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引狼入室 门外太行派弟子惊异地瞧着宁娶风。宁娶风眉目掠动,不疾不徐道:“你听到 了吗?”那弟子方才抱拳道:“是!”转向独孤思贞,道:“独孤小姐,请!” 独孤思贞临出门之前,又缓缓地回首,赭唇轻启道:“宁盟主,如果你将事情 办完了,铁骑帮的弟兄们允许你一个人来。其时将扫榻而迎,但如今日发生之事, 请你保证永远不再有!” 宁娶风阴冷地笑道:“我让你纤毫不失地平安回寨,便是最好的保证。记得告 诉独孤行,让他奖励你,真是个好妹妹。”他又顿了顿,道:“至于你帮弟兄允许 我一个人来,是要报今日之仇罢?那也无所谓。我此后的半生皆是为仇恨而活,只 要报了仇,雪了恨,我的生命也就终止了它存在的全部意义。那时再有任何事发生, 我也毫不在意了。请吧。” 独孤思贞方走,宁娶风便问门口弟子,道:“刚才我的话,你能听到吗?你能 听懂吗?” 那弟子心智极灵,谈言微中,只道:“弟子离得如此之近,如何会听不到?只 是宁盟主思如文江学海,屈艳班香,属下自小连书也没念过,大字不识一萝筐,又 怎能领会其中之万一,实在太深奥了。” 宁娶风笑道:“好,连书也没念过,却能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口外吐,你很聪明, 跟张谦一样。太行派总是出这样的人才。哎,你说张谦这个人怎么样?” 那弟子媚俗地笑道:“属下乃太行弟子,平素只做些份内小事,连掌门的面都 难能见过几回,又如何能评价?但属下常见宁盟主与敝派张掌门、谷师姐在一起畅 谈,可见乃是羊左至交。宁盟主武功海内无对,才思便更是并世无双,英雄识英雄, 料来我张掌门亦不会差到哪里,否则岂能高攀得上?” 宁娶风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怪不得怪不得,过去你是在摘星堡殿前守 门,现下却能在盟主的营帐外守门了!”言罢拂袖而去。那弟子却备感惊诧,暗道 :“我从未见他到过太行,可他又如何得知我守在殿堂之外?”思前忖后,仍大惑 不得其解。 很快剩下的万余中原豪杰停止了攻击,主堡内的投石机与铁弓硬弩亦终住了运 作。马鬃山又恢复了昔日的宁寂与恬详。宁娶风高声道:“各位,彭采玉已死了, 这的确不假。但她只有一半藏宝图,另一半则在萨珊帝国的国王后裔努塞尔。叶兹 底格德手里。” 张谦不由产生了怀疑,道:“什么……什么德?什么叶子?在哪儿呀?” 宁娶风没理他,续道:“我们只要继续西进,经龟兹、库车、于阗、疏勒、碎 叶,过葱岭至乌浒河,便至原萨珊帝国的地界了。” 衍允道:“宁盟主,我中原豪杰不擅行军打仗,马鬃山一役已折伤惨重,此时 只有万余人,如何能攻打一个国家?” 宁娶风道:“谁也没让你去攻打呀。萨珊帝国早在一百年前便灭亡了。这个国 家长期与极西拂菻帝国交战,两败俱伤,而萨珊以东的大食又悄然兴起,攻陷了萨 珊国都泰西封。在亡国后,国王叶兹底格德三世向东逃遁,但在一座叫作莫夫的城 外的一家磨坊里被人杀死,但他留下了一个儿子。现在的努塞尔。叶兹底格德便是 他的孙子,他为了复兴萨珊帝国,建立了一个叫葛逻禄的部落,现与回纥接壤。咱 们只要击败这个小小的部落,便可得到那一半宝图!” 群豪方经历过殊死搏杀,一听又要打仗,不由气馁。有人甚至怀疑道:“咱们 连区区一座响马的山寨都没攻下来,如何能深入西域与久驰大漠能征善战的胡人部 落作战?” 宁娶风笑道:“大家不必多虑。葛逻禄小小部落,尚未形成规模,他们亦在竭 尽全力地搜寻宝图的另一半,否则连全部落成员的粮饷都难以确保。咱们可一劳永 逸,解决他们!”心中却冷笑道:“葛逻禄国土有渤海国大小,兵强马壮,若是还 整不死你们,那可真是老天眷顾了。” 衍允叹了口气道:“我辈出家人,对胡子响马可施以重手,乃是为民锄奸,可 无怨无仇佛门中人怎能滥杀无辜?” 宁娶风冷笑道:“佛门中人不滥杀无辜,难道不贪图财富?否则怎地巴巴地跑 到这儿来?” 柳因梦忽在站出来说道:“宁盟主说葛逻禄是小部落,恐怕太言过其实了罢? 安史之乱暴发伊始,有个叫阿布。穆苏里姆的波斯人便领导民众起义,推翻了大食 的倭马亚王朝,葛逻禄部落得到了极多的良田与马匹,成为此时西域的第一强旅, 草原游牧民族谈虎色变,却不知宁盟主说起它来为何这般不屑?” 宁娶风大大吃了一惊,他并没读过多少史书,况且中原书籍,多以宣扬大唐国 威为主,极少谈及外邦,对中华附属国亦不过轻描淡写几笔。但当他在昔年武术之 王宁娶风的墓洞中习武时,找到了宁娶风除秘笈外编写的一生经历与游历各国所得 见闻,自此中知晓诸多中原人士根本不知的事。怎料却被这个小姑娘一语道破,而 且听她的口吻和如此动中窾要的见解,足见她所掌握的史料比自己还要丰详,只道 :“柳姑娘,你这都是道听途说罢?我怎不知?” 柳因梦却毫不服软地道:“是我师父说的!我怎知你怎不知?” 宁娶风冷笑道:“又是你那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他亲眼所见吗?” 柳因梦道:“我师父游历万国四海,还有什么没见过?” 宁娶风见军心已动,群雄在底下窃窃私语,知强令不行,便道:“做任何事皆 是有代价的,你想不付出便有回报,天下哪有这般美的事儿?好,我虽为盟主却不 敢自专,这样罢,谁不愿意去,站出来!” 众人为他积威所慑,哪里有敢站出来的?唯有柳因梦讪笑道:“你可真毒!你 怎地不问,谁愿意去,站出来!” 宁娶风道:“好啊,就依你!谁愿意去,站出来!”却无一人站出,全场静谧 异常。宁娶风一阵窘迫,半晌方道:“很好,也就是说我们的兄弟就白白死在马鬃 山上了是吧?大家既然要半途而废,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在夷播海(今巴 尔喀什湖)还有些事,诸位既要回去,咱们就此告辞!” 洐允道:“且慢!宁盟主,只要不是打仗杀人,大家既然走到这儿了,再陪你 去办些事还是可以的,你毕竟乃武林盟主,难道要你独自去办?再者人多也好办事, 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同意。宁娶风心下大喜,知群雄又堕入他的新彀之中。韩碧露、柳因 梦与羡仙遥皆是拥有大智慧之人,都觉忐忑不妥。宁娶风假意问柳因梦道:“柳姑 娘,这回你没什么意见了罢?” 柳因梦冷哼一声,不予回复。她平素不细读罗么远的游记,不知夷播海就在葛 逻禄境内北部。然而她翟然发现毕锐不知何时不见了。 卓酒寒与游满春,哑儿在荒凉的大漠上毫无目标地行进着。现在卓酒寒打算北 上居延再过寘顔与狼居胥两座山峰,便可抵回纥富贵城了。这之间有一座大城突厥 牙帐,本是隋末唐初东突厥的都城,后来回纥崛起,舐糠及米,将东突厥步步蚕食, 后更名回鹘,此城亦名回鹘牙帐(西突厥被唐军与东突厥合力逐往西欧,至今土耳 其民谣中仍有词唱道:“我是中国长城飞射出的一支箭,一直插入维也纳的城楼。”) 可三人快马驱策十余日,仍末见有半点绿意,唯有满目黄沙,穹色暗蒙,未知尽头 何在。 卓酒寒彷徨无计,惟得纵马恣肆,信蹄所之,无加控奴。那马虽是神骏,却身 负三人,久久未进根草滴水,每日驰骋三百余里,愈奔愈慢,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肯 前挪一步了。卓酒寒想要杀马取血,为游春制止,道:“卓少侠,你确定独孤舞那 贱婢掳我父亲向富贵城去了么?” 卓酒寒冷然道:“你弄错了罢?我要去富贵城,是去会一位久违的故人。你… …你父亲的死活,跟我何干?” 游满春大怒,跳下马来,叫道:“我本十分感念你的救困之恩……” 卓酒寒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以为你是彭采玉。”哑儿目光凛动,转向游满 春。游满春俊目含嗔,满面怒容道:“好吧!去你的富贵城享受富贵罢!姑娘可要 分道扬镳了!” 卓酒寒讪笑道:“就你?连匹马也没有,又迷了路,连方向都辨不明晰,总是 走回原处,恐怕想分道也分不开罢?待到了城镇再说罢。”游满春虽恼他自私,却 觉有理,也没反驳。卓酒寒却心道:“先将你稳住,待到城中,饲机点你穴道,否 则万一碰上游牧,用什么跟他换‘紫影锋’?” 又走了三四十里,突然听到遥遥的呼救声,在阴森的戈壁中随风播撒,甚是诡 异可怖。游满春首先发现,远处黄沙中有两个攒动的黑影,而他们身边的沙也在如 水般流动着,似乎马上就要将他们吸入地底。游满春再次下马,从马背上取下缰绳, 快速奔去。 卓酒寒怒道:“疯丫头回来!” 游满春头也不回地道:“你这自私鬼见死不救自在情理之中,可你别拦着我救 人!” 卓酒寒冷冷地道:“在这个地方,你救出的任何人都是敌人和对手!” 游满春对卓酒寒的古怪理论大是厌恶,仍不加理睬。快奔到跟前时,那两个人 只剩下头留在沙外,嘴里虽不住地灌沙,却仍大喊:“救命……救……”游满春长 绳一抛,先投向那年纪大的,谁料那人甫一咬住缰绳,便周身一转,如陀螺般钻出 流沙,一手揽过绳缰,另一手抓起那年轻人,长身拔起,哈哈大笑中已如巨鸿般稳 稳当当地落入平沙之地。游满春没料他武功这般高强,兀自吃了一惊。 那人大约五十左右年纪,标准的胡人装束,只是扎头布与腰间珠光闪耀,金玉 钻裆,蝉杉麟带甚是华贵。那年轻人却鸠形鹄面,奇陋不堪。卓酒寒一认便知是毕 锐,面色不变。那老者笑嘻嘻地忽然伸出手,方到游满春面目,便自周身剧颤,似 潜踪阚,如怀愚滥,忙道:“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在下与劣徒口渴难耐, 不知……” 游满春“哦”一声,忙跑到马前,伸手取水袋。卓酒寒腾手去夺,叫道:“不 能给他们!我们喝什么?” 游满春拔剑格开他,讥嘲道:“卓大侠,你怎地不问:”我喝什么?‘“随后 回身递去水袋。老者见二人不并相合,目光如鹰隼般浮掠不定。毕锐见又一位漂亮 姐,不由口舌流涎,待游满春递给老者水时,毕锐瞪着她的纤纤柔葱皓手,肌若凝 脂,灿然莹光,几乎忍不住上前咬一口。游满春接回水袋时偶而瞥见毕锐令人作呕 的可憎表情,却误以为他渴得要命,便又递给他。毕锐终于按捺不住,两只猿猴般 的大手迅速紧紧捏住游满春的玉腕。游满春大惊,想要甩开,怎料对方内劲十足, 可比父亲,一时怎样也挣脱不了,又羞又急,不由大喊救命。 卓酒寒一惊,拉着哑儿道:“这小贱人自作自受,咱们别管她,快走!”刚要 拉起马缰,那老者的长啸便已盖过毕锐乌鸦般的淫笑声,飞掠过来。卓酒寒惊怒交 加,见那马又不争气,死赖着不走,便猛地一拳击向马臀,那马甚是吃痛,一声长 嘶,四足腾空,向前疾驰。岂料那老者脚下不停,穷追不舍,马根本不能甩开他分 毫。老者终究刚饮饱水,体力才复原没多少,骤一运动也有些后劲不支,但他忽地 拔下腰间花刀,一分九瓣,倏地抛出,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马的三足削去。那马惨 嘶一声扑跌于地,血溅黄沙。哑儿与卓酒寒相继落地。 卓酒寒转头之间,那老者已腾在空中,此刻花刀收瓣,换一只手抓下来,足见 那老者并不想伤他性命。但卓酒寒将自由亦视为生命,决不容忍任何束缚,背后肌 腱一挺,“沉碧”已执在手中,向上迎风一斩,划出的气流为黄沙风卷所染,在炽 烈如火的日光下骤然成形,如怒啸亢龙,张牙舞爪扑向那老者。那老者惊诧之余, 花刀骤开,却难抵“沉碧”的神威,但听“哧哧”轻响,八瓣刀片段段飞散,整齐 得无可挑剔。老者叫道:“好剑!” 卓酒寒回剑复递向那老者,老者双手相扣,下身激退。长剑劈开大漠雄风,如 梦似幻,穿透了时空的阻阂,直射老者,但卓酒寒却发现渐渐已近弩末,力道越来 越小,那老者退了两三丈后竟然以“擒龙功”虚扣住卓酒寒的剑锋。卓酒寒虽持利 刃,功力却拙,居然觉得兵器已在别人手里。老者粗豪大笑道:“好小子!能跟老 夫打这么久,还能逼老夫退这么远!” 卓酒寒傲然道:“还能让你死得这么惨!”他左手向怀中貂皮暗器囊里掏去, 想以“血影噬心鑽”取其性命。因此人武功已在韩碧露之上,实是难得一见的强者, 若不出此暗器击之,恐怕根本无力自保。谁料那老者见多识广,一瞧卓酒寒的动作 便知他要做甚,手上立时加劲,浑厚如绵,洪然不绝,卓酒寒没待掏出暗器,那剑 已然脱手。老者回手一控,剑锋已指向卓酒寒。卓酒寒心下黯然,双目合闭,但老 者起了爱才之心,剑改了方向,架在他脖子上,只一味赞道:“好剑!好剑!老夫 习武四十余载,自信宝刀宝剑看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利刃神兵。你小子武功驳 杂,想来拜过不少名师罢?又能持此神物,自是名家之后了,对不对?” 卓酒寒凝然道:“你恩将仇报,想干什么?” 老者笑道:“小兄弟弄错了罢?救我脱险的是那位姑娘,给我水喝的也是那位 姑娘。你这‘恩’字从何说起呀?” 卓酒寒见远处的毕锐正在调戏游满春,淡淡地道:“那个是你什么人?” 老者道:“我徒儿毕锐!” 卓酒寒笑道:“果真名师出高徒。” 老者面色一变,回头指着毕锐吼道:“小王八羔子,丢了老夫的脸,老夫捏了 你的子孙根炒蛋黄!”毕锐远远地听见,吓得立时松手,躲到一边。 卓酒寒道:“你又是谁?” 老者哈哈笑道:“老大贾尼姆。嘿嘿,没听说过罢?” 卓酒寒神色大震,知他便是当年在日月山与父亲比武的胡人,缓缓地道:“贾 尼姆……回纥部第一高手?” 贾尼姆一愕,随即奇道:“这个奇哉怪也。你小娃儿也不过十六七岁,如何得 知的?” 卓酒寒道:“十六年前,你来中原搦战,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在日月山 为‘血影神屠’所败。我说的对么?” 贾尼妈惊异了半晌,叹道:“正是。说起来这个卓先生,乃是我一生第二敬仰 之人了。”他生性粗犷豪放,此时迫不及待地等卓酒寒问他第一敬仰的是谁,急切 之情满溢于颜。 卓酒寒却一字一顿道:“你的武功,是否是由‘惊绝斩式’变化而来?” 贾尼姆更是大怔,道:“你……你小子究竟是混哪里的?” 卓酒寒笑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贾尼姆不答应了,凑近道:“哼,不成!你一定得告诉我!” 卓酒寒道:“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武功路数与你类同。他是使剑的,但起 式、运式、收式都跟你很像。” “你朋友?”贾尼姆大惊,暗忖道:“难道恩师没死?那不对,恩师明明仙逝 了。……可他若是扯谎的话,也装得太像了,这般年纪的一个少年,一眼便瞧出我 的武功路数……莫非师父他老人家临终时收了一个弟子?……可他为何不为师父收 殓厚葬呢?”满腹疑窦,忧心仲仲地道:“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卓酒寒也很想知道他的身份,便道:“他叫宁娶风。跟我一般的年纪罢。” “宁娶风?宁娶风!”贾尼姆像是发了狂,用力撕扯着本就凝乱不堪的头发, 激动地道:“不可能!恩师他若还活着,有七十多岁了!” 卓酒寒暗自忖度道:“果然,他并不是宁娶风本人,只不过是传人而已。那他 原本究竟是什么人呢?” 贾尼姆忙道:“小兄弟,来来,我便住这附近,不如你与两位朋友来我寒宅, 以尽地主之谊如何?咱们飞觥走斝,慢慢详谈!”他将剑锋倒转递还,卓酒寒见他 行事磊落,也就应了。 卓酒寒拉过哑儿,走到游满春面前,冷冷道:“你真是个福星,我们可以走出 去了。”游满春面呈愧色,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卓酒寒转向对毕锐说道:“毕少侠, 你原来有个这么了不起的师父。”游满春凑近他,奇道:“你……你不是把‘沉碧 ’给了独孤行了吗?”卓酒寒不予回答,他在最后那一刻以落入庐山大瀑布深潭的 “草薙”残片精巧地掉了包。 毕锐的武功虽与他在轩轾之间,却仍为他邪傲不群的咄咄目光所迫,似覆盆不 照般低下头来。卓酒寒对游满春道:“待到了城中,你自便好了。”游满春此刻却 不想离开他,只把嘴一噘,暗中盘算怎样整治毕锐一番。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