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藏龙卧虎 二人于是如此行进,一路春意犹浓,树梢凝绿,谷间莺啼声渐老,杜鹃初唱报 春来。已至鲸海港,此处乃黑水部靺鞨国土,但港口仍为大唐所辖。此港船只主要 通往大和国平城京与新罗国金城,尽管北方地广人稀,气候若寒,港口未若泉州那 般发达繁盛,却也初成规模了。此时已然初春,即便不如盛夏那般忙碌,仍停泊了 十余艘大船,小型渔舟近百条。 独孤舞长年四海飘泊,选定了一艘叫作“逐浪阁”的大型货船。古代货船并不 只运货,连带货物的原主商贾二三十人也可乘坐。卓酒寒来回绕着船转了半天。那 船是凸肚形,在海上航行未必颠簸,却左右摇摆,遇到大浪暴风天气,更是震得厉 害,唯有加重货物增强它的沉稳性。船身挺长,约三十丈,宽八丈,横梁也多,外 加主帆、艉帆、主锚、副锚,从总而看仍显老旧。船内使用简易木制的推进器,这 是新罗战船的风格,与船本身的年龄显得极协调。但远远观去,体势巍然,巨无与 比,确是壮观。 此刻有近四五十名船工在呼啸呼哧地搬运货箱,内中装满成铜、成陶、成瓷的 工艺品,扬州与苏杭的丝织绸缎,以及象牙、皮革、虎鞭、鹿茸、人参等等不一而 足。二人方待询问船家是谁,却听一翁声翁气充满酒臭的声音道:“你们干啥的? 不出货就别站这儿挡路!呃!……” 卓酒寒转头望去,见一个正提着酒壶的矮胖子,不住地打着饱嗝,胸口尽是黑 毛,但衣饰却尤为华丽,短粗的手指上戴了两枚珠钻板指,可见身份。卓酒寒道: “尊驾是这艘‘逐浪阁’的船主?” 那胖子剔着牙,爱理不理地道:“正是……呃!在下,呃!你们………干,干 呃!干啥呢?” 卓酒寒笑道:“不干啥,只想请船主您行个方便,载我们一程。” 那胖子一愣,正时道:“不!呃……不,不成!你有货吗?……呃!果然没有。 这个……《大唐律》有明文规定,不得带无货之流寇无赖上船,有失呃!呃!国体。” 独孤舞笑道:“你看我们像流寇无赖吗?” 那胖子瞧得仔细,口里唾液直淌道:“你不像。呃!他眼神凶,他像!呃!嘿 嘿……” 独孤舞见他丑态百出,连杀他都下不了手,只道:“我们虽然没货,但你说个 价,我们照付。”她本乃西域贡路一霸,过手珍宝无数,原不在乎钱财。 那胖子又一怔,奇道:“你们不会是朝廷要犯罢?” 卓酒寒目光一凛,随即恢复镇定,说道:“你别乱说。我们若真的是钦犯,还 敢光明正大地白天出航?” 胖子点点头,道:“也是啊。可小凶神,你要知道,呃!我的船历来都运极贵 重的货,所以……呃!” 独孤舞何等慧朗,市侩心念岂会不晓,笑道:“老板,痛快些,要多少?” 那胖子一震,陪笑道:“夫人当真聪明。两个人嘛,一人算一百两银子好啦。” 卓酒寒目光浮掠,隐含雷电,道:“二百两?” 胖子受他眼神所摄,畏缩道:“你……呃!你干啥?” 独孤舞随手自行囊中递出四根薄金砖,其价已超二百两。卓酒寒不由动容道: “独孤阿姨……” 独孤舞示意无妨,又道:“不知该如何称呼?” 胖子得了金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薜呃,薜呃,薜大功!排行老六, 叫我薜老六就行啦。” 独孤舞还想问他此次航行目的地是何处,又怕他起疑,便拐弯抹角地道:“那 么薜老六,你们船一到目的地,可别扔下我们就走啊。我们姑侄不懂蛮话,怕是… …” 薜老六得了钱,自然态度好得多,拍胸脯道:“怕啥的!呃!老六我本人便是 通译,倭狗子叽哩呱啦鬼叫一番,我没有听不懂的!其实鸣海町这个地方不算繁华, 伊吹山附近常有人跳海自杀,但是……呃!”他突然发觉该说些安全的话,免得这 两个衣食父母后悔,便道:“我这船经得起大风大浪,海匪的火箭也伤不了它半点 屁股眼毛,别说咱从不走风浪天,从不过海盗的跪点……大唐的龙旗一挂,呃呃呃! 东夷鬼子先吓破了胆!……” 独孤舞已然获知此去大和鸣海町,便不想再听下去,与卓酒寒一齐上了船。此 时海湾沙洲上鸿燕喧叫,远处舟楫欸乃声遥,红日云端旁斜,迷蒙穹宇现出丝曙色, 松林风啸,海口潮鸣,别有一番凄美。 卓酒寒道:“独孤阿姨,为何不威胁他改航?” 独孤舞道:“还不是时候。焉知这船上有没有高人?我们不可一开始便全面竖 敌。” 卓酒寒一听,深觉独孤舞处理老辣干练,有些佩服,嘴上却不多话,只道: “一切听阿姨的。” 二人被安排在贵宾方能住的两套上等房内。主堂内约有三十余名大腹便便的商 贾,相貌虽多丑陋,衣饰却各尽华贵,争珍斗奇。他们正在大呼小扯,呼卢喝雉, 好不痛快。卓酒寒本想上前玩两把赌赌运气,突见四女手持方才自餐室取的晚膳, 向这边走来,均是红衣,衣上有一白色十字。独孤舞一把拉过卓酒寒,悄声道: “这些女子是景教的,其中一女叫冷香凝,是冷月这贱婢的女儿。” 那四女正是姚启萍、尚启雯、冷香凝与袁明丽。虽以袁明丽为最美,但众女气 韵各不相同,走在一起,脍美菰香,尤增情致,走于栋梁逞秀之间,玉容似润于谷 间雾露,月夜挑灯,晓风垂珠,极是迷人。待那四人走后,独孤舞道:“这几人乃 是景教的主要弟子,可见冷月此次在海上要有大行动。好在她从未见过我,冷香凝 也仅在幼时见过我一面。且凭她的武功,仍不足为患,咱们暗中监视,相时而动便 是。” “逐浪阁”一路南下,着实见着不少好景致。但见材塘之妙,恰似锦绣朱妆, 云峰之怪,尤若绫罗碧翠,山湖秀爽,林木丰姿,无不绝胜。南望则海水漫漫,云 涛烟浪最深处,北顾则峦岳峨峨,百尺瀑布自天来。浪声凛凛,海风飒飒,仿入名 画之中。一日之内,亦足以领略神州之奇。 独孤舞与卓酒寒一日三餐皆不去餐室吃,而是叫船中伙计送入房间里来。半夜 里,卓酒寒听到隔室有吵嚣之声,正是那景教四女,便悄悄贴在墙边倾听。此时以 他内力之雄,已超越独孤舞,听得异常清晰。 但听一女叫道:“在师姐,大家都是同教姐妹,你何必这样伤和气?” 另一尖锐女声冷笑道:“谁跟这小骚狐狸是姐妹?同教?她哪是真正信奉天主 才入教的?” 又一女淡然道:“姚启萍……你到底想怎样?” 姚启萍不依不饶道:“怎样?什么怎样?师父偏向你,总将本门最高深的功夫 传于你,对我却秘而不宣。我是本派的大师姐,除了没长你这副妖精模样,论哪里 我比你差?你算什么东西?” 第四女不悦道:“师姐,你发发脾气便罢,怎地数落起我娘的不是来了?你自 十三岁入教,我娘可曾有半点儿亏待于你?” 袁明丽冷冷道:“冷师姐你误会了。姚师姐也误会了。师父传我‘霸王诀’的 起式本是不错的,这我须不得隐瞒。但说起师父不传你,非是她老人家偏向我,而 是你资质太差,武功练到这个地步,已算是到顶了。要再习练,恐怕得废去原有的 功力,或是干脆重新投胎换骨,若是这样的话,我瞧还是有可能再进步的。” 姚启萍大怒,但听一声剑响,叫道:“你……呸!好!姓袁的,你说你资质比 我强,好,来啊!咱们比划比划!手底下见真章,看看是你姓袁的高明,还是老娘 我厉害!” 但听呛呛啷啷,两剑相交甚烈,又听两女齐叫声:“不可!”又有两剑齐齐出 鞘,四芒相错,卓酒寒听得清清楚楚,连她们此时的各自位置与招式都能猜想得出。 突然听到一声极生硬的汉话:“你们几个小娘皮儿找不到男人解闷,渴得久了,深 更半夜发起骚来啦!老子正作梦发了大财,被你们一顿浪叫给吵醒了,坏了大爷美 梦,老子发起性来,把你们卖到马来的妓院去!” 只听“什么人!”“大胆臭男人敢擅入我的房间!”“老娘吵架关你屁事?” 等厉声娇叱伴着四柄剑相互碰撞随即尽皆碎裂之声完全安静下来。卓酒寒心中一凛, 暗忖道:“好快的手法,一瞬间折了四柄剑,又将她们尽数点了穴道。这人的武功 听来只逊贾尼姆一筹。却不知是何方的高手?” 又听一人以同样生硬的汉话笑道:“加洛旦,跟这帮小丫头片子较什么劲,咱 们的还有路的要赶,须养足精神。” 加洛旦不满地道:“反正我一见异教徒便恼火。罢了,既是你杜兰塔给她们说 情,老子便放一马,都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卓酒寒暗想道:“虽说夷蛮之国人学说汉话都很拗口,但这二人讲话语调跟那 个倭人阿阇梨三景时甚是相象,看来必有关系。”他本拟去打探一番,但凭那加洛 旦所显示的武功,估计另一个叫杜兰塔的更不会差到哪里去,万一被他们发现,更 遭怀疑。 次日,船中仆役清扫各房间,从船客又聚于大堂之内,卓酒寒再度观察,这才 从声调判断出昨夜的两人,那加洛旦并无他想象的高大威猛,却也雄健粗壮,肌肤 黑得发亮,犹如炭块,比之他在大漠见到的大食商队的昆仑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黑。 杜兰塔则完全相反,白似拂菻人或撒麻耳干人,但细看却又有不同,他的祖先正是 开创天竺第一代文明的雅利安人,他自己则多半是婆罗门贵族。但令卓酒寒略吃一 惊的是,除他们二人以外,他们一行竟还有四人,一个打扮与他们相似,只是衣饰 上绣着一只古怪的狮子。一个棕色肌肤,身上纹着大象图纹,脖颈上也有象牙制的 饰品;一个金毛卷发与贾尼姆的装束相差不多,但手中多了一支精致的金管笛,面 前还有一个装有一条可闻声起舞的眼镜蛇的陶罐。最后一个与大唐中土子民没什么 两样,身材更接近倭人,手中执一柄与倭人相同的东洋砍。 独孤舞起初打算查阅他们的船薄,但又料到他们不会写上真实身份,便趁众人 午睡之时以绝妙轻功潜到后舱货室,用神不知鬼不觉自船主薜老六身上盗来的钥匙 打开门,逐一寻找,见加洛旦的货物上中土汉字标着“摩揭陀国第一武士加洛旦自 那烂陀寺贡奉王室御用珍宝一箱”,杜兰塔的货物是一只蒙了布的笼子,里面传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上面标着“天竺曲女城第一勇者杜兰塔进贡国宝蓝孔雀十只。” 余下四箱分别标着:“师子国云奈国师贡奉国宝金狮一对,红、绿宝石各十块。” “骠国文单城英雄潘西纳贡奉大象长牙六对。”“大食缚达城皇宫卫士长萨塔迪贡 奉红海紫珍珠链十条。”“新罗国熊津剑魂全承俊贡奉檀弓五十张。” 独孤舞念竟不禁大惊失色,暗道:“这些人即便不似他们写的这般在各国身负 权重或武功第一,也定然大有来头,六人凑在一起更不知为何。他们既可代表国家, 为何不向大唐进贡,反倒要出海。莫非他们要向汉帮进贡?那汉帮即使势力庞大也 不致于有如此面子啊。看来汉帮八成是得到了宝藏,他们也是冲着这批失落的宝藏 去的。”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