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渺然心通 宁娶风盖上被,打起鼾来。忽地有下属来报:“盟主!葛罗禄带了五千骑兵来 了!” 宁娶风心中虽喜,却也受惊不小,半晌才回答道:“我知道了。”然后换了一 身新衣服,意志蹇傲地走下楼去,楼下除了主要门派的十余名掌门帮主外,还有众 多胡方兵卒,铁戈林立。为首的是新紧急调来的将军舒合哈,他的一双目正死死逼 住宁娶风。宁娶风见他眼神中颇具神韵,足见他是葛逻禄的一流高手,可与水宗沛 比肩。他与前一次那军官迥然相异,问也不问,只叫道:“将此间所有人都拿下了!” 两名兵卒上前便欲抓人,张谦喝道:“慢!我们又犯什么罪了?劬劳您大驾抓 人?” 宁娶风冷视张谦。舒合哈缓缓开口道:“私闯天牢,劫走重囚,杀尽狱卒。这 在你们中原不称之为犯罪?” 宁娶风笑道:“私闯天牢,劫走重囚,杀尽狱卒……”他顿了顿,道:“谁看 见了?” 舒合哈道:“武术虽源于天竺,发扬光大却在中土。你们中原人士多数为武功 高强之人。在我葛逻禄,勇士少了骏马和弓箭,便如同老鹰失去翅膀一样,根本无 力杀敌,决不可能深入大牢无论狱卒囚犯连杀八十余人。最终唯有你们的同伙柳因 梦并无尸首,顶层还破了一个大洞,这不是明摆着的证据么?哼,只怕这种本事的, 在你们一行中也是为数不多罢?嘿嘿,应该是某些头目罢?”他的目光射向宁娶风。 宁娶风轻蔑地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围我们的住处,却只凭想象臆造想 象,假设再行假设,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物或证据来。你们还说我们欺人太甚…… 难道我泱泱大唐,又是你们能欺侮的么?” 舒合哈冷冷道:“你在我国的地界,还敢这般猖狂。” 宁娶风道:“在你碎叶城不过两个晚上,就连出了两件大案,实在太不安全了。 我们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舒合哈冷笑道:“不把王妃母子跟杀人凶手交出来,您还想走啊?” 羡仙遥与衍允见此,皆感到势已成水火,再不和言相商,只恐立时便有血流成 河白骨为墟之惨象,方欲说话,宁娶风却身形一闪,到了舒合哈眼前。舒合哈大惊, 拔刀已然不及,忙挥拳击去。宁娶风左肘压入他左肩窝,向他的背部侧推,突然一 扳,舒合哈大叫一声,肩骨已碎。宁娶风横过紫剑,放在他碎肩之上,淡淡道: “立即撒开兵马,不然……我不说废话。快撤走兵马!” 羡仙遥本拟还有一丝回旋余地,现下却还完全没有机会了,只道:“宁盟主, 我们毌须动手,细查它十天半月,凶手也未必揪不出来。” 宁娶风冷笑不答,只是对舒合哈道:“别玩夹棍子,你敢阴我的话,当心你家 老母亲。快传话!” 舒合哈不得已,只得高声叫道:“传我口令,全体骑兵向后撤!” 宁娶风在他身后问道:“你搞什么?全体骑兵向后撤,那步兵呢?我离你这么 近,你觉得杀我你很有难度么?” 舒合哈无奈,只得叫道:“还有步兵,也撤!” 宁娶风叫道:“中原盟众听令,集结人马,咱们杀出去!往北行进!” 衍允大奇道:“宁盟主,咱们不南下回中土,反而愈走愈远,岂非自入虎口?” 宁娶风不疾不徐道:“衍允大师,我曾在夷播海呆过一段时间。想要北上接近 夷播海,须穿过一片大沙漠,那里叫作‘死亡之海’,我知道该怎么走,敌人不敢 进来的!” 众人身处绝境,不得已才服从他的命令,当下押着宋、言、沈三囚,以舒合哈 为质,集汇万余人马,向北挺进。葛逻禄王爷巴库鲁大怒,率军亲自追赶。两军在 阿克希一场大战,各自损折惨重。此处是游牧民族之地,后有剽悍的胡人骑兵追军, 前有一望无垠的死亡之海,中原武士一路连饥带渴,人倦马疲,又惶惶过度,加上 拼杀亡故者,已死不计其数。待到得沙漠瀚海,仅余五百余人了。 卓酒寒被困数日见不着贾尼姆,只得在房间里闭目养神,盘膝打坐。忽然他瞧 见自己摆在桌子一角装银钱的的包袱,那包布上似有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似是某 种文字。他偶然忆起当日宁娶风重掌击伤水一方,自己见他匆匆离去,便也自离去。 但他性情随母,向来多疑,便回来再瞧,却见水一方、柳因梦、毕锐三人皆已不见, 只有一张黄绸布包裹的碎成数块的大磁石,心中已然明了水一方施诈,磁石太重便 拾起黄布,打算以此为据交给宁娶风,告诉他水一方并没有死。后来他忙于办事, 便暂将此布留作包裹物品之用,以便显眼,不易丢失。 他站起身,便要出门,门口两名大汉拦道:“卓少侠,不可随意离开。” 卓酒寒强忍怒气道:“是么?我成囚犯了?我只在院子里走走,赏赏花也不成?” 那大汉道:“小的不敢,这是老爷吩咐的,也是为了卓少侠的安全。以您的轻 功,出了门就等于出了这房子。” 卓酒寒灵机一闪,问道:“我不是要离开。哎,你们回纥语中的‘卓酒寒’三 字怎么写啊?” 那大汉笑道:“这有何难?”于是一根树枝蘸水以回纥字在地面上书写起来。 卓酒寒故意道:“原来这么写,用汉字只需三个字,可用回纥文却拖拖拉拉, 像个麻花!看来我们汉人的语言是天下最简练的。” 那二名大汉巴不得他多开口,因为二人奉贾尼姆之命,除了监视他们,不允他 们随意走动以外,还要将他们的只言片语记下,完完整整地汇报给贾尼姆,最好能 引他们多说些话,以便吐露宝图所在。一名大汉道:“那也未必,还有更简洁的。” 随即他书写了另一种文字。 卓酒寒假意讶然道:“这位兄弟居然懂得两国文字!不简单!” 那大汉得意地笑道:“这算得什么?我还懂少说七八国的话。回纥地处西北, 四方皆有数个邻邦,回纥和帐乃北方第一大城,来往商旅不绝,说什么话的都有, 你们中原不也有话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卓酒寒故作欢欣,大笑道:“这你也会说了?了不起了不起!那用渤海国的话, ‘天下第一’该怎么写?” 他故意颠三倒四,扯东扯西,将两名大汉弄得精神分散。次日,他依旧请教些 各国文字,又拉上了各国的风土人情,似漫无目的地乱侃。第三日他便神秘兮兮地 说:“我又发现了一种文字,你们这回无论如何也断然不识了。”由于他每次都是 这样讲,二人也见怪不怪了,只讪笑道:“别是你胡画充数的罢?” 卓酒寒便暗将黄布上的符号次序打乱,毫无规律且笨拙的画给他二人看。其中 一名大汉咋舌道:“卓少侠,你还真了不得哩!这是拂菻国的文字,极难见到呀。” 卓酒寒装傻充愣道:“什么拂菻国?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这个国家?在 我们中土扬州,集市上尽是这些符号,我还以为是萨满法师跳大神用的捉鬼符呢!” 那大汉知江南有个扬州,乃天下第一大都市,自也不以为诈,忙道:“我不骗 你,那个国家在极西处,太阳自乐浪海升起,便在那里落下。” 卓酒寒冷笑道:“说东说西一大堆,就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料你也不 说吧?” 那大汉极为不悦道:“谁说的?你听着,这个字是大,大小的大,这是……” …… 卓酒寒一连四五天,又问了好多毫不相干的文字,这才放心回屋,将问懂的译 文一一拼合,开始念起来道:“人心之道,如水中之月,空里之风,万法皆无,一 无所有,此即名为无形。”(以上摘自《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却又觉莫名 其妙。他自幼走拜名师,习练各家武学,驳取众长,也盗过不少秘笈,却从未见过 一种武功书籍如这般写法,以他冰雪聪明,竟还看得一头雾水,不由略有沮丧,复 续念道:“大含细入该无馀,渺然心通作述始。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 元气,细者入无间。今来古往无不死,独有天地长悠悠。” 他反复思量,即使入寝时也辗转难眠,却总也推断不出其中之意。他想许是自 己武功太过驳杂不纯,思绪混乱,不属正统,但天下武学万变不离其宗,总该有入 口可破,可他却一点与其它武艺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料来除非武王宁娶风或武 林四极方可释明。现下唯一活着的只有羡仙遥,而自己已在他处碰壁,不宜再行造 次。想来想去,只得收起,打算将来遇到母亲时,再相询咨,母亲既是慕仙师之徒 孙,又是“血影神屠”之妻,大有把握破译此文。 如此思索,加之一连数日疲于施计,已然昏昏睡去。白日里念到的句子若隐若 现地呈于脑海之中,影影绰绰之间,但觉昨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自“气海”凝出一股 真气,说不出地舒服。那真气四下冲撞奔走,使体内忽冷忽热,脑中一片混乱,总 是浮出些奇特的影象与似从未见过但却有些亲切的人物。而那股真气已自手太阴肺 经,连续打通“中府”、“云门”、“天府”、“候白”、“尺泽”、“孔最”、 “中止”倒从拇指内侧端的“少商”、“鱼际”起始,再过“太渊”、“经渠”、 “列缺”又向“孔最”。接着一气分叉,过手阳明大肠经,在足阳明胃经中的“太 乙”、“气冲”两穴迂回连走两遍,又过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 足太阳膀胱经时连转“心俞”穴三次,又过足少阳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 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十二经络大通后,急泻任督二脉,督脉二十八处 大穴以“灵台”“百会”为主,任脉二十四处大穴,以“会阴”“华盖”为干,气 流冲荡交汇。卓酒寒大叫一声,自梦中惊醒,只觉自背部“大椎”起,自“喘息”、 “大杼”、“命门”、“肾俞”、“大肠俞”、连成一条气线,与前胸腹“膻中”、 “中脘”、“梁门”、“神阙”、“天枢”、“大横”、“关元”、“中极”、 “归来”、“横骨”平行,如同两块夹板将身体压平,呼吸均匀,少许不适之后, 却感到安静得很,什么也不再去想,五感皆空。 此时已是次日晨曦,他纵不出门,亦觉出窗外阳光铺染于地,五官由空变为极 灵,眼前的桌椅镜台清晰得眩目瞭乱,耳边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只觉吸入的空气份 量沉重而纯净,一时惊喜交融。他试着闭目去听,耳力更增,但听门庭外有一男一 女在讲话。那男的的声音极浑浊,说不出地恶心,正是毕锐,他似在计好道:“这 么说,你也认识我大哥了?” 女声是游满春,她爱理不理地道:“我识得是水一方那小子,谁认识你大哥了?” 毕锐笑道:“哎!你说对了,水一方便正是我大哥,我们拜了把子的!” 此刻卓酒寒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自那毕锐呼吸声中的微小变化,便可判断 他外在表情的不以为然和内心的嫉怒之极。果然毕锐说道:“水一方是聪明,可… …那都是小聪明,拿不上台面的……”起始声音中只带有一股微酸的愠意,往后却 越说越激愤:“哼!他算什么?他暗地里干的那些小把戏我无一不知,这人真是个 混蛋!虚伪,伪君子!” 游满春对他的恶毒大是诧异,不由起身道:“你……他不是你结拜大哥吗?你 怎么能这样说他?” 毕锐一愣,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回想当日结拜,其实也是为了多骗取一些 人的同情,好为自己办事,反正他姓仇,是仇云的儿子,又不姓毕,发誓中那些 “若有违者,必遭……”只不过是一个钝咒,毫无意义。但他每每遇上一个比较钟 意的美貌姑娘,如袁明丽、尚启雯、柳因梦和现在的游满春,不是对水一方动情甚 深,便是认为其聪明有义,令自己深深羞惭和妒恨。他念及此处,忙道:“我这是 为了他好!就是因为他是我大哥,我才不能不严厉指正他的缺点,否则岂非有包庇 之嫌?”说得大义凛然,这世上有一种人批评别人时能严厉地剔骨剥筋,而自己却 永远不会有半点理亏,毕锐正是这种人。 卓酒寒虽不爱管他人闲事,且也不欣赏水一方,但作为一个外人,也对毕锐这 种无耻到极处的小人感到无法言喻地恶心。但他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毕锐对游满 春似十分爱慕,百般讨好,正可利用。他暗暗在思忖着怎样将计就计,把话通过毕 锐传到贾尼姆老家伙的耳朵里。 “死亡之海”的确无负盛名,举目黄沙,连天上秃鹰也瞧不见一只。宁娶风虽 熟知沙漠地形,却故意带他们来回七八趟地乱走乱绕,指望能将他们的体力耗竭。 但最终仍有四五百人活着。宁娶风暗道:“这些人乃是中原武林的顶尖人物,尤其 羡仙遥、衍允、韩碧霞、鹿立奇等高手,武功修为几近于我,要想把他们拖累至死, 实是不易,只得另辟奚径了。” 张谦本就对宁娶风心存芥蒂,此时口干舌燥,目眩神衰,再也忍不住,放声道 :“姓宁的!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宁娶风冷笑着应付道:“快了。” 张谦骂道:“你他妈这句话说了能有五十遍了!” 宁娶风收起笑容,转头道:“那是因为你也问了五十遍。少说几句,还能多走 几步。” 张谦索性坐下道:“我不走了!给我水喝!” 宁娶风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审慎翼翼是多么可笑,他太高估张谦的城府和能力了。 其实张谦的老练毒辣决不在韩碧露之下,只是自幼位居太行头马,未遇多少真正劲 敌,在江湖中闯出了不小名号,恃才傲物,一生顺利又没受多少挫折,因此除非顺 境才能冷静,一到逆境甚至绝境他比谁都容易发狂。念及此,笑笑道:“水是统一 分配的,今天你那份已经喝完了,明早再给你吧。” 张谦像个小孩子似地叫道:“不!我要!我要水!我会渴死的!” 宁娶风忽然拔出剑,迎风削到,张谦前额的半片发立时截散。宁娶风森然道: “你会渴死,也可能会被砍死。你要留在这里我没意见。这里到处都是流沙,你没 有骆驼在前面探步,就算能不吃不喝一年,在原地不动也有被吞掉的危险。现在还 不是仲夏,否则光日头也能把你烤成干尸。走不走随你便,咱们走!” 谷幽怜见他如此,便料宁娶风已不想杀张谦了,果真是为自己他肯牺牲一切, 心下感动,插口道:“宁盟主,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去?” 宁盟风盘算,已经将他们折磨得差不多了,万一反了起来,就难以控制了。他 曾数陷人间惨境,深谙绝望中的人会六亲不认,于是故作惊喜地指着远处叫道: “快看!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众人纷纷细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其实本就 什么也没有,但绝望之余,也都相信宁娶风是所有活着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他自然 能看到更远的东西。宁娶风却正是利用他们的这种想法,将他们一步步带离沙漠, 已然迫近富贵城。那城并无臆想中那般繁华,远远眺处,天低云暗,孤城晦冥廓落, 似为愁悒所笼,仅有的几点绿意源自十几株零落疏散的茅薹,萧索冷郁之极。众人 都有种异样的邪恶预感,倒宁愿再回到沙漠中,也不想进入甚至经过这个骇然阴怖 的死域。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