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南先生对翁七妹的感情经历了几个阶段:最初是惶恐,接下来是被动接受;翁 七妹怀孕后他是惶恐与内疚相并;待翁七妹身体垮下来,他从歉疚一下子变成坦然 接受,并且产生了一种要对可怜的姑娘负责的颇为感动自己的情感。翁七妹的病变 使一个受惠者突然变成了施恩者;使一个不能坦然面对真情的人,变得心安理得, 且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不知是情感的悲哀,还是情感的幸事;不仅生活没有程 序,情感亦没有逻辑。只是身陷其中的人,既困惑迷惘,又自我感觉良好。生活真 是又有道理,又没有道理。 南明阳教授正是带着这种良好的感觉,回到了山上他牧羊的窝棚。 富农分子冯明亮是他的伴侣,他们白天一起放羊,晚上一起睡觉,之间话说得 很久一个存有戒心,一个感到落寞;他们无话可谈。所以,一起生活着,却形同路 人。 冯明亮觉得一个大学教授到山里来放羊,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便对他生出一 种悲悯。生活上照顾他,牧羊的事也不指望他。南先生本人最初亦自我悲怜,以为 翁上元把他弄到山上来是命运对他的又一次放逐,痛苦而阴沉;不过,跟着羊们走 了几道山梁之后,感到,对于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幽僻的一隅,放羊与不放羊其 实都一样。心中便也安然起来。牧羊的事也不用他操心,也就无所用心地跟着冯明 亮;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时光也同样跟流水一般。 竟意外地练出了脚力。一个文弱的眼睛不好的书生,竟也在崇山峻岭间如履平 地,是一种奇迹。他自己也感慨不已:生活所赐是不由人的。 翁七妹出事之后,他平静的心又起了波纹。有这样一位不幸的姑娘存在于自己 的生活里,他应该有所用心,他应该把根扎在这个小山村,像一般山民一样,娶妻 生子。与土亲和,并非陷落,实为归宿。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个爱他的女人, 有一份平静的日子,这其实就是一个人本质的生活。人一旦忘却了身外的是非荣辱, 便无所求,便无所谓失落;山外的一切,又跟自己有何干系? 翁七妹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可以给他生一堆孩子。他可以悉心教育自己的 孩子,让他们替自己去谋求别样的生路;他可以做个旁观者,从子女身上观察生活 的变化和规律。做旁观者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教育他们,可以给他们以建议以谋 划,却不给予强求和规束,让他们心性自由地生活。他想看到这样的圣境与美境。 因为自己得不到这样的美境,便希望孩子们能实践并实现它。 娶妻教子其实是一个边缘知识分子最佳的选择啊!他很动情地感慨着。 所以,眼前他最希望的,是盼他的女人赶快好起来。他最需要做的是给翁七妹 搜集羊腰子。但羊腰子得到宰羊的时候才能得到,他不能每天都杀只羊。他隐约获 知,羊卵子也有祛寒功效;而羊群中的公羊很多。为了让羊长得壮一些,也为了纯 化羊种,公羊一到发情的岁口便要被阉去卵子,在山里叫“骟”。他对冯明亮说: “老冯,再骟羊的时候,羊蛋就别扔了,给咱留着。” 冯明亮疑惑不解,心说,那玩艺儿忒膻气哩!但他不愿多问,只疑惑地看两眼 而已,说:“行!” 于是,那羊卵子有一些数量之后,南先生便下一次山。 那羊卵子更动了村姑的心,给他报以更热烈的爱情;身子虽不灵便,情感却抒 发得分外舒畅。不久,村姑就又怀孕了。这一次,南先生坚定地说: “这孩子我要了,你好好地给咱留着!” 回到山上,他牧羊时的脚步既轻松又踏实,对冯明亮也主动表示出令老冯异常 惊奇的亲热。把翁上元给他的新烟叶给了老冯,说: “老冯,你把放羊的劁、骟、淡、追的门道儿都教给咱。” “干啥?”吃惊地问。 “咱不走了,在后岭放一辈子羊啦!”笑嘻嘻地说。 “那你可就屈才哩。” “屈什么才?老天爷生我就是要我跟你老冯放羊!” 老冯也乐了,“那咱俩可就成了真正的伙计了!”他一下子觉得与南先生亲热 了许多。“咱俩也炒两只羊蛋,弄两口酒。”老冯说。 酒一但喝过,老冯再领着他去放羊,便不是默默无声地傍着走了,而是一边走 一边给他讲放羊的“理论”—— 咱后岭管羊不叫羊,叫山羯子。你瞧没,咱的羯子,腿精细个儿不大,但身子 极灵活;单走那山的皱褶。悬崖峭壁和荆林棘丛。什么高什么陡什么险,羯子没那 概念,走就是哩。 你瞧没,这山里的草杂,就不免有毒草;这羯子可不像人,能挑着吃,一但误 食了毒草,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你要是不想办法,它很快就死哩,所以,咱做 羊馆的,就要在梁顶和沟坎处,放几块平展的石头。放石头干啥?你看咱腰里挂这 个袋子么?这是盐袋子。一看有羊中毒了,就在石头上放几把细盐,叫羯子舔一舔; 这盐能解毒哩。咱管这就叫“淡羊。”你觉得新鲜吧?喂咸的还叫“淡”,它就是 “淡”;把毒性缓了淡了,能不叫“淡”!咱这山羯子虽然耐旱,但“淡”后的揭 子,要急着喂些水;你要是不喂水,也会(鼻句)死了,还不如不“淡”它。所以, 放羊也跟养孩子一样,深了不成浅了不成,也要精心,大意不得,你瞧那梁梁峁峁 上,咱们的那些口小肚大坛子似的坑坑么?那是存雨水的,单给羯子预备的。把水 坑打成坛子似的,是省得让太阳把水给晒干了。这坛子一盛上水,让老爷儿一照, 幽亮幽亮的,像小母娘们的眼,贼好看哩。所以咱羊棺子管它叫“眼子”。你知道 羊倌打招呼咋打的?见面就问,伙计,眼子还满么:对方要是回答,满,满着哩, 你的心里就放踏实了。你看,这放羊可不是赶着那羊到处走就行了,学问也大哩! 南先生真是大开眼界,满口叹着:大,大,学问真大! 一天,太阳很高,南先生晚上失眠想心思弄得头疼不已,太阳一照就发晕。老 冯说,你就歇歇吧,有你没你不吃紧,南先生就歇了。 等到日头都落了,羯子们还没回圈,南先生就觉得不对劲。大呼小叫地一个梁 一个梁地找了,终于在一处眼子边上找到了晕倒了的老冯。给他灌了两口水,他睁 开了眼睛,低低地说:“没啥,就是给渴过火了。”南先生说:“老冯,你就是个 死人啊,怎就不喝眼子里的水?”“哎,不是有羯子么。”老冯平静地说。南先生 的心,受到了震撼。 晚上,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他在本子上记下了白天发生的事。 “七妹,你就是我的羯子啊!”他激动地对自己说。 二 有了扎根的念头,南先生觉得应该以后岭人的身份,对这里的事尽点责任;他 便少了游移与顾虑,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听说后岭第二年还要种春小麦,他找到了翁上元。 “依我之见,咱后岭不宜种春小麦;产量太低,总算账不合算。”他说 “咱种的不仅仅是粮食,种的是心气儿。心气儿,你懂么?”翁上元反问道。 “心气儿可不当饭吃啊!”南先生已开始后岭化了。 “你说当啥?这人要是没心气儿,吃大米白面也得噎死!”翁上元反驳道。 “那是两回事,心气并不能代替一切。”南先生说。 “你就没看到,自打咱后岭人吃上自己打的白面,人都变得精神了?他们感到 了日子有了新的变化。你就没看到,那麦秸堆在场里,雨水一浇,蹭蹭地长蘑菇, 你拔了一茬长一茬,好吃得很哩!这是天意。你别净他娘的泼冷水!”翁上元不耐 烦地说。 “我说不服你,但你得听我个建议。”南先生执着地说。 “啥建议?” “要是再种小麦,千万不要用今年的麦种。用今年的麦种,种性要退化,变杂, 甚至不分蘖;弄不好,会颗粒不收。”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真是看人家种地喇喇蛄瞎叫唤。” “这是科学,不是瞎叫唤!” “咱不懂什么科学,就懂得下种就长庄稼!你甭训导我,你算老几!”翁上元 火了。 “你这么固执,吃亏的是咱大伙儿!”南先生鼓足勇气说。 “(入肉)!谁吃亏?我翁上元吃亏!你一次一次把咱妹子搞大了肚子,我够憋 屈的了,还没找你算账呢!。”翁上元愤怒地说。 南先生脸色红白变幻,欲辩无言。他感到翁上元变了,变得专横不近情理了。 时势真能改造人啊! “那我走了。”南先生起身。 “你就好好放你的羊吧,有事我会找你;噢,对了,七妹让大元捏捏身子,也 好多了,你就别惦记着了,就直接回羊圈吧。”翁上元放缓了声调。 南先生急急地走出去,他无声地掉着眼泪。想做一个后岭人,也不是一件容易 的事啊。他痛苦地感到了。 第二年的小麦,果然像南先生说的那样,高低不平,光抽主穗不分蘖,收获了 一大堆一大堆的麦秸,没收回几粒粮食。人们震惊了:这白面吃不到嘴,还要喝西 北风了。人群中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翁上元也懊丧不已,真他娘的让那个读书 侉子说中了,他有些恨这个预言者。 正巧,翁七妹的大肚子也已经出怀,纸包不住火。人们更为震惊:这鲜嫩光顺 的一个大姑娘竟怀了私孩子,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人们议论纷纷。不仅议论,还 产生了某种联想:怪不得这小麦不打粮食,天戒呀!人们不仅埋怨,而且愤怒。 翁上元出了丑,使翁上元无地自容;他对读书的侉子愤恨到了极点。家丑公愤 使他决定召开批斗会,批斗右派分子南明阳。这个批斗会必须开,一是可以发泄小 麦减产的懊丧,二是将众人的怨愤迁怒于侮辱翁家少女的右派分子,给翁家理直气 壮、名正言顺地争回面子。 多年不点的汽灯又点了起来,多年不聚的众人又聚了起来。 翁上元愤怒地一拍桌子,“把反动右派分子南明阳押上来!” 两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南先生押了上来。 “反动右派南明阳,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散布谣言破坏生产,大耍流氓侮辱 良家少女,造成严重后果和恶劣影响;这是后岭的干部群众所不能容忍的,要严厉 批判坚决打击!”翁上元庄肃地说。 “南明阳,是不是你破坏生产,说后岭不能种小麦,一种准减产?”问。 “是。”答。 “怪不得不打粮食,都是他讲咕[注]的,都是他方的!”下边议论。 “南明阳,翁七妹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问。 “是。”答。 下边乱了。在后岭,已婚男女之间无忌讳,弄出一些风流事情反倒是一种趣味; 但把未出阁的姑娘弄大了肚子,却是一种大忌,不仅惹人怒,而且遭天诛。人们愤 怒得沸沸扬扬。 翁七妹的老娘扯着喉嗓跌上台来,“怪不得你老往咱家跑,你是惦记着摸我闺 女的奶子;想摸奶子你对我说啊,咱也有奶子啊!”说着竟撕开了前襟,露出两个 大奶子;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奶子竟也圆鼓鼓的、白花花的,撩人的眼目。“这奶 子还不够你摸?”边说边举着奶子朝南先生凑过去,吓得书生连连后退。“你摸呀, 你咋不摸?偏偏摸我闺女的奶子,她可是一个没过门的姑娘啊,你让她以后咋做人 呢?我不活了,我一头撞死在你身上得了!”说罢便朝南先生撞去,撞得南先生趔 趄不稳,险些跌倒。还要撞,被翁上元拦下了。老太太便扑沓坐在台上,抽打着自 己的脸,哭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下边一片唏嘘。 “打倒反动右派南明阳!”翁上元喊到。 “打倒反动右派南明阳!”众人齐喊。 “揍他!接他!揍他个大流氓!”下边呼叫着。 下边的呼叫,勾起了受害者翁上元的愤怒,他打了南先生一个耳光。 南先生的鼻子立刻就滴出血来。 见翁上元已经出手,下边的群众蜂拥而上,大打出手。一边打着一边喊着, “打死个反动右派,打死个大流氓!”弄人家的黄花闺女,是招众人恨的事啊!群 众发泄的是他们真诚的愤恨。 可怜的南明阳教授在脚林拳雨中无奈地挣扎着,最后,倒在地上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悄悄地回到了座位上。 人们密切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翁上元心情复杂,怔怔地站在台上。空气 阴沉极了! 久久,那个倒下的人抽动了一下腿脚。他还活着。众人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人蠕动了一会,竟坐了起来;左歪右歪了一番身子后,站直了。他朝着台中央艰 难地挪动着步子,到了那个位置,竟咕咚跪下了。 “我向父老乡亲赔不是了。”竟说。 一些心肠软的妇人哭了起来。“哭(尸求)的啥?!”各自的男人喝止了她们。 “让他捡条狗命算便宜了他。” 南先生就这样,一直跪到会议结束。他是真诚地向这个收容他的小山村道歉。 人走净了,只剩下翁上元和南先生俩人。翁上元给南先生松了绑,把他搀了起 来,“(入肉),这叫咋回事哩!”翁上元感叹到。南先生抹了抹脸上的血,朝他古 怪地笑了。 这是后岭开展运动以来,开得最成功的一次批斗会,因为人们唯一一次动了真 情。 批斗会平息了人们的怨气,找回了翁家人的面子,也公开了南先生与翁七妹的 秘密恋情。南明阳教授可以大摇大摆地步入那座翁家小院;他虽然背上了不好的名 份,却得到了坦然的爱情。他知足了,他高兴了,甚至感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放。 他装好了一嘟噜羊卵子,准备下山。冯明亮说:“南先生,七妹都快生了,你 就莫给她吃这玩艺了;再滞了胎气,不好生哩!” 南先生难为情地一笑,“我还真不懂。那就留着你老冯自己吃吧。” “咱可不吃那个,整天闻着羊骚还不够,还膻那个;要不是高兴跟你喝两杯酒, 咱连动都不动。”老冯说。 南先生就把羊卵子提下山了,逞直提到翁上元家里。 “嫂子,给炒炒,我跟上元兄喝两杯。”他自觉地随翁七妹叫上了刘淑芳嫂子。 “你可别那样叫,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咱可受不起。”刘淑芳说。翁上元也说: “甭弄得那么亲热,让人感到不是滋味。” 本来南先生自己叫着就有些别扭,那两个人一说,脸就红了。“行,就随你们。” 俩人在一起喝酒,谁也不提批斗会的事。翁上元不可能提,他从来不会向别人 服软;南先生也不会提,他觉得那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虽然受到了那么大的 打击,但他不恨翁上元。 南先生说:“七妹快生了,你给开个介绍信,我们俩个领个结婚证。” 翁上元一摆手,“算了吧,你还想把眼给咱现到公社去;让我在十里八村的支 部书记面前怎么抬头!” “那也不能这么过啊!我和七妹怎么也得做个正经的夫妻吧?”南先生坚持说。 “啥娘的正经夫妻,简直一对混混儿。咋也就那么回事了,大家伙儿也不会说 什么,就凑合着混吧。等你那事有了眉目,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把她接进城,也不 枉她跟你委屈一场。” “不过,眼下就这么凑合,总让人感到名义不顺;出出进进的让人难以开口。” 南先生说。 翁上元笑笑,“你倒想得周全,还想到名义;这么着吧,我出面给你置办两桌 酒,把家里村里一些掌事的给你请来,喝上一顿,也就算给了你们名份。” “也好。”南先生说。 翁上元就给置备了两桌酒。请的人都来了,祝贺的话也都说了几句;不过,那 酒喝得异常冷清。山里人心里对他有反感,不太乐意接受他。 这一切,敏感的书生都感受到了。他尝到了他的爱情的苦涩。 不久,翁七妹生了。却生了一个怪胎:是一个沉甸甸的男孩。额头很宽,眼睛 很大,身胚很圆硕,面皮也白净;可就是鼻子没长全,呼吸困难。 好不容易盼着胎儿出世,却竟是这样,翁七妹大恸,痛哭不止。她娘劝她,月 子里的身子可经不住这样哭,你要往远处想。南先生哭笑不得,对七妹说:“不要 太想不开,就当咱们又流了一次产。”听到这话,翁七妹手足一抽,昏了过去。 翁七妹的大奶子奶水很足,轻轻碰一碰那奶身子,奶水就射出很远。但那小家 伙就是不吃;小胸脯艰难地起伏了几天之后,死了。 南先生找到翁上元,“翁支书!跟我走一趟。” 翁上元看了他一眼,“干啥?”“那孩子死了,帮我给他选一块地方。”南先 生说。 翁上元苦笑一声,“一个私孩子,还选什么地方,找背人的地方扔了算了。” 南先生一震,“依后岭的风俗,婴儿的尸身不是不能乱扔么?” 翁上元说:“那是好生好养的,就你这个,生下来就是罪孽;死了也就死了, 扔了了事。” 南先生眼圈红了,“他好歹也是条生命;一样的生命也应该一样的对待啊。” 翁上元不耐烦了,“去,去,你该咋办就咋办,别再烦我,这几天,我的心气 儿也不顺。” 南先生便一手抱孩子,一手执铁锹,沿着他与翁上元埋过死孩子的路线走。到 了那个地方,他呆呆地看着翁上元为自己早殁的孩子垒的那个精致的墓。他哭了。 他没办法给自己的孩子垒那么精致的墓。他看一眼那墓,看一眼怀里的孩子:这世 界,无论在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即便在人情温厚的质朴山村,也不会给这无辜 的孩子以公平啊!他哭,哭得耳鸣眼花。他围着那个山峁转,把日头都转落了。最 后他在峁顶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他的孩子安葬了。他没有给孩子拱出墓样,而 是与地面相平;那湿润的新土一经风吹日晒,就会彻底消失了痕迹。他把孩子埋葬 在自己心中了。他向他孩子的亡灵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你自由了!是妖,你就兴风作浪;是仙,你就架设彩虹。无论如何,你 自由了! 下山以后,他看望过翁七妹,便踽踽地踅回他自己的住处,一头仰在汗腥氤氲 的土炕上,睡着了。 四 后岭的头人翁上元,经过几番努力几番失败,他的激情之火,开始减弱了。这 以堰田又改种玉米为标志。 公平地说,翁上元比翁送元有作为:翁上元在时势的推动下,对后岭的农业生 产做了几多尝试:他使后岭的堰田水利化,不致使粮食生产遭受旱魔的毁灭性打击, 人们不会再以瓜、菜代以主粮,被饥饿扼住喉咙了。这是一种进步,即便是那么的 不自觉,付出的代价又是那么的大,在一个近乎洪荒之境的小山村,这的确是一个 了不起的进步。但作为翁上元这代人,也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他所占据的 天力、人力和他自身的条件,也只能在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上循环往复,他已走不出 这一循环。对现有的生产方式,他已驾轻就熟,指挥生产就如同每日三餐,是一个 既定的程序,他不必费多少心思。翁上元感到,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多大出 息了;希望也就寄予在翁大元这代人身上了。 他问翁大元:“大元,你长大了做点啥?” 翁大元说:“不知道。” “还当农民?” “不知道。” 翁上元火了,“你(尸求)的都知道个啥?说出来让你老子听听!” “反正不想种地了!种来种去也就是那几块地,也种不出花来,更种不出金子!” 翁大元说。 翁上元心头一震:翁大元说的话,几乎就是对他和他这一代人的否定,真是残 酷,好不知深浅。但他又乐了,他为自己的孩子有不同于自己的心气儿感到高兴。 他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翁大元的后脑勺,“你他娘的小子,自己个儿还是农民的崽 子,却看不起你农民的老子了!” “不是看不起,是烦。”翁大元说。 “我还没烦呢,你烦得哪门子?”翁上元说。 “反正是烦。”翁大元说。 “你的文化学得咋样了?” “不咋样,反正比你强。” “比我强有屁用,你追上南先生。” “他很少教咱了,他顾不上,他忙乎着跟七姑腻歪呢。” “这个读书的侉子,改造不改造的,倒拐了咱一个大姑娘。” “你可真没劲!七站乐意让拐。” “你咋这么看?” “七姑也烦,跟南先生在一块儿,她烦得少点。” “你娘也烦,一烦就给我生孩子。小三儿死了,这不,又给咱怀上小四啦。” “你可真没劲!生那么多孩子有啥用?回头都跟你要吃穿,就你那两下子,有 你好瞧的。” “真娘的反了你了,就生你一个合适?” “我你都不该生,就像你似的这么过一辈子,我可不乐意!” “我这么过咋了?有烟有酒的,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哩。” “一天抽这老旱烟,有啥意思呢?咱也会抽。”翁大元说罢,竟也叼起一管祖 父的老烟袋,像模像样地抽起来;吧嗒,吧嗒,吧嗒嗒,连连吐着烟雾,喘都不喘 一下。 “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还用学,让你熏就给熏会了;你没见我娘,她也会抽烟了。” “要是一家子都抽大烟儿,咱那烟叶儿哪够呢?” “那有什么?你就种呗,咱有那么多山坡地。我二爷爷不就种烟么?你也种啊。” 前任支书翁送元种烟的历史,在他的堂孙儿那里,竟也有不灭的印象。 “你抽烟行,喝酒你就差劲儿了。”翁上元说。 “那有啥?要不咱爷儿俩就喝喝,不就是个酒么?!”翁大元说。 翁上元坐不住了,“小子,你去找俩羊蛋来,咱俩喝喝;喝不过咱,我是你爹; 喝不过你,你是我爹!” “那可不敢,你总归是我爹!”翁大元嘻笑着。 “叫你去找羊蛋你就去找羊蛋,费个啥话!” “找就找!” 翁大元把羊蛋找回来了,他七姑那儿有现成的。 爷儿俩就喝酒。 “我可先喝了。”翁上元把一大盅酒一饮而尽。 “你瞧好了。”翁大元的一大盅酒也一饮而尽。且咂一咂舌头,很受用的样子。 翁上元惊奇不已,“你啥时候学会的喝酒?”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一喝酒,就拿筷子蘸给我尝;那酒性咱早熟悉了。你 没检查检查你那酒壶,看少不少?”翁大元依然是嬉笑逗弄他爹。 “狗日了!我说咱的酒咋下去得怎这么快,以为是自己的酒量长了,没敢言语。” “别生气,等我能挣钱了给你打;还给你打好酒,你那破烧酒,实在是不好喝。” “等喝上你打的酒,咱还不知在不在哩。 “别那么泄气,你就好好活着吧;有羊早晚能赶到坡上去,有儿你早晚能喝上 酒。喝。”又随了一盅。 “爹,你咋不喝了?”翁大元问。 “不喝了,再喝就没酒了。” “墙角那儿不是还有一坛子吗?” “那是留着过年喝的老酒。” “咱先喝,明儿再弄一坛子,放在热炕上培,也是老酒。” “喝就唱,老的还怕小的!”翁上元说。 “爹,你先请。”翁大元说。 几盅老酒下肚,翁上元的眼窝湿润了,“大元,爹也给你留不下什么,一切都 靠你自己啦。” “爹,你甭说这个,你老也不容易。” 翁上元的眼窝就更湿润了,“不说那个,咱们喝。” 两人越喝越心酸,都流下眼泪来;那眼泪越流越汹涌,竟酣然作哭。 哭过了,翁上元说:“大元,这酒喝得痛快。咱爷儿俩也划几拳。” 翁大元说:“划,咱喝就喝个痛快。”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六啊,看谷绣啊!” “九九九九啊,穿皮袄啊!” “二二二二啊,龙下蛋啊!” “……” 他们划的是山里的土令。 喝到这个份上,父子俩已失去了辈份的束囿,只觉得就是两条汉子在喝酒。父 亲不让儿子,儿子也不服老子;你喝我喝,我喝你喝,喝得昏天黑地。父子俩在酒 上真的争起高低了。 当老的喝得眼皮已紧紧地阖上,还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是我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抬不起头来,但他心里明白。 最后,爷儿俩都趴下了。趴在酒桌上。老的把手叠在少的手上;人都失去了知 觉,那老子的手,还在少的手上轻轻地敲着,极亲情。 五 那天,南先生正在给他的女人翁七妹揉腰;公社来人了,进了他的小院。翁上 元陪着,把公社领导介绍给他。领导面带笑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南先生,多 年来我们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南先生感到纳罕:我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人, 哪里能谈照顾?便连连哈腰,“不敢,不敢!” 公社领导说:“县里来了指示,要我们把他接回去,送他回城参加正常的组织 生活。” 南先生倒水的手凝固了。 翁上元也刚刚明白,右派分子南明阳还是个党员。 翁七妹从南先生手里接过茶碗,“愣什么呢?给领导倒水。”便挪着身子把水 端给了领导。领导看到她吃力的样子,“你的腿?” “天生就这样。”翁七妹笑着说。 “南先生,你还愣着啥,还不招呼客人。”翁上元说。 “噢,他是高兴坏了。你不知道,让他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就是说,他的右派 问题就要解决了,就要给他恢复名誉,他有出头之日了。”领导说。 翁上元嚯地站起来,啪地用力拍了南先生一巴掌,“这回你(尸求)的成了,咱 妹子也成了!” 南先生已经从凝固状变成常态,紧紧握住领导的手,“共产党英明伟大,毛主 席英明伟大!”嘤嘤地抽泣起来。 领导说:“南先生,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好赶路。” “这就走?!”南先生很诧异,看了翁七妹一眼。 “对,这就走。领导上有吩咐,让我快点把你接过去。”公社领导说。 “能不能等两天?这儿的事,我还得料理料理,交待一下。”南先生说。 “不用了,你先跟我走,到原单位报个到;完事以后,你再回来慢慢处理。我 得完成组织上给我的任务。”公社领导急切地说。 “南先生那你就先去吧,别让领导为难;家里你放心,那里的事你办利落了再 回来,你又不是不认得家门儿。”翁七妹说。 南先生忙乱地跟着公社领导上了车。是一辆旧军用吉普。 上车之前,他对翁七妹说:“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翁七妹含泪点点头。 “南先生,事儿办利落了就赶紧回来,把我妹子接出去!”翁上元叮嘱着。 “放心吧,上元哥。”南先生以妹夫的身份说。 车要发动,南先生突然叫停一停;他又跑了一趟他的住处,拎出来一个小书包, 包里有他的笔记本和一个女人的照片。 南先生匆匆地走了。来的时候,是翁上元用马车接来的,那正是一个寒冷的冬 天。走的时候,是被上级领导用吉普车接走的,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春天。他很有面 子。 “南先生走了。”消息传到后岭的每家每户。“走就走呗,一个城里人,本来 就呆不长;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跟咱山里人有啥关系呢!”反应冷漠。 六 翁七妹永远不会冷漠。 南先生回去过正常的组织生活,她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他有出头之日了, 她才明白他有好日子过了,他可以回城了。南先生匆匆地走了,她尚没有什么感觉; 等到了南先生空空的住处,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留下南先生浓重体味的被 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黑洞洞的屋子走出来,外边的太阳照得正高。她有些难为情:哭个啥?他又 不是不回来了,他答应回来接我啊。他好了,自己也就好了,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哩。 但是,翁七妹的心永远悬了起来。 南先生都走了两个月了,还没有回来。翁七妹凄惶不安。她生完孩子以后,南 先生又费心给她找羊卵子,要她补身子。那东西如果不是就着酒吃,实在是难以下 咽。每次都是南先生督促她吃,“吃吧,为了我,你也要养好身子。”为了这殷殷 情意,再难吃也得吃啊;这毕竟比那生羊粪蛋好咽多了。南先生不在身边,她便觉 得那东西可比羊粪蛋难以下咽;况且吃了那玩艺儿,身体并未见什么好转,她便不 愿意再吃了,把羊卵子扔到墙角里去。 本来翁大元的揉捏,已见了效果,关节已开始变得灵活;但自从生产之后,孩 子的死亡又给她心灵以重创,她的身子又变僵硬了。翁大元对她说:“七姑,以后 你可不能要孩子了。”翁七妹说:“要,跟南先生一场,怎么也得要个孩子。”翁 大元说:“你真是找死!”她说:“死就死呗,死了,有一个孩子留下,也能阖眼 了。”翁大元唏嘘不止。 翁七妹感到南先生走的不是时候。走时,她要是装着个孩子,心里也就踏实了。 想到孩子,她觉得南先生在与不在,她都应该好好养护身体,都要不断地吃那又腥 又膻的羊卵子。一旦南先生回来,她好以健康的身子,承受他的命根子,装一个安 命的孩子。她便去找被她扔掉的羊卵子。 那墙角的羊卵子上已爬满了生蛆;她找了一只小棍儿一条一条地往出拨弄。被 翁大元看见了: “七姑,那已经烂了,弄干净了也不能吃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懂事的 她的小同学便勤勉地给她找羊卵子,共同支撑她的那个梦。 饱食羊卵子的翁七妹便笃定地等着南先生的归来。但半年过去了,还没见到南 先生的踪影,翁七妹就毛了,找到翁上元,“哥,麻烦你进城一趟,去找找南先生, 他的事儿也该办完了。”翁上元说:“找什么找?他不是让你等着么,就耐着性子 等;他这个人有点脾气,说话算数,他会回来的。”依着后岭人的观念,有脾气的 男人,说话是算数的;翁上元并不怀疑南先生会变卦,只以为他的事办得不太顺手。 从她哥哥那儿得到一颗定心丸,翁七妹的心就又放踏实了一些。“就是,凭自己的 感觉,南先生也不是那种人。”她安慰自己。 快一年了,南先生还没回来。翁七妹心乱如麻,“人脱不开身,咋也得寄封信 回来呀!”她感觉事情怪异,便又找到她哥。“哥,你就去一趟吧,找找南先生。” 这时的翁上元也感到蹊跷,“他娘的,莫非这读书人真的不牢靠?”不过,他还是 没有去一趟的意思。“去什么去?他心里要是有你,不去也会回;他天生就是无情 无义的王八蛋,你去了他也不会回!”他又说:“我死活不能去。他要是成心甩你, 我还去找他,咱翁家人就那么贱?!你现得起那个眼,我还丢不起那个人哩!”哥 哥说的在理,她没法再坚持,便又回去窝在黑屋子里,硬着头皮吞那羊卵子。这时 卵子的滋味,岂止是腥膻,还苦得让人不能喘息。 春节快到了,南先生依然没有音信。翁七妹痛苦不堪。难道南先生真的把自己 甩了?那男人咋这么容易负心呢?!我可是为你付出了一个女人所能够付出的一切; 做为山村姑娘,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付出;再要付出,那只有一个死。翁七妹心 里盘算着与南先生的情谊,她感到南先生不能抛弃她,他没有抛弃她的理由。村里 人这时也议论了,这翁七妹图南先生是个城里人,主动把自己贴上去,让一个不牢 靠的城里人日咕,日来日去,把身体日垮了,人家也不待见她了;真是自找苦吃, 活该!山里有的是老实小伙,哪个配不上你?哪个不会把你当祖宗供着?你偏偏不 享洪福找罪受,人忒贱哩!这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翁七妹的心头肉,她无地自容。她 恨说这话的人,很想去找这些人论个道理:我图南先生啥?图他个右派?!他倒霉 的时候谁敢接近他呀2但南先生没有给她反驳人家的理由:人去屋空,踪影杏然,她 实在无话可说。她委屈,她窝囊;她有恨只能往肚里咽,她有苦只能往心里说。一 切都得自己承担,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哇! 所以,从对南先生的一味思念与盼望,渐渐地生出一种怨。她怨南先生把她扔 得好苦,怨南先生掏空了她作为女人的所有本钱。思念和怨恨折磨得她坐卧不宁。 她把南先生留下的衣物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她把南先生的住处打扫得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当外人走进那个屋子,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已人去久远; 而认为,屋子的主人刚刚出去,或去莳田,或去访亲,不久就会回来。这个屋里, 还有主人的呼吸,他的生命气息依然撩人。翁七妹望着那空空的炕头,心中默念着: 那里应该躺着一个南先生和他们的一个孩子。但这两者已都不属于自己,自己是个 一无所有的人。她心痛难忍,真想从梁上顺下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但这不是最 后的结局,南先生虽然给她留下不安与痛苦,但还没有把她的梦最终戳破;即便怨 艾,还未绝望,还须等待。 翁七妹突然想到要去看看她孩子的墓。她听南先生说过埋葬的地点,便柱着拐 杖去爬那个山峁。爬山需要膝盖弯曲,但她的膝头却僵硬如铁;她每爬上一步,都 要踌躇再三,忍受着咯吱作响的撕痛。她汗淋如雨,泪流如雨,脸上已分不出是汗 还是泪;在柔弱的太阳光下泛出凄然的光泽。她恨天恨地恨自己,就这么一座小小 的山峁,放在她身体强健的那个时候,是如履平地,须臾可达的啊!她恨昨是而今 非;旧日的一切轻松与快乐,已永远离开了她!终于爬到了峁顶。那峁顶上荒草萋 萋,掩没了一切痕迹。她不知道孩子倒底埋在哪里,她找不到她情感的寄托之物。 她不禁哭出声来:这老天爷做得太绝情,不给她活的儿子,却也不给她儿子的墓啊! 莫非是南先生要消除他生命在后岭的一切痕迹,不然他咋连个婴儿的墓都不起个拱? 他早有逃离的预谋啊!把我个傻傻的女人骗得好苦啊!不过,你除去了婴儿的墓迹, 却掩埋不了他母亲的悲苦;这整座山峁,就是我孩子的墓!我哭我短命的孩子,我 哭我悲苦的命运!翁七妹跪地不起,把泪哭干了。她已不再需要眼泪:她没有了盼 望,没有了名誉;村里人把她与南先生看作是孽障,不然咋生个孩子都没鼻子?她 可以偷情,却不该跟个城里的右派偷情。跟山里人偷情,名声扫地之后,还可以苦 苦地厮守在一起,即便是疼痛,疼的也是两颗心。而现在的自己呢?我翁七妹真贱 啊!是后岭最贱最烂的女人!我还哭啥?烂女人还有脸哭?!应该笑。越笑越觉得 贱,越贱就越应该笑! 七 无望的期待倒换来了心灵的平静。翁七妹痛苦的心变得麻木了,村里人的议论, 家里人的埋怨,自己的失落都变得无所谓了。她柱着拐杖,在村街上孤独地走着, 希望村口出现奇迹;不出现奇迹也没有关系,就还蜇回去,就当是蹓跶那两条残腿, 好让它们一天天地好起来。 翁七妹在村街上踽踽的身影,成了后岭的一个风景。 村人见了她也不打招呼,兀自擦肩而过,心里说:一个可怜的女人。 不过,翁七妹的心麻木了,但身体却没有麻木。这给可怜的女人出了一道难题。 每当夜深人静,她的欲情来临时,她都惊惧不安。那身子居然会自己蠕动不已, 身体好像张开了一个大大的洞穴,她感到自己就要被焚化了,就要被烧焦了,就要 失去知觉。 总是做恶梦,娘说:“你去卫生院看看吧,别是中了什么邪。”她说:“娘, 你甭提心,我是心事太多。”“唉,我命苦的孩子,都怪那个南先生。”娘说。 她发现,她欲情发作的时间,是在她经期前后,所以,一到了那段时间,她便 搬到南先生的住处去。人们都说,她是想南先生想疯了,也不以为怪。 欲情到来了,她像要飘起来;她需要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但找不到 那个重重的东西,便任其漂泊。她惊恐地叫着,撕扯着身上的被子,撕出了一缕缕 的棉絮。 我需要一个男人,他心里说。 她终于理解了做寡妇的苦衷,也终于明白了寡妇偷汉的原由。一个女人干啥非 得让男人压呀?女人真是贱哩!翁七妹感到自己贱,感到自己活得不像人。 但她的身体不接受她的自责,仍是如期发作。‘我得去偷个男人!这个念头一 出现,她吓了一跳:难道这身体里真的有另一个我么?!有,一定有。我翁七妹不 贱,是另一个翁七妹贱。她平抚了自己的羞愧,她跑到街上去;那每座房屋也是黑 洞洞的;应该敲哪个房门呢?她拿不定主意。正是这不知道敲哪个房门拯救了贤淑 的翁七妹;冰冷的夜风又把她送回屋去。回到屋去,她的热潮消褪了,她感到从未 有过的疲惫,她睡着了。 那段时间,她害怕夜晚。 但夜晚还是降临了,她恨透了自己的身体。当欲念汩汩而来的时候,她拿起了 身边的锥子,刺向了膨胀的大腿,刺向膨胀的乳房,刺向那个遮不住的洞口。那锐 利的刺痛使她失声叫喊,叫喊声中,居然感到了透骨的舒畅!翁七妹,叫你贱,我 扎烂你的大腿根子!我扎烂你的大奶子!我扎烂你的小浪×儿!翁七妹对另一个翁 七妹说。 黎明到来的时候,她感到身体异常虚弱,双腿越来越没有力气。她懒得下炕去, 要死在炕上可多好!她说。 白天在村里碰到了谢亭云。谢亭云只是头上多了几根白发,人还是那么清秀, 走路的姿态也袅娜和青春。翁七妹心头一亮,跟着她的屁股进了家门。 望着翁七妹红肿的眼睛,谢亭云连连叹息。“七妹,你要想开点,人家不回来, 你想死也没用,就不如不想。你要是像我似的,还甭活了?死不了就活着,好好活 着。” 翁七妹点点头。 谢亭云说:“甭怨天,甭怨地,也甭怨自己,这是命。是这命你就受着,心里 也就不怨了。你好歹也是做过妇人的女人了,就当男人死了,跟我一样守寡。”谢 亭云笑笑,“不一样的地方,我守的是死寡,你守的是活寡。” “这守活寡还不如守死寡。人要是死了,也就死心了;可人还活着,活着两头 不见人,心总是悬着。这悬着心的滋味不好受哇。”翁七妹说。 “是呀,这守死寡,女人还有个名份;这守活寡,连个名份都没有,更苦。” 谢亭云无限同情地说。 “都不容易。三婶儿,咱三叔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再嫁?”翁七妹问。 “想,也想。但也就是身子想想,心里可没那个意思。”谢亭云说。 “可不!这心都让死男人带走了,对别的男人就没了心思;瞧哪个哪个不称心, 都不如死男人好,就不想嫁。可咱的身子让死男人鼓捣活泛了,总想让男人鼓捣, 就又想嫁。”谢亭云说。 “咋又不嫁呢?”翁七妹问。 “嫁给自己不动心思的男人,不落忍。” “那身子咋办?” “有办法。” “啥办法?偷人?” “傻侄女,你三婶不偷人。女人本来就贱,一偷人就更贱了。” “哪咋办?” “你甭问了。你还小,你还有你的南先生。” “有南先生有啥用,跟死人似的;自打南先生走了,咱也会想男人了,想得浑 身难受,半宿半宿睡不着,真想偷个男人。” 听了翁七妹的话,谢亭云说:“你到底也是个妇人了,身子也活泛了,你也该 受罪了。要不老辈子人说,要不嫁就一辈子不嫁,要嫁就嫁个靠得住的。这靠得住 的,一是身体壮,寿命长;二是心眼儿实,不花心。咱俩寻的男人,一个命短,一 个心术太多,都是靠不住的男人,咱俩都是命苦。” “哎,说什么都晚了,谁让咱管不住自己呢。”翁七妹说。 “七妹,这以后你就要管住自己了,千万不能偷人。明着偷人伤名誉。比如你 和南先生,应该明媒正娶,却偷偷摸摸,这是迫不得已。你一个未嫁,他一个未娶, 事儿闹出来了,反而倒合理了。这暗着偷人却不同,它伤名节。别人看不起是小事 儿,自己要是看不起自己,就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这伤名节,就是伤一个人活着 的心气儿;暗着偷人,自己就感到轻贱,自轻自贱的女人没脸皮,活着还有啥意思?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着一张脸皮么?!” “三婶儿,我不偷人,七妹也不是那自轻自贱的人。但一到夜里真是难受,跟 别人都说不出口。” “那就死等着你那个南先生吧。他要是回来,你算有福气;他要是不回来,看 你怎么办!” 八 南先生果然回来了。 不过,还跟着一位漂亮女人,是尹文。 南先生回到大学以后,学校马上恢复了他的组织生活,重新安排了他的工作, 把他安排到大学的人类学研究所里当研究员。至于平反与恢复名誉的事,校方说等 中央的有关文件下来再说;并叮嘱他说,不要背什么包袱,要耐心等待,为时也不 会太久。 他所在的研究所里是个烂摊子,百废待兴。所领导也是刚被解放出来的知识分 子,热情很高,把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压在南先生身上。南先生选了两名助手,马 不停蹄地运作起来;待研究走上正轨,时间已过去半年。期间,他也想念翁七妹, 惦记她的病。他想把她接过来;但他的房子还未归还,他仍住在研究室的办公室里, 便不能成行。 后来,尹文找到他。 尹文与他离异是迫于当时的压力。南先生很爱她,不想让她受到牵连,主动要 求她离开他,尹文也爱南先生,离开他很感痛苦;但还要生存下去,还要在所爱男 人遭到厄运时清白地生存下去,也只有暂时离开他。所以,他们之间的分离,实际 上是一种策略,两人的心还是息息相印的。 尹文找到他,南先生欣喜万分,感念尹文对他不变的情怀。但很快又陷入巨大 的痛苦之中,他想到了可怜的山里姑娘翁七妹。他对尹文说:“你还年轻,去再做 一次选择吧。” 尹文说:“不管这么多年你有多么大的变化,我始终心系于你,你让我去做别 的选择,太残酷了,我接受不了。” 南先生极为痛苦,“尹文,请你原谅我。我在山里留下了一个允诺,那个允诺 的份量,足可以压垮我。”便坦然地将后岭的恩情苦怨悉数讲给她听。 尹文听罢,放声哭了;掩着泪脸走出了南先生的房门。但第二天她又来了,平 静地说:“我还是不能另做选择。” 南先生说:“尹文,你是个城市的知识女性,想问题想得开,有广阔的生活领 域,你会很快就投入新的生活;而翁七妹是个乡下女性,生活的路又很窄,又遭受 了那么大的身心创伤,我几乎是她惟一的生活希望了,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呢?” “你说的,我都理解;你想过没有,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啊!”尹文痛苦地 说。 南先生哑然无言。他知道,他的任何一种选择,都是以伤害其中的一个为前提。 “你不要草率做出选择,你应该很好地思考一下。我等着你。”尹文说。 南先生点点头。 经过半年多的思考,他感到他真正爱的,还是尹文。他与尹文有共同的生活基 础,是基于爱情的自然而然的结合。他与翁七妹则是非常时期的特殊产物:也有爱, 是感恩之爱;也有情,是悲悯之情。想清这一切之后,他陷入一种无奈之境:他对 生活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力,他对生活已无法交待了。 是尹文送给了他选择的权利。尹文对他说:“翁七妹也是命运的无辜的受害者, 我不恨她;相反,我尊重她,应该以姐妹之情善待她。我想,为了不使我们三人都 痛苦,我们把她接出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养她一辈子。” 南先生感动得直流泪,紧紧拥抱尹文娇美的身体。他感到尹文是个善良的、了 不起的女性。 尹文便与南先生一起来到了后岭。 翁七妹听说南先生回来了,悲喜交集,鞋子都没顾得提,趿拉着就到了村口。 看到南先生身后还有个女人,她的心倏地就悬了起来,又悄悄地趿拉回去,关在屋 里,心跳不止。 南先生先到了翁上元家。翁上元也是又惊又喜,“伙计,你还知道回来啊,咱 七妹……”见到南先生身后有个鲜亮的女人,他愕然不语。南先生介绍说:“这是 尹文。”翁上元不知道这个尹文是南先生的什么人,也不好问,便说:“请坐,都 请坐。” 刘淑芳给客人们沏水,一边沏水,一边偷偷地瞥那尹文。不巧,也正碰上尹文 寻机过来的目光,刘淑芳把水倒到杯子外边。 由于有个陌生女人在身边,翁上元不知说什么好,气氛有些夹生,也使南先生 很不自在;他后悔不该让尹文来。 “这次来,是不是要把你的行李搬走?”翁上元终于找到了话头。 “不,我是来接七妹的。”南先生说。 “难得你还想着七妹,她盼你盼得苦哩!” “她还好,” “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了,就靠心气儿硬撑着呢。” “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七妹接出去,给她看病,养活她,养她一辈子!” “不管咋说,你还算有良心。”翁上元给南先生装上一袋烟递过去。 南先生接过烟,气氛才亲切起来。 “让淑芳准备晚饭,你去看看七妹,她等着你哩。”翁上元对南先生说。 南先生磕去烟灰,“我这就去。”南先生能感觉出翁七妹在哪里等他,就直奔 了他原来的住处。 果然那门开着。他的脚步沉重起来。 进了门去,翁七妹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失声叫了一声“七妹!” “我的亲人儿哟!”翁七妹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翁七妹浑身颤抖着,泪水打湿了南先生的衣襟。南先生也情不能自持,跟着七 妹哭起来。一对泪人儿软软地跪在地上,歌哭他们进来的相逢。 “你把咱扔得好苦哇!”翁七妹抽咽着。 “我也想回呀!”南先生抽咽着。 “咋不回呢?” “头绪多啊。” “那咋不捎封信呢?” “信不好捎哇。” “咋不好捎?” “信里说不清啊。” “有话直说,咋说不清呢?” “有些话不能在信上说,只能见面才能说。” “是不是关于那个女人,跟你一起来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那个女人也想来看看你。” “甭看!咱一个惨惨的妇人,她看个啥?你们读书人心眼咋那么活哩?离开咱 就粘乎上别的女人了,叫咱咋说你呢?” “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尹文,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尹文。” “我知道她是尹文,还知道你心里一直没搁下她。” “这都是命啊!”南先生无奈地感慨。 “是命。”翁七妹也说。 …… “七妹!”外边传来尹文的叫声。 跪在地上的一对泪人赶紧相扶站了起来,屋外的女人已经进屋。她向七妹伸出 手去,“你就是七妹?”未等七妹作答,她早已把七妹的手拉到自己怀里,“七妹, 你受苦了。” 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此问候,翁七妹心中五味翻腾。“你是尹文?” “对,我就是尹文。早就听说了你,惦记着来看看,果然是一个俊俏的姑娘。” 尹文大大方方地说。 “比不上你。”面对洒脱妩媚的尹文,翁七妹感到一丝卑惭。“我是叫你嫂子, 还是叫你姐姐”翁七妹问。 “你随便吧。”尹文爽快地应着。 翁七妹的心凉了。她忧怨地看了南先生一眼。南先生卑怯地低下了头,面对一 张喜盈盈的笑脸,翁七妹不愿露出愁惨。她有她的自尊。她说:“还是叫姐姐吧, 叫姐姐亲。” “我的好妹妹!”尹文把朴拙的翁七妹拥进怀里。感受着这亲热的拥抱,翁七 妹心中悲愤地说:我完了! 九 夜晚,尹文和翁七妹住在一起。 “七妹,我知道你对明阳的照顾,我谢了。”尹文说。 “这话就远了,我落忍。”翁七妹说。 “什么叫落忍?” “用你们城里的话说,就是甘心情愿。” “你真是善良的姑娘。” “说不上,你要是在我这份上,也会这么做。” 翁七妹的话,使尹文震惊,她感到了这个村姑人格的力量。 “你为明阳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一定好好报答。” “你又说远了,咱是落忍,没想着报答。” “我们接你进城,帮你治病,跟我们一起过,让我们俩像亲姐妹一样。” “那咱可就高攀了。” “高攀什么,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尹文竞哽咽了。 翁七妹说:“咱不说这个了,咱说说你们城里的生活。城里是咋个样子?” “城里人住楼房,上班坐汽车,就连屙屎都坐着。” “城里人可真福气啊!” “城里有大商场,女人穿的戴的,花花绿绿,数也数不清;城里有影剧院,大 冬天里暖气放着,热热呼呼地看戏看电影。” “都演啥戏?有梆子戏没有?” “京剧、评剧、豫剧……啥剧都有,有梆子戏,河北梆子,山西梆子。” “没咱山里的梆子——京西梆子?” “没有。没听说过。” “噢。”翁七妹很失望。“咱这儿的梆子很好听,南先生没跟你说过?” “没说过,可能是还没来得及说。”翁七妹听了,就更失望了。她感到,南先 生心里根本就没有她。 “城里人的日子真好,真让人羡慕。”翁七妹说。 “所以,你要跟我们出去,去过城里人的日子。” “再说吧。” “七妹,你这是什么意思?”尹文被七妹的话搞得莫名其妙。 “睡吧,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累了。”翁七妹说。 尹文一会儿就睡着了。翁七妹的眼,一夜都睁着。 第二天,尹文说对南先生生活过的山、地和羊群都感兴趣,叫南先生领着她去 转转。翁七妹说:“叫大元领你转吧,我还有话要对南先生说。” 翁大元被叫来了,他双眼圆溜溜地瞪着尹文。尹文摸了摸翁大元的脑袋;翁大 元头一甩,“少摸人家的脑袋!”他对尹文有很强的敌意。刘淑芳感到过意不去, “还是我领你去吧。” 南先生跟着翁七妹回到了他原来的住处。 “我不能跟你走,跟你走,我算个啥?”翁七妹说。 “算我的妹妹,我的亲妹妹!”南先生说。 “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以前我是你的过路婆娘,今后什么都不是。” “你是我的恩人,我的小母亲!” “那是你们知识分子的说法,我啥都不懂。” “你的身体坏了,我不能搁下你不管。” “那是咱的命,跟你无关;你不要大发慈悲心肠,那会让我瞧不起你。我只知 道,既然做不成夫妻,就都离得远点,别粘粘乎乎的,都烂、都贱!” “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让咱咋说!咱文化低,没那么开通,就认死门儿。你那个尹文也认死门, 我看出来了。” “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不认死门的?” “哎,南先生,可惜你还是个大教授,你不懂女人!” “别说那么多了,我求求你,跟我走。” “不走!” “那你叫我怎么办?” “你答应咱一件事,然后一了百了。” “什么事?” “你最后要我一次。” “我不能。” “咱做过你的女人,现在还是你的女人,你咋连一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要求都 不答应呢?”翁七妹哭了。把自己脱成一片惨白等着他。 南明阳教授懵了,“七妹!”他也哭了;任翁七妹把他的知识分子外衣一件一 件褪去,露出光光的男人的身子。 南先生应了那个命令,“七妹,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我就不走了!” “你是说梦话哩!你心里想过的,是你那城里的日子啊!你不要骗我,也不要 骗自己!你已不是以前的南明阳,我也不是以前的翁七妹;以前的那两个人都死了, 都死了!” 在泪水中,翁七妹的快感来临了,她大叫一声“明阳!”牙齿紧紧地咬在南先 生的肩上,他的心肝痛彻! 一片死寂。 南先生的肩头淌着血。前七妹惨然地笑着,如一重幽魂。 她平静地穿着衣服,“你已经把翁七妹埋藏了,你该痛痛快快地离去了,明天 你走的时候,不要说得太多;请你看在我们情一场肉一场缘份上,给一个可怜的女 人留一点面子!” 要上路了,尹文见七妹未有动身之意,便说:“七妹,赶紧收拾一下,咱们早 点走。” 翁七妹说:“咱先不走哩,我娘就我一个闺女,一走她会伤心;等给她老人家 养老送了终,咱再去找你们,也过两天城里的日子!”她笑着,出奇地恬静。 尹文看着南先生,投去祁求的目光。 南先生面无表情,“也好。” “你们赶紧上路吧,我腿脚不好,就不送了。”翁七妹平静地目送他们走远了。 南先生走到村口,见到了默默地站着的翁大元。 “大元,我走了,有功夫跟你七姑到城里去玩儿。” “不去,我不认识路。” “你别生气,有些事你不懂,大了,也就懂了。对了,大元,现在国家恢复了 考试制度,就你的文化水平,可以直接考县城的中学。”他见大元不吱声,转身对 身边的翁上元说:“上元兄,孩子的事,你要早做打算。” 送走了客人,却不见了翁七妹的踪影。翁上元找到了南先生原来的住处,见到 了满面泪水的翁七妹。 “叫你去,你不去;人家走了,你倒有出息了!”翁上元挖苦道。 翁七妹愤怒地瞪着翁上元,“去?去干啥?给人家做小?!” 翁上元愕然。 翁七妹放平静了语气对翁上元说:“哥,你回去吧,让咱一个人呆会儿就好了。” 翁上元愤愤地走出屋门。 “(入肉)!这叫什么事儿哩!” 屋里只剩下翁七妹一个人的时候,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密匝匝地,找不到一 丝光亮。一团浓浓的酸涩涌上她的喉头,巨大的悲楚逼着她喊叫。她喊出来了,竟 喊出了《哭眉阝子》的腔调。她吃了一惊。难道《哭眉阝子》属于我,那么我就唱 《哭眉阝子》。她唱,含着泪水唱;她唱,饱含着悲抑唱……。唱着唱着喉头塞满 了化不开的块块垒垒,她哽咽着,喉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疼痛的心在情不自禁地 唱着,可腔嗓却喑哑着,她感到了一种空前的绝望与窒息。她陷入一种可怕的晕眩。 在晕眩中,她看到了南先生恍惚的身影:南先生正翻转着腰腿跟着她学唱《哭眉阝 子》;南先生的脸子很白,表情却很冰冷,似乎在等待着她幽怨的凄美的韵调,他 好温暖于那特别的韵调里。于是,一个强烈的意识逼促着她:我必须唱出来,那是 我与南先生在晦冥之中的最后的一段情缘。她运足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奔攒着涌向 她幽闭的腔嗓。终于唱出来了,却是撕心裂肺的一声—— “我的夫哇! 她把圆润幽婉的《哭眉阝子》给唱破了。 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卡 翁七妹自从进了那个屋子就一直没出来。 翁上元感到蹊跷,让大元去看一看。推一推门,门插着;喊几声人,无人声。 翁大元便学几年前他爹的样子,把门踹开了。 屋里的情景跟几年前一样,翁七妹也学她爹翁太元的样子,把自己吊死了。所 不同的是,翁大元是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翁七妹是把自己吊在窗棂上,比她爹低 了一档次。 翁大元平静地看着他吊死的七姑。他七姑死得可不平静:死前做过一番挣扎, 胸前的扣子被掀掉了,露出了两个青白的奶子;由于两个奶子过于肥大,他感到一 丝厌恶。 他走出屋门,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大骂起来: “南明阳,我(入肉)你个娘!” 这骂声说明,南明阳教授与后岭的联系,连根断了。 不过,对于南明阳教授来说这似乎没什么:他依据在后岭的笔记,写了一部极 为深刻的人类学著作,轰动了整个学界;是后岭人的包容和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姑的 爱情与牺牲,喂肥了他的理性,他有福了!至今他仍然活跃在学界,且德高望重。 据说他正在写自传,不知他在后岭这一章是怎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