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海之幽灵 卓酒寒带着她们走下山,其间他不疾不徐地仅说了一句:“鹦鹉是海盗的宠物。” 岛上山风吹过,花色枯萎,叶瓣漂零,几点残红碎碧在绵延无尽的山脊间隐隐地申 诉着某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岛上北麓正是他们登岸的地角,估计海盗也会在那里上 陆。他偶尔侧目瞥见,又觉有种奇妙的错觉,在秦声潮怒藻蔓丛生的近海中,除了 砂粒石砾外,还隐匿的另一种不为人知之物。 待所有人集齐之后,卓酒寒三言两语极其扼要简洁而又明晰地解释,众人纷纷 集起兵刃,搭好近几日刚造出的木弓,爬到林中顶处,齐齐望向大海,正是:“地 尽天无尽,沧波一望惊。”涨潮时分正是登岸之时,蕴藏着巨大力量的千堆雪浪在 乱石中澎湃翻卷,崖下织起层层玉色雾帐,晶莹的万朵银花丛蔟拥着礁壁,似炸雷 腾滚,声裂长空,便是无风亦起三丈之浪,在这浪的背后,似恶魔梦魇的灰雾之后, 有一条狭长的黑影在缓缓迫近。 众人一字列趴在繁密乱织的草丛中向外观望。尚启雯想了想,对卓酒寒道: “卓少侠,我知此时讲这话不是地方……但怕一会儿便没机会说了。” 卓酒寒目视正前方,嘴上道:“要问我杀人凶手是否能在我们中间?”此言一 出,众人的目光又聚向他。卓酒寒看了看面带钦服之色的尚启雯,道:“这我不能 断言。在不在我们中间不是界定他真正身份的标准。我可以猜测他是死者,也就是 海盗的同伙,他们自一开始出航便盯上了咱们的船,只不过偶遇风暴,才极其背运 地跟咱们一齐漂流至此。所以这其间死于海难和膏于鲨吻的人中,难说没有他们的 同伴。亦或是另一种可能,我们中有人早便发现了海盗的身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一直不公开,待到海盗放鸟出岛,威胁到他的切身利益时,才气急败坏地杀了他。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不算可能,也就不必说了。” 尚启雯天性聪颖,直追水一方与独孤思贞,便问道:“你是说,岛上本就有人?” 卓酒寒道:“若是岛的主人——假使这岛真有主人的话,那么此人应该是对海 盗充满敌意,或是干脆说他们是仇家对头。因为岛主单纯要保护岛屿而抗击外来者 的话,早会在第一批登岸的我们身上下手了。然而事实上他没对我们不利,而是有 选择性的,证明起码他有根本的是非念头,知道海盗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他多半 是比我们更先一步入住岛屿的海难幸存者。” 尚启雯不由道:“那这人的武功……” 冷香凝像个不谙时事的婴儿,纯然笑道:“不怕,他还是打不过哥哥。” 卓酒寒总是作最坏的打算,仍峻然道:“没人能向你保证对方就一个人。” 骤然间,一声极其刺耳的海螺号角声传来,透过厚重凝滞的雾壁,直射入岛, 信佛来自遥远的几千万年前。卓酒寒与景教三女都精悉教义,不由一阵毛骨悚栗, 同时忆起莱茵河教徒讲述源自神秘故乡的古老传说:“大海深处中居住着的精灵们 在渔民月夜归航之时,唱出充满魅惑的动人诱歌,这些海妖被称作”罗兰“。水手 们一个个都会发狂,不得不被同伴绑到柱子上,成为罗兰的血祭之物。最终在妖歌 的诱导下,船被自己的船员弄沉。 一支独角鲸般尖锐巨大的黑色冲角在撩剖开最近的雾纱后,如一柄锋利之极的 锐刃直刺向岛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极深的致命伤口。冲角之后是三根主桅,同样 是黑色不过略显浅些的帆布如同巫婆身着的冥织,在伴着凌厉无俦的海风激烈地颤 栗。舰体的三分之一已然突现,棱角十分狭长,却远远比薜老六的“逐浪阁”,那 条号称北方最大的货船庞大得多,像是一个巨型黑色幽灵在步步迫来。舰体自龙骨 至外表尽皆玄然一片,有轻有重,似是雕着什么刻纹装饰,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自然 是冲角旁比帆布鼓得更猛的旗帜,尽管它的大部分仍没脱离传统单一的俗黑,但整 条船唯一的一点白尽在此处,因此也显得格外惹眼:那是一刀一剑交叉列开,中央 绣着一只狰狞呲裂的骷髅头颅,这正与卓酒寒在北方朔漠的古城中见到的一样。船 尾还有两面大旗,各绣着一字,中土汉文篆体的“汉”与“雷”,在远离中土数万 里之遥四面环海的茫茫孤屿上,还能看到汉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其巧的事,但 却又是一个必然,他们没有产生丝毫的亲切感,因为没有人会曲解那面髑旗所代表 的死亡含义。 加洛旦等人清晰瞧见此旗,立时面色大变。杜兰塔结结巴巴地掩饰道:“卓… …卓少侠,他们的船至少能载百八十个人。” 卓酒寒轻轻道:“只要汉帮的海盗船一驶进这里,数量多少也就无所谓了。他 们有数万人,只要一发火药讯号,便会有上百艘船赶来支援。在他们没有发现岛上 有人之前,我们还算是安全的。可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要么我们把船炸了,要 么把上面的人杀干净,否则一旦来了援军,我们长年生活在陆上的人根本占不到半 分优势。” 船一靠岸,大批蓝黑色的兵卒腰挎长刀,手执铤矛与铁盾一字排开下船,列成 方阵,分毫不乱,约有近百人。卓酒寒心中不由暗自佩服,想那当帮于海上称雄近 百年,若无铁般严律,像普通海贼那样粗豪放歌,着五花八门的服饰,张扬个性, 究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部队前站着四个人,看样子是些首领。当帮自帮主以下 有渤、黄、东、南四海分舵,又分章鱼、箭鱼、巨鲨、巨鲸、海马、海龙、水母、 珊瑚八大堂,共应有十三名大小不同的首领。现下汉帮虽明有“海煞”雷喆独女雷 娇掌政,实际大权却尽在南海舵主蓝霹雳一人之手。想来其中必有雷娇与蓝霹雳了。 不过其中有一人,单只远观姿势动作,凭卓酒寒的眼力已然辨得极为清楚,不由脱 口而出道:“是他?” 冷香凝一怔,奇道:“是谁?” 卓酒寒看了看她,道:“是我一个……算故友吧。他姓水,是这世上唯一不会 半点武功却又绝非凡夫俗子的人。” 冷、尚、袁三人一怔,同时飞霞扑面,难以自抑。卓酒寒见了,心中大致也明 白了几分,只道:“这个人我还算了解,他总跟自己的敌人混在一起。我相信他是 我们这一边的。”他自背上抽出“沉碧”剑,又道:“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向下走 走,再凑近些,便可听到他们讲话。” 尚启雯忽拉住他恳求道:“卓少侠,那水公子是个好人,定然是被海盗们绑架 至此的,你得救救他!” 卓酒寒瞄了瞄她,鄙夷地笑了笑,摇摇头道:“你所托非人,我只救我自己。” 他身形既起,除了快迅,更是柔轻至圣,耀飞寒铓,竟尔笔直向空中射出,而后猛 扎下来,却半点声响也无,忽而疾骋,忽而蹇踬,大含宏宇,穷出极渺,差池间已 至山脚,距岸有六百步之遥,若换了别人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见眼前的四名着领装束的人,最高者竟是唯一的女子,身形挺拔颀长,双肩 不窄于一般男子,白洁干净的脸孔上似方施粉黛般浮起一丝天然健康的海上人独有 的红潮,浓眉大眼,沐在雄厚激壮的海风中显得格外飒爽英朗。她的衣饰并不似传 说中守着成堆宝山的海盗那般穿金披银,但细细瞧去,那深蓝衣衫紧贴而结实,又 不厚重,将美好的曲线一展无遗,如此干练劲装更是实用,故而没有半分起装饰作 用的纹章。但脖颈间的肤肌上却有着鲜红色的纹彩,这是东南海域居民的独特喜好。 最矮的竟不是水一方,而是一个近似侏儒的四十左右的汉子,声似鸦鸣,衣饰中有 几道蓝色的闪电,可见是所谓的天下第一聪明人蓝霹雳了。没料他如此貌不惊人。 水一方仍旧笑脸可鞠,充满自信与开朗,卓酒寒猛然想到,他们是多么地相似,世 上没有任何事情能令卓酒寒开心地笑,而同样没有任何事情能令水一方不能开心地 笑,这种相同也许又是他二人选择生存之路的最大差别。最后一人比那女子略矮些, 却仍算是个高个子,只是他纯黑色的衣饰中赫然绣着一个血红的掌印,正是“暗黑 杀旗”血影家族轩辕氏的标志! 卓酒寒几近粗暴地抓着胸口,竭力克制住自己如火山熔岩般几欲喷薄的巨大怒 气,仍低伏在那里,听他们说什么。那个血影家族之人──卓酒寒认得出是轩辕正 系的长子轩辕翔!轩辕一氏武艺单传,极重视血统纯正,自认为是黄帝之后,是以 “暗黑杀旗”号称天下第一杀手集团,事实上唯有轩辕氏正系、侧系共九名男女方 是真正的杀手刺客,其中仅有三名男子,而只有男子方得授予“血影神功”,自卓 绝之后,“暗黑杀旗”汲取前痛之训,再不传外来入赘之婿。故轩辕驰为当年轩辕 长恨最看重的孙辈,恃宠而骄纵,自以为背景强大,既不勤加习练来之不易的“血 影神功”,又不学祖传射“噬心鑽”之法,最终因狂妄自大而为卓酒寒所乘,饲机 杀掉。余下两个男子轩辕翔与末子轩辕游的武功如何,无人知晓。自卓酒寒懂事之 后,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轩辕家族所有人的画像,他凭此日夜记忆,加之仇恨心 极盛,可说永远也忘不掉。 那轩辕翔指着水一方喝道:“姓陆的!你他妈颠来倒去瞎三活四没一句真的, 别再卖弄那点儿娃娃伎俩了,到底宝藏是否埋在这个岛?” 卓酒寒一愕,随即笑了,暗忖道:“原来他自称姓陆,这倒有意思了。他姓陆, 看样子我也可以姓椅了。他定是因柳府之事为血影轩辕氏追杀。‘暗黑杀旗’猖狂 数十载,竟在一个半大小子身上失手了,岂能不怒?他抓住海盗们求宝的心理为痛 脚,令雷氏成了他的后盾,这个人真是太不简单了。……如此说来,汉帮也没得到 宝藏了?或是他们的先祖或前辈未将藏匿的地点传下来?” 水一方故作惊吓状,一蹦一跳地闪到雷娇身后,一吐舌头道:“雷姐儿,他真 不要脸!” 雷娇一怔,奇道:“他怎地不要脸了?” 水一方笑道:“当着年轻女子的面,怎可光着屁股?” 雷娇愈发奇了,扑哧一笑道:“他?光着屁股?我怎地没看出?” 水一方指着轩辕翔道:“他满嘴臭屁乱放,不是屁股难道还是脑袋么?” 雷娇格格地笑个不停。轩辕翔大怒,伸手抓来,雷娇侧身一挡,两股力道一撞, 雷娇退了好几步,但无什大恙,众海盗纷纷挺矛相向。雷娇冷冷道:“轩辕翔,这 不是在你的‘暗黑杀旗’,我汉帮海域,你敢撒野?”卓酒寒见此一估,便知此女 武功不弱,自己三个月前绝非其敌,轩辕翔亦不逊于宋师渊。 轩辕翔见她总是护着这小子,且汉帮势力极盛,舰船横行七海,无论如何也开 罪不得,便忍气吞声地道:“雷帮主,这小子油滑诡佞,你怎可轻信他的话?” 雷娇笑道:“我瞧着陆兄弟很是讨人喜欢,又很会说话……”水一方续道: “轩辕翔大侠你别冲动,雷帮主并未信你真的光屁股头朝下呀。” 轩辕翔几愈发作皆强行忍住,卓酒寒见了不禁极是好笑。雷娇敛起笑容,剑眉 一展,更显飒爽英姿,朗俏不凡,果是大帮之主风范,她缓缓道:“行了,陆远方, 玩笑开大了。你严肃回答我,此岛是否便是宝岛?” 水一方嬉笑道:“是啊,你的手下不是也给你飞……飞鹦鹉传书了吗?” 雷娇道:“那是另一回事,说明这岛有古怪。是吧,蓝叔叔?”她对一旁的蓝 霹雳极是尊敬,可看出实权集于谁手。而蓝霹雳只唔了一声,态度甚是张傲,雷娇 面上却无显任何不悦之色。卓酒寒暗忖,这蓝霹雳怕是并无传闻中那般聪慧绝顶, 而雷娇才反倒真是个巾帼枭雄。 雷娇转而道:“轩辕兄乃‘暗黑杀旗’中的重要人物,当年血影长恨公的面子, 我父亲都要给足,小女子岂敢有怠?陆远方,你若没有骗我,我保证这位轩辕兄不 会拿你如何。既在此岛,劳烦你道出具体方位。” 水一方耸耸肩道:“这岛能有多大嘛,你们来回搜巡一遍,土地爷也无处藏身。” 雷娇僵冷地笑着:“我要你说。” 水一方一拍脑袋,眼珠转得迅急,信口胡扯道:“忘……忘了,我那个什么, 我真忘了,……其实也不是全忘了,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等等……给我充裕的 时间,我保证肯定有想起来的那一天!让我们一起期待……” 话未讲完,雷娇突然闪电般出手,“啪”地一记重掌,将水一方掀翻在地。水 一方连吐几口淤血,方才镇定,但暂时仍无力立即爬起。这一击大出水一方本人及 卓酒寒的意外。林中听不见声音却能瞧见行为的景教众女更是惊诧怪奇。袁明丽恨 死了水一方,虽口中要杀他雪恨,心中仍是不忍,见此情景却不由一阵痛快,觉得 此子满嘴打滑被人教训也是应该的。尚、冷二人本见水一方与雷娇态度亲密,备感 嫉忿,但见雷娇突然毫不留情地一击,将水一方打伤,都不由心中狂跳。好在她们 平日熟研教义,方能忍住,否则被敌发现或是一时冲动下山,无论如何也是赢不了 的,只是好生难过,唯盼卓酒寒能适时出手,莫让水一方被杀。 卓酒寒见雷娇自出手至现下,除笑容隐现不定之外,面色基本不变,可见此女 心狠手毒,绝非善与之辈。雷娇续道:“陆远方,想活命的话就立即说出宝藏的所 在!我已经没有耐性了!” 蓝霹雳见水一方一脸惶然,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便扶起他,拉到 一旁,悄悄道:“姓陆的小子,你不用害怕。不告诉她也成,你跟我说啊。” 水一方微微一怔,悄声道:“你?……你又不是帮主。大家都得听帮主的吩咐。” 蓝霹雳轻蔑地笑了笑,回头望向那近百名海盗,而似乎与此同时,他们齐刷刷 地望向蓝霹雳,似乎心领神会。水一方嘴里说着孩子气极浓的傻话,心中暗自吃惊, 知此刻真正掌握自己的生杀予夺之人,正是眼前这形貌猥锁的老侏儒。 雷娇似是毫不在意蓝霹雳背着她说话的不敬,但这并不表示她猜不出其中的内 容,于是她缓缓地躲开蓝霹雳自以为威风凛凛的逼视,转而对水一方道:“小子, 我汉帮对待俘虏与奴隶的酷刑,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及。你若执意不肯叱露,咱们 就慢慢来,反正这岛又没长腿自己跑了,有的是时间。”她喝令手下道:“去,把 装鳄鱼的笼子抬出来!”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