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苦心孤诣 众人入城未久,忽听一阵瑟然悲傲的箫声,远远传去。听得魂驰胆怯,以为来 自幽冥之界。宁娶风一听便知,扬声道:“水前辈,晚辈宁娶风有礼了!” 群豪一惊,却见一人掠出,皆不及拒。那人手持一根长箫,一袭灰蓝长衫,是 个妇人,面庞却未现于世,而是戴着一张与宁娶风先前相同的面具,上刻妖魑怪物, 十分骇人。她在面具下的两只眼睛直盯着韩碧露,韩碧露毫不避讳,也这样瞧着她。 羡仙遥突然道:“申屠夫人,一别又是两载,别来可佳?” 那妇人阴沉一笑,嘶哑地道:“老婆子本以为你肯念故人之情,借‘沉碧’给 未亡人以报夫仇,却不料你断然拒绝,现今反倒腆着脸来寻宝!” 羡仙遥拈须道:“申屠夫人,老夫此来亦并非为了寻宝,而是应这位宁盟主之 约。原来宁盟主与夫人也是熟交。令夫之死,老夫之痛绝不轻于你,但思前想后, 中有诸多可疑之处,究是谁下的毒手,实也难辨。‘沉碧’无非宝剑,功力不同的 人拿着它亦发挥不同的威力……” 水绮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行了行了!”又转而对宁娶风道:“我是答应告 知你宝藏去处,却没打算告诉这么多人。我只跟你一人说。你进来!” 宁娶风会意,道:“晚辈身居武林九五,享民之敬,忧民之患,怎可不跟大家 说?恕晚辈办不到。”中原盟众在沙漠跋涉,几近绝望时,都曾萌发叛乱之念,宁 娶风武功再强亦挡不住四五百人的合攻。但此刻听到宁娶风如此坦言,心中不免疚 愧难当,又不由佩服不已。 水绮一笑,顺着他的话道:“你说不说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人。” 宁娶风这才和她上了阁楼,拉上幕帘,任谁武功再强也万难听到。得到无人之 处,宁娶风忽地跪下道:“水前辈,晚辈无依无靠,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唯有前 辈疼我,对我有再造大恩,请受我一拜!” 水绮显然也有些激动,声音颤然,只道:“快……快起来吧。城雪啊,我真希 望有两个儿子……你见到酒寒了吗?” 宁娶风点点头,道:“是的。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应提的我也一字未提。” 水绮道:“很好。……你也知道,努塞尔。叶兹底格德为复兴萨珊,对抗大食, 便投靠我大唐,甘为属邦,那宝图也早已作为贡品献给天朝。但宋、言、沈三人得 到的宝图只有半张……” 宁娶风道:“他们都在,晚辈这就去逼拷他们讲出来!” 水绮摇摇头道:“不必,不必。他们的确不是撒谎。我把这得到手的这半张刺 在了我儿的胸前,至于另一半,我相信在庐山,除了‘紫影锋’与‘沉碧’,那便 是所谓的‘庐山三宝’的最后一宝。” 宁娶风沉吟良久,问道:“水前辈,你可知这世上有没有人能和我打成平手?” 水绮吃了一惊,复而道:“这不可能。除非真正的宁娶风和我丈夫复生。怎么? 你见过?” 宁娶风道:“那人蒙着面,我没见到他的相貌。我俩交手之际,我能强烈地感 到他出神入化的功力,虽然再拼久了,我相信仍是我赢,可他确是当世罕有的高手, 能杀人于无形。所以我想问您,当年的‘武林四极’真的都死了吗?‘庐山五老’ 也都死了吗?或者还另有高手存在,只是我们不知?比如说那个胡人第一刀的贾尼 姆……” 水绮打断道:“不!贾尼姆在我丈夫的手下至多能走八十招,充其量也与独孤 舞、韩碧露、冷月这三个贱人在轩轾之间。‘武林四极’昔年的是中原武林的绝顶 之峰。但羡仙遥与慕风楚何等人品,你我共知,世人皆晓,自不会如你说的那般‘ 杀人于无形’,慕风楚都死了更不可能杀人。我丈夫确是死了,这也毌庸质疑。比 ‘武林四极’更强的古来武学第一人宁娶风也死去多年,绝作不得伪。至于那个独 孤鸿傲,哼,是十六国时代遗留下的皇裔,落草为寇专跟朝廷对着干,要我看他也 是觊觎这份财宝,没准诈死也未可知。” 宁娶风怕她太过耽心,也没吐露那第三个魔鬼般的人物,同时也知天外有天, 自己往日傲骨嶙嶙目空一切,眼下方知差得太远。水绮见他面带重忧,只道他心情 沉抑,便关切道:“城雪……你可要考虑清楚,我连一半的宝图也没了,我们并不 知真的宝藏埋在哪里。那些人皆是现今中原武林中的绝响,怕是不易上当。而且我 们在假宝藏的石洞中埋藏大量火药,加之泥质疏松,万一隔落砸伤你……” 宁娶风笑道:“不会的,晚辈依您所指示的方向,走那秘道便可逃出。……我 现在就去办。”他忽然转头道:“娘,您要保重。” 水绮的眼眶泪珠骤然翻滚,颤声道:“孩子,你叫我什么?……” 宁娶风再次咬咬牙,道:“娘!我走了!”言罢,声音已在数十丈外。 水绮瘫倒在椅子上。 用完午餐,宁娶风笑着对众人道:“大伙辛劳了三个多月了,拼死征战,长途 跋涉,屡陷险境,现在终于可以打开宝藏了!” 群豪一片欢呼。衍允只道:“阿弥托佛”,也是极为高兴。鹿立奇却疑道: “不是说那宝图一半在彭采玉那里,一半在什么叶子什么德手里吗?” 宁娶风愣了愣,只道:“水前辈曾看过完整的图。后来叶兹底格德将那图贡给 大唐,宋、言、沈三位仁兄去皇宫盗了来,又被水前辈得到。谁若不信,可问这三 位!”他的话极是含糊,逻辑不清,但宋、言、沈只盼这位盟主能尽早放了他们, 且都以为他说的重点是自己夜探皇宫盗宝,便皆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这才消了群雄 之疑。 宁娶风却冷笑道:“鹿兄不信,不必去了。到时打开宝藏,大伙随便拿,能拿 多少拿多少,也不给这头鹿留下一块金子。” 众人尽皆大笑,鹿玄奇很是窘迫,焉头搭脑地道:“盟主,我适才那是瞎说。 咱们一起去罢!” 宁娶风叫道:“出发!” 四五百人向一处奇特的岩洞群进发,那里风沙侵蚀极为严重,内中竟却极是宽 敞。千百只如同水晶般的钟乳石似利剑倒悬,仿耀目明灯,妆点这奇特的洞穴。外 观看起来不大的洞内居然颇为幽深,而且分叉极多,有时可听潺潺清泉潜流之声, 又有时能闻汩汩烙浆喷薄之音,忽冷忽热,实是中原武者从未见过的人间奇观。可 是走了许久,大伙只顾脚下,竟各自分散了路,五百人被分隔在上千条路中,几乎 谁也找不到谁了。这才惊惶起来,但无论怎样高声大叫,也受重重岩壁所隔,声音 环绕在一处不前,毫无用处。 张谦待发现人愈来愈少,最终居然只剩自己一个时,方才大惊不已,乱喊乱叫 起来,但一个很平淡的声音夹在来回冲荡的回音中,向他提问:“张掌门,你没事 吧?” 张谦抬头一瞧,见是宁娶风,也没留意他目光中极度揶揄的成份,只是一个劲 儿地问道:“宁盟主!你来了就好了!人呢?人呢?人都哪去了?” 宁娶风道:“我不姓宁。” 张谦一愕,奇道:“你说什么呢?” 宁娶风终于开怀大笑起来,震得山撼岳动,平地风雷。他泪水四溅,笑得透不 过气来,正在张谦懵懂之时,他止住笑,面色变得阴毒之极,用一种让张谦非常熟 悉的声调说道:“我叫边城雪,是庐山弟子。” 张谦“啊”一声,面孔僵白如尸。 宁娶风笑着走向他,道:“张掌门!张大爷!谦哥!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哇… …我给你的宝藏就是这份惊喜!还满意吧!”他笑容尽敛,语无论次道:“张谦, 你曾经毁我容,残我肢,败我誉,抢我爱……最后还夺走了我的生命!……我要报 仇!……你能了解我现在有多么快乐,又有多么愤怒吗?不──!你不能!……我 没办法形容你,只能说你把一个温厚老实的人变成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魔鬼! 谢谢你,给了我人生的目标,让我不再迷茫……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可现在却又觉 得一切来的太快,快感汹涌而短暂,我还没有准备去接受呢……这叫我怎么能相信, 眼前的这一切竟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下面我该怎么收拾你?我还真没想好 呢!” 边城雪一拍张谦的肩,突觉内息不调,再一迟豫,见他竟一直保持适才的表情, 丝毫未变,只是自己太过亢奋,没有发觉而已。他感到自己要散裂开了!一阵极度 的悚惧之后,边城雪大幅度地颤栗着,伸手试了试张谦的鼻息,发现他早已死去多 时了。 “你……你别死呀,你不能死!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凭什么你死得这样舒 服,我却活得这样痛苦!为什么──!”边城雪揪住张谦的脖颈,他想到自己适才 说的那番话对方竟一点儿也没听到,只是被第一句的短短十个字给活活吓死了,大 概张谦也整日为此忐忑惶惧吧!他觉得有种达到顶峰的空虚感,一切怅然若失,所 有的事像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而现在梦要醒了。 “你看着我,王八蛋──不!你算什么王八蛋!你……你根本就不配被骂!我 好恨……”边城雪嘶心裂肺地狂吼道:“你根本没死!你还活着!来呀!我让你三 招,让你一百招!你只要能抓住我的衣角便可以再多活一天!我还有好些更有趣的 酷刑正等着你啊!你为什么这么快死了!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他突然冷静下来,晃晃脑袋,正视着张谦,道:“你死了也没关系。你还有副 躯壳啊。”他扬起手掌,便要拍下,骤然又停住,暗想道:“他活着时我杀他都太 容易了,何况现在?人类的躯体真的非常脆弱……可我不能容忍你这样舒服地死掉。 我必须要报复……” 边城雪扯过张谦的头,叫道:“过来,从我胯下钻过去!钻!你什么表情?不 服气吗?”他一屁股坐在张谦的脑袋上,心里涌起一股自欺欺人的满足感,然后疯 狂地骑着,骑累了,再将张谦摆出一个跪在地上叩头求饶的姿势,他更想让张谦学 狗叫,但张谦却失去了这种能力。无论仇恨有多深,生命一旦消逝,将会毫不留情, 干脆彻底地带走包括仇恨在内的所有的一切。 谷幽怜在绝望中左扑右撞,忽然,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人站着,另一个人 朝他下跪,并长叩不起。谷幽怜一阵惊悚,细细瞧去,见居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 两个男子。边城雪回过头见是她,笑逐颜开,喜上眉梢道:“你来啦?” 谷幽怜满腹疑窦地问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宁盟主……” 边城雪伸手止住,不耐烦地道:“要我重复多少次?边城雪!” 谷幽怜更奇道:“怎……么?你,你跟他说了?掌门师兄……” 边城雪道:“你过来拉他起来吧。” 谷幽怜惊诧之余,跑过来搀起张谦的胳膊,却觉冰僵异常,尖叫一声,放了开 手,向边城雪惶然万分的看去。 边城雪叫道:“哎呀好冷呀。谷妹,你怎么把谦哥给甩了?” 谷幽怜耸然动容地颤声质问道:“你……你杀……了他?” 边城雪摇摇头,失望之色溢于颜面,伤心地道:“不,不是我。我多么希望是 我杀的啊!” 谷幽怜并非为张谦的死伤感,但只是越发觉得惊恐,道:“你没事儿吧?”继 而又叹道:“他既死了,那什么也不用再说了,这种人恶有恶报。……城雪,我现 在终于可以这么叫你了。城雪,我们一起走吧,今后永远不分开,天上地下,海枯 石烂。……宝藏呢?” 边城雪缓缓地拉开剑鞘。 谷幽怜惊叫一声,退了几步,背后却是冰冷的岩壁,她无比悚惧地问道:“你 ……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边城雪举起剑,道:“我好想当初自己的本来相貌呀。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让我给你化化妆,变成那个样子吧?” 谷幽怜惊恐到了极点,厉声尖叱道:“不──!你这个疯子!救命啊!救我! 救命啊!” 边城雪轻轻地说道:“谷妹,别喊了,别喊了。你不累吗?大家都累了。你喜 欢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而是一开始的我,你喜欢一个傻瓜,一个窝曩废!我记得 在太行山摘星堡的禁室地窑里,你看到了最丑的我。你并不是害怕,你是恶心。就 好像对一个男子来说,一个陌生丑女人并不影响他,但那个丑女人若是他的妻子, 他就接受不了了。谷妹别害怕,我都理解,我完全能理解你。过来呀。” 谷幽怜突然横剑及颈,叫道:“别过来!” 边城雪略微一怔,止步道:“你干什么你?谷妹,你不觉得好笑吗?只有人这 种动物,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要挟别人。我们来回忆一下,如果当时我威胁你们, 说要自杀,你们会怎样?你们不会无动于衷,你们会笑我!确实很好笑。”他的足 下又开始挪动。 谷幽怜尖叫道:“别过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自 杀!” 边城雪饶有兴味地反问:“真的?” 谷幽怜冷笑道:“你试试。” 边城雪放下剑,道:“不,我再也不会去尝试任何东西了。谷幽怜,这里只有 你我两个人,别再装什么三贞九烈了,我当初真的以为你是一个纯真的莽撞女子。 但真正的你却用莽撞来掩盖隐匿在你灵魂深处的另一面。第一个宁娶风抱着一试的 心理上了女人的当,第二个绝不会重导第一个的复辙。什么宁娶风,连风我都不要 娶。你知道庐山剑派祖师李十二娘叫什么名字吗?她叫李和风。” 谷幽怜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现在想说什么都无所谓。” 边城雪点头道:“这是一个人在被剥得精光无遗,被驳得理屈词穷时所能说的 最后一句话。结局这样平淡无奇,我比你更不开心,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实跟臆想 有时完全不同。” 谷幽怜道:“边城雪,我承认我虚伪,我自私。但这场悲剧不光是我,不光是 张谦,还有你,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缔造的。为了报仇你处心积虑地活着,为了报仇 你欺骗并杀害了这么多人……” 边城雪笑道:“我很清楚我的罪业,不用你来重复。但你可以想想,我为什么, 或者说凭什么能将他们欺骗并杀害了呢?” 谷幽怜冷冷地反问道:“这也会有正当的答案么?” 边城雪道:“何必逃避呢?我们大家都为了一个!‘欲’字!这些人包括你, 你们都栽在‘贪’欲上,而使你们栽在‘贪’欲上的我也栽在了‘复仇’欲上。没 有办法,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世界。你认了吧。” 谷幽怜颤声道:“你要杀我?” 边城雪淡淡笑道:“怎么会呢?你在地牢中见到我时,也该想到比死可怕的事 多着呢?” 谷幽怜几乎要哭出来:“你要百般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 边城雪道:“我倒是想这么干,但老实说我还没这个想象力。让我生不如死的, 除了你和张谦外,还有展城南、韩铁河。还有,还有老天!是老天对不起我!” 谷幽怜欲哭无泪道:“你这个……你这个魔鬼!这世上怎么会有你存在!你… …” 边城雪道:“快点把剑放下吧。拾掇完你以后还有展城南和韩铁河呢。其他的 人就用不着单独见面了,我会送给他们一个特大烟花爆竹。对了,快过年了吧?新 年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我给你拜个早年啦。” 谷幽怜突然叫了一声,剑脱了手,一根食指落了下来。边喊道:“你鬼叫什么?” 却见谷幽怜吓你甩着手上不断溅出的血,口里轻声道:“死了!死了!” 边城雪大惑不妥,凑过去瞅了瞅,道:“干啥呢?……喂!你该不会疯了吧?” 他一搭谷幽怜的手,内力泻走,凭他神功已知路径不对,她的神经已经紊乱了。边 城雪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嘿……有意思,一个吓死了一个吓傻了。人哪!唉。” 他扒开张谦和谷幽怜的衣服,将他俩脱了个精光灿烂,然后内力一运,二人的 皮肉便牢牢烂粘在一起,除非用刀剑割断,否则永远也分不开了。边城雪心中的负 罪感益重,几近疯狂,口中呜呜地发出奇特的声响,一边离开这个永恒的伤心地。 在这里尸体永远不会腐烂,他们像一团肉球,保存到千秋万世之后,直到有人再发 现这里,将他们,不,将它掘出,却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边城雪越想越痛,问自己道:“我过分了吗?哦,是有一点儿。”他离开了。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