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讳莫如深 那声音磔磔两声怪笑道:“好张狂的后生,敢这般和我老人家讲话的人,几十 年江湖上也未出一个。” 卓酒寒道:“我毕竟还年轻,不可像他们一样不屑和你这样讲话。” 那老者大笑道:“臭小子,还真来劲儿了,当心会吃苦头!” 卓酒寒轻笑道:“我会……吃……什么……”他讲话期间,周身烈气汇聚,凝 于右掌,待“苦头”这最后两字甫毕,已然一掌拍出。他耳力已臻化境,通过三次 听那老者讲话,判断此人似自己适才暗助水一方那般,将内力远于空中,环绕场内 尺丈之余,以迷惑对手,教其难知出处。那老者内功虽深,却仍不及卓酒寒,加之 卓酒寒修习罗公远所撰之心法,明聪之甚,三次便大致确认了武夷大殿门顶牌匾后 正是声源所在,他心计之深决不下成人,一面不动声色,一面蓄劲备击,好致那人 出其不意,猝难及防。 果然,但听“哎哟”一声,自匾后摔下一个人,连人带匾一同撞落进殿前的一 座大香鼎内,那鼎中正有数十根长香,立时烫得他如丧考妣般尖叫起来,周围数百 名各路弟子见他出了如此大丑,皆毫不客气地放肆狂笑起来,一时间笑振山峦,在 崖谷间冲荡甚久,绵延不绝。 卓酒寒这才移目瞧出,见他形貌清癯,如同竹杆般又瘦又长,几近枯萎,那人 受了如此奇耻,如何不羞恼之极,跳下鼎来喝道:“臭小子,老夫一生罕遇敌手, 不过是见你少年才俊,功夫不赖,起了爱惜之心,方未对你施以重手,你这小贼却 不识抬举,让我老人家这般……般……哼!来来来,咱们再比过,你若能在我手底 下走过……这个这个……五十招,我老人家即刻拜你为师,给你磕一千个响头!” 卓酒寒对此人的虚伪恶心之甚,只冷然道:“你何必胡吹大气?” 那老者尖声吼道:“我怎地胡吹大气了?臭小子敢瞧我不起?” 卓酒寒笑道:“你没胡吹大气,如何能说出五十招后给我磕头的话来?那时你 还有命么?” 老者怒极,叫道:“你你你!你好傲呀,你连我老人家的名字尚且还不知晓, 便敢如此相轻?” 卓酒寒正色道:“你这令人作呕的老东西,我念你还不算坏透,趁早给我滚罢!” 老者吼道:“你怎知我不坏?” 水一方解释道:“我哥言下之意,是说一个人若又笨又蠢,便绝对坏不到哪儿 去。” 两人一唱一和,那老者听得满面绯赤,须碴戟立,大喝一声道:“休逞口舌之 利,有没有本领,咱们拳脚下见真章!”言罢拔拳打来。 卓酒寒收回“沉碧”错掌一扣,岂料这随手挡格竟难承老者激怒一拳,忙再复 加力,老者见此亦不敢正缨其锋,侧身一让,方才避过。卓酒寒与他对拆一招,倒 真吃了一惊,讶然道:“好功夫。尽管功夫仍不及法螺高,可也算是罕有之敌。敢 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见他突然问得认真,不由得意起来,灰胡一翘一翘地道:“小伙子的武功 也不差呢,能正面迎老夫一掌,普天之下未见有二。老夫已未涉江湖三十多年啦。 并非随随便便与人交手的,你小子算是天之骄子,幸运之至哇!我老人家平生未收 一徒,只因标准太高,难觅合适人才。你小子资质尚佳,根底又很好,若上辈子修 来了福分能拜得我的门下,只怕不出一年,什么武术之王宁娶风,啊呸!都要给你 端屎端尿了,‘武林四极’,哼哼,也不用一柱香功夫便叫他们讨饶叫爹!”他似 突然想到羡仙遥也是“武林四极”之一,自觉失言,这才住口。 水一方见他如此地不要脸,吹得这般没边儿,真个是古今罕有的无耻,连笑也 笑不也来了。跟着在场所有人一齐发愣。 老者见众人皆是不悟,只道全为之震撼,更是骄纵恣狂,哑着嗓子大笑道: “怎么样?你们也甭妒忌,我只要这小子,你们这些个娃儿丫儿便是在此哭爹娘喊 祖宗,嗑上一万个响头,我老人家也是不理不睬。所以呀你们就别妄想了!”他转 向卓酒寒,大笑着续道:“徒儿啊,乖徒儿,是不是喜欢傻了?看清楚,这不是作 梦,老夫真的要收你入门呀!我知你心中千恩万谢,有十肚子的话要说,但我老人 家生性淡泊,恬利寡欲最蔑视的便是‘名利’二字,你也就不必跟我客套了!今日 我就授你一招便可击败宁娶风的古往今来天下无敌第一招!” 卓酒寒也不由奇了,缓声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如果是,我可以原谅你方 才说的每一个字。” 衍允突然合什道:“阿弥托拂,施主三十年未涉江湖,今日突现,未知所为何 事?” 水一方一怔,转而问衍允:“大师……这老疯子,你识得他?” 衍允意味深长地悠然瞧了那老者一眼,沉声道:“若是老衲尚未老眼昏花,施 主可是人称湖广仙翁的海无痕?” 那老者见他如此说,面色陡然一变,水一方便知衍允所言非虚。卓酒寒愕了愕, 霍然道:“湖广?海无痕?那湖广双煞海鸣、海辉是你什么人?” 海无痕几乎带着哭腔叫道:“那是老夫的两个宝贝儿子!若他们肯用心练习, 习得我两分绝学,要打垮你这臭后生也是不难!” 卓酒寒见他如此伤心之际,仍改不了夸大其辞的毛病,不禁苦笑。水一方极其 聪慧,疑问道:“那你怎么与羡仙遥相识?莫非……” 卓酒寒经他提醒,忆起当日在锦绣谷中之事,不由厉声道:“原来如此,你与 羡仙遥一早便就相识,是以你的两个儿子出现在绵绣谷,定然是羡仙遥教他们来的 罢?其他人恐怕亦是。原来唯有我要取‘沉碧’,其他人全是为了那把本在谷主彭 云峦手中,而后转托给游牧的‘紫影锋’!”他手一闪,自包裹中取出了那半截具 有钥匙用途的“惊绝斩”之锋。 水一方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明白你的武功如此之妙,已不次于衍允大 师,因何在江湖中极少有人提到你的名号?更奇你不亲自去锦绣谷取‘紫影锋’, 而是派你两个功力尚浅的儿子去,结果为彭云峦所制,我哥去的那天他们又被彭云 峦再度揍得落花流水。羡仙遥固守潭底‘沉碧’不可自毁诺誓,不便出水入谷去夺 彭云峦手中‘紫影锋’,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却不去。故而我推断,你有更 很重要的事,或者更确切而言你有自以为更重要的事,连两个儿子都不去理会了。” 海无痕一听,似乎极力挤眉弄眼想笑一下,可立时用哭腔大叫道:“小兄弟, 你讲得一点儿也不错呀!”他愈哭声音愈高,最后竟抱住法场中央最大的白幡,又 撕又扯地哭丧道:“那卓绝算什么呀!小露,你为何从不正眼瞧我一回?我在你心 中便是那般不堪吗?” 卓酒寒怒道:“你说什么?” 莫悠然也恼羞成怒,与众女弟子纷纷扬剑将他团团围住,喝斥道:“老不羞的 狗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敢跑到武夷山上来闹事,居然羞辱起我恩师来。我恩师尸 骨未寒,你便玷谤她名节,当真罪该万死!” 海无痕也不着恼,只哭道:“你这女娃懂得什么?你还未入得此门前,老夫的 脚味儿已满山遍野都是了!我老人家当初每年少说也要上武夷山二十次,可她这个 狠心的,居然连见也不肯见我……” 卓酒寒冷笑着道:“你老人家真是让人又怜悯又恶心。” 莫悠然愈听愈怒,只是见海无痕疯癫之中说得真切,又有些伤感,不由呆住。 海无痕哭道:“我自八岁始练武功,待十年后已侪身俊彦翘楚之列,为了她,我三 十岁武功大成之日,不敢透露姓名,生怕让江湖上那些烂了爹娘子孙根的碎嘴刁人 逮了空子说小露的坏话,败她名誉……可卓绝!……可恶啊可恶!这小子长了一副 讨女人欢喜的妖精脸,柔茹刚吐,明明无什气雅风度却偏偏要装扮得傲慢冷酷,偷 师偷了十多年,又卖身进血影轩辕氏家,不惜牺牲色相只为学取一门狗屁‘血影神 功’,他有什么好!……” 卓酒寒五陵霸气飞空,怒难抑制,身已闪至海无痕面前,正如久蛰龙,青天飞 霹雳,石破天惊逗秋雨,“啪啪啪”连击了他三个大耳掴子,海无痕正值怒时,也 还手相抗,他着实本领惊人,一运内力,竟一只手擎起方才自己摔落其中的那只大 鼎一足,扬手砸来。卓酒寒“沉碧”追电而弛,令剑气之势,立时便局势倒转,而 那鼎已给削得片片飞撒,如同切软豆腐般。卓酒寒此时全力投入,毫不客气,以他 现下的武功未必便不如边城雪,自是要较海无痕高明多了。 海无痕退后好几步,猿猱般粗长的大手一挡,连声道:“别打了!别妈打了! 我好恨……” 卓酒寒阴森森道:“你根本没必要如此痛恨卓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平生 只爱水绮一人,而不是你的什么小鹿小羊!” 海无痕的哭声咋停,奇道:“你又不是他,你又怎知?” 卓酒寒轻声道:“他是我父亲。水绮是我娘。” 海无痕大是诧然,续问道:“你是卓绝之子?……难怪我瞧你有些面熟……可 你,你的武功虽与你爹难分伯仲,但你使的却不是‘血影神功’!” 卓酒寒傲然道:“你适才有一句话说得倒也无错。什么狗屁‘血影神功’,我 才不屑去学!” 水一方思忖了半天,对衍允道:衍允大师,你的徒儿中,有个叫心望的么? 衍允一惊,颔首道:“不错,此人原是法相宗门下。少林虽为禅宗,但天下佛 门皆为一体,《楞严经》有云:”一丝不挂,竿木随身。‘人人无别,老衲便收留 了他。法相宗讲求若行修道,故而他也走过不少地方,能言善辨,非是与世无争之 性,老衲只当各有各的缘法,就着他在寺口为知客僧,待接外人。谁料他结交奸邪, 更暗拜三十年前便为本寺所逐的叛徒魔僧一难为师,习得一身被邪道曲解的’金刚 伏魔神通‘,实为孽徒,便将他逐出寺门,之后便不知去向。水施主知道此人?“ 水一方道:“我哥说他在锦绣谷也见过此人。” 衍允遂惊。卓酒寒不由跟着回忆了一下,又道:“不仅他们,‘火罗刹’江月 白使的是灼热的火云掌,当属火云门一宗。” 衍允愈发觉得不对头,道:“他本叫江明白,乃我俗家弟子袁冲之徒,只因结 交奸邪,滥伤无辜,被袁冲逐下火云峰,自此迹讯沓无。” 水一方不由点头道:“对,狄明凤、邵明玉、栾明杰、南明初……袁明丽,皆 是‘明’字辈,这般说来,果真是火云门弟子?” 卓酒寒亦觉得蹊跷,道:“云罗窟怪盗何其方、魅影韩兆灵皆是当年铁骑帮之 人,韩兆灵更是得独孤氏的真传,习得一身精妙轻功,连彭云密都全力而为方才追 得上他。” 衍允肃然道:“不错,是年独孤鸿傲有六大弟子,仇云、童仕流、何其方、韩 兆灵、屠叔衡、孙大业,后来随着独孤鸿傲一死皆离开了马鬃山。” 卓酒寒又道:“锦绣谷内九人,竟有六人是名门正派的弃徒,或马贼的弟子。 海无痕,这些人都听说过么?” 海无痕怔了怔,思忖半晌,答道:“他们尽是羡仙遥派去的。” 众人俱是震殛莫名。衍允浩叹道:“阿弥托佛!羡盟主召集这些个恶人,一同 送入锦绣谷去取‘紫影锋’,老衲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羡盟主位及‘武林四极’ 之一,武功武德皆是当世之冠,岂能做此等小人之事?” 海无痕为情敌卓绝之子所败,毕生至爱韩碧露与两个儿子尽皆死去,心中再无 掛念,也不想隐瞒什么,只道:“那羡仙遥,根本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口蜜腹 剑,笑里藏刀的千年老狐狸!” 卓酒寒一个激灵,沉声道:“你既知羡仙遥这么多内幕,便告诉我,水绮是否 为他所杀?独孤舞否为他所杀?” 海无痕沉吟良久,叹道:“也罢,我便说与你知。杀水绮与杀独孤舞的,其实 是同一个人。” 卓酒寒急道:“这我早已猜到,快说究是何人?” 海无痕道:“那便是西……”话音未落,突然一道幽蓝异光闪过,直射海无痕。 卓酒寒一惊,便要挡格,莫悠然不由叫道:“卓少侠住手!”卓酒寒正迟疑之间, 海无痕已悄然倒地,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尸臭。接着殿后密林中一片骚动,渐渐归 于无声。 卓酒寒亦不由动容道:“这是什么?” 莫悠然面色惨然道:“是……是‘化蛊红’!” 卓酒寒惊道:“‘化蛊红’?天下第一奇毒?你们……是谁干的?” 莫悠然惶恐道:“不,不是我们……‘化蛊红’本乃巫山派祖师慕风楚所创, 非是敝派独有之物。” 卓酒寒冷然道:“莫姑娘当真好心帮倒忙。我食过赤沙龙蜥之舌,万毒不侵, 区区‘化蛊红’,奈我何来?凶手已然灭口,又逃得远了,教我如何是好?” 水一方问道:“哥,适才这海老头儿遇袭之前,说什么?” 卓酒寒道:他说“那便是……” 水一方追道:“最后一个字呢?” 卓酒寒想了想道:“好像是西。可是‘西’字所指何意呢?武林中有人姓西或 是名西么?西门……?几十年没有姓西门的高手了。或是外号中有‘西’字?” 水一方却道:“不。他也许没说完。这个字的发音以‘西’为开头。” 卓酒寒恍然失色,叫道:“羡?羡仙遥?” 水一方皱着眉道:“不可如此草率地定论。完全可能姓谢,姓许,姓徐,姓冼, 姓薜……” 卓酒寒反问道:“那总不能是薜老六吧?他确是不会武功,况且已经死了。” 他扬剑便要划开尸首的肚腹,寻找造成致命伤的暗器。莫悠然忙劝道:“不可。卓 少侠你所不知,这‘化蛊红’之毒世上无以为偶,射入他体内立时毙命,我们若不 立将尸体扔入水中,待尸体一烂开,‘化蛊红’之气溢漫,在场之人怕是除了卓少 侠皆难逃一死。” 卓酒寒疑惑道:“是这样吗?”却不知莫悠然并未说谎,当日边城雪在神女峰 巅时,甘凌客着刁耆阳将杜长空抛入水牢,也并非似边城雪所言,为了凌辱,而是 怕毒气溢散,否则谷幽怜与刁耆阳一旦沾染,也必死无疑。莫悠然旋即借水一方的 干神蛛丝,将尸首抛入水窟之中。 卓酒寒冷冷对宋师渊道:“你还不走,等死么?” 宋师渊这才从惶恐中醒觉来,战战兢兢道:“在下来武夷山,还有一事便是通 知武夷派,四月初七,朝廷在长安城大慈恩寺内举行天下英雄大会,这是英雄帖。” 他颤颤将帖子递出,那帖有别于庐山改选掌门大会时之帖,金箔为底,敷有珠粉, 乃当今乾元帝肃宗亲笔御书。卓酒寒、水一方各拿闻一张。衍允乃少林主持,而少 林曾助太祖太宗帝剿灭王世充有功,早便第一个取得帖子。莫悠然也领了一张。 卓酒寒道:“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告辞了。”却见水一方呆立在水窟旁发愣, 不由奇怪,喊道:“一方,我们走吧!” 水一方“唔唔”地答应着,目光中却尽是怪异的神色。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