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只雁 我的好洁: 你不要哭!我一想起你在枕上嘤嘤啜泣,心如刀剪。为了我们的爱,你已经失 去了太多太多——你的母亲,你的工作,你的小楼上的旧家,你的生活圈子,你的 芙蓉城,他们都抛弃你了。你不应该说我“太好”。我羞惭,我不配。这两个字应 该回赠给你,井添上我的泪和我的心。 一百六十元与信同时寄上。缝纫机你要买就买吧。但我以为你目前的当务之急 该是治病,很不宜迷醉于缝纫机。来日方长,缝纫裁剪可议慢慢地学。你不能任意 随心地对自己的健康抱着大不恭敬的态度,那是绝对的傻! 我不能来。我没有行动的自由,请不准假。现在空气是如何紧张,看看报纸你 就明白了。我信任你的理解力,所以不说什么请你原谅的话。 那一株车站旁的法国梧桐,我们曾经在她茂密的绿荫下怀着失望含着眼泪分手, 她是我们相爱的见证。你忧伤的时候,就去抚抚她吧。记住摘两片桐叶,留作纪念。 代我向你妈妈致谢,谢谢她生了这样的一个女儿。我对她毫无怨尤。我理解她 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你。我是一只不祥的鸟,停在谁家屋上,谁家就得遭祸!对她, 你要体谅,不要感情用事。相信吧,洁,时光老人将会治好她的创伤,使她重作慈 母,你的,也是我们的慈母。你给她带来的失望,确实也够多了…… “我唯一的亲人”这个称呼使我至死不忘我应承担的重任。我不是朝秦暮楚的 浪蝶。何况,不是你托身于我,而是我托身于你。在未来的岁月里,物质的匮乏, 会有的;收支的短绌,会有的;生活的清贫,会有的;奔波的劳碌,会有的;疾病 的侵袭,会有的;周围的敌视,会有的;突来的灾难,会有的;爱情的变节,唯有 这个,永远不会有的。此生一息尚存,“终不负君”! 你的母亲以为我们是靠玄想和灵感过日子的可怜虫。她不理解我们。她以为我 们的浪漫主义的柴薪很快就会烧完,剩下一堆寒灰冷烬,然后清醒过来,彼此埋怨, 最后翻验,分手,“回头是岸”。她想错了,错得可笑。她的全部所谓的根据大约 是你曾经是演戏的而我曾经是写诗的,都具有爱幻想的气质,她不知道(她坐在机 关办公室里知道些什么!)这些年坎坷曲折的遭遇是如何剧烈地“改造”了我们的 灵魂。她不知道你我都能劳动,都爱劳动,都能吃苦,都不注意那些所谓的舆论。 她不知道我们的爱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建筑在劳动上的,就象大树生根在深深的泥 土中一样,对自己的稳固深信不疑。就这点而言,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是真正听党 的话,认真改造,而且改造得相当好的典型。我们是经得风雨,见得世面的。 我欣喜你的看法与我一模一样。我要向你坦白,我暗中忧虑过,怕你“回头是 岸”。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的破灭,我与你不会重演吗?现在你先 说出来了,而且说得比我想要说的更为清晰,更为果断。我放心了。涓生啊,子君 啊,你们都过去了,永远地! 此刻我满怀信念,心中照亮了阳光。又要半夜了。再见。悄悄吻你。珍重! 坦 1966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