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后岭的“抢粮事件”发生之后,上边来了人。 来人调查完了事件的经过之后,召开村里的大会。上边领导站在高台阶上,扯 起嗓子说: “这次抢粮事件是严重的,领导是很震惊的。本来领导上正在想办法从唐山调 拨一些粮食搞一下救济,其中包括你们村;你们村都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真是又 可怜,又可恨,不值得人心疼啊!为了严肃法纪,领导上决定,取消对你们村的救 济,以引起你们的深刻反省,以傲效尤!” 人群大哗。齐喊:“都怨狗日的翁息元。” 待人声平息下去,领导庄重地说: “翁息元同志是我们的好干部,为了集体和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敢于管理, 我们对他表示深深的敬意 “他狗日的也配,他专摸女人的奶!”人群骚动起来。 “摸摸奶子有什么关系呢?领导只管大的原则问题。”领导依然庄重地说。 群众被他的话激怒了—— “那就让翁息元摸你婆娘的奶子去吧,这不是原则问题!” “对,翁息元摸你婆娘的奶子,领导婆娘的奶子是公共财产!” …… 人们的情绪已失去了控制。 领导懵了!他站在高台阶上不好,走下高台阶又有失面子,便在高台阶上走来 走去,嘴里咬着几个字:“刁民不可恤,刁民不可恤!” 突然,滚沸的人声嘎然而止——众人身后,翁息元出现了。 他柱着两根椒木拐杖,单腿朝人群这边蹦。他蹦得很慢、很吃力,但很坚决。 他咬着牙筋,两颊的肉颤颤地抽搐着。 人们屏住了气。 他终于艰难地挪到了台阶之下。他朝台上惊慌不定的领导作了作揖,“多有得 罪,请不要记挂!”然后转过身来,把两根拐杖撇在一边,慢慢地跪下了—— “乡亲们,对大伙儿,我翁息元对不住了!” 婆娘们看不下去,都扭过头去。 领导见状,咧了咧嘴,“翁息元,你给我站起来,你的原则哪里去了!” “领导,我只是一个农民,我只知道众怒难犯。”翁息元依然跪着。他不禁咧 了咧嘴,那是他的断骨疼痛,疼得他难耐。 “翁息元,我撤了你!”领导说。 “我愿意,这也是我来的本意。我建议领导上考虑一个人……” “谁?” “翁上元。” “翁上元来了没有?” 翁上元扎在人群之中不抬头。 “翁上元,你还是条汉子不是?!”翁息元喊着。 翁上元慢慢挪到翁息元面前,“三叔,”他想搀起翁息元。 翁息元甩掉了他的胳膊,摸过拐杖,一咬牙,自己直直愣愣地站了起来,朝翁 上元“嗯”了一声,朝人群之外挪走了。 翁上元接了他三叔的担子,当了后岭村的队长。 二 翁上元当了队长,用后岭的土谚来说,就是“穿上了一件虱子棉袄”。摆在他 面前的,没有一条光明之路:上级的救济被免了,秋粮的收成没有了,饥饿的人们 朝他要吃喝,这对于连自身都混不饱肚子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翁息元,你好阴啊!”他终于明白,他三叔送给他的不是名誉与权力,而是 精神上的折磨。 他没有退路,只有硬撑下去。做为队长,他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怎么解决全 村人的饥荒问题。 这一季的粮食没有指望了,就只有寄希望于伏天的地萝卜;地萝卜伏天下种, 秋暑交节之时多少能等上一点雨,秋后就多少能有一些收成。去年他三叔给了大家 一季地萝卜,今年他翁上元也不能不给大家一季地萝卜,而且只能给比他三叔更多 的地萝卜。所以,不仅要利用熟地,还要开辟生地。生地怎么个开法,便是燎荒。 翁上元把全村的男女劳力都赶到山坡上,说:“‘头伏萝卜,二伏菜’我们多 燎一块荒,就多得一些萝卜菜;萝卜菜不好吃,但吃了饿不死人,上下连三村人家 都没饿死人,咱后岭要是饿死人了,给祖宗丢脸。真要是到了这份天地,死了的委 屈,活着的也不安生,那可就惨了,说(尸求)的都没用,你们说是不?” “是哩。”一片有气无力的声音。 “是就卖力气燎,可要加点小心,别烧连了踪,燎了鸡巴毛。”翁上元说。 大伙儿哼哼乐起来。 人们动作起来。先在梁与梁的袂处,拓出宽宽的防火沟,岭上的山场广阔,还 有大片大片的原生林,翁上元所说别烧连了踪就是别烧了原生林。 防火沟打通了,也到了晌午。翁上元叫大家回去吃饭,大家伙儿纹丝不动, “吃什么吃?费力巴巴地下了山,也只不过填一肚子地萝卜树叶,再爬上山,肚子 就又空了,白折腾;不如就地歇会儿,燎完荒再说吧。”大家伙儿都是这个意思。 翁上元说:“歇就歇,早燎完咱早收工。” 大家伙儿呼啦一下子就都躺在草窠子里了。 “咱们说一个荤段子。”一个说。 “说。”一个应。 “你说‘四大白’是什么?” “地上的雪,兜里的银,大姑娘屁股,发面盆。” “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 “新的咋说。” “头箩的面,新打的米,刚出锅的豆腐,雪花梨。” “尽是吃的,是你小子馋坏了,瞎编派。” “这叫奶子摸不上,还不兴想想。” “新打的米可不是白的,小米儿是黄的,新打的就更黄。” “你小子也就是吃小米儿的脑袋,我说的是大米。” “小米都吃不上,还大米,你小子有病。” “都有病。” …… 翁上元躺在草窠子里,听到爷们儿们的对话,觉得那些东西得来不易,他当队 长的没办法帮助他们把这一切变成现实,这个队长也就是味儿事,能干出啥名堂来? 他觉得他很渺小,就像草尖上的土蚂蚱,蹦也蹦不了多远。他没心气同汉子们搭话, 就合着眼皮子听风声。那风声噼里叭啦的,总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风带过来一 股气味,是一种呛人的焦糊味——歇不踏实的人们,已开始点火了。 翁上元一跃而起,“点火就一起点,也有个阵势。” 躺着的,也就都爬起来,争着去点火。 火焰由小到大,争着往梁顶上蹿,且万焰攒动,毕剥成一片。烟气冲腾,把空 气烧得都吱吱响。 这宏大的气势把人震惊了,人们不禁怦然心动:半死不活的生活里,难有这种 火烈的情形。 火越烧越烈,声音越烧越响人们越来越感动,终于激情爆发了,就都呐喊起来。 嗷嗷……嗷……嗷……男人嗷嗷,女人也嗷嗷。 大火映射之下,那声音都是通红通红的,把心里的郁结烧断了,激情就迸发得 无遮无拦了。 翁七妹就在翁上元身边,嗷嗷的叫声像一匹发情的母狼。 翁上元问:“七妹,好绵的你,怎么恁大气性了?” 七妹说:“痛快得要死啊。” 再看时,汗水在欢快的七妹身上流淌,把薄薄的衫子淋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胸便鼓得没有办法。 翁上元不禁脱口而叫:“哎哟娘,七妹,你的奶子可真结实啊。” 七妹低声“骂”:“你可是我哥啊,怎也恁不正经,跟翁息元似的。” 听七妹说他跟翁息元似的,他阔笑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弯下了腰。 “咱翁家的爷们儿都怎么了?”翁七妹大为不解。 大火仍然弥漫着,人们的叫声却不经意间喑哑无音。见到一对儿一对儿的男女 往林子里跑。 “哥,这人们要做啥呢?”七妹问。 翁上元没有回答也朝林子里跑去,翁七妹也不禁跟着他跑。“别跟着我。”翁 上元边跑边回过头喊。“我不跟着你,跟谁呢?”七妹说。 刚进了林子,翁七妹就看到一个汉子把一个婆娘掀翻在地,然后顺势扑上去。 婆娘叫喊着,双腿踢腾着,看不出一点反抗的样子。 翁七妹颓然坐在草丛里,她不敢往前跑了。 听到了女人欢快的叫声和男人粗切的喘息声。 翁七妹惊呆了。 翁上元从林里跑回来,喊:“七妹!” 翁七妹不敢回答。 “七妹,你什么也没看见,你跟哥哥走哩。” 两兄妹磕磕绊绊走出树林。 翁上元知道,这燎荒的大火,唤醒了后岭人被饥饿压抑得太久的生命意志;这 种火一般的东西,一但迸发,他小小的翁上元,又怎么奈何得了呢。 二 后岭人满怀激情地燎了大片大片的荒,种下了有史以来面积最大的地萝卜。地 萝卜种下了,人们陷入沉默,他们只有等待。 他们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一切交给老天爷了。 以往,不管吃什么,只要填满肚子之后,翁上元上炕就睡。自从当上了队长, 翁上元就再也睡不着了。以前横竖都是为自己和自己一家子,不管怎么凑合,凑合 过来也就齐活;如今面对一队的人,他怎么能凑合呢?地萝卜是种下了,如果雨水 不济,收不回来,大家伙儿的怨气不会朝别处撒,以前是朝翁息元,如今是朝他自 己;即使自己能够承受,村里大人小孩啼饿号寒的凄惨景象,也足以使自已无地自 容。他感到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压迫着他。他睡不安生。 在黑暗中,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房顶;饿鼠啃噬仓板的咯吱声也搅得他心 烦。他披衣坐起,点着了油灯;他眼睛定定地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巴嗒巴嗒地抽烟 袋。 刘淑芳也没睡,油灯被翁上元点亮的一瞬间,兀然亮起的光焰灼疼了她的眼皮, 她也睁开了眼睛。 翁上元的臭烟叶弄得满屋子污浊,翁大元一声接一声咳起来。 “上元,少抽点儿吧。” 婆娘的声音,打了他一激灵。还有一个不眠人哩。但他没有吭声。 油灯的光亮暗下去了,是捻子烧短了。翁上元换了一根新捻子,又添了一肚子 油。油灯就吱吱地叫着,火焰越跳越亮。 “上元,睡不着就摸黑躺下吧,那灯油又不是有富余。”女人很温和地说。 但翁上元却感到这话里有无数根刺,刺得他异常难耐—— “死你娘的眼子吧,(尸求)的就几滴灯油!” 自从知道刘淑芳与他的三叔有些不清白之后,贤惠的刘淑芳在他眼里变得丑陋 起来。她贤惠不贤惠就那么回事,她越是贤惠越觉得她不清白。他心里脾视她,时 时想发作;但一来刘淑芳越来越柔顺,不给他发作的借口,二来他大小是个队长, 他还得要一点儿小面子,就把怨怒压到肚里。他整天不跟她说句话,好像没有她这 个人。 “以往的恩爱哪去了呢?”刘淑芳常常自己问自己。人的感情真是个靠不住的 东西,在利害与是非面前,它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毫无用处。就说那天晚上,她怎 么就不知不觉钻入翁息元的怀抱了呢?翁息元真会摆弄女人,摆弄得你六神无主, 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熟肉,自己往他嘴巴送。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埋怨自己,但又不 知从哪儿说起。以前在翁上元身下,从来就没有那种感觉,腿股之间的那点活儿, 也能弄得人找不着北。翁息元把自己弄得找不着北了,可翁息元不是她的丈夫,她 感到命运捉弄人。 自从出事之后,翁上元根本不动她;她渴望他动她,一动她就等于他原谅了她。 但翁上元从来不给她机会,虽然睡在一条土炕上,他视而不见,他每天粗切的呼噜 声,弄得她焦灼欲焚。她真想主动贴过去,把他缠进自己的怀里。但真要是那样, 翁上元会更加轻贱自己;一想到好端端的自己被人轻贱,她心里就隐隐地疼。有时 她想,豁出去了,轻践就轻贱,狗为了弄口吃食,都不顾挨打,况且一个有性情的 人呢!有时她偷偷地看几眼翁上元瘦而精壮的身体,不禁落下泪来——守着一张光 亮的犁杖,却荒了自家的田地,何苦呢。翁息元啊,翁息元,你罪孽深重啊!你让 一个在昏盲中幸福无比的女人,有了“荒”的感觉;你不仅把一个好女人在人前给 毁了,在人后,毁得更惨啊! “啪”的一声,油灯的捻子爆了一声。 刘淑芳定一定睛,看到灯晕中的翁上元,手托着一杆不冒烟的烟袋,专注地盯 着那灯焰,像中了一股子什么邪。 “上元,吹灯睡吧。”她温柔地催促着。她是想等翁上元睡下,她会不顾一切 地把自己送上去,她一边自轻自贱着,一边把无眠的丈夫侍弄得欢快异常。他可以 轻贱自己,但两个人心与心的隔阂,却让人不可忍受。 “睡,睡,睡你娘的×!这灯不光是照人上炕,还可以陪着人想心思。睡不着 你就眯着,别烦娘的人!” 这是兜头的一盆冷水,刘淑芳羞辱地把头蒙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一滴、两 滴、三滴、四滴……今夜流下的泪,明夜会干么? 钻进被窝的刘淑芳,给翁上元腾出了一个自由的空间。他又拨了拨灯捻,点上 了一袋烟。 他盯着灯捻子。 那桔黄色的灯焰,真好看,像个好女人的舌头(不是刘淑芳的舌头!),温柔 地舔着人的眼眸,痒酥酥地好受呢。那火焰中飘忽出一支队伍,队伍前他挎着一只 盒子枪,队伍很听话地跟着他。他领着队伍到一个集子上吃饭,大碗的酒,大块的 肉,吃,喝,人们吆喝着。他的嘴里流出了汁液,哧溜地烟袋里的烟浇灭了,他把 烟袋伸到灯焰上去,又抽着了(娘的,好久不沾酒了!)。集子上走出了一位老板 娘,举着一大碗酒,飘飘曳曳地到了他的跟前,“哥呀,俺跟你喝哩。”“喝!” (刘淑芳蠕动了一下)“喝!”他的头昏沉起来。老板娘把他领进一袭红帐子里, 挺挺的两个胸脯朝他迎过来。他胸腔里冒上来一股滚烫的东西,像万焰攒动的燎荒 的火。挺过来的胸脯把胸襟撑破了,跳出来两只白白的肥大的乳;两只奶头翘翘的, 红红的,招惹着人去吮吸。“哎哟,娘!”他把头递过去了,看到了老板娘挑逗的 那张脸。“哎哟,娘!”他又叫了一声。 “翁上元,你娘的还叫人睡不睡。”柔顺的刘淑芳终于从屈辱中爆发出来。 翁上元心悸不定。 他“噗”地把油灯吹灭了。 在黑暗中,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觉得自己比刘淑芳还不干净。 “这日子,不仅肚子,什么都闹饥荒。”他心里说。 他感到刘淑芳在蠕动,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很想把手伸过去。这时,他听到 了一声鸡叫,天快亮了。 “横竖是个爷们儿,不能赏骚婆娘的脸。”他心里恨恨地说。 四 老天很帮翁上元的忙,二伏过后,果然下了两场雨。燎荒地里的地萝卜便乘势 而长,秋后,后岭人收获了成堆成堆的地萝卜。 人们阴沉的脸上有了喜气,在场院上嬉闹起来。 “今年的夏天没白折腾,倒了还有个回报。”一个婆娘说。 人们按着出工多少和人口多少相结合的办法,从翁上元那里分得了足够的地萝 卜,喜洋洋地往地窖里送。虽然吃不上粮食,毕竟饿不死了;人们很能承受,很知 足,肚子里有填的东西,就该乐。你得不来粮食,怨这怨那都没(尸求)的用,该乐 就得乐。乐。 人们在村口高台阶上搭了一个台子唱戏,唱满是地萝卜味儿的戏。人们想到了 翁息元,很想听他那口《钉大缸》;但翁息元的腿瘸了,不愿意来,人们感到很遗 憾。便临时凑曲,谁愿意唱点儿什么就唱点什么。都表演过了,人们哄翁上元唱。 翁上元兴致正高,“唱就唱,唱娘的一只酸曲。” 青草丛中一条沟, 四季有水水长流; 不见羊儿来吃草, 常见和尚来洗头 ——来洗头。 “你唱得真操蛋,老掉牙了,换新的,换新的!”台下人哄。 “唱什么新的呢,就咱这点儿文化水。”翁上元真给难住了,在台上走绺儿。 翁七妹走上台来,“哥,我跟你唱,唱‘哭眉阝子’《寻夫记》。”这段戏主 要是女角戏,男角就搭衬一下,很好演,“好,咱就来《寻夫记》。”翁上元应着。 翁七妹的腔子爽啊,一唱出来就把台下震了。高潮处她唱一段长长的大哭腔—— 一更的一点月牙儿高, 寻夫佳人泪花儿飘; 盼夫盼到年关到, 见一见我儿的父哇(哎咳哎咳哟哟哟……), 不枉走一遭, 不枉走一遭。 二更的二点月影儿明, 寻夫佳人泪珠儿盈; 身靠寒衣当被褥, 一阵阵北风儿吹哇(哎咳哎咳哟哟哟……), 天气冷似冰,天气冷似冰。 三更的三点月影儿残, 寻夫佳人泪道儿涟; 乡路黑斜身儿软, 孤苦一人远狗吠哇(哎咳哎咳哟哟哟……), 身境儿可怜, 身境儿可怜。 唱着唱着,想到老大不小了连个心上人还没找到,便酸水浸了心肝,涕泪便汹 涌如潮,一板二叹三咳咳,把个寻夫的寡女唱真切了。台下吃地萝卜吃得心里发酸 的老少便也鸣哇哭成一片。 戏自然要演到团聚,翁上元在一边已被七妹“哭”得泪眼婆娑了,上场时,就 依然真情荡漾,便与角儿中的七妹死命地抱在一起,成一团浑然的抽搐。 由于拖得时间太久,台下人便琢磨出另一番滋味儿,吼: “个一对兄妹,怎么抱得夫妻似的!” 两人松开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很不好意思。 正这时,翁大元跑上台来,神一神翁上元的衣角,“爹,我姥爷来了。”翁上 元嘴一咧,跟翁大元走下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那个热闹的戏台子依依不舍。 五 进了家门,见到他的岳父刘老爹已坐在凳上了。忙说:“您来了。”刘老爹想 站一下身,但很是吃力,努力了一下,便还是坐下了,“来了,来会儿了。” 翁上元把烟笸箩递过去,“您抽烟吧。” 刘老爹从腰间掏出烟荷包,“我有,我有。” 刘老爹抽上了烟,翁上元也抽上了烟,二人兀自抽着,不知说什么好。 岳父自从他成家以来,没来过;把女儿交给了他,岳父像是歇了一重担心。他 与三叔相刘淑芳的时候,表现得很活泛很会做事;而如今却怎么也表示不出热情。 他也想表示,但一看到刘淑芳便感到难为情,索性不表示。 “咱爹给送来很多吃的。”刘淑芳指了指桌上的背篓。那篓子是上好荆条新编 的,手工很精当。翁上元一眼就看出了篓子的成色。 “家里有吃的,您还送什么吃的,大老远的,您真是的。”翁上元说。 “咱背来点新下来的小米和碾好了的养麦面,过年时能用得着;过年的时候, 一家子怎么也不能光啃地萝卜吧。”刘老爹笑着说。 “地萝卜怎着,地萝卜就不是人吃的?”翁上元竟说。 刘老爹愣了:怎么好心变驴肝肺了!他真想说,不吃拉倒,我还背走。但想到 自己是长辈,那样做很失身份,便压下心火,哆哆嗦嗦地抽着烟。 翁上元也感到不好意思,忙倒了一杯白开水递了上去,“他姥爷喝水。” “他姥爷?”刘老爹沉吟片刻,用手指了指翁上元,再点了点自己,“噢”, 他像明白了什么。 一边的刘淑芳满脸通红着,不知说什么好。这一刻,她恨透了翁上元。 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呆了一个时辰,刘老爹磕了磕烟袋,“我得走了,再不 走,翻过梁去,天就黑了。” 刘淑芳听了,眼泪下来了,“爹,您腿脚不好,好不容易来了,就住下吧”。 刘老爹没言语。 刘淑芳看了翁上元一眼,“就是,大老远来了,就住下吧。”翁上元毫无表情 地说。 “不,你们忙你们的吧。”刘老爹绝决地说。 “那让大元送送你。”刘淑芳哭着说。 “好吧。”刘老爹把腾出东西的空篓子背上肩,“瞧,什么都没有给您带的。” 刘淑芳说。 “带什么带,就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刘老爹意味深长地叮嘱着。 刘老爹上路了。 他的双腿佝偻着,踉踉跄跄地走着,好像他身上的篓子里背着过于沉重的东西。 走不了多远,便停下来,剧烈地一阵子喘。老人有严重的哮喘病。 刘淑芳的眼泪流成串了。 翁大元连蹦带跳地走到山半腰了,刘老爹还在坎子下慢慢地爬着。 “姥爷,您快点!”翁大元喊。 刘老爹艰难地直起了腰来,挥一挥手,喘了起来。 原岭和后岭只隔了中间一道岭,腿脚好的,用两个时辰,就可以翻过去。但年 老体病的刘老爹,为了到女儿家里来,却起了大五更。从背着那一篓子殷殷的情意, 顶着晨星爬上岭去,又顶着正午的烈日挪下岭来,见到女儿后,力气都耗得差不多 了。 “等一等吧,姥爷快不成了。”刘老爹对翁大元说。 翁大元很懂事地踅了回来,搀他的姥爷。 刘老爹推一推他,“不用搀我,你等着我就是了。” 爷儿俩往岭上挪着。 “大元,你爹是不是嫌你娘了。”刘老爹问。 “嫌。 “为啥”? “说娘让三爷爷摸奶。” “哪个三爷爷?” “翁息元。” 刘老爹眼前浮现出了几年前翁息元拘涩的面影。“翁息元,”他嘟囔着,“老 天捉弄人哪!”他大喘起来,喘不上来硬喘,喘出了一口血。 翁大元叫了一声:“姥爷”。 刘老爹摆了摆手,他不喘了,压在胸腔中,胸腔里传出嘶啦嘶啦的声响,他怕 把他宝贝外孙吓坏了。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天也黑下来了。 刘老爹瘫坐在一块石头上,放开腔子喘起来。他喘出了血,一口,两口,三口…… 山风嗖嗖地吹过来,翁大元闻到一股股浓浓的血腥味。 “姥爷”。翁大元依在刘老爹身边,“咱们还是回去吧。” 刘老爹摸了摸外孙的头,“姥爷的家说话就到了。” 刘老爹想站起来,无奈腿像灌铅了;他苦笑一下,“老了,不中用了。” 山风吼吼地吹过来,翁大元冷得瑟瑟发抖,用衣袖抹着滴溜下来的鼻涕。 刘老爹说:“孙儿啊,你先回去吧,姥爷是大人。” 翁大元摇摇头,“我跟姥爷就个伴儿。” 刘老爹努力站起来,刚迈出一步,就咕咚一下摔倒了。翁大元搀也搀不动他。 翁大元哭起来。 到底还是他自己爬起来,喘着血沫,脸色乌青。“人到了这步天地,活着还有 啥尊严哩。”他低声说。 他从身上卸下那个背篓,对大元说:“大元,这只篓子是姥爷新编的,是姥爷 一辈子编得最好的一只,你背回去吧,等你大了好用。” 翁大元点点头。 他喘得平息了一些,步子也可以挪动两下了,他拍一拍大元的肩膀,“多乖的 孙儿,生在这老山背后,也是个苦命的孩儿啊!”他莫名其妙地说。 “大元,姥爷到那块大石头后边尿一泡。”他指着崖前那块石头。 奇怪地,他向那块石头走去的脚步却出奇的轻松、出奇的平稳。 “大元,回去跟你爹说,让他好好跟你娘过日子,就说你姥爷替你娘赎罪了!” 他突然走向了崖头。 翁大元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喊:“姥爷!” 刘老爹朝着他笑笑,笑得很苍凉。“大元,想着那篓子。”说完,他张开双臂, 朝崖下飞去。 …… 六 翁大元往回走的路上,迎到了来接他的爹和娘。 刘淑芳问他:“姥爷走得好么?” 翁大元不言语。 “你倒是言语呀!”刘淑芳拧他的耳朵。 “姥爷他跳崖了。”翁大元冷冷地说。 刘淑芳张开的嘴定住了,眼白一翻,倒下了。 …… 事情平息之后,翁上元感到对不住刘淑芳,刘老爹悲壮的跳崖震撼了他的心。 他早早地把油灯熄了,把刘淑芳冰冷的身体拥进怀里,想用肌肤之爱温暖她的心。 刘淑芳没有回应,她的身体依然冰冷。 早晨起来,他把翁大元叫出去,厉声问: “你姥爷跳崖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翁大元说。 “你跟你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翁大元依然说。 翁上元不甘心,突然堆起了笑脸,问: “大元,你姥爷倒底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说让我把这只篓子背回去。”翁大元指了指院墙上的篓子。 “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了。” “你跟你娘说什么了?” “说了,说姥爷让我背这只篓子。” “你娘说什么?” “说了,说让我好好地背这只篓子。” “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了。” …… 翁上元拿了一把斧子,不露声色地把那只篓子给劈了。 他扔掉斧子,对翁大元阴沉地笑了笑。 翁大元说:“爹,你可真没意思。”说完,扭扭地走了。 翁上元真地感到没意思,朝院外走去。正好迎见拄着拐杖的翁息元。 “淑芳还好么?”翁息元问。 “你不兴自己去看。”翁上元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翁息元说。 “我从来就这么说。”翁上元说。 “当初淑芳怎么看上了你!”翁息元说。 “现在她也不会看上个你。”翁上元说。 “我是你叔。”翁息元说。 “你是狗屁!”翁上元说。 “……” “……” 翁上元不耐烦地出门了。 翁息元等不及地进门了。 进了门,就见着了呆坐着的淑芳。“淑芳。”他叫。 淑芳从昏沉中转过神来,见是翁息元,便叫了一声:“三叔。 翁息元很感动,戳戳点点移近了淑芳,“淑芳,横竖要想开一些,这没吃没喝 的日子口,身子要紧。” 刘淑芳看着翁息元。看到他衣冠不整,头发散乱的样子,心情很复杂。“你过 得还好?”刘淑芳问。 “凑合着过吧,无牵无挂的。”翁息元说。 “噢,是啊,你活得倒挺自在。”刘淑芳说。 刘淑芳这么一说,翁息元倒有些心酸起来。“淑芳,不怕你笑话,我惦念着你 呀。” 刘淑芳也有些感动,叫了一声:“息元。” 翁息元的泪哗地就把眼睛糊住了,他一下子把刘淑芳拥进怀里,任他的泪水, 流进刘淑芳的头发、颈窝里。 刘淑芳在翁息元的怀里静静地坐着,她感到了一刻的放松。 翁息元的手得寸进尺地在她的胸腹间摩娑着。她的胸腹竟又热了起来。她有些 耐不住了,不禁呻吟起来。 翁息元的手又住深里摸了摸。 刘淑芳突然止住了呻吟,“三叔,你给咱点儿面子吧!一个女人连面子都没有 了,活着还有啥尊严呢?” 那只手停住了。“淑芳,跟咱吧。”手的主人说。 刘淑芳摇摇头,“下辈子吧,下辈子看咱看得上看不上你。” 翁息元感到,刘淑芳与他的心,还是隔得那么远。 …… 七 翁大元正在村街上看蚂蚁搬家,翁息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大元,快回家看 看吧,你爹你娘吵得厉害,都闹着要离婚。” “离什么婚?”大元问。 “就是俩人不在一块过了,把你一个人扔下,没人管,快去拦住他们,离什么 离!”翁息元表现出不得了的样子。 见大元不动弹,翁息元急了,“还不快去,那是你爹你娘。” “不去。”竟说。 “为啥?”翁息元问。 “大人的事,咱不管。”翁大元率然地说。 正说着,刘淑芳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打扫屋子的鸡毛掸子。她正打扫屋子, 同翁上元吵翻了,翁上元说咱甭吵,离(尸求)地算了。她并不吃惊,一边掸着桌上 的土,一边应承着,离就离,看哪个×人不离。 翁上元在刘淑芳后面跟着,扎煞着手,蔫头耷脑的样子。 翁大元迎住他娘,“娘,离去?” 刘淑芳一愣,她看到了远处的翁息元,便也明白了,“离去。” “乐意离?”翁大元问。 “不离,这日子过得也没啥喜兴劲儿,不如离。”刘淑芳说。 他爹他娘从他身边走过,离他越来越远。翁息元喊:“大元,真是个孩子,快 去追呀!” “干你的事去吧!”翁大元没好气儿地说。 但他还是尾着爹娘的影子走了一程路,走到村口的大皂荚树下,不动了。 这是一棵古皂荚树,虬曲的枝杈不知经受了多少年风雨。翁大元看到老树上的 皂荚已经熟透了,正自己一片一片地往下落。翁大元数着掉下来的皂荚,一片、两 片、三片……数到三十六片,那三十七片还没落下来,他就等着那第三十七片落下 来。他要数到他的爹与他的娘离婚回来。数到一百,他数不下去了,他还没上学, 娘只教他数到一百。他就回头从一开始重新数……数着数着,他发现,掉下来的皂 荚上都有东西:或是一只蚂蚁,或是一只青虫,或是一只金龟子……叶子承受不住 虫子的重量,就落下来了。虫子小的落得慢,虫子大的落得快,不管快慢,落到地 上都摔不死。要是人呢?他突然想。一定摔死了。姥爷跳的崖,其实还没有皂荚树 高,竟摔得很破碎。人的命还不如动物大,人其实是很没用的东西。 走到半路上,刘淑芳却不走了。 “咋不走了?”翁上元问。 “饿,走不动了。”刘淑芳说。 “你瞧,你跟了我好几年,连顿饱饭都没吃上,我愧啊!” “甭愧,你天天气壮,牛得很哩。” “瞎撑着。” “那个给咱办结婚证的姓潘的干部还在么?” “还在。” “那我就不走了,你去找头驴来。” “做啥?” “你娶咱时是骑驴去,如今咱蔫头茸脑地走着去,丢人。” “有啥心气儿骑驴呢?” “有心气儿,咱风风光光地结,咱就也风风光光地离。” 翁大元捡起一只皂荚,放到手上搓,挂出一些白色的汁液;用舌头舔一舔有些 涩味,便噗噗地吐出来。他想到了翁七妹。七姑总是用皂荚洗衣服,洗腿、脚和脖 子脸。七始上工回来,腿杆子又黑又粘,用皂荚在上边搓一搓,用水一冲,那腿杆 子霎地就白了,白得光光地,直发亮。他忍不住去摸七始的腿,滑得很。七始就磕 他的脑门儿,这小子,刚这么大个岁数,就爱摸女人的腿。想到这儿,他感到这皂 荚有意思,呵呵地笑起来。一抬头,看到了拿着鸡毛掸子的娘。 “离了?” “没,没到政府去。” “为啥?” “懒得走路。” “怎么不骑驴去?” “你爹他不给找。” “他可真没意思!” “……” 翁上元走近了,翁大元转过身去,悻悻地走远了。 “这小子跟没事人似的,这么大事他竟不在乎。”翁上元说。 “他人小,受的可不少:刚会爬,就被捆在屋里数蚂蚁,刚懂事,就陪着他姥 爷跳崖,这日子,再嫩的心也会被折腾疲了;人一疲了,还在乎什么呢!” “那么,你的心也疲了么?”翁上元问。 “疲了。跟你往回走时我想,其实离不离婚都没啥意思。翁上元,你要是有良 心,就多给我们娘儿俩弄几顿有饭有肉的饱饭,咱吃饱了,你爱干啥干啥,爱找哪 个婆娘找哪个婆娘。” 翁上元眼圈发热,背过身去,挤下了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