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根薄缘 六号温软的声音说:“你就小点儿声吧。这里是医院,还没扳过您这 大嗓门儿?唉,我这辈子就他这个‘掌上明珠’,怎么疼也不够。这不, 前两天老头子还来电话,叫儿子晚上不要再在我被窝里腻歪。又怪我把他 从小惯成非要我陪,才肯睡的坏毛病。我告诉老头子,等儿子娶了媳妇, 母子俩再想起腻,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哩。” 命运这个怪东西,总喜欢随心所欲摆布世人。它让桑园又遇见那个“北大才子”, 自视甚高的李少云。 那天,桑园下夜班,乘公共汽车回去。她站在车门口,还有几站就要下车了。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她并没介意,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仍然望着窗外驰过的街景。“唉呀,我的钱包丢了!有人扒走了我的钱包!可机, 司机,请您别停车,开到总站查查每个人。”有人在车厢里大喊起来。“这车是你 家的,说不停就不停?眼睛看到哪里去了?自己的钱包都盯不住。”司机抢白了几 句,靠站停下车。 桑园到站下车,回头同情地看看那个急得满头大汗的人。“李少云!”她叫出 声来。“暧。你怎么在这里?”李少云苦着一张脸,站在车门口问。司机本想发作, 见车下站的是一位女军人,只好客气地说:“你们要上,还是要下?把着车门聊天, 我还开不开车?”桑园忙叫李少云下车。李少云略为犹豫,终于下来了。 “你在这里当兵?”他问。“是啊。没想到能遇见你。”“你一上车,我就看 见了。可是,怕你不肯理我,没敢叫。”“老相识了,怎么会不理。”“是你这身 军人英姿把我镇住了。只顾呆呆着你,把半壁江山拱手让给扒手了。”“多少钱?” “五十块。是父亲给的半年生活费,才从家里带出来的。唉,大学还不让我们毕业。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要靠父母,丢人呐。这下可好,连钱也丢了。”“先别急。在 这里等我一下。” 桑园匆匆到医院里的小储蓄所,取出仅存的三十块钱,回来塞给李少云。“你 这是干嘛,以为我会要饭吗?”李少云像被火烧着似的缩回手。“不会是嫌少吧?” 桑园调皮地一笑,“快收下。等你毕业后,领到工资再还我嘛。可不是白借,有百 分之百的利哟。”她又把钱塞过去。李少云涨红着脸,坚决不接。一个小混混模样 的人在旁边看了半天,这时嬉皮笑脸地说:“解放军同志,好大方哟。小兄弟我也 没钱花,他不要你的钱,我要。拿来呀。”桑园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死要面 子?真是酸腐不堪。”她说着,硬把钞票塞进他的衬衣口袋里。 “好不容易见到个熟人。咱们去玄湖走走,你也好散散心。”桑园提议。李少 云正因为她的手无意间触到他胸部的敏感处,全身震撼。听她这样说,忙掩饰住窘 态,连声说好。 玄湖正是草长花开的全盛时节。公园里到处都是游人。“文化大革命恐怕要收 摊了。”李少云看着来往的游人,说。“但愿如此。”桑园报以会心的一笑。 两人走着,李少云察觉人们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他立刻明白了,“跟你 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女兵走在一起,人们快要把我盯化了。”说着,他夸张地站得远 远的。“咱们去湖上划船吧。他们的目光不会看到那么远。” 上了船,桑园手执双桨划起来。她喜欢自己操纵船的方向。“瞧那边,‘映日 荷花别样红’。”李少云指着莲叶摇囗的那片荷花,说。“哪里。分明‘小荷才露 尖尖角’嘛。”桑园说着,把船向那边划去。“莫向荷花深处去,荷花深处有鸳鸯。” 李少云眯起小眼睛吟道。桑园大笑,“你这样满腹诗文,却投了数学力学系,岂不 冤枉哉?”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说。 李少云凝视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心中暗想:“谁配得到这样完美的女孩啊。” 脸上不觉显出成容。桑园以为他想起丢钱的事,又在着恼,忙打岔地问:“你说还 没毕业,还在北京?”“一年前就被送到汉中兵工厂实习去了。”“是刘备从他表 兄弟那里,连抢带赖得到的那个汉中吗?”“正是。我和同学们踩遍了那古战场的 遗址。真是,千古风流多少事,都付谈笑中。咱们也是一样。几十年后,哦,恐怕 几年后,你也再不会记得,跟个叫李少云的人在这里泛舟清谈过。不过,我不会忘。 ‘夜雨涨波高三尺,失去捣衣平正石。天明水落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李 少云幽幽地说,细小的眼睛茫然凝视着湖天。“是因为你把我看成不解情意的捣衣 石,才在几年前写给我的那封绝交信吗?”桑园停住桨,问。“是。那时,我深信 你跟其他干部子女一样,生就张狂傲慢,只不过较有教养,较为纯真。”“愚蠢的 偏见。”“同意。”“那么,不要跟我绝交吧。我喜欢古诗,你又知道那么多,还 会写,咱们有些‘酸气相投’呢。”“可是,我不能跟你保持联系。”“为什么?” “我已经定婚了。女方是我父亲那个工厂的女工。长得既不美,初中也没毕业。可 是,我清楚,她是我的归宿。”“以前的高傲劲儿哪里去了?”“全被命运挫败。” “我只是说,跟你做个普通朋友嘛。”“可是我不能。无望的感情会使我发疯。同 时,对她也不公平。她虽无知,但很善良。我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有丝毫对不起她。” 桑园不再说什么,慢慢把船划四船坞。 分手时,李少云要桑园把通讯地址写给他,等他分配工作后,立刻把钱寄给她。 “不必了,”桑园略为伤感地说,“拿去给你的未婚妻买件礼物。在婚礼上送给她, 就说是你一个老朋友对她的祝福。” 进修结束后,桑园表现出独挡一面的工作能力。科主任和齐护士长商量,决定 对这个好学稳重的小护士加速栽培。马上把她安排进妇科学习。吴霞跟去,继续教 她。“小林这孩子样样都好,只是政治上缺乏进取心,至今连入党申请都没写。” 齐明珠对吴霞交待教学任务时,说出自己的忧虑,“部队里培养干部,永远是政治 挂帅。如果只是业务拔尖,也提不上去的。”她说,无意中触到吴霞的心病。“我 会找机会提醒小林。”吴霞快快地说。 一天夜班,病人们都比较安静,吴霞跟桑园在值班室里边捻棉棒,边聊起来。 “小林,家里都有谁是共产党员哪?”“爸、妈、叔、伯、姨、舅,……”“你想 不想入党呢?”“想啊,可是我自己知道不够条件,连申请书也没写。”“怎么? 你的家庭背景这样好,自身历史又清白单纯,会不够条件?那么,像我们这样的, 想都不用想了。”“您不知道,我根本做不到时刻准备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生 命,这基本的一条。可是,写入党申请书必须写上它。”“哪会有人事先做到这点 再入党的,总要先把它写在纸上,再慢慢去实践它。”“还有,我怀疑自己立场有 问题。当红卫兵的时候,别人对那些‘阶级敌人’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把那些人从 灵魂到肉体都铲除。我却始终对那些人恨不起来,还常怀恻隐,怎么能加入与阶级 敌人斗争的先锋队——共产党呢?”“你这小鬼这样钻牛角尖,真是少见。如今人 人争先恐后争取入党,你倒会找借口往边靠。”“您是共产党员吗,吴教师?” “不是。所以干了二十几年,还是个普通护士。所以才替你着急。”“替我着急什 么?”“要你赶快争取入党啊。否则技术业务再好,也难得提升。”“依您看来, 该怎样争取?”“赶快递上一份申请书,然后向党组织交心。”吴霞说完,心想: 随她去吧。现在的孩子们自有主张得很。反正我的任务是教技术,思想工作叫明珠 她们操心去。 其实,妇科护理工作很简单,难的是怎样应付那些特殊病员,即首长夫人们。 五号病房是某军军长夫人。桑园第一次见到她,暗想“一丈青”,“母大虫” 这类浑号对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五号一定是位原配夫人,我猜,”吴霞悄悄对 桑园说,“辅佐丈夫立下战功,令老头子仰她鼻息。准定难伺候的。” 吴霞猜得不错。桑园第一次给五号做治疗,就吃了个“下马威”。那天,她去 抽血,五号像是睡着了,绑止血带、消毒都没动静。当针头才触到皮肤,五号突然 睁开铜铃大的牛眼,盯了她半秒钟,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把她手上的注射器扇落在 地。“哼,打发个黄毛丫头来给我抽血,老的都死光啦!去,叫个老护士来!”五 号震天地吼。 吴霞闻声赶来,二话没说,重新准备注射器,消毒皮肤。“请您把头转过去。 病人见了自己的血,病情会加重。”吴霞平静地解释,又对桑园使了个眼色。五号 听话地转开头,还闭上眼睛。桑园麻利地把血抽出来,贴上标签,端走了。 “抽好了?”五号转过头问。“是啊。痛不痛?”吴霞用棉棒压着针眼,不动 声色地反问。“不痛。我原说姜是老的辣嘛。换了刚才那个小丫头片子,不把我的 胳膊扎成蜂窝才怪。”“刚才就是她抽的血。”“你哄我。”“我敢哄您?”“怎 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家技术好呗。也是高干的女儿呢。”“我看不像。” “您会相面?”“倒不是。你想,这高干子女们会有她那样儿的好性子?挨了我一 巴掌都会一蹦三尺高,叫爹骂娘的呢。”“我们这位小林的家教严呗。” 隔壁六号住的那位首长夫人,不但容貌柔丽动人,对人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 温婉和气得很。“参加革命之前,她是上海一所教会大学的女学生呢。”吴霞说。 她对所有的病员知根知底。 桑园也很喜欢六号,一有空闲就钻进她的病房,陪她聊天。她那苍白削瘦的美 丽面庞,让桑园想象到“林黛玉老了的样子”。 六号也极喜欢她,常摸着她圆乎乎,带酒窝的手,赞她是有福之人。“我的福 气就太浅,连个女儿也没有,只生了一个秃小子。跟谁说贴心话去?”桑园知道她 患子宫肌瘤,生过第一胎后,再没怀孕。目前瘤子已经压迫直肠,必须动手术了。 手术前一天,桑园给六号做皮肤准备,正要离开,进来两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小林,先别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那是我儿子。” 桑园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惊奇地发现这父子两人相似得像出自同一雕塑家的 手笔。都像仪仗队员一样挺拔笔直,运动员一样步伐生风;都有着轮廓刚直的脸庞, 鸦翅一样上展的浓眉,和与此极不相称的棕色柔美的大眼睛。不同的是,一个华发 生辉,一个乌发流光。 那年轻的一位很快走到母亲床边,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美丽的头埋进母亲怀里。 像只温顺的小乖猫,任由她抚弄。 桑园看在眼里,觉得有些怪异,转身要走,却被那位年长的男人,一把握住双 手。“你是小林吧?”长者慈爱地问,桑园点点头。“我爱人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要 提到你。咱们算是老相识罗。”他使她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没有这份逼人的英气, 却多着几分书生气。 小林,你要是不忙,跟我儿子聊一会儿,好吗?”六号叫住往外走的桑园, “你们干部子女在一起会有说不完的话。我要跟他爸交待几句,明天动大手术呢。” 桑园停住脚,犹豫地站在门口。那年轻人已经走过来了。“罗海洋。你呢?” 他的声音甜得叫桑园心颤。“林桑园。”她回答,不禁面红心跳地垂下眼睛。多像 《天鹅湖》里那位高贵勇敢的王子呀,她想。“我母亲手术后,请多照顾。”那甜 丝丝的声音在她头顶上说。“当然。那是我份内的事。”她心慌意乱地说了一句, 匆匆走出病房。 出了门,桑园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轻松多了。“莫名其妙!”她窃笑自己, 冷不防跟吴霞撞了个满怀。“六号的儿子来了吗?”吴霞急匆匆地问。桑园朝里面 努了努嘴。“让我瞧瞧是个啥模样。”吴霞说完,推门进去。 下班的时候,吴霞把桑园拉在一边,神秘地问:“你觉得六号的儿子怎么样?” “您自己看见啦。”“我问你的看法。”“不错。”“说详细些。”“人长得挺高, 也有鼻子有眼睛。”“没鼻子没眼睛是包子!”“避重就轻。”“您要我说什么?” “比方,瞧他顺不顺眼,讲话有没有共同语言,觉得他人品如何。一句话吧,你喜 不喜欢他?”“唉呀,您真会难为我。”“我不是存心难为你,小林。跟你实说了 吧。六号一直想把她儿子介绍给你。她不方便直接对你说,求我探探你的口气。她 原说,如果她儿子不能让你满意,普天下恐怕找不出叫你满意的男人了。刚才我进 去一看呀,她还真没吹牛,男孩子不但相貌堂堂,言语也温柔。可不像一般干部子 弟。你说呢?”“我也说他确实不错。只是亮眼得让人不大放心。”“小小年纪这 么多心眼!不过,六号倒是告诉我,她儿子是某部文工团的歌舞演员。这样看起来, 说不定有不少女孩子捧着他呢。”“对嘛。俗话说,男学工,女学医,花花公子学 文艺。颠扑不破的真理哟。”桑园玩笑着。猛然察觉自己的心态有些像伊索那只吃 不着葡萄的狐狸,忙收住口。“我去问问那男孩,有没有女朋友。”“千万别!也 许只是六号自己一厢情愿,她儿子毫不知情。您这样一问,倒让她笑咱们自作多情。” “可也是。那怎么办?”“没啥可办。置之不理就是了。” 桑园嘴上说得潇洒,却不知俊美的罗海洋已经走进自己心目中。每次走向六号 病房,她总是下意识地希望他在里面。每当遇到他那跟他母亲极相似的、梦一样柔 情的眼神,都会不由得一阵心慌脸红。“他只是一座仅供远观的艺术品。”她告诫 自己。 六号手术后第三天,丈夫因为公事不得不回部队去,留下请了长假的儿子陪伴 她。桑园跟罗海洋碰面的机会更多了。 那天,桑园给六号换药,罗海洋又不请自来,给她打下手。“我这儿子跟他爸 一样,最知道疼人的。”六号手术后还很虚弱,强打精神说,“在家的时候,我要 吃水果,都由这俩父子争着削好,送到我手上来。小林你看,他们怕我不习惯医院 的卫生纸,买了这么多‘金鱼牌’高级卫生纸,放在这床头柜里,让我一伸手就能 拿到。唉,哪个姑娘嫁给我们海洋,就算掉进福窝窝里喽。”桑园听着,不由得看 了罗海洋一眼,正遇上他含笑的眼睛,忙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再不看他。 六号为桑园对她的爱子无动于衷的样子十分不解。做母亲的,总是以为自己的 儿子天下第一。尤其她知道,儿子是众多女孩倾慕追求的对象。可是,围绕在她儿 子身边转的,尽是些文工团的女团员们。那是她眼中的“绣花枕头”,只是面子中 看,决无气质和内涵。也有些同阶层的首长夫人们,频频向她提起儿女亲事。她却 想到,那些女孩子们非娇即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哪里会关心体贴别人, 又怎能托以爱子的终身,于是都婉言推诿了。儿子倒是真听话,没有母亲首肯,决 不跟任何女孩子提及婚姻大事。他已经是近三十的大男人了,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 可是做母亲的却一天比一天着急,既怕将儿子轻率易手后,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 又怕犹豫太久,误了孙辈出世,错过她丈夫的庇荫。 没想到遇见这位小林护士。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看顺了眼。小林相貌身材是无可 挑剔的。身为“延安之花”的她,都自叹当年的风采不及小林一半。更可喜的,是 这位小林既有干部子女的爽朗个性,又有知识分子子女的文静气质。加上她平时细 心观察,认为小林是个纯真善良的女孩子,对病人极富同情心,工作又勤快又麻利, 怎么看怎么叫她喜欢。对儿媳妇的人选,简直不做第二人想。 她自知一生体弱多病,大限随时可能降临。若能看见唯一的宝贝儿子娶到小林, 走也放心闭眼。 可是,这小林似乎单纯得不解人意。海洋几次热情接近她,都被她公事公办, 一无所感地拒之于千里之外。然而,从吴霞那里套来的消息,小林并没有男朋友, 又是已届对情有知的双十妙龄,却如此无动于衷。是自己的海洋魅力不够,还是她 小林想登更高枝头? 各种猜想纠缠在这位慈母心头,连伤口痛都不在话下了。日日盼望那小林突然 开窍。她不知道,小林已经在动情和自尊之间徘徊。 一天傍晚,下了班的桑园捏着才收到的秦柳第一次回信,兴冲冲地住宿舍走。 路过小花园,一阵轻扬的歌声从那里飘过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那是因为纯洁的友谊和爱情。花儿为什么这样鲜,为什么这样 鲜?鲜得使人不忍离去,那是浇灌了青春和热情。”歌声拉住了她的脚步。这是一 首熟悉的情歌,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主题歌。她立刻想起第一次看那个电影, 听见男主角阿米尔对着冰川雪山唱出这首回肠荡气的情歌,心都醉了。那时,对情 一无所知的她,认定那个阿米尔是天下最英俊又最深情的男人,幻想自己有一天能 遇见他。 然而,耳边传来的歌声似乎更婉柔,更热情,是谁在唱?桑园不觉向歌声的方 向走去。“小林,下班了?”花园里传来六号病人亲切的招呼,歌声也戛然而止。 桑园这才看清,花园的长椅上坐着六号母子。歌声无疑是罗海洋的,她暗侮自己太 莽撞。“过来坐坐?’六号慈爱地笑着向她招手。她轻轻摇摇头,却没有离去。 “那么你去陪小林走走。”六号推推身边的儿子,以眼示意,“妈妈坐累了,先回 病房去歇着。不用着急回来,啊。” “还没回去休息?”罗海洋走过来,甜丝丝地问。“正要回宿舍。”桑园机械 地答。“这花园真小,真静,真美。”他望着她,目光闪烁。“歌声也美。”她被 他甜美的声音带入梦境,眼前幻化出皑皑雪山,郁郁雪莲。“你是我见过的最含蓄 的女孩子。”甜美的声音又说。她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正遇上那双像小鹿一样 温柔的大眼睛。在刚刚升起的月光下,浓密的长睫毛散开半月形阴影,使那双眼睛 显得格外幽深迷人。她的心头墓地兴起一阵奇异而剧烈的激荡,头脑也像喝醉酒似 的晕眩起来,全身炽热得冒汗。“我的那些女朋友们,个个如花似玉,又个个都像 空壳麦穗,只知道高昂着愚蠢的脑袋。所以,我妈一个都不中意。”他这番话立刻 平息了她心中的激荡。“女朋友们”?真如吴霞所说,有多少女孩子捧着他呢。 “你很听你妈妈的话呢。她厉害吗?”她谈谈地问。“一点儿都不厉害。我听话倒 是真的。妈妈只要对哪个女孩皱下眉头,我马上对那女孩没兴趣了。”他看着她, 很得意似地又说:“我很感谢妈妈,让我认识了你,一个高贵的小护士。第一次见 到你,就觉得你像夏夜湖上,飘送幽香的小睡莲。不过,你的香气不是来自表面的 花瓣,而是来自你的深心。只能用眼睛感受这花香,所以分外悠久,沁人人心。” 桑园咬住嘴唇才没笑出来。不过,虽然她觉得这溢美之词有些不伦不类,小心 眼里还是十分受用,甚至有点儿飘然。忽然,肩头搭上来一只绵软温热的手,惊得 她立即跳开。“哈,像只胆怯的小兔子!我是大灰狼吗?”罗海洋失笑说。“对不 起,我还有事。先走了。”桑园心慌不已,说着拔脚就走。 回到宿舍,第一次没敲门就冲了进去。“唉呀,吓得我差点儿剪掉一块肉!有 人要抓你吗?”正在剪脚指甲的梦丹尖叫着。“真剪到肉,你下次进门就会像个乖 孩子了。”桑园快活地对她反唇相讥。“废话少说。刚才我看见你跟一个大个儿压 马路,是你男朋友?”桑园蓦地脸红了,“瞎说。他是一个病人的儿子,我跟他聊 他母亲的病呢。”“是吗?”梦丹抬起头问。桑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谎话编得这样 顺,脸更红了。梦丹没注意她神色有变,自顾说下去:“我看也不像。你太矮了, 我这一米七十的个头,跟他站一起还差不多。”说着,她朝桑园跟前凑了凑,“好 同志,好姐妹,把我跟他说合说合?瞧他那气派,准是什么人物的孩子。我妈总说 要我找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我呢,对那些小军医也看不上。这人还差不多。怎么样, 肯不肯帮这个忙?”“你自己找他去。他每天在妇科六号病房陪他妈。”桑园心里 隐隐有些不快,淡淡地回答。拿出秦柳的信读起来。 “你幸运地参军走了,决想象不出我们这批‘支边青年’离开北京时的奇观异 景。火车站上张挂着大红标语和彩旗,铺天盖地都是“到农村去!接受工人阶级和 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鼓乐齐鸣,歌声震天,可是送别和告别的人群里,泪 飞顿作倾盆雨。我爸妈受审查,没来送我,只有方洪帮我把行李提进车厢。所以我 最潇洒。 我们被运到北大荒某农场,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季。千万别以为这是 ‘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神佛境界。刀一样尖利的北风,刮土豆皮似地刮在 人脸上,足以割裂任何美丽的联想。赤着手不当心碰着任何铁器,马上被冻住,要 拿掉吗?对不起,留下一块肉皮吧,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疼。有人说,该把全国的 外科手术都搬来北大荒,病人不上麻药也不会喊疼,国家又可以节省一大笔医药开 支。 这里春天短得像兔子尾巴,一晃不见。春播为了赶时节,把人累得孙子似的 (这是男人们的口头语,我总说累得像祖奶奶似的)。虽然有拖拉机队,大量农活 还是靠人力。 夏天比北京凉快多了,可是更没法睡觉。有种比阶级敌人更凶恶残忍,又无孔 不入的小虫子,叫‘小咬’的,太阳一落山,就成群结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人蚊 帐,钻进衣领、袖口,像抢最后的晚餐一样,玩命吸人血。害得我们整夜不能入睡。 等天蒙蒙亮,我们才合上眼睛,起床号又开始催命了。我望着自己的被窝,心想我 要是能扎进去睡死就好了。 秋天是真正的黄金季节。一望无垠、层层叠叠的麦浪像黄金的海。人们也被炎 炎夏日晒得金黄。等我们把最后一袋麦子送进粮仓,像卸了磨的精疲力尽的驴一样 瘫在地上时,万恶的冬天又来临了。 有的女生吃不住这累,赶忙找个农场工人嫁了。男生们冷言冷语说,该给阎王 爷烧烧香,来世托生个女人,再到农场,分的活儿比男人轻,每月还有一天‘例假’ 可请,实在顶不住,找个农工嫁过去,只等生孩子做饭,连大田都不用下。我说, 你们要烧香,须买高级香来烧,否则阎王爷不满意,把你们托生成我这样高大的女 人,照样干重活,照样没有人敢娶。 其实,嫁出去的女知青也并不值得人羡慕。我原来的一个同屋,长相一流,才 高八斗,曾是女附中的顶尖人物。嫁人柴门后,委身于一个河马一样粗壮的男人。 有一天,她哭着跑回来对我说,她大概得了神经病,每天天黑后,她一见她家那条 大土炕,腿肚子就转筋,浑身打哆嗦。最近有风声,说没婚嫁的知青有希望回城, 这位女生就死活要跟男人离婚。被农场领导当坏典型批评,说她纯粹的资产阶级实 用主义,没有与工人相结合的诚实。还给了她处分。女知青里有幸灾乐祸的。说她 眼浅,自找倒霉。可是,能怪她吗。如果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哪个女人愿这样做呢? 我也一样,只能等着命运随意把我抛向哪方。” 秦柳的信被桑园连续读了几遍。同龄人不同的命运再次使她叹息,也使她深深 庆幸命运对自己的眷顾。信中那位落难才女的不幸,也使她想到自己和罗海洋。他 跟那位才女的“河马丈夫”比起来,简直是天人与地畜,不可同日而语的。那么, 她还犹豫什么?二十出头的年纪,父母不在身边,该自己拿主意了。 于是,六号病房对她有了新的召唤力,到那里探视的次数渐渐增多。她也开始 主动迎接罗海洋热情的目光,并回报以令他欣喜的微笑。虽然还没有互通心曲,眼 波的交融已经表明心迹。六号病人老道的眼睛网罗了一切迹象。那两颗年轻的心, 终于可喜地越跳越和谐了。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规劝”这位未来的儿媳争 取入党,完全跟自己有多年党龄的儿子“门当户对”才好。 桑园居然很听话地写了入党申请书。这使六号十分安慰,以为她和儿子一样, 是孝顺的乖孩子。其实,桑园是被父母每次信中,例行公事似的问题弄烦了。“写 没写申请书?为什么还不写?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你怎么能用祖父辈的成分做借口?” 她真不明白,父母们干嘛把入党看得像获取新生命一样神圣重要。好在她并不固执 己见,写就写吧,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希望。 当一切都按照希望进行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六号即将出院那天,桑园去给她送药。还没进门,就听见五号病房那位首长夫 人在里面大着嗓门哈哈:“这么大的小子,还叫你妈给梳头?哈,哈,夜里怕还要 找你妈的奶子吃吧,哈哈!”桑园立刻愣在门口,走不进去。只听见六号温软的声 音说:“你就小点儿声吧。这里是医院,还没扳过您这大嗓门儿?唉,我这辈子就 他这个‘掌上明珠’,怎么疼也不够。这不,前两天老头子还来电话,叫儿子晚上 不要再在我被窝里腻歪。又怪我把他从小惯成非要我陪,才肯睡的坏毛病。我告诉 老头子,等儿子娶了媳妇,母子俩再想起腻,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哩。”“这小子对 上象了吗?”“刚对上一个,就是这科里的小林护士。”“那闺女可真招人爱。你 小子眼力不错。”“他呀,老九的兄弟,老十(实)一个。都是当妈的在操心呢。” “站在门口干嘛?还不进去发药。”桑园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是吴 霞。“里面的人在谈事哩。”她支吾着,推门进去。 只见肥肥壮壮的五号病人很气派地坐在沙发里,见她进来,一双肉泡眼笑成一 条缝。罗海洋把头枕在母亲怀里,任由她梳理他那一头贴顺的乌发。这本是桑园见 怪不怪的情景,此刻却觉得十分刺眼。她避开罗海洋追索的目光,放好药就赶快出 去。 她的胃里像堵着隔夜宿食一样恶心。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近三十岁的男人, 还要跟母亲挤在一个被窝里。尤其胖五号那句“怕还要找你妈的奶子吃”,更让她 肉麻。刚刚有些进展的感情,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桑园冷却退缩得太明显了。罗海洋当天晚上在花园附近堵上她问:“今天你怎 么了,眼睛总是躲闪着我。是我有什么地方唐突你了,还是我母亲说了过分的话? 你一定要答复我!”他有些焦躁。她不敢正视他那双小鹿一样无辜的大眼睛,担心 自己会心软,忙低下头,细声细气说:“都不是。你不要乱猜。”“那么,是有其 他男朋友了。”罗海洋狐疑地盯住她。男朋友?她眼前一亮,“对,我是有男朋友 了。”她急急地承认,甚至还不完全理解“男朋友”的实在含意。“是谁?在哪儿 工作?”罗海洋抓住她的肩膀,逼视着她的眼睛问。“我的男朋友,叫,叫方洪。” 她立刻吃惊“方洪”这个名字,怎么会顺口而出!不过弥天大谎已经撤出来,只好 接着编下去,“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因为父母都是老战友,这层儿女关系也就不 言而喻了。他目前随父母在‘五·七干校’,一直还跟我保持着联系。这不是……” “算了,别编了。我多余问你。当初我跟女朋友告吹的时候,同样编着连自己也不 相信的故事。”罗海洋说着,扳住她的肩膀,使她靠近自己,仔细研读着她的脸, 自语道:“谜一样的女孩,又这样使人着迷。”说完,轻轻推开她,垂着头走开。 桑园在被他拉近的一霎那,受到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的冲击,差点儿支撑不住,倒 进他怀里。她在心里挣扎着对自己呐喊:“你决不能接受一个乳臭未干的男人。决 不能!”终于稳住自己。 看着罗海洋逐渐消失的高俊身影,心里有些酸楚,却决无悲哀,不像小说中的 失恋女人。“嘿!”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还叫了一声。她惊魂四散,拔脚就跑。 忽听后面传来丁梦丹喘不上气的笑声,又停下来。“你是属小兔儿的?胆子小,逃 得倒快。”梦丹边笑边摇着头说。“还说人家胆小!冷不丁在背后吓人一跳。要不 是有嗓子眼挡着,心都要窜出来啦。”桑园跺着脚说。“好了,好了。’梦丹说着, 伸手去摸桑园的头发。桑园连忙闪开,没好气地问:“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喂蚊 子呀?”“看电影哩。男拥女抱,只缺接吻镜头了。”“胡说!”桑园明白,这个 什么都不论的女孩,偷看了自己和罗海洋的那一幕。“哼,我说嘛,咱几次跟那小 子套近乎,他都爱理不理的。敢情早有心上人了。”梦丹酸溜溜地斜了桑园一眼, 又关切地问:“怎么,你俩吵架了?他走的时候连一下都没亲你。我看得很清楚的。” 桑园不理她,只顾往前走。长腿的梦丹两步赶上来,“别不好意思嘛,我见得多了。” 她扳着桑园的肩说,“在家的时候,我见过我姐和姐夫谈恋爱。他俩一回家,就钻 进姐的房间,把门倒扣上,让我推都推不开。我也不傻,就从钥匙眼儿里望进去。 嘿,那叫好看!他俩在床上滚来滚去,姐夫的腿夹住姐的下半身,手在她衬衣里摸 来摸去,嘴在她脸上乱啃。总是看到紧要关头,我家那个老不死的阿姨就把我妈叫 来,揪着我的小辫儿叫我滚远些。唉,错过多少精彩镜头。”见桑园不说话,她乐 得继续说下去:“可惜,我姐夫长得又瘦又矮,与我姐实在不相配。我呀,将来得 找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说着,她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桑园,“你的这个男朋友可是 百里挑一。不,是千里挑一的人物哟。别挑花眼,过这村没这店啦。”“他不是我 的男朋友。我早就有别的人了。”桑园淡淡地说。“真的呀,太棒啦!明儿我再找 他下点儿功夫。”梦丹兴奋得大声说。 时光飞逝,转眼桑园已是“三年老兵”。一天,领导把全院老兵集合起来,进 行复员动员。“我不想复员。”丁梦丹在桑园耳边说。“回去干嘛,顶多当个工人, 跟那些痞子为伍,哪有当兵神气。告诉你,我妈早就跟我爹的老部下打过招呼,年 内要提我当干部。你还不知道吧,军区司令员在我爹手下当过团长。所以嘛,谁敢 复我的员。喂,你呢?”梦丹洋洋自得地说,用肘部碰了碰桑园。“我可没有你那 么硬的后台。”桑园淡淡地说。她其实也不愿意复员,也认为做一名军人比其它什 么行业都神气。记得有天早晨去打靶,满卡车载的都是她们这些飒爽的戎装娇娃。 喷薄的晨曦中,她们肩上的步枪刺刀寒光闪烁,映得每张脸蛋冰艳雪丽。上班的路 人们,无不停足翘望,争睹这铁戈群芳。军中女兵,尤其是医院里的女兵,是这个 时代的宝塔顶尖。她是这极小一群中的一员,何其幸运,又怎么愿意离开这万众仰 望的巅峰。可是,那里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回去就是独身一人,无依无靠。哪能像 在这里,一切都有人管理、照应,按时上、下班就成了。 不过,虽然没有梦丹那样的后台,桑园并不十分担心复员会轮到自己头上。因 为几天前,齐明珠护士长才夸奖她技术掌握得很好,又对病人如亲人。只等入党申 请批准下来,科里就要提她当见习护士长了。所以,当科主任李辉通知她,护校领 导决定的复员名单中有她时,她愣住了。“别急,小林。”李辉轻轻拍拍她的肩, “我跟张荣是老战友,等我跟她把你在我这里的表现好好谈谈,可能还有转弯的余 地。不过,你也要做复员的准备,因为你的人事关系还在护校,最后决定还是他们。” 齐明珠和吴霞得知这个消息后,都感到意外。“干得好好的,怎么护校叫复员 呢?”吴霞沉思地说:“真是的。刚培养出得力助手,眼看留不住了。”齐明珠近 来发福得很快,多说几句,多走几步都会气喘,直想快些卸下护士长的重负。“我 猜,八成是小林得罪过张荣。咱们都是从护校过来的,老校长的铁腕你也领教过吧。” “可是,小林这么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得罪人?”“谁知道。现在要紧的是,赶快 找个有头有脸,说话够份量,又喜欢小林的人,去跟上面说句话,才能把小林留住。” 几天后,李辉快快不快地对桑园说:“你那位张校长坚持要你复员,而且不同 意考虑你的入党申请。原因吗,告诉你也无妨,一是说你祖父及外祖父都是被政府 镇压了的,二是说你骄傲自大,目无领导。我想,前者已无法改变。后者嘛,真不 懂你怎么会留给她这种印象,不过,今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了。”桑园差点儿 冲口而出说:“祖父辈的问题是借口,我父母全是革命干部。共产党员呢。”可是, 她咬住嘴唇,把话咽了回去。她明白,说也无用,张荣能对她做的最有效的报复, 就是命她复员,必会坚持不移的。“好,我准备复员,也会记住您的话。”她强作 平静地对李辉说。 意外地,罗海洋给桑园打来电话。“吴霞护士来电话告诉我妈,说你的领导要 你复员,是真的吗?”他的语气有些焦急,不再甜丝丝的。“哦,是真的。我妈要 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复员,她准备找你们院长。不麻烦,院长是你们校长的顶头 上司,要留下个把小兵,有啥为难,哈。别想那么多,我妈帮这个忙不过是举手之 劳,不,张口之劳。什么“无功不受禄,女孩子就是小心眼!”罗海洋的口气有些 不悦。桑园感到他的关心,不觉一阵鼻酸眼热,清了清喉咙说:“不是小心眼,我 真的准备回家了。三年不见爹和娘,想得两眼泪汪汪。恨不能今天就离开这里。”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女孩子,做过决定后,十匹马也拉不回头。”电话那边 的罗海洋切齿说:“你说得不错。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个性。” 复员名单正式公布了。丁梦丹见上面有林桑园的名字,气得大骂:“准是报复! 张荣这老狗,可真会记仇。要不是我妈早早替我垫了底,八成我也会被这老狗一脚 踢趴下。唉,真想老爹还活着,也整张荣个狗吃屎才开心!”她见桑园不做声,又 说:“离了这老狗眼前也好。回北京找我妈去,老太太能帮你介绍个好工作。” 桑园给父母写了信,只说部队年年要吐故纳新,今年轮到自己了。她没有提到 自己是被校长泄私愤“刷”下来的。一来不想让父母生气,二来确实不知道,自己 曾在何时、何事上得罪过张荣。 离队的日子越来越近,桑园已经交待过科里的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心清十分 郁闷。 一天中午,她正在恹恹午睡,被丁梦丹几把推醒。“楼下有个男的找你。挺精 神的,是不是男朋友?”“滚。我没有男朋友。”桑园忘记前些日子对梦丹撒过的 谎。“那是谁?快下去看看。” 桑园睡眼惺忪走进楼下传达室,只见高路江笔挺地站在那里。她以为自己还在 做梦,使劲揉揉眼睛。“还不去洗把脸,懒猫似的。”高路江上前,对她说,像个 惯会宠爱妹妹的哥哥。“你,打哪儿来?怎么会找到这里?”“先去把自己收拾整 齐,我再慢慢告诉你,啊。”桑园点点头,乖乖地上楼去了。 等她梳洗穿戴整齐再下来,高路江心里惊叹:好一个美貌小女兵。“你没有便 装吗?”他问。“没有。干嘛?”“我想跟你出去走走,可你这一身太显眼了,我 也不愿被人家当成军属。”桑园笑了,摘下军帽塞进挎包里,又随手扯下衣领上的 领章,“反正也戴不了几天啦。”她略带成容说。“怎么?”“快复员了。”“哦? 这么说,我来得挺及时,赶上瞻仰你的军人遗容喽。”高路江一脸的肃穆神情,逗 得桑园哈哈大笑,几天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消散了。 “咱们去玄湖划船吧。”高路江提议。桑园想起李少云,便摇了摇头。“那就 去莫愁亭。往那儿一坐,什么愁都忘了。” “你怎么到这个城市来了,专为找我吗?”当他们坐到翠环绿绕,芳草盈足的 莫愁亭中,桑园问。“你很会自作多情。”高路江忍住笑说:“我的船常泊在市郊 码头。没事就跟船员们进城逛逛。”“当上船长了?”“还没有,才是个见习水手。”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太简单了,你那个好朋友,叫秦柳吧,告诉我你来这 里当兵。我爸有位老战友是本市公安局长,顺便向军区后勤部一打听,就把你这小 兵给查得一清二楚。”“怎么现在才来看我?”“两年前来过一次。门卫说你们这 些新兵蛋子被拉到后方医院受训去了,地点保密。去年又来一次,说你到哪里实习 去了,也没找到。我直以为咱们相见无缘呢,没想到今天碰上了。”“是啊,再晚 几天,你又抓不着我的影儿喽。”“怎么,才当三年兵就复员?”“我也不想走。 可是不行,大概我得罪哪位领导了。”“复员也好。你这种性格的人,不宜在部队 久留。”“我什么性格?”“喜欢自由放任,不肯受约束。还有些迷迷糊糊,常爱 唱点儿反调。”“根本就不对!我在这些女兵中间算乖的。”“可你也算是有自己 思想的,对吧?部队不喜欢士兵有自己的思想。”“你想安慰我?”“实际就是这 么回事。再说,一身绿军衣,真掩住了你们女人的优美。”“什么样的女人才称得 上优美?”桑园好奇地问。“花一样的女人。或者说,女人应该像花一样,发芽, 长叶,含苞,盛开,结实,用全部生命来覆盖这个世界的疮痍,遮避人世间的丑陋, 让人们,包括女人自己,在短促的生命中多享受些美和甜蜜。”“你这个未来的船 长,应该像大海一样性格粗扩,怎么倒爱起婀婀弱弱的花来?”“久在海上漂泊的 人都爱花。花使我们想起女人的容颜,香气使我们想到女人的风韵。世上女人有嫣 媸,花也有美俗,这才相映得趣,把生活妆点得绚丽多彩。”“我看你有泛好之嫌 呢。”“不。虽然我喜欢所有的花,但心爱的只是玫瑰。”“哦?请仔细道来。” 桑园兴趣盎然,她也极爱玫瑰。“这是一种奇妙的花。她那丝绒一般润泽雅致的花 瓣中,决不荡然盛开的花姿,还有深藏在叶间的钩刺,多像一位美丽庄严,自尊勇 敢的女神。虽然有人批评她太强悍自我,在万花丛中又不夺目。可是,在我眼里, 再没有什么花比它更高贵了。”说着,他深情地望着她。她却没察觉到他那燃起的 热情,自顾自地说:“可惜玫瑰曲高和寡。以它的冷静清高,必定知音难觅。你见 谁把它养在家里?”“这样说未免有失公道。正是玫瑰的高贵脱俗,才使它在西方 国家中,拥有示爱的专利权。它该海于它的骄傲和自尊。”高路江热烈地反驳她。 “很多花都无俗骨,无媚态,为什么单赞玫瑰?比如,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高洁 清标,令人忘忧的菊花;还有……”“的确,这些花也不俗。可是,它们难免给人 冷清、寂寞之感。不如玫瑰,含蓄中充满热情。”高路江固执己见的一席话,使桑 园三年来被严格军训封固的心水,泛起轻柔浪漫的波纹,满心的话急于向人倾诉。 她难得向人诉说,一来心事不多,二来想到就做,做错再说。小时候,正赶上政府 号召消灭麻雀。父亲所在的军事机关也动员起来。一天,小桑园看见一只竹笼里扣 着十几只麻雀。乘人不备,她掀开竹笼,让这些“可怜的小鸟”逃掉了。她自己却 被父亲下令关了一天禁闭,为的是要她“记住”凡事必须得到大人同意。她却舒服 地躺在“禁闭室”里的麻包上,不知悔过地想象着小鸟们重获自由的欢悦。小学的 时候,一次,她发现班上有的女生穿着短运动裤,显得很精神。回家后,她便把自 己的长裤腿剪下来,穿上剩下的半截,得意地在父母眼前晃来晃去,满心以为会得 到他们的赞赏,没想到挨了“保守派”父亲几个“栗枣”,不得不遵命立即把裤腿 缝回去。皱皱巴巴的针脚直让同学们笑了好几天。青春期开始后,她常有些生理、 男女方面的疑惑。当时去问母亲,却总被一句“长大了自然就懂”的话挡回来。从 此就一直“金口难开”。此刻,在高路江这位同龄人面前,一种绝对信任和理解, 竟使她向他诉说起自己的“恋爱史”。从小胖墩的哥哥,那位专业精湛的大夫,讲 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数学家兼诗人,还有那位漂亮温柔,具有王子 气质的文工团员。最后她自艾自怨地结论:“我恐怕是世界上最不懂感情的女人, 才错过了他们的感情。其实,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我都喜欢。” 高路江默默听完她的“爱情故事”,沉思良久,才缓缓地说:“听说过这样一 副对联吗,‘无为不入世’,‘有情始作人’。就是说,有情才算是个人。一个 ‘情’字,含有亲情、友情。同情,当然,少不了爱情。’他略顿了顿,又说: “你刚才对所提的这几位,实在谈不到‘爱情’二字,所以大可不必庸人自扰地发 什么感叹。别瞪跟,难道不是吗,你压根就没爱过其中任何一个。”看见她不服气 地噘起嘴,他蒂尔一笑,“我不是说你无情,是他们的表现不足以激起你的爱。而 你对他们,只是事不关己的欣赏。比方,欣赏医生的医术,数学家丑陋外表与动人 情趣的妙合,还有那位文工团员的美貌。可惜,他们的这些骄人之处,并不能深入 你的心灵。”“你怎么知道我的心?那位数学才子为了他已定婚的缘故,拒绝跟我 保持联系,我伤心了好一阵呢。这还不算爱吗?”“哈哈,这怎么能算爱!’他失 声笑出来,“这叫任性,你这类骄傲女孩的特性。越得不到的东西,哪怕微不足道, 也会越觉得可惜、可贵,一直懊恼不休。”“我?任性?”“是啊,任性。要是真 有爱,就会给人家解释、改过的机会,甚至主动去追求。你有这种愿望吗?没有。 对啦,就是任性。” 高路江脸上嘻笑着,眼里却闪出柔情。“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会进入 你的灵魂。他那些在别人看来不可容忍的缺点,你能无条件地包容。他成功,你会 比他还高兴;他倒霉,你会挖空心思拉他出泥淖。甚至当他给你带来痛苦和折磨, 你也不肯离弃。就像两团电荷相反的云,相遇时就会发出震撼的电、光。那是一种 必须用生命去感受的情啊。” 桑园很容易被爱情小说或故事感动,但是缺乏现实联想。她对高路江充满激情 和希望的暗示浑然不觉,只顾琢磨那些词藻。“语言丰富。一定是大海带给他的灵 感。”她想。 高路江望着桑园漠然平静的脸,心里明白,这个让他朝思夜想的女孩并没有跟 他产生共鸣。而他的船今夜就要启航,今后又不知何年何日再见,心中一阵怅然。 但是,他不敢贸然吐露心声,唯恐吓跑了她纯真的信任和友情。“唉,莫愁,莫愁, 休要着急莫发愁。”他望着“莫愁亭”三字轻声念叨。“怎么,你老兄也会发愁?” 桑园有些好笑。“为什么我不能发愁?”“海员嘛,有啥愁事都叫海浪冲走了。” “说得好!今晚我又要出海远航,让大海来荡涤我的愁肠吧。”他深邃的眼睛闪出 柔情,又问:“啥时再见你呢?跟你坐在一起就是享受。”“北京见吧。我请你去 吃老莫。就是莫斯科餐厅。可不是白请客,你要给我讲三天三夜海的故事。”“你 们这些陆地上的旱鸭子,总是对海充满着浪漫奇想。真叫你去海上走个把月,不要 说惊涛险浪,只是枯燥单调的生活,和寂寞与思乡的情绪,不让你肝肠寸断才怪。” “也许吧。” 高路江痴痴望着桑园那双在遐想中异彩盈光的美目,暗想:深情而不自知的女 子啊,一旦你潜在的激情被触发,将会熔掉自己和所爱的人呢!多希望能与你共熔。 可是你这颗可亲而不可近的心,却让我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只好又带回对你的思 念,去漂泊四海。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唤醒你沉睡的情怀呢。“我常去日本和拉美国 家,想不想要一些异国风物?我可以带给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好,我只等听 你的故事。”她清朗地一笑说,却引起他深心的震摇。 在医院大门口,桑园怀着对兄长的眷念挥别了高路江。 回到宿舍,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父母的来信。是梦丹顺便从传达室取来的。 “桑儿,真高兴你很快会回到我们身边。可惜杏儿和伟强明天就要参军离家, 见不到你了,他俩一直在抱怨,接兵的人不肯晚几天带他们走。咱们这个家,也真 应了《三国》上那句开场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部队原不是你“这聪明又任性 的孩子久留之地,反璞归真也值得庆贺,不必心有戚戚焉。”父母的这些话,倒跟 高路江说的不谋而合,桑园心宽地笑了,往下看去,“担心你摸不着来‘五·七干 校’的路,拜托一位南下探亲的校友顺路接你。一路上,自己要当心饮食起居。妈 妈已经留下好吃的等你。” 父母的话拂去了桑园离队前的张惶不安,直愿一步到家。当同事们在长江码头 为她送行时,她含笑告别了那些眼里闪着泪光的善良人们。啊,李辉主任,明珠护 士长,吴霞教师,再会了。我将带着你们好心的祝福,向新的人生里程迈去。 江轮向武汉逆流而上。桑园独自靠在船舷边,默默望着脚下滚滚向后的江水, 一时心潮逐浪。逝者如斯,一晃三年已过,却好像昨天才到那个城市,昨天才结识 那些天真的伙伴。今天竟已远离,她心中有些怅然伤感。临行匆匆,也忘了给胖墩 儿写信告别,唉,等一切安定了再说吧。 “小林同志,外面风大,进舱来休息吧。”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在招呼她。回 头一看,是来接她回家的那位叫沈宏田的军人。她对他印象很好。三十才出头的年 纪,魁伟英俊。嘴唇尤其令人注目,弯弯上翘,不笑也像笑。行动却中规中矩,不 苟言笑,一见面就自我介绍,爱人在老家,育有一子一女。亏得有他帮忙提携行李, 她才能从拥塞的人堆中挤上船来,还找到不错的舱位。 她的铺在上层。爬上去后,她盘腿坐在上面四下张望。这是一间比较整洁的三 等舱,大概是专为差旅军人准备的,舱内乘客清一色国防绿。女客除了她,没有第 二人,又加上像山雾缭绕的满舱香烟味,很让她闷气。厌厌地正想躺下,看见对面 的下铺上,一位年轻军官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她朝那人友善地一笑,因为他既 没抽烟,也不像别人那样横七竖八地歪着,只是安静端正地捧本书坐着。他也回她 一笑,马上把目光移到手中的书上。她也脸朝墙睡下。 晚饭的时候,倦意未消的桑园被沈宏田叫起来。他俩挤进混合着菜香与湿霉味 的饭厅买饭,遇见那位年轻军官和他的同伴。那年轻军官打量了沈宏田一跟,默默 走开。桑园认出他的同伴就睡在自己下铺。 桑园他们买了饭,拿回舱房来吃。“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出差吗?”桑园的下 铺吸着烟,随口问沈宏田。“探亲。顺便接首长的女儿回家。”沈宏田嘴里嚼着饭, 不大情愿地回答。对面下铺那年轻军官的神情立刻活跃了。“让她睡我这下铺吧, 女同志睡上面不方便。’他对沈宏田说。“不必,只有两夜。”沈宏田面无表情地 拒绝了。 船上的菜饭很粗糙,空气中香烟味浓得让人张不开肺,桑园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去外面透透风。”说着,她端起饭走了出去。 走到舷边,四顾无人,她便连盒带饭扔进了江水里,然后大口呼吸起来。人夜 的凉风,轻轻撩动她的柔发,也拂去她的倦意。望着远处,与水天相连的绦带似的 陆地,沿岸忽明忽暗闪烁着串串灯火。“那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那里?在做什 么?是在欢笑还是哭泣?”那低垂的苍穹,被串串灯火点缀得像镶满珠翠的巨伞, 把人间的喜怒哀乐尽收其中。桑园着迷地望着这幽深的夜色,心头涌起莫名的悲凉 和寂寞。在和父母短暂的团聚后,又要分离。只身赴京,不知等待着的是怎样一种 命运安排。她既担心,又好奇地想着,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忽然,肩上被披上件东西。她吃惊地回头一看,是对床下铺那位年轻军官站在 身后,自己肩上是件男式军上衣。那年轻军官脉脉含笑,离得她很近。她突然脸热 心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小林同志,还不快回来!冻感冒了怎么赶路?”是沈 宏田不满的声音。她连忙把肩上的军装拉下来,塞给那军官,跑回舱房。 半夜,桑园睡得正香,却被一阵轻微的动静惊醒。睁开眼睛,只见那年轻军官 正轻手轻脚地为她盖毯子。她本能地一把将毯子抓起盖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其实 是和衣而睡。“你把毛毯踢得落地了。我捡起来给你盖上。很抱歉弄醒你了。”那 军官微红着脸说。“没关系,谢谢。”她说,一眼瞥见对面上铺的沈宏田正狠狠地 瞪着那年轻军官。她直觉到他在防范着什么。 轮船到了武汉。沈宏田匆匆提起两个人的行李下船。“不想在这里住两天吗?” 那年轻军官跟上来问,“我对这里很熟,可以陪你们去东湖和长江大桥。”“不必 费心。我们要赶下一班火车。” 火车到了河南某小城。桑园随沈宏田下车,来到一处大门外挂着“某部五·七 干校转运站”大招牌的院落。院里停着一辆沾满泥浆、尘土的大卡车。车上站着七、 八个身穿旧军装,面孔都是黑里透红的十分年轻的男女。“瞧他们那稚气未脱的小 样儿,一准是干校学员们的子女,也许还是杏园、伟强他们的难兄难姐们。”桑园 看着他们,想。他们也在很好奇地看着她。看惯了泥土色的脸蛋,乍见一张白皙水 嫩的脸,人人都感到新鲜。 沈宏田走过去跟正在加油上水的司机打招呼,顺手递上一支烟。两人聊了一会 儿,沈宏田转来对桑园说:“咱们不必在这里过夜喂蚊子了。这辆卡车马上就开回 干校,上车吧。”“多久能到家?”桑园立刻兴奋地问。“两小时左右。” 卡车在乡间坑洼不平、九转十八拐的土路上拼命颠簸,车身“嘎吱、嘎吱”直 响,好像随时准备散架。桑园坐在驾驶室副座上,像摇煤球似地摇动着,体腔里的 五脏六腑互相撞击,她直担心它们会错了位。但是,她不能抱怨,这个“特座”是 副司机让给她的,“若是坐在车厢上,您身上的骨头零件会给拆散了。”他在劝她 坐进驾驶室的时候,这样说。 不知颠荡了多久,卡车终于停在一处整齐简陋的平房前。“你到家了,下车吧。” 沉默了一路的司机对桑园干涩地说。 沈宏田已经从后车厢上跳下来,接住车上递下来的行李。等桑园伸直僵肿的脚 走下车,司机又发动了马达。“他们是到分场去的,还有一段路哩。”沈宏田对桑 园说,“这里是干校总部,你家就在那栋平房。我把你送过去后,就去通知你父母。 哈,我的任务总算完成啦。”他脸上显出轻快的笑容,那么天真,使桑园觉得他跟 一路上沉闷凝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家门没有锁,大概父母估计女儿这两天随时会来。桑园怯生生地推开门,却走 不进去。这个家是那样陌生:只有一间房,房里只有后墙上那个巴掌大的窗户能透 进些蓝天、阳光,“别是监狱改修的吧?” 她胆战心惊地想。一眼瞥见几样熟悉的家具,还有床上整齐叠放的两床绣花缎 面棉被,那是父母用了二十几年的结婚嫁妆,她曾经在上面打滚嘻戏过。于是,家 的亲切温暖回到心头。她走进屋去,扑在床上,拥抱住那两床棉被,把脸埋进去。 “桑儿,回来了?”随着一声平缓安详的话音,大门开了。父亲从外面走进来, 随脚踢出一块三角木卡住门,屋里顿时大亮。桑园马上迎上去,只看见父亲褐红色 的脸膛和一身泥土,不复往日儒雅文质,心头略觉酸楚。“嗬,我的小毛丫头真长 成大姑娘喽!一路还好吗?”父亲上下打量女儿,问。“好,您拜托的那位沈宏田, 把我看守得像三岁的小孩,能不好吗。他人呢?我该谢他一声的。”“回分场去了。 我已经谢过他。就知道他为人稳重干练,才敢把我的宝贝丫头交他照应。不过,他 是在感情上有过大挫折,吃亏又受处分后,才洗心革面的,倒是没出问题。”“什 么大挫折?”桑园颇感兴趣地问。她一直有些奇怪,那样英俊年轻的军官,定不乏 城里的美人、才女追求,怎么会在农村娶妻生子。“不像话。才到家就打听别人的 闲事。好了,怪我起的头。现在快给爸爸说说你这三年的情形吧。”父亲说着,从 旧立柜里拿出一个掉了漆的旧饼干盒,“这是你妈妈亲手种的葵花子,给你留下的 一份。”“妈妈怎么没回来?”“她上午教‘五·七’子女数学课,下午带他们下 田干农活儿。这会儿正在地里,我让人叫她去了。”“伟智呢?”“在分场修农机。 每天晚上准七点回家来‘蹭饭’吃。你等着吧。”“他为什么没跟杏园他们去参军?” “这小子,自打来了‘五·七干校’,没有一天不后悔那次没通过海军体检。还说, 有机会当个普通步兵,也比修理地球强。谁知这次有了当兵的名额,他却改变心意 留下来,说修农机也不错,父亲也要有个儿子在身边照顾,后来才听人说,这小子 在分场交了个女朋友,也是个‘知青’,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没能参军。我跟你妈 还奇怪,这小子从来连衣服都是带回来叫你妈洗,怎样想起要照顾我们了,原来为 女朋友放弃了当兵的机会。”“哈,伟智谈起朋友来了,比他姐还赶得快!”桑园 觉得十分有趣。弟弟在她眼里,还是个十五、六岁、嘴上无毛的半大小子。 “桑儿!桑儿回来了吗?”门外传来母亲沙哑的声音。因为文革后的中学生实 在难教,母亲又不肯敷衍塞责,在课堂从不吝惜声带,把清亮的嗓子喊成“唐老鸭” 一般沙哑。“妈妈,我回来了。”桑园迎出门,却愣住了。门外的母亲头发花白, 被汗水粘贴在棕红粗糙的面颊上。嘴唇上暴起层层干皮,伸过来的一双手背上鼓起 蚯蚓似的青筋,简直是位典型的农村大妈!桑园抱住母亲的肩膀,把脸贴在那沾着 汗水的华发,泪水接着滴落在母亲背上。哦,母亲,才三年时光,怎么就从一位兰 菊清秀优雅的中学女教师,变成一位农妇! “桑儿,叫妈妈好好看看。”母亲偏着头,捧住女儿的脸,“太白净了,像个 面人儿,该下地晒晒太阳。”她疼爱地说。桑园这才看出,母亲那双明亮柔美的杏 眼一点儿没变,浓密的睫毛还是那么好看。从前,人们都说桑园是几个孩子里长得 最像母亲的,只是眼睛略有不同,她拥有的是一双更妩媚精致的丹凤眼,而母亲遗 传的双眼皮,使这双丹凤眼显得大而有神。“知道你快回来了,前两天在集上买了 两只肥母鸡,已经炖好在锅里,来,先喝碗鸡汤。”母亲说着,伸手去揭门口炉子 上的锅。“等等,伟智来了一起吃吧。”桑园拉住母亲的手,母女俩坐在床上。 “在部队这几年过得怎样?”父亲坐在旧藤椅里,点上一支烟,问。真是个一 言难尽的问题,桑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又不愿回想已经过去的事,便说:“过得 挺好,只是偶尔想家。我们几个北京兵,常常趴在一张北京地图上,指指划划地相 互拜访彼此的家,说些好吃好喝的请客的事,经常是越说越馋,越馋越想家。” “那你就在家住个半年一载的,反正复员了,又不急着找事。”母亲马上接口说。 “不行,复员通知上明文规定,一个月内必须去北京复员军人安置办公室报到。” 桑园说。“唉,原说走了两个,回来一个,也还上算,可惜留不久,也是空欢喜。” 母亲叹道。“我回北京安置下来,将来您们回京就有落脚之地了。”“口气不小! 你自己在哪里落脚还成问题呢。”母亲皱起眉头说。“我倒想到几个,咱们商量商 量。”父亲喷出一口烟,说。“哪儿?”母女俩同时间。“她三婶那里是一处。三 弟还在空军基地,每年只有一个月探亲回家,桑儿暂时住在那里不成问题。”“她 三婶那里说是一间半房,那一间只有九平方米,半间不过三、四平方米,两个上初 中的女儿,怎么住得开呢?”“嗯,他家住房条件虽然不好,但可以考虑,还有其 它呢?”“再就是韩部长家。他爱人是看着桑儿长大的,不是跟你说过要桑儿去做 干女儿的吗?”“甭提他家!谁不知道韩家那几位小混世魔王。”“从打上幼儿园 就追女孩子!我可不敢把桑儿往他家送。”“对,亏你提醒。让我再想想别的老战 友。杨镇、朱永胜。……唉,想我林某,背叛家庭,参加共产党,大学肄业,投奔 延安,革命革了几十年,到如今,女儿还要寄人篱下,我真惭愧啊!”父亲说着掐 灭烟蒂,狠狠摔在地上。“爸爸,咱们家算不错的了。多少人家的子女上山下乡受 罪去了呢。”桑园讲起秦柳他们在北大荒的遭遇,父亲听得直摇头叹息。 天黑下来,桑园要开灯,“七点钟才有电,九点就停。”母亲说。“为什么?” “抓革命促生产呗,上头规定要把电力节约用在生产上。”“那咱们只好摸黑说黑 话啦。” 又聊了一阵,门外响起“通通”的脚步声。“嘭!”有人在门槛上绊了一脚。 桑园看见一个高壮的黑影走了进来,吓得尖叫一声,躲到母亲背后。“谁呀,一惊 一乍的。”一个粗重低沉的男音。接着,灯亮了。桑园看见来人正是大弟弟伟智。 “每晚都是由我带来光明,这晚饭可不是白蹭的吧?”伟智大大咧咧地说着,一眼 看见床上坐着的、正朝他笑眯眯的姐姐。 “哟,姐,是你呀,不知道你今天回家,要不就抓只鸡回来了。”“你自己养 的鸡吗?”桑园很奇怪。“干嘛自己养,老乡家有的是。瞧准哪只吃肥了,小哥们 儿几个扔几颗棒子粒过去,乘它低头啄食的机会,掐住脖子使劲一扭,把鸡头别进 鸡翅膀下面,塞进怀里,大摇大摆回宿舍,退毛喝鸡汤喽。”伟智说着,咧开满是 胡子碴儿的嘴,粗犷地笑起来。桑园觉得这个已经长成男子汉的弟弟仍然一脸稚气。 “啪!”父亲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偷鸡摸狗,还有脸宣扬!部队的名声都 坏在你们这些小混混手上了!”“坏在我们手上?也不过是耳挖勺炒芝麻,小鼓捣 罢了,那些睡老乡大姑娘的干部,才是……”见父亲瞪起铜铃般的眼睛,伟智忙转 向母亲:“妈,我饿了,开饭吧。” 吃完饭,伟智对桑园说了声“姐,你歇着,咱们明儿再聊”就匆匆走了。“女 朋友真是无比重要,连才到家的姐姐都顾不上说话了。”父亲不满意地叽咕。“有 女孩子看上你儿子还不错呢。”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咱儿子长得周周正正,怎 么会没人看上。” 三人又聊了一阵,父亲便带桑园去预订下的招待所客房。招待所传达室的看门 老头冷模地扫了桑园一眼,递过一把钥匙来,“晚上十点以后不准外出,不准会客。” 老头儿刻板地说。桑园觉得他很像看守监狱的牢卒。“老人家曾经是个老八路。” 父亲领桑园进屋后,说,“打日本的时候负了重伤,被安置在这个劳改农场招待所 看门,心眼不坏,只是总拿其他人当劳改犯人看待。”“这里是劳改农场?”桑园 吃惊地问。“从前是,现在已经改成军内‘五·七’干部学校了。”“那有什么实 质性区别?”“桑儿,我对你们几个孩子倒没有别的担心,就是担心你们的思想太 幼稚。”父亲皱起眉头说,“尤其是你跟智儿,思想太过于活跃,对马列主义、毛 泽东思想都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很危险呀。告诉你,‘五·七’干校是根据 毛主席的五月七日指示,‘干部也要参加劳动,也要改造思想’而成立的,是所教 育干部的大学校,像我跟你母亲,都是地主家庭出身,头脑里一定有许多非无产阶 级思想,不改造怎么能跟党干一辈子?”他见女儿低头不语,又说:“千万不能拿 干校跟劳改农场相提并论。尤其不能对外人这样讲。记住了?”桑园叹了口气,点 点头。父亲便回去了。 桑园静静地躺在窄小的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虽然已经回到父母身边,往昔 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已不复存在。那间牢房似的小屋,无论怎样也不能给她以“家” 的联想。父亲的言谈变得如此谨慎,母亲明显的早衰,大概都是跟在这监狱似的地 方有关。自己头一天到这里,不是也已经被看守过劳改农场的老八路看守起来了吗? 复员军人呢,可以算是“小八路”哇,倒让老八路看起来。想起那年李影被红卫兵 打死,又是“小革命”斗争“老八路”的结果。这年月怎么越来越乱,谁都恨不能 咬别人一口似的。 她感叹了一阵,才有些闲适睡意,忽听得窗上有细数的敲声,好像雨点敲击。 可是,床前分明洒满清朗的月光,怎么会下雨呢?正在疑惑,猛然看见一只手犹豫 着又在窗上敲几下。她吓得爬下床,缩到床下。“桑园,你在这里吗?”窗外有人 低声而焦急地问。知道自己的名字,一定是熟人。她的惊魂稍定,蹲着蹭到窗前, 问:“谁?”“方洪。”她赶快站起来,探身窗外。果然见是方洪立在窗下。“干 嘛不进来?吓我一跳。”“嘘,小声点儿,那看门老头才骂我一顿,不让我进门。 我从窗户跳进去,好不好?”“不,不,我出来好了。”虽然方洪的要求让她颇觉 浪漫,但是一种本能的防御心理使她断然拒绝了。 她轻捷地从窗户至跳出来。“咱们上哪儿好好聊会儿去。”她有些慌张又有些 兴奋地建议。“那边有块苞米地,跟我来。”方洪带着她走出校部。 那是一片收获过的苞米地。地边上还堆着几捆苞米秆。他俩拣了块比较牢靠的 一堆坐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桑园问,随手撕剥着苞米秆。“捎你来的司 机跟我住隔壁,听他说,校部老林的大闺女来了,就猜到是你。下工了,我就骑车 往这里赶。”“那你吃晚饭了吗?”“我不饿。”方洪说着,捡起桑园折断的嫩秆, 放进嘴里嚼起来。“你骑了多久?”桑园轻声问。“一个多小时。”方洪平淡地回 答。一个多小时,还是饿着肚子,又于了一天农活,桑园细想着,忽然心头一阵感 动,隐隐体味出有种超越友谊的情感,脸上发起热来。她偷眼看看方洪,还好,他 没注意她,只是二口一口嚼着那嫩苞米秆,好像很甜似的。她知道他一向沉默寡言, 就陪着呆坐,哪里想到老朋友心中正在云涌风起。 方洪一听说她来了,等着收工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收工后,他连脸也顾不 上洗,蹬上自行车就往校部这边赶来。一路上狂呼着心上人的名字,脚下蹬得嗖嗖 带风,全不似往日收工后的疲惫。到了校部,却不知桑园的家是哪一处,又不便向 人打听,因为这里的人们几乎都认得他是“黑线重点人物”方正云的儿子,弄不好 会给林家带来麻烦。他只好躲躲闪闪。挨家挨户在后窗倾听,希望听见那最悦耳的 话音。一连听了十几家,也没听出想听的声音。正在失望之中,他看见有两个人朝 招待所方向走去。聚睛一看,正是桑园和她父亲!等看清她住进哪个房间后,连忙 找了个角落方便了一下,安心等着桑园父亲离开。 桑园的父亲终于回去了,方洪这才兴冲冲走进传达室。“老师傅,我找才住进 来的那位女同志。”他很客气地说:“快十点了,不会客。”老八路看也不看他, 说。“老师傅,还差十分钟呢,我进去打声招呼就走。”“打招呼急什么?明儿再 来吧。”“我从分场蹬了一小时自行车来的,您老高高手,让我进去一会儿。” “不成!制度就是制度,中央来人都不成!”“你怎么这样死顽固?”又累又气的 方洪忍不住出言不逊。“什么,你敢骂我死顽固?”老八路早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便最恨“死”,于是,拍桌子,瞪眼睛。他一眼认出方洪,“好哇,我说是哪个小 子这么大狗胆,敢咒我老革命,原来是你这黑帮狗崽子,快给我滚出去!再叫老子 撞上你,非叫人把你抓起来不可!”方洪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把捏断老八路那 根瘦颈子。他紧紧咬住下唇,从招待所冲出来。不觉走到桑园窗下,再也移不动脚 步。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里面,几乎可以听见那甜柔的鼻息。他的心开始狂跳, “正门不让进,可以跳窗户。”他相信她会让他进去,四顾无人,便敲响了那窗。 此刻,他已经和她这样近地坐在一起,却恍如做梦一般。不知悄悄使劲咬了几 次手指,真实的痛楚使他不再怀疑这是梦,却仍然沉默着说不出话来。身边,在月 光下的桑圆美得令他不敢正视,圣洁得让他不能产生一丝杂念,只要听见她那和风 般的呼吸就够心醉的了。“我愿做一只小羊,紧跟你身旁,任你挥动鞭子,轻抽我 身上……”他在心里默唱,祈祷时光就此凝结。 “大老远跑来,就为在此静坐吗?”桑园沉不住气,笑着逗他。月色皎洁,万 籁俱寂,她心里涌动着温柔的微波,也希望听见他温柔的话语。“唔,嗯,我是想 听听你今后的打算。”方洪干巴巴地说。“按复员规定,我该回北京的,可是那里 没有家了,连朋友们也四散了,我正考虑该不该留在这里,当个知青算了。”“不, 别,你可别留下,一定要回北京去。”方洪急切地摇着手说,好像她真的会留下。 桑园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又暗笑自己自作多情,便转了话题说:“你老爹、老娘还 好吗?”“还行。”“去看望了他们吗?”“我差不多一个月去看一次,方明和方 樱为划清界线,不敢去。”“他们是你弟弟、妹妹?”桑园想起几年前在他家遇见 的那个微黑俏丽的女娃。“嗯,姐姐和姐夫留在北京。你回去后,可以在我姐家住 一阵。明天我叫我爸给她写信,请她照应一下。”“你爸又没见过我,不知道我是 张三、李四,还是王麻子,怎么肯往女儿家介绍。甭费心了,我爸已经给我安排下 好几个住处。”桑园说着,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忍不住自己微笑起来。 这时,远处有两只手电的光柱朝这边晃过来,“查夜的来了。让他们看见你跟 我在二起,不好,我送你回去吧。”方洪心下不舍,却不得不为桑园着想。“怕啥, 你又不是坏人。”桑园任性地坐在地上不动。方洪有些着急,一把拉起她说:“少 给你爸惹是非,走吧。” 回到招待所窗下,桑园却爬不上去了。“来,踏到我背上试试。”方洪弓下腰, 用手撑住腿。桑园有些犹豫,虽然知道叫那老八路开门,等于去捅马蜂窝,也不忍 心踏在方洪身上。“快呀,叫查夜的发现,麻烦就大啦。”方洪小声催促着。桑园 只好咬住牙,踏上他的背,用力一撑窗框,便翻了进去。“白天有空来吧,晚上太 麻烦了。”桑园在窗内轻声嘱咐。方洪朝她挥挥手,走了。 星期天,伟智带了一包脏衣服回家,桑园帮着洗了。“嗨,敢不敢陪你姐去看 方老头?”她把衣服晾好后,低声问伟智。“咋不敢。咱头上没有乌纱,腚上没尾 巴,怕他娘!不过,你怎么想起去看方老头?”“哼,都说‘黑帮’人物沾不得, 连他儿女都不肯去看望。我偏不信邪,非要去走一遭,看能把我怎样。”“好,我 陪你去,可是别叫爹妈知道。不然,又会怪我出了个馊点子。”“放心,一人做事 一人当。” 在往养猪场的路上,伟智笑着问姐姐:“昨晚我看见方洪骑着车,低着头,拼 命往校部赶,是不是找你来了?”“是啊,老同学嘛。”“少打马虎眼!你今天去 看方老头,是不是有相亲之意呀?”“胡说。我才不像你那么着急找朋友。”“你 不急,这里的女知青可急了,她们里面总有人跟着方洪转。”“是吗?”桑园有些 关切起来。“当然喽。大家都很空虚吗,总要在感情上找点刺激才活得下去。” “他理她们吗?”“看不出来。他一向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倒是常来找我聊天, 问你跟家里写些什么。”“可是他昨晚上总共没跟我讲上十句话,好像比在学校里 的时候生疏多了。” 姐弟俩说着走着,摇摇摆摆走到养猪场。迎面遇到一位戴眼镜、穿旧军装、歪 歪倒倒推着一车青草的人。“请问,方正云在哪里?”桑园很客气地问。“你们是 他什么人?找他干嘛?”眼镜狐疑地问。“朋友!看望看望不行吗?”伟智不耐烦 地回答。眼镜看了这个大言不惭地宣布自己是黑帮的朋友的毛头小伙子一眼,苦笑 一下,对桑园说:“就在那边饲料房里。小心点儿,别叫管制小组的人瞧见。”说 完,推小车赶快走开。 饲料房轧草机轰鸣,尘土四下飞扬,呛得桑园大咳一阵。“嗨,请问,这里有 人吗?”她高声问。轧草机怪叫着停下来,一个沾满碎草的秃头从干草堆里探出来, 一双垂着肿眼袋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等看清来的是两个孩子模样的人,方自稳 了稳神,问:“你,你们找谁?”“请问,方正云伯伯在这里吗?”“我是方正云, 您是哪一位?”“我叫林桑园,方洪的同学。到干校来看父母,今天顺便看看您。” “哦,你父亲是谁?’等桑园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方正云怔住了。他清楚地记得, 自己曾在多年前,毫不犹豫地勾去了某批干部提升名单中的这个名字。其原因只是 他这个放牛娃出身的审核人,看不得那名字后面的履历表里填着“出身地主家庭, 曾就读上海某著名大学”。现在,自己正沦为“阶下囚”,子女都畏缩着不敢前来, 这个女孩子来干什么?想替她父亲羞辱他一顿出气吗?可是,看她那和悦开朗的神 情,又不像是来批斗他的。旁边那男孩是谁,她的男朋友吗?他胡乱猜想着,不敢 多问。“我是她弟弟。”伟智指指桑园,聪明地自我介绍。“我们都跟方洪同校。 我现在跟方洪在一个分场。”“哦,哦。”方正云放下心来,连声应着,又朝干草 堆那边招呼:“喂,你也过来呀,大洪的同学来看咱们了。”只见一个矮小精瘦、 皮肤微黑的中年妇女,从草堆那边走出来,脸上堆起笑,皱纹像菊花。“我是方洪 的妈妈,欢迎。”那妇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干笑,本想握住桑园伸过来的手,一 见那手那么柔软细嫩,忙把自己的手缩在背后,“真抱歉,我一手都沾着脏东西, 来不及洗。”桑园随和地一笑,收回手说:“几年前,我去过您家,没见着您们, 今天再来拜访。”“哦,我想起来了,我家里那个阿姨提起过,说大洪有个漂亮的 女朋……哦,女同学,原来就是你呀。”方洪的母亲上、下打量着桑园,觉得这女 孩比保姆描述的还招人爱。“我记得那个李阿姨,还记得那个大花园,很像《红楼 梦》里描写的贾府花园哩。”“唉,我们早搬出来了。现在住着好几户干部,听说 花园也改成菜园了。”方洪母亲苦笑着说。“莫静,别尽顾说话,找个干净地方叫 孩子们坐坐。”方正云对妻子说:“别费心,我们待不久。您们自己要多保重,别 忧虑太多。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桑园一脸诚恳,又说:“我很快回北京,可以 帮你们捎些小东西给亲友,请不必客气。”莫静略想了一下,忙说:“还真有点小 东西,邮寄不方便,就请你捎上吧。我这就回宿舍去取。” 莫静匆匆走了。桑园姐弟俩信口跟方正云聊起天气、饲料。突然,一个大嗓门 在外面喊:“谁把铡草机停了?”随后,一个大个子军人走进来。方正云大吃一惊, 马上往干草堆那边闪过去。伟智轻轻拉住他,朝来人嘻笑着说:“嗬,是管制组长 大老刘哇。咱姐姐打老远来看老方,您给个面子,让老方多歇会儿。”那大老刘立 刻板起脸,才要说“不成”,一眼瞧见方正云旁边站着个从没见过的明艳靓丽女子, 脚筋先自酥软,口气也跟着松软了:“成,成。不急,尽管歇着,歇着。”边说边 拿一双眯缝眼瞧着桑园。桑园朗然朝他一笑,大方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大老刘便有 些招架不住,忙低了头,讪讪走开。 莫静回来,四顾无闲杂人等,才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了一个蓝色小薄本子。“这 是存折。”她翻开给桑园看,“本想留作应急的,最近方洪他姐姐来了好几封信, 说生了老二,两口子工资顶不住。你方伯伯叫我把这存折寄去,我怕有闪失,一直 没寄。今天你来正好,就把它捎去吧。”桑园见上面的存款是五百元。不禁伸了一 下舌头,她在部队每月津贴才十八元。“好孩子,甭担心。能带到固然好,万一带 丢了,莫阿姨也不会怪你的。”桑园接过存折,又问:“不需要带您的图章吗?” 她记得取钱必须留印的。“我已经在上面签了字,再由取款人盖章或者签名就行了。” 桑园收好存折,见方正云忧心忡忡地四下张望,明白他怕时间久了,再有人来 呵斥,忙说:“我们该走了,您两位多保重。”便和伟智离开了养猪场。 一到家,母亲告诉桑园,方洪来过了。“他人呢?”“不知道,说是过会儿再 来。”等母亲不在跟前,桑园忙把方家的存折收妥。她怕父母看见担心。然后,她 无所事事地在书架上翻起书来。在书架底层,她翻着一本高中数学教科书,立刻很 有兴趣地演算起总复习篇的习题来。当方洪来敲门的时候,她已经算完十几道题目。 他俩又走到那片苞米地,坐在苞米秆上,像坐沙发似地,方洪颤悠着问:“咱 是‘黑帮’子弟,怕被人撞见,给你爸妈找麻烦。”“猜得出我去哪儿了吗?” “这里穷山僻壤的,去哪儿了?”“我跟伟智瞧你爹妈去啦。”“你倒是好玩,不 怕你爸爸妈妈担心?”“他们反正不知道。”“要是有人借题发挥呢?”“他们会 照实说:这个女儿天生调皮捣蛋,管不住的,不就没事了?”“唉,你真不会替别 人着想。一时兴起,会添多少乱。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北京算了。”方洪一脸阴云。 桑园惊讶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胆小。“我都不怕,你怕啥,若有人找茬 儿,尽管朝我身上推。”“你不知道这里人事复杂,总想打个小报告,踩着别人表 现自己革命的大有人在。你说有事住你身上推,到时候你走了,还不是相干的人倒 霉。”“哦,原来是怕我连累你爹妈!真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层。好,我保证再 不去看他们。你既然这样怕事,最好也别跟我坐在这里,请回吧。”说着,她径自 站起来朝家走,心想方洪一定会追上来认错。 方洪站在原地,张了张嘴,终于没动。刚才为了等桑园,他已经在这苞米地里 转悠了三个多小时,现在却几句话把她给气走了,心里十分后侮着急。可是,他不 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追上去,惹她更生气就完了。他只有望着她越来越远去的背影, 捶胸顿足地后悔。 后来的日子,桑园越过越无聊。父母一大早就离开家,留她独守四壁。想帮母 亲炒菜做饭,又不知道该先放油还是先放盐,米锅里要放多少水。父母下工后,晚 上常有政治学习,直到她去睡觉都不回来。伟智吃过晚饭,抹嘴就溜,大概跟女朋 友谈得正热闹,于是,她相信自己在这里是真正的孤独了,再想不到有人每夜追随 她。 方洪自从桑园赌气摔手走后,他再鼓不起勇气找她。可是对她的思念却愈炽烈。 他只好一挨到天黑,就隐身在她家墙角,痴望着她在房里走动的身影。偶然能听见 她清朗的笑声,一天的疲劳顿消。他几次在回分场的路上对天发誓:“今晚一定要 亲口对她讲明我爱她,要跟她结婚!管她笑我还是骂我。”可是,等天一黑下来, 勇气便像白日的热度一样退却了,心甘情愿地去心上人的窗户下。 桑园实在闷不过,终于向父母讲出打算早日回京。他们自然是舍不得她就走, 尽管已经知道她擅自去拜访过“黑帮分子”方正云,留下来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人 之举。然而当父亲听说复员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分配工作一批不如一批,便毅然决 定打发女儿上路。 星期天一早,桑园收拾好自己的简单行囊,跟父母在门口等进城的卡车。伟智 来了,也要送姐姐去火车站。“算了吧,在大田里累了六天,今天该歇着了。”桑 园说,“回头把自己的脏衣服洗了。有孝心呢,再帮妈妈洗洗床单吧。我不用你送。” “免了,免了,他洗过的东西比没洗以前还花哨,等我回来自己洗吧。”母亲连连 摇头摆手。“你呀,总是不相信群众,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要给他洗衣服。”父 亲最反对母亲事无巨细,一概包揽。“你呢,快娶儿媳了,还不是让我洗你的衣服 洗了一辈子。”母亲反唇相讥。桑园瞪了弟弟一眼,伟智忙说:“好,好,我留在 家里,全家的衣服我都包了。”母亲赶快说:“洗你自己的吧,千万别动我跟你爸 的衣服,白白糟蹋肥皂和水。” 卡车来了。上车前,桑园悄悄对伟智说:“替我带个好给方洪。叫他别生那天 的气。”“什么事?”“少管,你一说,他就明白。” 车又停在来时的那个转运站。院子里站着几个拿行李的人,像是等着要上这车。 桑园一眼看见里面有个人很眼熟,仔细一看,是赵雪梅。雪梅也瞧见了她,犹豫片 刻,便朝她走来。桑园告诉父母看见了老同学,要他们先找地方休息一下,自己朝 雪梅挥着手走过去。 矮小的雪梅比在学校的时候丰满了许多,脸上少了浮躁骄横之气,却多了几分 矜持和自信。“林桑园,真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爹妈在这个干校,我来 探亲的。你呢,也是探亲吗?”“嗯,就算是吧,不过,我父母不在这里,他们早 就官复原职了。”“你家有人在这里?”“没有。”雪梅说着,眨着眼看着桑园一 会儿,下决心似的说:“我来看方洪的。你见过他了吧?”桑园心动了一下,马上 平静地说:“见过两次。”“他跟你谈些什么?”“没什么,总共没说上十句话。” “哦。”雪梅放心地出了一口长气。深意地看了桑园一眼,说:“我跟方洪的关系 你也是知道的。两家大人是几十年的老战友,我跟他从‘八一’学校一直同到高中, 我们的感情是可想而知的。这次我来看他,是想把这关系确定下来。要是他同意就 此把这件大事办了,那就更好,我能够马上把他调回北京。”看见桑园惊讶的表情, 雪梅解释说:“我爸有个老部下,正好是我顶你的缺,去的那个工厂的厂长。他安 排我在人事科工作。现在,我已经是人事科长,调个把人进厂决无问题的。”桑园 点了点头,想起了许栀栀。这雪梅跟她那害人的哥哥全不一样呢。“你现在回部队 吗?”雪梅又问。“不,回北京。我复员了。”“真的?时间过得真快,好像你昨 天才参军走的,今天就复员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吧,等我回京后,也 许会请你吃喜糖呢。要是我跟方洪在我家请客的话,一定请你,你也一定要来哟。” “你这样有信心?”桑园小心地问。“当然。现在我家的条件比他家强大多了,他 不受宠若惊才怪!”雪梅的脸上倏忽闪过当年的傲慢神态。桑园心里一沉,不想再 说什么,就跟雪梅互道再见了。: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下车的、等车的、做小买卖的、瞧热闹的、你呼我叫,热 闹非凡。桑园跟父母坐在一条油漆斑驳脱落的肮脏的长凳上,听他们拉开嗓门的叮 嘱。“妈妈,您瞧那卖冰棍的。”她显然没有专心听,眼睛一直在瞧新鲜。“这么 大了,还嘴馋?那冰棍儿是河水提起来就做的,吃了要闹肚子。”母亲不以为然地 说:“我是说那卖冰棍的小孩,像只有五、六岁呢,也会做小买卖?”“这地方的 孩子营养不足,五、六岁的样子,实际年龄恐怕有七、八岁了。”“怎么不去上学, 家长不管吗?”“还不是家长叫他出来卖的。”父亲说,“这一带号称‘地瓜县’, 其实瓜菜还不够半年粮。民以食为天,家里凡是走得动的,都出来混饭吃,还管什 么上学不上学。” 火车进站了。桑园上车,把行李安置好,催父母回去。她已经看见母亲眼里的 泪光,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哭出来。当火车缓慢启动后,她又尽量把头探出窗外,在 人群中寻找父母的面孔。可是,火车越开越快,眼前有无数完全相似的褐黄色的脸 在晃动,辨不清哪是自己最亲爱的两个人。她只好向那一片黄褐色的人们使劲挥手, 愿亲人能够看见。 月台消失了。桑园颓然坐下,用手帕掩在脸上,任泪水在手帕下纵横。不一会 儿,她睡着了。梦里,一个光怪陆离的球体在旋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喇叭里传来了列车广播员清脆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 列车的前方,已经到达伟大领袖居住的地方:首都北京。大家拿好自己的行李,以 防丢失。”这声音把桑园唤醒,不知怎的,她的心突突悸动起来。抓起自己的简单 行李,望着越来越近的北京火车站,她想起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中,那个初进 巴黎,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放青年,便在心中呐喊:北京,我回来了。让我们来较量 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