级们常困惑地猜想,她是怎样和丈夫制造出三个儿女来的。连 刘瓦明也对父亲与女保健医生的那些偷偷摸摸的动作很同情:母亲除了对孩子们表 露出女性温柔的母爱,实在没有任何表情可以吸引男性,也许她根本不齿于吸引男 人。而林桑园在他心中是真正的女人:端庄而妩媚迷人,聪颖而含蓄谦和,虽为干 部子女,却自然地飘散着书香气息。以前,由于他几门主课成绩太差,只能无望地 忍受暗恋的煎熬,没胆量向心中的偶像表示爱意。现在,一切都变得对他有利了: 高干子弟的显赫身份已经使他获得了许多女孩子的青睐,这说明他与她的距离拉近 了,何况他还在那个严峻的关头掩护了她。至于自己魁伟的仪表,他更有信心,单 从前天晚上来家做客的父亲老战友的独生女儿那种脉脉含情的目光中,他就对自己 男性的吸引力毫不怀疑。他不认为林桑园会对他的温柔表白无动于衷,他想她至少 会心动脸红。当他看见她一直低垂着睫毛不开口,以为是女孩子在感情而前常有的 羞怯。他不敢惊动她,敛声静气地坐在一定距离外,生怕她像害羞的小乌一样飞逃 掉,尽管想拥抱她的冲动已经使全身血管贲张。一会儿,他忍不住又轻声对她说, 只要她愿意跟他好,他父亲的权势和关系可以把他们俩都送进解放军部队,这是一 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前途。接着,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父亲的有名望的老战友们。 林桑园开始一直为“恶霸地主”、“三青团”这两个可憎的名称感到震惊和沮 丧。共产党早就在她单纯的头脑里,给这两个名称下了罪恶的注解。她只知道自己 的根不是纯红,没想到会有这样碜白的背景,她不能相信。她要回家去问清楚,爷 爷真的是叫八路军镇压的吗?父亲真的参加过三青团吗?她从没见过爷爷,他在她 出世前好久就去世了,她对他既没好感,也没恶感,可是父亲却一直是她敬爱的人, 她不能接受他曾有过不光彩的历史。她正觉得头脑里烦乱如麻,却听见告诉她这些 坏消息的刘瓦明开始向她娓娓述情,她感到滑稽得可悲。在她情窦未开的朦胧意识 里,爱情是遥远而神秘的仙境,她从来没想过去探究它。偶尔在梦中,曾隐约有位 飘逸的王子,在对她召唤。她不懂情为何物,但却认定不是刘瓦明这种居高临下的 人的垂怜施舍,更何况他总带着一种血腥的杀气,哪怕是在表情温柔的时候。她慢 慢站起身,不无同情地看着正热切等待她回应的刘瓦明,沉静地说:“谢谢你的好 意,我很不愿意伤你的心,一就只当今天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我什么也没听到,让 那些话随风而散吧。”然后,她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留下刘瓦明困惑地呆坐在台 阶上。 林桑园的父亲回家时,发现大女儿清亮的眼睛有些发红,尽管他对女儿既爱笑, 又易哭的青春期情绪变化习已为常,也不免关切地问她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桑园第 一次很没礼貌地朝父亲喊:“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爷爷是被镇压的,你参加过 三青团?”父亲惊讶地问:“谁跟你讲的?”“全校红卫兵都这么讲!”桑园任性 地嚷,她在父亲面前不能控制满心的委屈。“胡说八道!”父亲的口气很气愤。听 见父亲的骂声,桑园顿时觉得舒坦不少,本来嘛,她早就想到那是胡说八道,她歉 意地对父亲赔上笑脸,请他讲讲事实真相。父亲点上支香烟,陷入回忆中,他告诉 桑园,祖上是川东华蓥山区清寒书香门第,从桑园太爷开始,因与缅甸通商逐渐富 裕。到桑园爷爷这代,家财更像滚雪球似的堆起来。树大招风,爷爷开始被土匪威 吓勒索。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眷财产,爷爷买了几条治,雇了几名护院。他不愿儿辈 冒险经商,也不愿断了祖先的书香,就把几个儿子都送出去读书。父亲和伯父后来 到上海上大学,和家里联系疏远了。一天,么叔从老家赶来,见了二位兄长就大哭 不止,说是爷爷被土匪绑票,等家人送钱去赎的时候,土匪怕中圈套,已经把爷爷 打死,逃之夭夭了。父亲和伯父赶回去给爷爷治丧,听说为首的土匪已经被叔祖们 打死,祭了爷爷的灵。后来父亲参加革命,入党时忠诚地向党组织交待了爷爷的死 亡经过,以及自己上学时跟着别人填过一份三青团申请书,因为同学们说这是革命 青年的组织。但他还没参加任何活动,就毕业了。党组织对这两个历史问题进行了 一年多的慎重调查,结论是父亲交待的情况属实,所以父亲的党员预备期,延迟一 年开始。 桑园听完父亲的讲述,对从未谋面的惨死的爷爷产生了同情和歉意。她仔细端 详着父亲的脸,想象着爷爷的模样,因为父亲说爷爷没有照片留下来。同时她想如 果刘瓦明或其他什么人再提爷爷的事,她会理直气壮地对他们喊:“胡说八道!请 拿证据来。 国庆节前,全校红卫兵基本上都回来了,大家凑在一起,哇啦哇啦地大谈自己 支持各地造反派闹革命的丰功伟绩。林桑园在一旁只听不开口,因为她除了欣赏大 海,一无所为。方洪也是静听不语,桑园问他串连到哪些地方,他腼腆地笑着说, 只到杭州,上海。他为贪吃上海城隍庙的小吃,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打电话向他 爸爸求救,他爸爸请上海警备区司令员派人给他送钱,因为方洪自己死活不肯去人 家家里张口借钱。桑园大笑着说他舍命不舍脸。方洪问怎么没见泰柳,桑园说她打 电话问过秦妈妈,秦柳这两天就会从沈阳赶回来参加国庆。桑园借着话题谈起秦柳, 她说秦柳不仅各种球打得好,人的心眼更好,跟她在一起绝对没亏吃。她细数着好 朋友的体贴照顾,诚恳大方,以及自己如何喜欢她。当她发现方洪并没热心应和, 就直截了当问他,对秦柳有什么看法。方洪淡淡地说,很同意她的看法。桑园很不 满意,追问他自己的观察,他想了想说:“她没有干部子女的通病:骄、娇二气, 也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嫉妒心,纯真坦率……”桑园听着听着,高兴地叫起来:“太 好了,她一回来我就告诉她!”她没有在意方洪深意的微笑,更听不见他心里说: “我这是在称赞你呢!” 十月一日凌晨,林桑园和大家等在校园里,准备向天安门出发。秦柳迈着长腿 跑了过来,桑园高兴地叫她,竟意外地看见被大家称作“挨刀砍的”钱峰从校门口 进来。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立刻像迎接凯旋的勇士一样把他簇拥在中间,尽管桑 园马上联想起唐海山的母亲李影惨死,还是从心眼里为钱峰的康复而庆幸。她和秦 柳都没有围过去,站得远远地朝正向她俩招手的钱峰点头示意。 人们按照国庆游行总指挥部预定的时间出发了。桑园和秦柳走得比较靠后,因 为前面的人都雄赳赳地唱着造反歌曲,她俩和不上拍。正走着,秦柳问怎么没见方 洪,桑园才想起今天早晨就没见他的人影。正好南雁在离她们不远的队伍中,和钱 峰边走边聊,桑园走过去问南雁,方洪怎么没来参加游行。南雁说方洪昨晚打电话 请假,说他扁桃腺化脓,发烧了。钱峰在旁边风凉地对桑园说:“你不能稍微有一 点国际主义吗,问问我的伤处好没好?”桑园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刚才很多 人围着你,我插不上嘴。怎么样,伤口还痛吗?”钱峰说着:“你伸手摸摸。”就 把脑袋朝桑园转过去。桑园迟疑了一下,胆战心惊地伸手摸了他脑门上那条又粗又 长、粉红发亮的刀疤,钱峰立刻显出一付痛苦相,吓得桑园赶快把手缩回来。钱峰 哈哈大笑一阵。桑园白了他一眼,走回秦柳旁边,告诉她,方洪病了。秦柳想了想, 悄悄地说:“参加游行的人不少,咱们钻个空子去看看方洪吧,他一定很闷。”桑 园认为没什么不妥,但不知道他家在哪儿。秦柳说她早就记下他家地址了,两个人 趁队伍拐弯时就溜走了。路上,桑园一五百十地把方洪称赞秦柳的话都告诉她了, 当然也把自己的赞词掺在一起。秦柳听得脸上阵阵发烧,直说不好意思去看方洪了, 桑园埋怨她优柔寡断,逼着她找到方洪家。 这是坐落在一条安静、宽敞的胡同里的红漆大门,门檐上描绘着古色古香的花 卉,门两旁威严地站立着两只白色大理石刻的石狮,桑园笑着对秦柳说:“咱们别 是摸到贾宝玉他们家来了吧。”秦柳有些犹豫地伸手按门铃,等了好一会儿,大门 才开了一条缝,一位梳两条小刷子、皮肤微黑、俏丽的女孩子伸出头来,问她们找 谁。秦柳友好地对俏女孩说:“你是岚岚吧,我们是你哥哥的同学,听说他病了, 来看他的。”俏女孩也不搭腔,一转身朝里跑,一边高叫着:“大洪,有人来看你 来啦!”一会就不见人影。桑园奇怪地问秦柳,怎么知道女孩的名字,秦柳笑而不 答。进了门,一条干净狭窄的青砖而道直通另一扇半开的门,而道上架着藤萝,垂 下一簇簇淡雅的紫藤花,形成一道天然的穹盖。推开第二道门,她俩惊讶地看见一 座构思奇巧的假山石,屏障似的矗立着,上面随意长着几星素静的花草。绕过假山, 是一洼清池,几尾色彩斑斓的龙睛鱼在池中嬉戏;池边一株丝条轻舞的垂柳,正柔 情地撩拨着池中飘浮的青萍;几朵娇俏的睡莲,慵懒地展开玉颜;一阵沁人心脾的 幽香飘来。她俩看见在古朴的画堂前,两只巨大的青色瓦缸里,几支亭亭玉立的荷 花迎风摇摆。她们不禁面面相觑。北京城一年四季风干土燥,这种只有在各大公园 由专门人工维持的清幽滋润景象,居然出现在自己同学家里,真有些出乎意外,而 且从没听方洪提过自己的家。她俩正在感叹,又不知道方洪是住在“恰红院”还是 “快绿院”,一位富态的中年妇女从回绕的画廊走出来。她带着热情的苏北口音向 她俩招呼:“你们来啦,欢迎,欢迎。这个小岚岚真不懂事,把客人搁在这儿就不 管了。快跟我来吧。”看她那大方的派头,两个女孩子暗想这一定是方洪的妈妈了, 就很客气地边走边问方洪今天感觉如何。她说早上他退烧了,但医生说他下午还会 烧上去。所以尽管大洪一清早就叫要参加游行,还是被她强接回床上去了。说着她 们走进一个无花无草的简单小院,一座古旧的青瓦房粉刷得很整洁。进门是一个宽 大的通堂,放了一张乒乓球桌,球拍、球网都在上面。女主人说,通堂两头各有一 间屋子,是大洪和弟弟的“和尚居”,这里是哥俩的运动室。桑园瞥见墙边放着举 重的大杠铃和铁哑铃,心想,难怪方洪投篮那么有力。 她们被领进“和尚居”之时,正巧方洪穿好上衣在系腰带,她俩连忙把头扭开 退出去。女主人含蓄地朝桑园微笑,不住地打量她。桑园礼貌地向她笑笑。当方洪 请她们进去时,女主人说:“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匆匆走了。桑园问方洪,那 是不是他妈妈,他说不是,妈妈上班走了,她是他家的保姆李阿姨。桑园说,保姆 阿姨都这么有派头,你妈妈大概更是仪态万方。秦柳叫她别耍贫嘴,问方洪好些没 有。方洪说昨天很难受,今天没事了,都是李阿姨不让他出门。秦柳要他上床,说 躺着一样可以聊天。桑园看见桌上有本精装的集邮册,很有兴趣地翻来看,不参与 他们两人的谈话了。她是个集邮迷,家里的信件几乎个个都被她开了天窗,现在她 少说也有近百张邮票,虽然不全成套,也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可是当她看见方洪 的邮票,立刻觉得自己的黯然失色。这里收集着几百种邮票,每种都成套,而且张 张干净笔挺,就像方洪本人一样。他甚至已经拥有了一套最新的《伟大领袖接见红 卫兵》的巨型邮票,真令她羡慕。方洪默默地注视着她观赏邮票时那种眉飞色舞的 憨态,抿住嘴唇,露出难以察觉的柔情。他希望自己的邮票更多些,也希望秦柳不 倦地聊下去,这样他可以多留一会儿这位鲜花般的少女,这间“和尚居”也能多吸 吮这少女呼出的芬芳。十七岁的他,尽管上有姐下有妹,见过的女孩子也不算少, 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神飘荡,这位只有当他独自一人才敢轻声呼唤的,心目中 圣洁柔美的天使,今天竟降临自己的卧室!尽管他几乎天天和她在学校见面,可现 在她是在属于自己隐私的卧室里,难道不可以幻想自己是短暂地拥有了她吗;尽管 旁边还有第三者,难道不可以想象此刻只有他和她的情景吗。玩味着这朦胧虚无的 甜蜜,他闭上眼睛,耳朵却专注地收集着那女孩不时发出的对邮票的赞叹。他多么 想对她说,你喜欢,就拿走吧。我这里任何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送给你啊! 但他不敢吐露。上次那本精美的语录本把她惹恼了,他明白她内心的高傲和自尊。 他暗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清丽袅娜的姿容使多少男孩在梦想她;宽容大度的 胸襟使多少女孩愿意接近她,但是她雍容沉静的仪态,又使人不敢轻生邪念。他相 信这个纯真快乐的女孩只能给男孩带来幻想,没有人能真正得到她。所以他只要感 觉到她的存在就满足了。 秦柳坐在靠床的椅子上,面对面地离方洪很近。她是那种体魄矫健坚强,而内 心柔弱羞怯的女孩,若不是一路上林桑园把方洪对她的赞词添油加醋地告诉她,她 是绝对没有勇气坐得离他这么近的。她见自己倾慕的人微微闭着眼,以为他病得不 轻,心里漾起一阵爱怜。她想他一个人躺在大而冷清的家里生病一定很闷,就娓娓 地对他轻声讲述这趟东北之行的趣事,还告诉他,她奶奶送她一双用东北名草“乌 拉草”做成的乌拉鞋,像两只鸟窝一样粗大,不过冬天穿上会像包上热水袋一样暖 和。她说等他病好了,她会拿到学校去给他看,很新奇的。当她发现方洪只是淡淡 地应答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她所期待的表示,隐隐有些失望,但她转念想到他一 定是病得困倦了,就轻轻捅了一下正在津津有味地细赏邮票的桑园,小声说:“咱 们该走了。”方洪立刻睁开眼睛,央求她们再坐一会,可是她俩都说不想打搅他休 息。他瞥见集邮册只翻过几页,就建议桑园带回家去慢慢看,什么时候还给他都行。 桑园想了一下,拿起集邮册,笑着谢过他,并说一定会“完壁归赵”。方洪见挽留 不住,起身要送她们,又被秦柳轻轻按在床上,说她们认得出门的路。两个女孩走 出通堂,忽然看见那个微黑俏丽的女孩,站在一棵槐树下若无其事地向她俩张望。 桑园正要和她打招呼,她一转身就跑开了。李阿姨热情地迎送出来,一边说欢迎她 们再来玩,一边意味深长地把目光流转在桑园的脸上、身上,桑园大方地和秦柳向 她道别。 路上,秦柳犹疑地问桑园:“他真的说过我好吗?”桑园肯定地说:“当然啦, 他真的认为你很好。你看他多听你的话,你让他躺下休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 她又想起不知是哪位作家说过,爱情需要勇敢的表白,不要总是胆怯的试探,于是 她建议秦柳多接近方洪,多和他谈心,必要时她可以不在场。秦柳马上说:“别价, 你要是不在场,我只会心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园笑她“外强中干”,她忧 郁地说,一点儿不错,并且希望像她一样没心没肺,逍遥自在。桑园做出可怜巴巴 的样子,说不是她没心没肺,是丘比特的箭用光了,轮不到她。秦柳恐吓地说:当 心吧,说不定哪天哪位船长会把你捕捉去。桑园马上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祈祷这 天快点来到。 “十一”过后,文化大革命势不可挡地向更深、更高的层次推进。许多知名的 战将及领袖人物,出人意料地被揪斗出来。桑园的同学中有不少是部长甚至更高级 领导干部的子女,有些人已经收敛了往日骄横的气焰,消沉干去。一天,方洪正在 跟林桑园和秦柳评论最近江青同志受军委副主席林彪之托,发表的对军队运动的讲 话,赵雪梅满脸阴沉地走进他们所在的教室。她冷冷地扫了桑园一眼,说有话要单 独和方洪说,能不能请她俩出去。没等两个女生回答,方洪忙说,咱们到外边谈吧, 说着先走了出去。秦柳默默地注视他俩的背影,桑园宽慰她说,雪梅抢不走方洪。 教室外面,方洪问雪梅找他有什么事,雪梅的眼圈不禁涌出眼泪,哽咽着一时 讲不出话。方洪掏出自己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递给她,温和地让她慢慢说。雪梅告 诉他,昨天军内造反派把她父亲叫去审问了一整天,晚上没让回家,今早通知她母 亲准备漱洗用具和换洗衣物,造反派会派人来取。母亲追问造反派,丈夫有什么问 题,回答是她无权过问。雪梅知道方洪的父亲目前是军内总部文革领导人之一,希 望他能向他父亲打听一下,她父亲的问题到底有多严重。方洪沉思了一下,答应了。 雪梅又歉意地希望方洪别为她跟他吵闹过而生气。他说他早忘记了。望着心事重重 的雪梅走了,方洪不觉叹了口气。他一直很清楚雪梅对自己的情意,但是身为高干。 子弟的他,看够了高干小姐们任性跋扈的举止言谈,更何况雪梅的情意使他深感压 抑。 回到教室,方洪把雪梅家的不幸告诉了两位面带疑问的女生。这两人马上同情 起雪梅来,一个忘记了她对自己的无礼,一个忘记了她对自己的威胁,急急地叫方 洪马上回家打听消息。方洪说他父亲很晚才会回家,她俩倒比当事人还着急。秦柳 说,这样发展下去,咱们的爹妈大概也快了。桑园说,她弟弟伟智有个同学,父亲 刚被揪出来,这位同学就对大家说,今后再填履历表,父亲一栏他将填成“革命烈 士”,兔得填上“黑帮干部”。大家哑然失笑。方洪说他爹大概不至于被填成烈士。 这时,钱峰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说这间教室空气最新鲜,阳光最充足,气氛最轻 松,因此最适合重伤后的他休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象棋,要桑园跟他下棋。 桑园一边摆棋子,一边说:“跟我下棋你就不会轻松,你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吗?” 她指指方洪。钱峰傲慢地说:“我先擒你这强兵,再捉那个弱将。”坐在一边的方 洪听得清清楚楚,并不搭理他,秦柳挖苦地说:“明天的牛肉会掉价了。”他们下 了不过十几步棋,桑园的双炮架子就搭好。钱峰暗暗吃惊,他见另外两个人正在聊 天,没看这边,就假装无意之间把桑园的棋子碰落,等桑园俯身去捡,他飞快地把 已经被桑园“吃”掉的车摆在威胁他老将的炮架子附近。没想到身后传来方洪平静 的声音:“没见过死车还能复活。”他耸耸肩说:“拿错子儿了,你急什么?观棋 不语是美德,连这点儿棋品都没有,还教人下棋?”秦柳生气地叫桑园别跟他下了。 桑园说,没关系,一定要下得他对她的教练心服口服。后来两盘棋尽管钱峰不断悔 棋、耍赖,还是没躲过被“将”的结局。桑园得意地问他服气不服,他哈哈地干笑 着说服了服了。接着又说中国象棋太死板,国际象棋才好玩,问桑园玩过没有。桑 园说,见过,没玩过。钱峰说他担任中国驻东欧某国大使的父亲,去年回国述职时, 给他带了一副国际象棋,昂贵精美,皇帝、皇后、大臣、小兵,个个精雕细刻,栩 栩如生,明天带来教她走两步。林桑园本来好奇想学,却不耐烦他的浮夸自大,婉 转地说:“免了吧,一徒不拜两师。”又忽然想起唐海山,她问他知不知道他的下 落。钱峰鄙夷地说:“这小子听说他妈被打死了,立刻大发疯癫,现在被关在北京 医学院精神科病房里。”桑园不觉黯然神伤。钱峰盯着她问:“听说你跟他是小学 同学,不打算去看看他吗?”桑园马上问:“医院允许探视吗?”钱峰冷笑几声说: “难怪有人说你阶级立场有问题。别说医院不准探视疯子,就是准,你还要去向杀 人凶手请安问好吗?”桑园沉默了,她盯着他那双阴暗的小眼睛,那里面闪烁着蛇 蝎般刻毒的冷光。秦柳忍不住说:“你爹是外交官,你一定懂得‘不受欢迎’的意 思,请你现在就离开这儿。”钱峰索性半躺在椅子上说:“奇怪,这又不是你家开 的教室,凭什么轰我出去?”秦柳拉着桑园说:“他不走,咱们走。”她俩走到门 口,桑园想起什么,从书包里取出那本漂亮的集邮册,跑回去递给方洪,说了声谢 谢,就和秦柳走了。钱峰嘲讽地对方洪说:“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她可真是个小 骚货!你老兄当心点儿吧。”方洪冷冷地说:“你嘴里再不干不净,当心头上再添 条大疤!”说完,夹起邮册也走了,留下张口结舌,脑门伤疤发红的钱峰。 运动期间的时光过得飞快,红卫兵们的老爹、老妈们也在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 中剧烈沉浮。赵雪梅的父亲被甄别清楚,他在长征路上给大叛徒张国焘送信是毛主 席派去的,于是他被造反派放回家,每天去机关学习中央文件。方洪的父亲却被揪 出来。不过他历史上毫无污点和可疑之处,揪斗他的原因是,他平素火气大,伤人 大众,被冠上“方霸天”的头衔,被隔离批斗,比斗赵雪梅父亲还厉害。赵雪梅并 没忘记自己家倒霉的时候,方洪给她带来令她和母亲宽心的消息。现在方家出了问 题,她家没事了,对方洪显出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常来桑园她们聚会的教室招呼他 出去,娓娓地说她母亲让她转达对他母亲的关切和问候;她弟弟和他妹妹是“八一” 中学的同学,很惦念方伯伯的处境。她自己更希望有机会去安慰方伯母。造反派不 会把方伯伯整得太苦,因为他的历史太单纯清白了。方洪很感谢雪梅的善意,他说 他会把她的话转达给母亲,也相信自己的父亲能挺过这场革命的冲击。但是,随着 雪梅找方洪的次数越来越多,秦柳的眉头越皱越紧,连“没心没肺”的桑园也觉得 有些不对劲儿。她问方洪,雪梅干嘛总来找他。方洪说她很关心他父亲的问题,也 希望能安慰他。桑园问,雪梅父亲能不能帮些忙,或者去看看大字报批斗内容,心 里也好有个底。方洪说她父亲刚脱离审查,除了看文件,根本不敢四处走动看大字 报,更谈不上帮忙,他不能给雪梅出难题。桑园点点头,又悄悄问秦柳,有没有向 方洪表示过心意。秦柳愁闷地说:“我一直想等适当的机会,总不能像傻大姐似的 对他说‘我喜欢你’呀!再说,原本应该是男孩子先有表示才对。”桑园着急地说: “他不是已经讲过他觉得你很好吗,现在轮到你表态啦。”秦柳为难地说:“是啊, 我也这样对自己说,可是现在他父亲挨斗,他哪会有心情听我瞎絮叨呢?”桑园更 着急了,说:“什么瞎絮叨,是,嗯——是伟大崇高的爱情!再说,患难见真心, 在他有难的时候,你表明心迹,他会把你的感情看得更珍贵,你说对不对?”秦柳 嗫嚅地说:“对是对,可我总是张不开口。”桑园沉思了一下,说:“我来帮你开 口,不过说完我就回家,你跟他单独谈。”秦柳还在犹豫,桑园对站在窗口愣神儿 的方洪说:“方洪,秦柳有话对你讲,我有事先走一步。”说完悄悄对秦柳鼓励一 句,就回家了。 第二天,桑园兴冲冲地来到教室,她有要紧事告诉方洪。教室里只有秦柳一人 呆呆地坐着想心事,方洪不在。桑园赶快凑过去问秦柳,昨天他们俩聊得怎么样。 秦柳十分抱歉地说:“你走了,我心里更扑腾得不行,东拉西扯总说不到点子上, 我还不知道他听没听出我的话音儿,赵雪梅又来把他叫走了。”桑园叹了口气,若 有所思地说:“如果雪梅像你一样好脾气,也就算了,可是她那么骄蛮,以后非欺 扁了老实巴交的方洪不可,我得助你们俩一臂之力。”她告诉秦柳,昨晚她父亲说 他们办公大楼里贴出了许多有关方洪父亲的大字报,她马上就问是些什么内容。她 父亲说懒得看,反正都是些捕风捉影、不负责任的话。她知道办公大楼中午没人, 想叫方洪一起去看大字报,反正谁也不认识他。碰上人也没关系。顺便可以找机会 把秦柳的心思告诉他。秦柳说好是好,不过千万别给他难堪。桑园说不会的。两人 心不在焉地下棋等方洪,直到中午他才露面。他说今天一大早,几个造反派就到他 家去找李阿姨单独谈话。他和母亲不放心,一直等造反派走了,问李阿姨,他们跟 她谈些什么。李阿姨说,造反派嘱咐不准跟家里人透露谈话内容,不过她说,她也 没对他们揭发方部长什么事。本来老爷子也没什么事可揭发。林桑园告诉他,她父 亲上班的大楼里贴出有方伯伯的大字报,问他有没有兴趣去看。秦柳在一旁帮腔说, 一定要去看看。方洪想了想,说如果有人知道她带“方霸天”的儿子去看大字报, 恐怕会给她父亲找麻烦。桑园说不会,一来中午大楼没人,都吃饭、午睡去了,二 来碰上什么人,也不会对孩子们注意。方洪这才说,那咱们快走吧。 当两人进了办公大楼,里面果然静悄悄,只有黑压压的大字报挂满大厅和走廊。 他们看到大部分是揭发本部部长。副部长的,于是在大字报中钻了半天,才找到有 关方洪父亲的“专栏”。这是本部造反派从方父那个部抄来的。标题有“请看方× ×令人发指的恶霸作风”。“方××对抗毛主席群众路线,在×部独断专行十余年”、 “方××居功自傲,任意辱骂下级干部”,等等,大多数是些泄私愤的过激言词, 并不严重。只有一张题为“揪出××的黑干将方××”使方洪驻足细看。而林桑园 却被另一张标题为“方××的丑恶灵魂”的大字报所吸引。她看见上面写着,方× ×在家养病期间,总是在护士刚打完针后,就把灯关掉,这里的奥妙,明眼人不用 问就知道。还有,方××和保姆李××的关系也非同寻常,只要看李××比方的爱 人××还更像女主人,就可想而知了。桑园偷偷观察着方洪,她想:“方洪的父亲 真是这样不堪吗?可是这个儿子真规矩呢。”方洪发现了她异样的目光,也走过来 看这份大字报。他的脸立刻涨红了,愤愤地对桑园说:“简直是想当然的胡说!人 只有生病才打针,生病时谁都疲倦难受,尤其父亲脾气急躁,等不住护士收拾出去, 就关灯休息,况且每次我妈妈一定陪在旁边。”他一边往下看,一边又说:“这个 李阿姨,是我爸妈进城后,由后勤部派来的,在我家十几年。我妈工作太忙,家里 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李阿姨,她当然是半个女主人,从来没人拿她当佣人。不过李 阿姨是苏北人,很爱于净整齐,穿着也相当讲究,这可能也是引人非议的原因。” 桑园很相信他的解释,本来嘛,要是他老子乱七八糟,这儿子就不会这么正派,有 其子必有其父。桑园表示同情地说:“难怪我爸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正说着, 传来讲话的声音,他俩忙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离开那些大字报。迎面边走边说地过来 两个军人,其中一个是桑园认识的宣传干事小张,另一个没见过。小张见桑园和一 个男孩走过来,就笑嘻嘻地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叫声小张叔叔?”桑园 说:“我没看出来是您,小张叔叔。我的同学想上厕所,到学校还得走一会儿,我 就近带他上这儿找厕所来了。”那个陌生的军人直打量方洪,方洪赶紧扭头走过去。 出了办公楼,桑园告诉方洪,她最怵这个小张。因为他只有二十来岁,一见着桑园 就要她叫叔叔。她不肯,他就向她爸爸告状,说她没礼貌,害得她常挨爸爸教训。 方洪说,另一个军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桑园没在意,她正 在琢磨怎么提秦柳的事。两人无言地走了一会儿,桑园突然单刀直入地问:“你知 不知道秦柳很喜欢你?”方洪愣了一下,说:“不太清楚。”桑园说,“她喜欢你 好久了,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你们俩都是球场健将,她又柔顺善良,处处为你着 想,你不是也认为她很好吗?”方洪沉默不语,桑园又说:“这种事,最好由男孩 子先讲给对方听,你能不能主动约秦柳谈谈,这样她会告诉你好多心里话。”方洪 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桑园说:“你说得很对,我应该和她谈谈,但是今天我心里有些 乱,明天再说吧。”桑园高兴地说:“明天就明天,只要你主动就好。”方洪说他 不想去学校了,直接回家,桑园很痛快地对他说了声“再见”,就跑去找秦柳了。 方洪望着她那轻盈袅娜的背影,烦闷地紧抿着薄唇想:你这无知无党的快乐小鸟。 你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对你无言、无望的爱中煎熬。你也不会知道,那天你到我家去 后李阿姨快嘴快舌地向刚下班的父母讲你,“大洪的女朋友”多么漂亮,多么招人 心疼,乐呵呵的父母一直催我带你去见他们。你更不会知道,现在我每天睡觉的时 候,总把那本集邮册放在枕边,因为那上面有你的抚摸,沾上了你的芬芳,可以带 我进入甜梦。以前我曾想过,也许可以在父亲送我去解放军部队后,写信告诉你, 我对你的爱慕。但是,现在父亲被揪出来,又和某参谋总长扯上黑线关系,难得翻 身,参军自然免谈,我的心思也将永远被锁进回忆的牢房里。 第二天,林桑园故意在中饭后才去学校,她相信自己一进教室,就会看见两张 幸福快乐的笑脸。出乎意外,教室里安静地坐着秦柳一个人,桑园问,方洪和她谈 过没有,秦柳苦笑一下说,就算谈过了。接着递给桑园一封叠成燕尾的信,说: “这就是他对我的谈话,读去吧。”桑园好奇地打开信,那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 是用心写的,工整但毫无笔锋,桑园一时觉得竟有些像自己的字迹,妈妈曾评价她 的字“比别人用脚丫写出来的还难看”。她来不及笑,就读起来:“秦柳同学,我 很意外地知道了你对我的好意。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同学,甚至可以说是好朋 友。你在很多方面值得我钦佩,尤其是你的性格和为人。但不幸的是,我的心早已 被另一个女孩子的形象充满,尽管她现在离我越来越远,她的美好却使我的心不能 容纳任何其她人。所以,请你原谅我无奈的表白,让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以好同学、 好朋友相处。同时,我相信你纯洁的感情一定会找到很好的归宿。方洪。”桑园读 完不禁十分纳闷,这位占据方洪心的“美好女孩”是谁呢?“该不会是赵雪梅吧?” 她疑惑地说。“不像,但愿别是她。”秦柳撇着嘴说。“一定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的女孩子,后来随父母搬到外地去,但他一直怀念着她,等待着她,这倒是很令人 羡慕的呢。”桑园充满想象的说。秦柳默默地点点头。桑园拿起信又看了一下,递 给秦柳说:“你看像不像古人诗里写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那 种情调?”秦柳瞪了她一眼,嗔怪地说:“你在挖苦他吗?”桑园忙赔着笑脸说: “不是,不是,我只是有感而发古人幽思。”她问秦柳对这封信做何感想,秦柳略 带痛楚,缓缓地说:“话说开了,我倒轻松不少,但愿他能等到她。”桑园赞许地 说:“好样的,有大将风度。”秦柳苦笑着摇摇头。 运动如狂风巨浪般地翻搅着,抄家,武斗,派别混战,越来越多地揪出黑帮、 黑线人物,用秦柳家老保姆的话说:“人们这是打着滚儿地折腾哪!”林桑园毫无 兴趣参加任何打斗,她想不通人们为什么会彼此这么仇恨。她庆幸父亲虽然出身不 好,却因为是负责军事院校的业务领导,平素克己待人,书生气十足,并没受到太 多冲击。不过造反派成员,原来的宣传干事小张提醒他,注意女儿的交友。那天有 人认出她带的男孩子是“方霸天”的儿子,而且在贴着他父亲大字报的地方转悠。 父亲并没责备她带人看大字报,却警告她不可过早交朋友。桑园急得哇哇大叫,说 真是没影儿的事!她觉得自己做的事很侠义、正大,虽然有点儿不大光明。她不知 道就是这位主管军内人事的“方霸天”,曾否决了她父亲两次正常升职提案,原因 仅是他出身成份不好。父亲从不对孩子们谈论人际关系的复杂,他不愿意她们失去 天真善良,变成嫉恨偏狭的人,所以桑园一直对方伯伯所受的诬陷愤愤不平。虽然 日子过得很轻松,不必念书,也不必为准备考试开夜车,她却感到空虚和渺茫。除 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图书馆什么书都不出借。于是她和秦柳借来马克思的《资本 论》,恩格斯的帕然辩证法》,列宁的《哲学笔记》。她俩把自己关在教室里,潜 心钻研“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很少有人到这里打搅她们,连方洪也不露面了。 听桑园弟弟伟智说,他和他们几个男生正准备参加什么“西城区红卫兵纠察队”, 简称“西纠”的组织,说是要纠察扰乱文革的坏分子。桑园冷冷地说:“只要你们 少抄几家,少砸几户,文化大革命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进行下去。”伟智立刻瞪圆黑 黑的大眼睛说:“姐姐,你真反动!你不知道林彪副主席在‘十一’游行大会上夸 奖咱们红卫兵是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闯将吗?你可别唱反调。当然我不会揭发自 己亲姐姐,别人你可要当心。”桑园气哼哼地说不出话来,她想最好是在各位革命 导师的著作里去找答案。于是那些深奥玄妙的哲学理论,开始把这个求知欲极强的 女孩子弄得晕头胀脑。她兴趣盎然地啃着这一大堆“酸果”,绞尽脑汁地理解、消 化。一天,她好像被一个重大的发现弄糊涂了。她问秦柳:“在这些著作里,每一 本都罗列了大量的历代哲学家、经济学家,甚至小说家的著作目录,引用了他们的 名言。你看,这里是黑格尔,苏格拉底,那里是王德威尔德,巴尔扎克,我想,革 命导师们一定都读过这些书的吧?”秦柳肯定地回答:“当然,岂止读,简直是潜 心钻研。”桑园又说:“毛主席的著作里更多地摘引了来自中国古典哲学、文学的 妙语警句,他一定先读过这些书吧?”秦柳不解地说:“那还用问吗,毛主席甚至 读了不止一遍。我记得他曾说过,读‘红楼梦’必须读五遍以上,才能领会其中的 精华思想哩。”桑园紧接着问:“你看这些伟大的著作家们,哪一位可以划作无产 阶级作家呢?”秦柳不禁哑然失笑说:“你读书迷糊啦?这些人不是资产阶级唯心 论作家,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家,再不就是剥削阶级的落魄才子,没有一个是无产阶 级的。”桑园立刻提高声音问:“那么为什么革命领袖们能读这些非无产阶级的书, 而我们却只被允许读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呢?”秦柳愣住了,她被朋友提出 的这个简单而尖锐的问题所震动。想了一会儿,她小心地回答:“可能是因为咱们 一般人没有革命导师那种高度辨别力,容易吸收那些书里的资产阶级、封建主义思 想糟粕吧?”桑园咯咯地笑着说:“你倒不如说,革命导师的书中,已经包容了人 类有史以来的形形色色各种思想,所以叫咱们不必费心去读其它书啦。” 一天,林桑园和秦柳两人正在教室里兴致勃勃地肆意曲解马列精髓,方洪背着 个大旅行袋进来。秦柳有些尴尬,桑园解围地朝方洪说:“稀客呀,又去大串连吗?” 方洪不吭声,把旅行袋重重地顿在她们面前的课桌上,吓了她们一跳。桑园伸手摸 了摸那旅行袋,疑惑地说:“你们去抄了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啦?”秦柳听她这么一 说,赶快也伸手去摸,发现是些一叠叠厚厚的、棱棱角角的东西,不禁担心被桑园 言中。方洪不露声色地把拉链拉开,桑园迫不急待地扒开来看:“啊,哪儿来这么 多书?”方洪颇为得意地说:“昨天初中红卫兵把咱们学校图书馆给砸了,说要烧 掉封、资、修大毒草,我以中队长身份监场,趁机拣大厚本的小说藏起来。我知道 你们爱看书,就给扛来了。你们拣喜欢的拿,剩下的扔去烧了。”桑园顾不得听他 解释,饿虎扑食般地一本一本抢到手里,很快她的手臂抱满了,干脆把书又塞回旅 行袋,说全部都留下,一本也不能烧,还叫方洪再去“偷”些来。方洪为难地说, 其它书都烧完了,图书馆也封闭了。桑园埋怨他没来叫她们一起去,他说如果人多 了,连他也拣不成。桑园唉声叹气地把书分成两份,叫秦柳拿一份。秦柳说她从没 耐心读小说,还是桑园拿去,读完把故事情节告诉她就行了。桑园不客气地答应了, 说正好借方洪的旅行袋,用自行车驮回家去,同时拿起一本名为《大卫·科波菲尔》 的书翻阅起来。秦柳柔声地问:“方伯伯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方洪说:“还关 在机关大院一间单身宿舍里,听说每天除了读中央文件,就是写检查材料。”秦柳 又关心地问:“你妈妈还好吗?’方洪说:“前几天有位同情我爸的干部,悄悄来 我家,对我妈说,造反派对我爸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除了他脾气是众所周 知的暴躁外,其它没什么黑材料可整。所以我妈放心不少。”秦柳真挚地说:“这 就好,军队到底比地方上讲理些。”她对他讲起她父亲那个外事局,大大小小的干 部都被造反派剃了阴阳头,坐飞机,游街。她爸是运动的“一号种子选手”,白天 挨斗,晚上写检查。多半由她妈妈代笔,其实是“一式两份”,因为妈妈也得写检 查,只要放一张复写纸,父亲那份检查就有了,反正也没人认真去读那些“先是毛 主席诗词,再是国际国内形势,最后痛责自己一顿”的千篇一律的检查。方洪默默 地点头,秦柳突然发现方洪悄悄地注视桑园,那种凝重的眼神使她暗暗奇怪。这时 桑园合上书,感激地对方洪说:“这书太好了,真是相见恨晚。本该好好谢你,可 惜峨嵋饭店关张了,要不咱们可以到那里去吃地道的四川菜。我爸给我过年的压岁 钱还没花呢。”秦柳椰榆地说:“你那压岁钱,大概还不够一盘峨嵋菜的半价,快 拉倒吧!干脆明天我带些面粉和肉馅来,咱们包饺子吃。”桑园高兴地直叫好。方 洪主动说:“我带电炉和铝锅。”桑园说:“我带盐,这是最重要的。”秦柳说: “你真是吃盐吃多了,咸(闲)操心。我家老阿姨会把馅儿调好才让我带。你别把 手和嘴忘在家里就行啦。”看见好朋友摆脱了不自然的心境,桑园真高兴。 但是第二天,只有桑园一个人带着手和嘴来了。她在教室门上发现两张小纸条, 一张是秦柳的娟秀小楷:“我爹犯高血压了,抱歉我不能来。”另一张是酷似自己 的笔迹的方洪手书:“西城红卫兵纠察队通知开会,改天再见。”桑园耸耸肩想: “正好。昨夜看了一宿小说,现在眼睛还睁不开哩,回家补觉去吧。”她掏出笔, 在秦柳的纸条上写道:“在家读毛选,有事来找。林某。”回到家,她躺到床上, 本想合上眼睡觉,却又忍不住掀开床垫,抽出下面的小说读起来。她从来没有读过 这些几近完美的文艺作品。尽管由于她的年轻和单纯,她不能完全理解书中蕴藏的 丰富人生真谛,但她体会到“真、善。美”永远被歌颂,“假、恶、丑”永远遭鞭 挞。尽管这些作家大多是外国人,但是他们笔下那些色彩鲜明、性格迥异的人物却 使桑园觉得那么亲近。她深深地爱上了“鲜花一样的”朵拉;出身贫寒且其貌不扬、 但性格独立而聪慧的简·爱;为爱情不顾一切,乃至牺牲生命的安娜·卡列尼娜; 那个为保护恶人,不惜自己胸前被绣上红色“A”字的女人;那个被花花公子奥涅金 尽意嘲笑,后来成为华贵的公爵夫人的村姑……她十几天没去学校,幸亏没人来找 她,使她能安静地读完好几本小说。父母不得不参加本单位的运动,没注意到女儿 的眼睛熬红了,饭量减少了。只有已经上小学的小弟小妹看在眼里,暗自佩服用功 的姐姐,因为他们无论如何坐不下来认真读书。他们很想知道姐姐看的什么书,为 了转移他们的好奇心,桑园买了些糖,翻出《打灯谜》,专拣难的让他们到一边去 猜,猜出来给一块糖奖赏,等桑园几本书读完,糖一块也没少。她心疼苦思苦想了 好几天的小弟。小妹,于是把所有的糖都分给他们,说是“安慰奖”。 一天上午,秦柳顶着一头雪花来找桑园,桑园吃惊地说:“下雪啦?”“真是 ‘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十年’,请问现在是猴(何)年马(哪)月呀?”秦柳一边 拍打着雪花,一边嚼着桌上摊开的书,笑着说:“以为你在读‘毛选’,没敢来打 搅你。今天受南雁之托,来请你出山呢。”桑园却关心地问她父亲的病情,秦柳笑 笑,说那是她家老阿姨的主意,她不忍看老局长天天挨斗,又想起听人说过麻黄素 可以使血压升高,她竟灵机一动,把大夫给她开的麻黄素滴鼻净偷倒进老局长的菜 汤里,饭后催着莫名其妙的老局长去门诊部查血压,果然被大夫诊断为“高血压”, 并好心地开了三天病休。秦柳的母亲尽管对老阿姨说下次不可,倒也乐得让老头儿 在家松快几天。桑园开心地翘起大拇指说:“老阿姨真是好样的,是老百姓真正的 良心。”秦柳说:“闲话少说,正经事来了。”桑园问什么事。秦柳说:“有人到 总部去告状,说咱俩是红卫兵里的逍遥派,别人在外面辛辛苦苦闹革命,咱俩却不 是下棋就看书,哪点儿像革命闯将。”桑园轻蔑地哼了一声:“哼,管得着吗?谁 爱闹谁闹,反正我决不参加打、砸、抢,大不了让他们把我的红袖章收回去。”秦 柳劝她:“这年头可不能要小孩子脾气,万一来队红卫兵抓你到学校去怎么办。” 见桑园不讲话了,她接着说:“南雁知道咱们的态度,也不想为难咱们,他说昨天 有个郊区什么车辆厂的造反派到学校找他,想请红卫兵到他们厂去指挥运动。南雁 已经挑选了十来个比较乖的红卫兵,让咱们俩带队,你看行不行?”桑园认为秦柳 的话很有道理,她的确不愿那些无法无天的人闯到她家来。再说,革命领袖们都说,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她却从没去过工厂,也没接触过一个工人,这次任务倒很吸 引她。于是她回心转意地说:“好吧,咱们去,现在就走。”秦柳说:“你倒干脆, 说走抬起腿就走,那厂一在郊区呢。坐公共汽车来回快三个小时,人家安排咱们住 在厂里工人单身宿舍,得带漱洗用具、被褥、钱和粮票。”桑园说:“那好,你先 回家收拾,我也准备一下,下午两点在学校碰头。”秦柳答应着走了。 下午,桑园她们那间教室里充满了欢快的叫声、闹声。十几个初中红卫兵,就 像要去春游一样兴奋期盼。南雁把一张名单交给桑园说:“这些都是红卫兵里最听 话的小战士,交给你们了,不会太麻烦的。”然后依次指着桑园和秦柳对小红卫兵 们说:“这是你们的正、副队长,你们要服从她俩指挥。”一个顽皮的男孩大声说: “你指错了,正、副队长应该掉个儿才对!”大家哄笑起来。桑园笑着说:“咱们 没有队长,谁说得对,就听谁的,好不好?”大家拉长声儿说:“好——!”南雁 又说:“为了让工人造反派们看到咱们红卫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我 决定让你们徒步走到工厂去,你们会不会半路偷偷搭车呀?’大家又拉长声儿说: “不一会一!”桑园和秦柳也觉得步行有红军长征的英雄气概,毫不犹豫地带队出 发了。 直到寒星满天,这队红卫兵才像瘸脚鸭一样趔趔趄趄按南雁的路线找到那个车 辆工厂。走进简陋的大门,昏暗的灯光里,一排墙上刷着歪歪扭扭的大字“火烧。 油炸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的平房横在面前。林桑园看见门上挂着红底黄字的 “卫东造反大队”牌子的房间亮着灯,就拉着秦柳一起去敲门,屋里有人粗声大气 地问:“谁?”林桑园高声回答:“我们是×中的红卫兵。”门立刻打开了,一股 呛人的烟气先冲了出来。桑园不觉咳嗽了一声。烟雾缭绕中,一个高大的人热情地 一边说:“欢迎欢迎,快请进。”一边伸手来握她俩的手,她俩立刻觉得像被有力 的巨钳钳住,忍不住用劲儿挣脱开。那人并不在意,把所有的人从寒风中招呼进热 气腾腾的房间里。桑园发现房间里还有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女的。开门的高个 子注视了桑园几秒钟,清了清粗哑的喉咙说:“我姓左,左派的左,叫卫东,保卫 毛泽东,是造反大队队长,你们就叫我小左好了。”听他自称小左,桑园她们都不 禁打量起他来:原来这是一个面孔白净,细眉细眼的高个子年轻人。如果不是讲话 粗重,又穿一身兰帆布工作服,真会使人误认为他是大学生呢。小左不理会别人的 打量,继续说:“昨天是我去你们学校要人,今天听你们头儿说,你们走着到咱厂 来,咱们就一直等到现在。你们真是走来的吗?”秦柳指着已经东倒西歪地坐在地 上的小红卫兵们说:“这还不够证实吗?”小左连声咂着嘴说:“啧啧,大家赶快 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说着,叫过那两个被叫作小金、小白的女工, 要她们带女生们到女工宿舍,自己则带着男“瘸小鸭’们去男工宿舍。 林桑园她们忍着火辣辣的脚痛,走进一间很大的宿舍,两旁是木板搭成的通铺, 中间留着走路的过道,简陋而干净,七、八个女生还占不满通铺的一半。小金和小 白让她们自己安排铺位,又指给她们厕所和锅炉房的方向,就走了。大家把铺盖卷 往铺板上一丢,哼哟嗨哟地呻吟着靠在上面,谁都不想动了。桑园有气无力地躺在 秦柳身边,低声埋怨着:“都是南雁的馊主意,害得咱们脚丫子着火。”秦柳无奈 地说:“谁让咱们答应了呢。反正已经走到了,歇着吧。”忽然一个女生尖叫起来: “泡,泡,我两脚都是泡呀!”桑园一骨碌爬起来,勉强蹭到那个女生跟前,只见 两只白嫩的脚底上几个通红透亮的水泡,饱胀欲裂,这个女生手里捏着汗味冲天的 袜子,眼里噙着委曲的泪花。其她女孩子见状纷纷扒下自己的袜子,几乎每人都两 脚泡,一个个哭哭啼啼的。桑园一时不知怎么办,秦柳已经爬下床,提起屋里一个 大铁桶走了出去。不一会,她踉踉跄跄地提着一大桶冒着热气的开水进来,叫每个 人拿自己的脸盆舀水烫脚。有的女孩懒得动,秦柳就吓唬她们说,不烫脚会烂掉的, 于是每个人都乖乖地接了一盆水,嘻嘻哈哈地烫起来。秦柳又从自己背包里找出针 线,叫桑园学着她,给已经烫好的脚穿泡。女孩子们叽叽呗诚地笑着喊痒,一会儿 脚泡上都挂了一截截细线,秦柳让她们把铺盖胡乱拆开睡下,说明天一早泡水就会 干,那就没事了。累得腰疼的桑园突然想起那些男孩子,她对秦柳说,应该去看看 他们。秦柳有些犹豫,说那边是男宿舍哩。桑园不解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反正 他们都是咱们的小弟弟。”于是她和秦柳冒着割脸的西北风,提着一大捅开水走向 男生宿舍。一进屋,一股臭球鞋味直扑鼻孔。这些男生们倒都铺好了床位,一个个 正棱牙咧嘴地捧着脚哼哼,见桑园她俩进来,赶忙把穿得很少的身体缩进被窝里。 桑园拿起散乱扔着的脸盆,一人前面放一个,舀上开水,威严地命令着:“都把脚 伸出来烫,谁也不许躲懒!”男孩子们怯生生地把脚放在热水里,接着都舒服地哈 哈起来。只有一个小个子不肯洗,说那不是他的脸盆,桑园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 他的脚按进热水里,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脚烂了可不是好玩的!”过了一会, 桑园和秦柳又给他们的脚泡穿上线,才在一片感动的目光中走向自己宿舍。路上, 秦柳搂住桑园肩膀说:“没想到你这么泼辣大胆。”桑园说:“不是你说的,如果 不烫脚挑泡,明天脚就会烂掉吗?所以我着急了,怕回去没法向他们爹妈交待。” 秦柳笑着说:“你真好哄,我是想让她们的脚快点消痛,其实烂不掉的。”桑园说: “那也没白费力呀。你这两下子治脚的工夫是谁教给你的?”秦柳得意地说:“我 参加先农坛业余体育学校三年,受过超体力训练,同时不仅学会挑脚泡,还能做些 扭伤推拿呢。”桑园佩服地点点头。秦柳又说:“你先回去我再接点开水,咱们自 己也享用一下。”桑园不肯先走,和她一起拎了半桶水回来。女孩子们早都睡熟了, 有个小胖子还发出甜甜的鼾声。桑园脱下袜子,被自己脚上的水泡吓了一跳,刚才 因为着急而忘记的疼痛又回来了。她本不想惊动秦柳,打算自己悄悄挑掉,但是拿 针的手直发软,怎么也不忍心刺那些自己脚上的泡。”她只好小声请秦柳帮忙。秦 柳一边举着她的脚挑泡,一边压低声音,大惊小怪地说:“唉唁,你的脚还这么细 皮嫩肉的!”等她挑完,桑园问她,要不要帮忙挑泡,她自豪地说:“不用,我早 就练成一副铁脚板啦!”不一会儿,两人都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后,都发现脚已经奇妙地不痛了。她们遵照秦柳的指点, 半好玩,半战惊地轻轻扯出瘪得剩下一层皮的脚泡里的细线,试着在地上跳跳蹦蹦, 一点儿事都没有。每个人都很开心,有的人竟说,还可以从这里到学校走个来回。 桑园泄气地说:“那你别再想有人帮你挑臭脚丫上的泡啦!”男孩子们也都过来了, 带着对桑园和秦柳的感激和敬佩,使她俩在这队红卫兵中的威信自然而然地树立起 来。当小左来请他们“共商造反大事”时,红卫兵们马上秩序井然地跟随在桑园、 秦柳身后。进了昨晚那间办公室,小左向他们介绍了丹两个年轻工人:胖壮的小丁, 矮瘦的小陈,那两位女工,小金和小白也在。小丁闷头猛抽烟,眼角偷偷地瞟着林 桑园。小左从小丁手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着了,屋里的烟味更加辛辣,桑园的眼 泪都被刺激得快流出来,她不由得又咳嗽起来。小金柔声地对小左说:“左师傅, 你们别吸烟了,人家红卫兵受不了啦。”小左马上抱歉地掐灭了烟头,胖小丁却不 管不顾地仍然大口喷烟。桑园忙说:“没关系,等会儿习惯就好了。”小左在桌上 展开几张写好的大字报,桑园惊奇那毛笔字竟是苍劲的魏碑,她问小左:“这是你 写的吗?’V左忙摇着大手说:“咱可没这两把刷子,这是咱们的秀才,丁师傅的大 作。”桑园由衷地赞叹说:“太棒了,真是一流书法家!”小丁连眼皮也没抬。小 左却自豪地说;“别看咱这哥们几个大膘肥,放屁如雷,学问可是不浅。不但写字 一手绝活,还能把《三国》、《水湖》成本儿地背给大家听,连章回都不带颠倒的。 他可是猪八戒喝磨刀水儿,内秀(锈)。”说完叹了口气,扫了桑园她们一眼,接 着说:“可惜他命不济,爹死得早,妈是扫大街的清洁工,三个弟弟妹妹张嘴等饭 吃,他只好初中没念完,就来跟咱们混,哪比得了你们,妈好爹富贵,在蜜糖罐儿 里长大的。”胖小丁一下子掐灭香烟,狠狠擂了小左一拳:“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怕把你当哑吧卖了不是?”小左边笑边躲闪,说:“咱这是长工人阶级志气哩!” 小金和小白两个青年女工,一边吃吃笑着,一边说:“好啦,说正经的吧。”于是 小左正经起来,他告诉红卫兵们,厂里工人目前壁垒分明地形成两个对立的造反派 组织。一个是小左他们年轻人组成的“卫东战斗队”;另一个是以小金的父亲,老 金师傅为首的老工人“东方红战斗队”。两队矛盾的焦点是对待厂里领导的态度。 “东方红”坚持“火烧、油炸走资派”,把标语刷到“卫东”总部门外了。“卫东” 则认为厂领导没走资本主义道路,主张温和批判工作中的某些错误,被“东方红” 骂成“铁杆小保皇派”。林桑园和秦柳大惑不解地互相看看。因为在很多单位,年 轻人都是“革命派”,年长的则属“保皇派”,怎么在这个厂里阵容颠倒了?小左 看出她们的疑问,接着说,他们这个车辆厂负责北京火车站货运工作,小部分由老 金师傅他们赶大马车运输,大部分由小左他们几个年轻人开的卡车完成。老金他们 这一些老车把人人数众多,不但工龄长,而且家务也很重,但计件工资却比早进厂 几年“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人饿”的年青快乐的单身汉的固定工资低很多,因此 老车把式们早就对“偏心眼儿”的厂领导心怀不满,对那些开着大“解放”牌卜车, 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的神气的毛头小伙们直啤唾沫。尤其是老金师傅,经常恐吓自 己当维修工的独生女,如果再和那“狗尾巴翘得者高”的浑小子小左眉来眼去,就 把她锁在家里,不准上班。义革开始后,老车把式们立刻旗帜鲜明地把斗争矛头指 向厂领导,、指责他们“像过去的资本家一样剥削老工人”。在武斗的旋风中,贴 出了“油炸、火烧”的大标语,虽欢并不会真的把厂领导推进油锅,但是“触及灵 魂”的棍棒已经准备好了。老金的宝贝女儿小金,偷偷向小左透露了父亲们的“阴 谋”。小左他们立刻把两位主管领导日夜“保护”起来。气得老金他们吹胡子瞪眼, 扬言要集众揪出走资派,稍带打断“小丫挺”的小金的“小狗腿儿”。小左他们叫 小金别回家,并传话给“东方红”:“谁敢动咱们厂头儿和小金一根汗毛,咱的铁 家伙(大卡车)可是长了眼的,看谁的老狗腿跑得比它快!”于是双方陷入僵持, 已经十几天不干活儿了。火车站货场积货如山,那边的头儿来电话催了几十次,说 再没人来拉货,他们就要花钱找别的车队干活了。这边发不出工资可别赖他们没事 先打招呼。小左他们着急起来,小丁出主意,叫他去知名度颇高的×附中搬请红卫 兵,共商对策。林桑园问老金师傅们知不知道火车站来电话的事,小左说:“谁知 道这些老帮子知不知道,反正电话由我们守着。”他哼了一声又说:“我们也不敢 离开厂子去拉货,怕这些老帮子乘虚抢人。你们这些学生,大概没听人说过:‘车 把式没罪都该杀’的传言吧?”林桑园摇摇头,悄悄看了小金一眼,只见她笑嘻嘻 地听凭小左“诽谤”自己的父辈们。小左接着说:“给你们讲个笑话,你们就知道 此言不差了。从前有个车把式,一天在路上看见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在赶路,他就 对她们说,他愿意捎脚,就是让她们搭他的大车。两个女人当然很感激,二话没说 就爬上马车。走了好长一段路,车把式都不言语。那老女人忍不住问:‘赶车大哥, 您怎么不爱言语啊?’车把式说:‘大妈,我不是不爱言语,是怕一开腔就会招您 老不高兴。’老女人说:‘看这位大哥说的,哪儿能呢!您这么好心眼给我们母女 捎脚,谁能动不动就生气呢。再说大伙儿聊聊天儿,长路也变短了不是?’车把式 说:‘您老不爱生气?那咱们就聊聊。我说您这位闺女长得可真白净水灵啊。’老 女人直乐得眉花眼笑,咂着嘴儿说:‘听听,还说不会讲话,看这嘴儿有多甜!’ 车把式连忙问:‘她怎么会长得这么白呢?’老太大乐颠颠地说:‘俺闺女娇养在 屋里,从不让她晒太阳,当然白净呗。’车把式马上接岔说:‘大妈,咱那裤裆里 的家伙也从不晒太阳,咋那么黑不溜秋的,不信您老瞅瞅。’说着就往下扯裤子, 气得老太太抡圆了包袱就狠砸了车把式几下,拉着女儿跳下车,一路骂个不停。赶 大车的还腆着脸说:‘看看,您老生气了不是?’你们说说这车把式该不该杀?” 秦柳紧抿着嘴忍住笑,小男生们却一个个笑岔了气。林桑园和其她女孩子还不大明 白其中的深意,傻傻地跟着笑笑,她接着刚才的话说:“应该让老金师傅他们知道, 事情也关系着他们的切身利益的才行。”小左说:“怎么让他们知道,他们见了我 们不先打个半死才怪。”桑园想了想,说:“我和秦柳去找金师傅,就说我们主张 开个辩论会,双方都把自己的观点讲出来,讲个痛快,然后一起心平气和地去解决 货场问题。”一直没开腔的胖小丁突然说:“就你们两个女的去?不怕那伙老贼把 你们劈成八瓣?”于是其他红卫兵纷纷要求跟着去保驾。桑园看着小丁说:“两国 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我们跟他们从没冲突过。如果去一大队人,他们反而会以为是 找岔儿打架呢。”小丁凝视了桑园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于是小左领桑园、秦柳 走出门,指着一个旁门说,那边小院是“东方红”的队部,老帮子们大概都在那儿, 只要叫声“老金头儿”就会有人答腔。小金跟出来,悄悄对桑园说:“别怕,我爹 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老倔头,心眼儿并不坏。”桑园点点头,说放心吧,就和秦柳朝 旁门走去了。 走进小院,迎面是安着两个大电锯的简陋厂房,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锯末和 刨花堆满地。她俩手拉着手,互相壮胆,走进厂房。桑园暗想:别有人从背后给我 们一问棍才好。稳住心跳,平静而亲切地叫:“请问老金师傅在吗?”话音刚落, 她俩听见有人干咳了一声,沙哑地问:“谁呀?”桑园更亲切地说:“是我们,找 老金师傅。”厂房里有个门打开了,一个干瘦得有点驼背,满脸络腮胡子和皱纹的 中年汉子,探下头,带着怀疑的眼神走过来,盯了桑园她俩一眼,又朝地上啐了口 浓痰,很不客气地问:“是那边的小兔崽子们派你俩来探风声的吧?”桑园朝他露 出柔和的笑容,尽量使声音镇静而乖甜地说:“不是,我们是来请金师傅帮忙的。” 那汉子愣了一下,说:“我就是老金头儿,帮什么忙,说吧。”桑园心里不禁暗笑: “这么粗糙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么俊俏的女儿。”但她脸上仍挂着委婉的笑容,说: “火车站停货场来电话说,这些天没人拉货,货场要堆不下了。场领导打算找别的 车队拉,左师傅他们很着急,怕再不干活,工资就发不了啦。”刚说完,桑园听见 老金头吃惊地啊了一声,随着从打开的门里吵吵嚷嚷地走出十几个壮年男人,有人 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不发工资,叫老子们喝西北风吗?”另一个人接岔说:“想 喝西北风?老天爷才不肯天天刮呢!”老金一挥手止住了他们的吵嚷,眯起狡黠的 小眼睛对桑园说:“是那帮小兔崽子手里没钱花,沉不住气了吧。先叫他们来给爷 们认错儿,要不没商量儿!”桑园真诚地说:“小左师傅他们也认为事关大伙儿利 益,希望两个战斗队在一块开个会,大家把话谈开,好同心协力去完成任务。”秦 柳也说:“大家都知道金师傅办事嘎崩脆,不会拖着不管的。”老金头儿小眼骨碌 了一下,问旁边的人现在几点钟了。那人奔进屋里看了一下小闹钟,出来告诉他, 已经十点钟了。老金头儿一拍大腿说:“好,开会就开会,吃了晌午饭,叫小兔崽 子们到爷爷这边来开会!” 午饭后,桑园和秦柳安排男生们留下,一方面,保护几个厂领导和小金她们, 一方面守住电话,有事马上和甄南雁以及当地派出所联系,就说红卫兵境况危急。 她俩带着几个女生跟小左他们过小院去。胖小丁很赞成她俩的安排,说“阴能制阳”, 没错儿!他们忐忑不安地走进小院,厂房里静静的,并没有想象中林立的棒子等着 他们。林桑园不像第一次进来时那么恐怖了,她从容地高声说:“金师傅,我们来 了。”只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老金神气活现地带着他的人马走出来。他一 脸得意地对小左他们说:“小兔崽子们,你们只搬得来这些嫩葱似的女中学生,看 爷爷请来真人了!”随着他的手一指,桑园他们看见他身后站着几个挂着“北京大 学”校徽的人,除了一个身材矮小,脑袋却硕大无比的男生不戴眼镜外,其他每个 人鼻梁上都架着瓶底厚的眼镜。桑园不禁肃然起敬地想:“真有学问哪!”老金看 见“卫东”们呆立在那里,讥诮地说:“怎么样,干脆爬在地上给爷们儿磕个响头, 把走资派交出来算了。”小丁看看桑园,又看看秦柳,粗声地说:“不,我们是来 开会的!”老金响亮地一拍大腿说:“好小子,有种!开会就开会,老子先发言!” 说着,他指挥他的“东方红”坐在柔软而且发着松木清香的刨花上,留给“卫东” 们那堆已经有霉味的锯末。不过他特别指点女孩子们坐在那堆得整整齐齐、干爽清 洁的木板堆上。然后,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又啐出一口浓痰,颇有领导气势地说: “造反派同志们,今天下午,我们要和这些小兔——,嗯,要和‘卫东战斗队’辩 论,究竟应不应该油炸——嗯,应不应该批斗走资派的问题。嗯,我的话完了,请 北大红卫兵李少云同学发言。”桑园看见那个硕大脑袋站起来,自信地走到前面去, 不禁觉得他像大头娃娃一样滑稽,就低下头小声地笑起来。秦柳悄悄捅了她一下, 她才勉强忍住笑。只听“大头娃娃”用浓重的江南口音的普通话讲起来:“我们是 十分钟之前才被请到这里来的,本来不应该像毛主席曾经批评过的那样‘下车伊始, 就哇啦哇啦地发言’。但是我想,马列主义原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就谈 谈原则问题。不过我要声明,我们是‘数力系’学生,是学数学和力学的,对马列 主义只是在课堂上学过,理解不一定正确,不对之处,请工人阶级批评指正。”他 从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谈起,他举出以马克思说的“社会主义在自己的旗帜 上写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共产主义在自己的旗帜上写着:各尽所能,按需分 配”。我们正处在社会主义阶段,自然要按劳分配。也就是说,同样干一天活,就 应该得到同样的工资。然后,他又云山雾罩地大讲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上层建筑与 经济基础之间的矛盾,讲起资本主义社会,自动化生产给工人们带来的失业灾难。 他信口开河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的结论是:实行计件工资,就是分裂工人 阶级队伍,谁坚持这种工资制度,就是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应该批倒 批臭。在老金的带领下,“东方红”们拼命鼓起长满老茧的大手,高呼“批倒批臭 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油炸×××”。等掌声、口号声告一段落,老金洋洋得意 地对“卫东”们说:“这才叫真正有文化的人,你小子差太远了。怎么样,交人吧?” “卫东”们的眼睛一齐盯向桑园和秦柳,那求援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秦柳悄声对 桑园说:“那个大头没啥了不起,不就是白呼些马列字眼吗?你念的马列比他多, 也上去白呼白呼。”旁边的红卫兵们也小声鼓动她:“队长,上去讲一通,显显咱 们中学红卫兵的威风和水平!”桑园此刻想的不是威风和水平,她想的是一种责任: 制止一场愚昧的武斗。她决心要制止它,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然后她从容镇 定地站起来,听见秦柳还在小声嘱咐说:“多讲点儿才能唬住他们!”她没有注意 这几十双眼睛是带着不同的神情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甜美柔丽的面孔变 得十分严峻庄重。她沉着地说,不错,马克思讲过要按劳分配,但不是仅指按付出 的劳力和时间,最重要的是按劳动效应,也就是按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财富来 分配。比如,一个农妇一个月织成一匹布,一个纺织厂女工一个月织成一百匹布, 那么她们谁创造的财富多呢,谁该获得较多的报酬呢?“如果依据劳动时间和强度 来分配,谁还愿意去研究、发明和使用新机器呢?接着,她口若悬河地讲起生产力 与生产工具,原始生产与扩大再生产之间的关系。她旁征博引地援引从《资本论》 上生吞活剥来的词句,引经据典地求证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辩证唯物主义的生涩定义。 她明白自己是在牵强附会,是在哗众取宠,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没错:她憎 恨暴力,她要尽她绵薄的微力去制止一场哪怕是很小的武斗。她不停地讲下去,讲 下去,直到她口干舌燥,眼前似乎有些金星在飞舞,才画龙点睛地收尾:“我相信, 有一天,咱们国家的生产力足够让每位师傅开辆大‘解放’,你们就可以淘汰原始 马车,驾驶起崭新的大卡车,厂领导一定会乐于发给大家同样的工资。他不给也不 行,因为国家有工资政策,就像现在,他想给也不行。所以,为了这一天能早日到 来,我希望两个战斗队的师傅们团结起来,为自己的利益共同努力!完了。”人们 正听得出神,他们难以想象这场深入浅出,令人折服的言论是出自这位尚未完全成 年的少女,他们更难相信这位纤丽的少女竟饱读圣书,满腹经纶。他们尤其敬佩外 表柔静的她,竟敢涉足本来与她无干的风险,来平息一帮莽汉的愤怒。厂房里一片 沉寂,直到他们看见桑园满脸是汗地坐下,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干瘦的金师 傅涨红了脖子喊:“老少爷们儿,还愣什么神儿呀,上火车站拉货去啊!”于是工 人们迫不急待地走出厂房,一会儿,就听见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和吆喝牲口的嘈杂 声。只见小丁喘嘘嘘地跑回来,对桑园说:“你们先别回学校,等我们回来有事商 量。”桑园答应了。红卫兵们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评论着:“嗨,今天真是 小猫拉屎——盖啦!”“回学校得跟他们显拔显拔,咱们这才叫真正干革命呢!” “桑园,你的理论水平和讲演天才真叫棒!”“当然啦,要不老南能派她当咱们的 队长吗,火车不是吹的,轮船不是推的嘛!”秦柳也为好朋友自豪,她拍拍桑园的 小肩膀说:“真没说的,有两下子。”桑园喷怪地膜了她一眼,咕噜着:“还不是 你,赶着鸭子上架。”大家正拥着桑园要往回走,那位北大的“大头娃娃”走了过 来,红卫兵里有人小声说:“这大头输得不服气,还想找咱们辩论吧?”当他走近 时,大家看见他一脸惭愧的笑容。他语气愧疚地说:“我刚才知道,这里原来差点 发生武斗,我那番不负责任的话,差点愚弄得他们打起来,幸亏你力挽大局。”桑 园淡淡地说:“其实我也愚弄了这些质朴率真的人,我怀疑自己讲的话里有多大的 真实性。”秦柳不满桑园的自责,说:“不管怎样,两派和好了,还一起去干活, 总是真的吧。”那大头沉重地说:“这不能怪我们。是祖师爷们愚弄了我们大家, 我早就有感觉。”桑园惊呀地看着这个口吐狂言的人。秦柳瞪了他一眼,说:“难 怪毛主席批评你们,上了大学就看不起咱们总理,大学毕业就连马列老祖宗也否定 了、。您大概快毕业了吧?”大头谦虚地笑笑,说:“我才大学一年级。我姓李, 叫李少云。江苏常州人,北大数力系学生。”秦柳懒得听他自报山门,拉起桑园就 走。李少云紧跟两步,说:“欢迎到北大来找我,我住在‘01’系学生宿舍。” 晚上十点多钟,小左、小丁他们把车开进车库,马上来请林桑园和秦柳到队部 办公室。秦柳问他们货拉了多少,小左说大伙一铆劲儿,拉走三分之一的积货,再 有两天全结了。到了办公室,小左刚掏出烟盒子,小丁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就收回 去了。桑园见办公室里只有小白在织毛衣,就问她小金哪去了。小白说(她爸刚才 来叫她回家吃饺子去了。小丁请她俩坐下,诚恳地说:“我今天才明白,有学上是 多得意的事儿。可借咱没这机会了,所以想让你们多留些日子,给咱哥们儿上点儿 马列主义理论课。咱们开不出工资给你们,但是已经跟厂头儿合计好,让你们在厂 里吃饭不花钱,你们看怎样?”秦柳说:“个把两个人白吃还行,我们可有十几张 嘴哩。”小左嘿嘿笑着说:“怕咱工人老大哥养不起你们?养一百张嘴不敢说,十 几张嘴还糊弄得过去。”桑园说:“多留几天可以,大家一块儿聊聊也行,但白吃 可不干。”小左有些犯愁,小丁转了转眼珠,说:“要不咱们这么着吧,我们只有 晚上才有时间听课,白天要干活,你们白天闲着也是闲着,厂子里有批木料需要赶 紧加工,你们就带着你们的小红卫兵们整理加工好的料,扫扫锯末刨花什么的,就 算你们付了饭钱,哦,不,算你们按劳取酬一一吃饭不花钱,这回行了吧?”秦柳 觉得这主意不错,桑园也兴奋地说:“嗯,咱们这就要有生以来第一次自食其力啦。” 秦柳问:“不过,讲什么内容呢?我们只随身带着毛主席语录本。”小丁说,只要 她们把下午讲的话仔细解释给他们听就行。桑园却沉默了,她想起李少云下午说的 话:“是老祖宗们愚弄了咱们。”她被这句话震惊,似乎得到许多糊涂问题的唯一 清晰而简单的答案。虽然她还不能完全赞同他的观点,至少不愿意再用自己对马列 主义似是而非的理解,去愚弄这些渴求真知的人们,下午的自欺欺人之谈是出于不 得已。胖小丁尼桑园在沉思,略带不满地问:“您是怕咱们大老粗听不懂您的高深 理论?”桑园没想到外表憨实的小丁这么敏感,马上解释说:“不是的,您别误会。 我是在想,下午我讲得其实是漏洞百出,不应该再拿来误人子弟。”小左咳了一声, 说:“什么误人子弟,你把那些老帮子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就是真家伙。”桑园想 了想说:“要不咱们每天晚上一起读报纸,理解中央的精神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这样还实际些。”秦柳撒着嘴说:“算了吧,报纸上一天一个章程,总没准稿子, 就像毛主席讲的,计划赶不上变化,读也没用,只能混淆是非。”一直低头织毛衣 的小白开口说:“那您二位就教咱们唱革命歌曲吧,大伙儿可爱瞎哼哼啦,就是拿 不准腔调。”小丁醒悟地说:“对,您就教咱们唱毛主席诗词,先把意思翻译给咱 们听,再学调调儿,这总行了吧?”桑园一口包应,说:“好!我来讲解诗词,秦 柳教大家唱。”秦柳捅了桑园一下,说:“你现在来赶我这鸭子上架?我长这么大 没唱过一句歌儿,看着简谱只会念1、2、3、4、5。”小左热切地对桑园说:“您老 就把翻译、教唱一块堆儿包了吧。”桑园第一次听人称自己“您老”,不禁笑出声 来。然后她清清喉咙,大大方方说:“好,让我试试,唱好唱坏‘你老’多包涵。” 她说得很拗口,小左也笑了。她选择了自己认为词、曲都最有气势的《沁园春·雪》, 并简单地介绍了毛主席填这首词的历史背景,又逐句背诵解释,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大家做好精神准备,马上就要开唱。讲好不许退场,也不给退票的。”只见她轻 轻运了一口气,悠扬地唱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 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她的 歌声实在说不上动听,既没花腔也没颤音,而是未失童音的稚嫩,不过居然也字正 音准。歌声刚落,小陈和几个年轻司机鼓着掌,夹着饭盒走进来。小陈说:“我们 打这儿路过,还以为谁把郭兰英请这儿来了呢。”小左说:“正好,哥们儿都来了。 打从今晚上起,大伙跟红卫兵学歌儿,谁也别迟到。”小陈说:“好啊,平时瞎哼 哼找不着调儿,学会唱毛主席诗词,跑长途就不困了。” 就这样,白天,桑园他们十几个人帮忙加工木料,晚上教年青司机们唱歌,日 子过得倒很惬意。桑园凭着自己古文功夫和对美好事物的想象,把毛主席诗词讲解 得美妙动听。有一次,小陈捅着小丁,小声说:“这小丫头讲得真不赖,赶上你老 兄说《三国》啦。”小丁说:“咱可比不了人家,人家是一肚子墨水。”小陈有些 纳闷,说:“常听人讲,悄妞都是绣花枕头,这妞儿倒挺有学问。”胖了正眼盯着 瘦陈不满地说:“别满嘴跑“小丫头”、“小妞儿”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人家 也是正而八经的大学生了。”林桑园也很喜欢这些纯真而略带粗野的人们。他们容 易满足的快乐感染着她,他们粗俗的笑话虽然使她不尽明了,她也高兴和大伙开怀 一笑。她发现胖丁、瘦陈、俊秀书生似的小左,还有其他青年司机们,虽然个性悬 殊,爱好迥异,还时常互相闹得脸红脖子粗,但是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感人的默契: 义气。这同她在运动中看到的人和人之间,谁都想狠狠咬谁一口的莫明其妙的仇恨 心态形成鲜明对照。她和他们相处,觉得呼吸都轻快得多。这不是,为了使心急的 小左能得到未来老丈人的首肯,汽车队的小伙子们都开始一见到耿倔的老金头,老 远就打招呼,还笑脸相迎。 一个多星期飞快地过去了。一天,桑园正低头清扫锯末,听见秦柳轻声喊她: “嘿,你看那边是不是方洪来了?”桑园有点儿近视,等来人走近些,才说:“可 不是,他还带着几个红卫兵呢!”她们俩迎过去,秦柳微笑着问方洪:“哪阵风把 你给吹来啦,别是老南派你来抓我们回去吧?”方洪腼腆地说:“哪里,我们在学 校里闲得无聊,听说你们在这里干得不错,也想来凑凑热闹。刚才我们找了‘卫东 造反队’的头儿,他们一口答应,让我们和你们一起干活儿。”桑园高兴地喊: “咱们工人阶级的队伍壮大啦!”方洪自从桑园离开学校,就坐立不安。他没有奢 望,只想看见她,听到她。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实在忍不住,就纠集了几个红卫兵 的散兵游勇来找她们。当他看见在皑皑白雪中亭亭玉立的她,被寒风染红了双颊, 就像初绽的荷花一样娇艳清新。那清纯的笑容,使他感到一阵拂面而过的和煦春风。 他不禁屏住呼吸,生怕吹散眼前的梦境。秦柳也高兴见到方洪,她相信他俩之间已 经“关系正常化”,彼此又可以坦诚相处。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没被接受,但纯 真的友谊更温馨可贵。 有了方洪带来的壮劳力,他们包下了一台电锯。每个人都有说有笑,劲头十足, 在天寒地冻中,大家头上都冒着腾腾热气。一到晚上,谁都是一沾枕头就睡着。早 上,又是生龙活虎地一群。日子就这样在汗水和谈笑中打发了,要不是南雁来电话 催她们回学校,他们还以为可以永远这样远离尘嚣地过下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