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容站的十天 1958年4月19日中午时分, 我被一辆吉普车押送到横浜路的劳动教养收容站。 收容站门口有扛枪的大兵看守,进去了当然出不来。我责问押解我来的复旦人员: “你们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保证回去见校长吗?” 我对里面的干部说: “凭什么逮捕我?有逮捕证吗?就凭一张给复旦的通知书就能逮捕我吗?” 所得到的只是“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嚣张!”之类的吼叫。 收容站的房屋是东西方向的长条平房,这些平房又按南北方向排列着。形成一 条条夹弄。西面有另一所南北向的房屋把这些夹弄封死了,东面则装了门。这些房 屋说是房屋却又不是房屋,它们没有外墙,只是用柱子支起的屋顶罢了。房屋沿中 间却砌了墙,各条夹弄就互不相通了。每个夹弄是一个中队。这房屋原来是一个会 馆,即停放棺材的地方。现在放棺材的地方搭了双层的木架,算是统铺的床。我被 派在三中队的第十小组。在朝南房屋的最西头。 小组共有十几个还是二十个人已记不清了。组长矮个子平顶头,是个小学教师, 好象还是位校长,也自称右派,能说会道。我进去时他们正分着饭,便马上派值班 去加来我的份额。饭是用洗脸盆去盛来的,黄澄澄地? 是和糠煮在一起的。有人热 情地借碗筷给我,劝我先吃了饭再说。但我那有心思吃! 虽说是禁止交谈“案情”,但事实上没人不谈的。小组内有两个比我大二、三 岁的青年人名叫陈文和谢耀胜,性格最是开朗。他们劝我想开些,既来了,一时是 出不去的。 但时间也不会太久的。 说这话是根据他们的老经验,他们都是所谓的 “二进宫”,即第二次吃官司了。说起其第一次的情形,那已是几年前了。那时要 在福建省修造鹰厦铁路,他们在拘留所关了一阵子,忽地集合点名,每人被宣布了 一个刑期,就送到了福建。他们说一到工地就好了,就吃得饱了。工作是艰苦的, 工伤也多,死了不少人,但年轻有力气不怕,工程一结束,管你什么刑期不刑期, 唰地全放啦!这次他们因为是刑满释放份子,被户籍警叫来了。说到这儿,他们虽 然性格乐观、开朗却也不免露出一丝忧伤地说:“象我们这号人,犯过事,是永远 不得安宁的了。”问到上一次犯的什么罪?他们也说不清。“反正不是大事吧,你 看,只判三年!” 50年代初镇反、肃反等运动中草率判案的情形我是早有所闻的。有的人被捕后 不久,家属接到通知说已被枪决了。而这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连判决书都没有的曾 被“依法判决”的人。 另有一个年岁大些的,约摸三十来岁,脸色阴沉,寡言少语。是个警察但因作 为伪警即解放前已当了警察,所以来了。交谈之下却很喜欢读书,背得出的古文不 少。是解放前读不起书才当的警察,他说他也是右派。 按里面的规矩,整天都得读报学习,只是在休息的间隙才好说说闲话。说话时 那小组长虽也跟着发牢骚,但下午小组长开会时却都汇报了上去。怪不得傍晚时, 麦克风中就大叫:“有这么个右派,自以为是个大学助教,不得了啦!……” 然而大家都并不把这种警告当回事。我在交谈中了解到原来这几天每天都有好 些人关进来。有单位里送来的,也有户籍警送来的。反正所谓单位报批一报就批, 马上就可把人关起来的。而对于没有单位的人来说,里弄和派出所就能主宰他的一 切。最妙的是有一个户籍警带了几个人进来,报告说来了几个人,接收的人打开文 件一看说: “不对,还少一个!” “派出所所长就叫我带来这几个呀。” 那人沉下脸来,说: “还有一个就是你!” 这警察进来后,几个一起来的嚷着要揍他,还是众人拼命拖开了才停了手。 那天很晚时,复旦的吉普才把我的铺盖送来,我家里在他们去取铺盖时受了何 等样的惊吓是可想而知的了。对我当然这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几天后上海电影制片厂送来了三个人,都说是右派。其中一位叫殷春田,他原 是厂里的放映员,随着摄制组去云南拍电影,和当地的一个姑娘好上了。领导马上 教育他说是违反了民族政策,要他们断绝,他不听。于是被秘密地骗上了火车,绑 架回来。他回上海后仍不服,成了右派。 在那几个月里,抓来的人自称右派的很多。有的的确是右派,而有的则在单位 里也的确是当作右派斗了一番,几年后却又并不属于右派了。殷春田就是这样,后 来说他是坏分子。电影厂的另两位,一位叫尚思顺是位卡通画画家。后来在涛城时 有一段很有意思的逃跑经历,容后再说。平反后我们又见到过一次,因他后来去了 东北, 失去联系,不知其情形 N陆ㄊ俏缓芎玫哪配音演员,又精通德语,好学不 倦。他父亲曾任伪职的高官,当然也是他受累的因素之一,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右派 甄别时,却把他排斥在外,硬说他是坏分子,其实他何坏之有?而78年右派平反时 却又算上了他,平反后回了电影厂。 我关在收容站的那几天里,房子东头靠门的办公室旁的禁闭室里不时地发出喊叫声。 那里也关着一位复旦大学哲学系的余姓助教,他本该上一批就被押解出去了,因为 他不服,并绝食抗议,就被单独关禁闭。强制他吃饭剃头时,干部并不直接动手打 人,但他们很会利用刑事犯去完成其意图,这就发生喊叫了。余助教后来和我们一 批去了白茅岭,仍然坚持绝食,始终被单独囚禁,故没有见过面。但白茅岭的干部 可没有收容站的仁慈,“不吃就不吃”他?就此饿死了。 余助教其实很冤枉。他出身贫寒,当上助教后,唯一跟他过日子的老母亲得意 极了,以为儿子做了大事业理应有钱尽孝,便提出种种要求,吃人参补品之类。儿 子也的确孝顺,样样满足她,于是欠债累累,便一次次提请补助。运动中竟以无理 取闹为由送来教养,至于是否也带过右派帽子就不得而知了。 又有一天,来了一个老者,许多人欢腾起来,“老宁波来了!”他们叫道。这个老 宁波已不仅是二进宫,而是“三叉口”或“四进士”以上的老改造了。他一来大家 就向他打听消息。他断言我们都将被送到白茅岭农场去。 “白茅岭农场是个好地方”他说“不但吃得饱,而且有工钿。在那里积肥,也就是 铲了草皮堆起来做堆肥,有计工员来量方。第二天你只要将它搬个地方,又可再量 一次。 计工员搭得够(2)瞒着队长。做得好时,一个月下来可赚到六十多块钱。 礼拜天还可到附近的镇上去吃老酒。”老宁波说得眉飞色舞,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 23 上海方言,意为讲交情的。 ************************************************************************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白茅岭农场位于皖南,在宣、郎、广地区,建场之初,是 由一位水产学院的教授选的址,认为适合于围塘养鱼,又可种田,是个好地方。当 时是民政局建的场。最初的场员都是收容的无业人员,被取缔的妓女之流。后来又 将孤儿院,聋哑学校的人也都迁了过去,因为这些组织多半是教会办的,当然不合 政府的意。民政局是有些救济性质的部门,其干部也态度温和,的确有老宁波所说 的情况存在? 但1957年8月劳动教养条例颁布后, 农场由公安局接管。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孤儿和聋哑儿,他们原先在教会的慈善机关里,生活还是可以的, 在民政局管理农场时,也还说过得去,如今一夜之间失去了自由,成为专政对象。 他们被称为”安置场员”以别于解除劳动教养后的”改造场员”,但待遇上几乎没 有区别。收入极微,很难请假外出;男女分队,严禁接触。他们长大成人后竟有一 大半又从新由受不了“纪律”约束开始,走上“犯罪”道路,被再劳教或劳改。 没几天, 我对过南面的屋子也几乎关满了。4月29日的上午只听见外面麦克风 哇哇直叫,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不一会儿,吹哨子集合,原来是家属接见了。我 们排队出了几道门,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上用长凳分隔成一条条的夹弄, 家属们早已带着大包小包等候在那里。我找到了我的婶婶、妻子和赵丽珠同学。妻 为我准备了一只手提箱,装了替换衣服和雨衣套鞋之类。她们告诉我,刚才听了报 告,说你们将要到农场去劳动,农场并不远,有真山真水,风景秀丽比上海的公园 还好。人民政府的政策是以教育改造为主,改造主要是改造思想,劳动不过是手段。 你们要帮助亲人,提高认识,接受政府的教育云云。并说最多三个月,如果表现好 还可提前回来等等。我听说三个月,吓了一跳,要那么久吗? 半小时左右的接见很快就过去了,警笛一声声地催促着,大家都还依依不舍。 我狠了狠心,说了声“你们放心”,掉转身大踏步地往回走。走了几步,赵同学追 了上来,欲言又止,随手将身上的一支金星钢笔给了我。警笛又大鸣特鸣了,我被 人群推挤着往回走,回首看见我的婶母和妻子早已惊呆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我不知道那天她们是怎样挨着脚步回去的,更无法想象,年老有病出不了门的父母 亲,盼到她们回去时有多么的伤心!然而他们毕竟得到了一丝信息:地方不远,劳 动不重,时间不过三个月。 他们受骗了,大家都受骗了,连那位做报告的劳动教养收容站副站长也受骗了。 这位站长是朱鹤飞,三个多月后,他也被判劳动教养,同样地到了白茅岭。60年代 我们集中在一起,才知他也是右派,还是一副老干部派头,口口声声拥护政府的改 造政策。他说,当时他也早是右派了,但还没有撤职。问到当时他是怎么做报告的, 他说是根据文件。一边说一边摇头,说政策变了。问他为何还相信政策,他也说不 清,挑起担子就跑。尽管胃病开过刀,说劳动,他还是最积极的。 另一名较小的公安干部信心就没有这位大官足,57年底把家中管教不好的,偷 家里东西的小弟送去劳动教养,要求政府帮助教育。后来却不可能按劳动教养条例 的规定领回去了,于是弟弟愈来愈坏,一家人后悔不已,未听见他说政府伟大的话。 接见回去后,监房里的空气沉闷极了,大家都默不作声。连口口声声接受改造 的小组长也眼睛红红的,偷偷地擦眼泪。这顿饭不知是怎么吃的,只有老宁波,才 能吃了一个饱。他是没有人来接见的。 “哈哈,我一个人吃,全家都饱了。” 第二天天未亮,发了干粮。被驱赶上了大卡车。天还未亮透已到了公平路码头, 这才看清了原来我们一路上浩浩荡荡,前有警车开路,后有警车押阵,威风得很呢。 说时迟那时快,警车上跳下了全副武装的军人。码头上细雨迷蒙,军人们摆开了阵 势将我们团团围住,居然一一卧倒在地,依着沙包架起了机关枪。我们鱼贯地被押 上了由小火轮拖着的一长列拖轮,一路奔改造去也。 这里要补叙的是,就在这几天,上海出了一件惊天地动鬼神的大事。整天价锣 声、面盆敲击声、各种各样敲击声不断。人们都飞檐走壁上了屋顶。后来才知道原 来是响应伟大领袖号召,据说这样一来麻雀无处安身,非死不可。害鸟灭绝,粮食 增产,人民必将无比幸福云。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