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旷古一役 边城雪立时暴怒起来,当下拔出紫剑“惊绝斩”吼道:“你想干什么?杀母仇 人就站在眼前,你不但无动于衷,反却出手相助,是何道理?难道那邪教教义令你 丧失了最起码的人间道义了么?” 卓酒寒冷冷道:“我不是不想报仇。可我实在不希望仇人是你。” 边城雪气急改坏地吼道:“你傻了?杀害你母亲的仇人是他!是羡仙遥!” 卓酒寒不以为然地掷给他一物。边城雪接过,见是一截剑锋,正好与“惊绝斩” 相匹配,正是“紫影锋”!卓酒寒缓缓拔出背上“沉碧”,道:“你的剑锋,我还 给你。你欠我的,也该还给我了。” 边城雪不由有些无奈,知说什么也无用了,他曾受尽委屈,与卓酒寒一样不喜 为自己开脱置辩,只动了动唇,轻声道:“能不能不打?” 卓酒寒道:“我也很希望能。但那个叫水绮的母亲……”他忽然仗剑一指天穹, 碧光映日而射,辉芒万丈,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暴吼道:“她在天上看着我呢!” 这一声披猖磔裂,威遏行云,霸者之气,溢满全场,令人间之主肃宗亦不由眉头轻 抖,心中颤然心寒。边城雪将“紫影锋”轻轻一扔,在地面发出打破沉寂的审判之 音。 众豪杰见这世上武功最强的二人,各执世上最利之神刃,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立时便要进行决战,都隐隐觉得,此定然是宿命的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 有人适才都领教了二人较艺时所牵带的巨大威力,纷纷向后退开,让出比原台场大 出近三倍的地方,此刻任谁也不愿像开始时上来凑热闹,以免被连累死于非命。皇 帝的御车亦向后退却了数十丈,肃宗此时已然面无人色,惶若死灰。 卓酒寒知自己仍未见得每一招都能与边城雪这战场老手持平,便兀自大喝一声, 脚下一挺同,人居然似被雷电送出,刹那间便已至边城雪面前,一剑递来。边城雪 不由大惊,有些后悔让他先行出手,但无暇多想,回剑相格。“惊绝斩”虽是“沉 碧”所斫断的,但那是三十年前宁娶风让着李十二娘而手下留情,故意以内劲自震 腕中紫剑,这才断裂,非是不如“沉碧”;且即便缺了一锋,但“惊绝斩”剑身较 宽,又较“沉碧”厚重得多,故而也不在兵刃上有失公平。两人一招一式俱是在场 所有人万难做出的动作姿势,几乎每一下皆是越出常规的奇异,每一下俱是明违习 武大忌大禁的怪招,但二人你来我往,远远望去,天间烈风滚滚,黄砂腾腾,剧响 永不止息,已有不少英雄因受不了这骇惊鬼神的巨音而昏厥过去,竟有人给吓得脑 中溢血,成了白痴,更有甚者当场气绝,生生激死还有人觉得眼前缭乱给华,如针 扎目,只得连忙闭上眼睛。仅余能勉强站定不受影响的数百人乃是这两万豪杰的顶 尖高手,却也看得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懂他们在用什么功夫。真是:“众美备具, 名实相当,赫赫巍巍,超今冠古,举世若能知所寓,超凡入圣弗为难。” 卓酒寒与边城雪体内的真气转至极旺,二人皆如同平地飞行一般,使的招式已 是尽其所学,肆意拈来,任欲恣纵之至。他们完全不需小心翼翼,因为谁也伤不了 对方,对方也绝对无法伤及自己。 独孤思贞识得卓酒寒,见二人相斗甚剧,知必有蹊跷内情,忙喊道:“边城雪! 卓酒寒!你们快些住手!” 边城雪一惊,又抬眼瞧了一下卓酒寒,卓酒寒立时收劲,二人转至安全处,这 才各自站定。边城雪笑道:“多谢了。”卓酒寒道:“我知你不会逃。我们迟早要 一决生死。” 边城雪道:“你打不过我,我也打不过你。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么?”他见 卓酒寒已然默许,便转而对独孤思贞喊道:“你要说什么?” 独孤思贞站到台上,对羡仙遥道:“羡盟主,我要问你四个问题,不知可否?” 羡仙遥见她有两个武功比自己为高的强者撑腰,只得道:“姑娘要问什么,就 只管问好啦。羡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独孤思贞一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啦。请问羡盟主,当日在葛逻禄之时,柳 因梦姑娘的软鞭是否为你所盗?” 羡仙遥一惊,又见边城雪正直逼视着他,而听到此话猛然惊觉的柳因梦也自林 立的刀枪剑戟中冷电般地射来质问的目光。羡仙遥不禁叹了口气,知事已至此,再 无回挽可能,便道:“不错!……是……是我干的。” 柳因梦一听,秀眉眦裂,叫道:“王八蛋!我决不放过你!” 独孤思贞得胜般一笑,又续问道:“第二个问题,葛逻禄王爷的妃子与儿子是 否是为你所杀?” 羡仙遥心下一沉,黯然道:“是……这也是我……” 边城雪愈发震怒,纂紧剑柄。独孤思贞点头道:“第三,葛逻禄大狱之中,你 是否假扮边城雪,杀尽狱卒,又要杀这位柳姑娘灭口?” 边城雪与柳因梦同时怒视着羡仙遥。羡仙遥此时便像一个糟老头儿,任何仙逸 飘然形象都荡然无存。他受不了这种逐层剥皮的方法刺激自己,索性大吼大叫道: “是的是的!这一切全是我干的!” 边城雪突然插道:“那第三个黑衣人,救走柳因梦的,是谁?” 羡仙遥却茫然无知。柳因梦突然叫道:“边城雪你这个笨蛋,要告诉你多少回, 那是我师父!” 卓酒寒与边城雪尽皆凛然。 独孤思贞肃然道:“最后一个问题,水绮是不是为你所杀?”卓酒寒的目光浑 浊起来。 大伙满以为羡仙遥会一力承认,但他却大出意料地抖动胡须,声嘶力竭地辩道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她!没有杀她啊!” 卓酒寒冷冷道:“方才你还说这一切都是你干的,这么快就想反悔?你杀了这 么多人,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完全不能减轻你的罪孽,你又何必不敢承 认呢?” 羡仙遥红着眼睛叫道:“不!绝对,绝对没有!没有——”他转向御林军与皇 家内廷侍卫,吼道:“快,快!快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小贼给我拿下!” 卓酒寒冷笑一声,方欲动手,却见人群中有数百青碧衣衫的男女拔剑相向,为 首的正是莫悠然,她脆声叫道:“谁敢对卓少侠无礼,便是与我武夷派上下三百弟 子为敌!” 羡仙遥不屑地笑道:“你武夷派乃巫山邪友,江西小族,也敢在天下英雄面前 撒野!” 便在此时,又有逾两千人将身上斗篷一甩,露出赤红色衣衫,上绣的白色十字, 正是景教教徒。为首之妇人已近中年,靥辅承权,瑰美无伦,只是目光中澄似秋水, 寒如玄冰。身后站着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冷香凝叫道:“哥!我们来助你了!” 卓酒寒没理会她,转而向冷月怒道:“冷月!你说,我母水绮与独孤舞是否皆 为你所杀?” 冷月笑了笑,颇为真诚地说道:“卓少侠,你是卓绝之子,又是我家香凝同异 父母的亲哥哥,还多次救我景教女弟子,此恩此德,我冷月绝非忘义之人,又怎能 反仇报于你?” 卓酒寒冷哼一声,也不答话,若非他这些个日子以来的种种奇历,断然不会有 如此忍定之力。 羡仙遥叫嚣道:“景教乃武林中的邪魔外道,杀人如麻,诡秘魅异,实为黑白 两道中人所不齿,也还敢于光天化日之下现身于天子面前?” 突然,景教后面又有四五千之众,将大氅展去,一袭蓝黑色的戎衣,一面“汉” 字在旗迎风抖起。为首者乃“海煞”雷喆,他身形魁伟硕健之甚,往那里一站,顾 盼之际利剪般势傲冲天。身侧一欣长少女喊道:“卓大哥,我们也来了!”正是雷 娇,身后数千海盗齐齐拔刀狂野之极地呜号。 未待肃宗、张良娣、李辅国及羡仙遥心神惶乱,汉帮海盗之后竟又有近二千人 的队伍,各举一面绣有奇异兽类的胡文大旗,但听小卒不断至肃宗、张良娣面前禀 报道:“启禀圣上,皇后娘娘,摩揭陀国护国大将军加洛旦率使团三百来天朝贡拜!” “天竺国师杜兰塔率五百使节来拜!”“极南骠国国师云奈率百人队朝贡!”“师 子国国师潘西纳率使团参我大唐!”“大食国丞相萨塔迪率大食使团晋见!”“新 罗国第一勇士全承俊率人来朝!” 但见那六名在已国拥有莫大权势的胡人在人群中喊道:“卓公子,咱们兄弟来 看你啦!”六人内功俱颇为深湛,齐齐喊出,如狮吼虎啸,撼山摇谷,远远送出。 张良娣不由大是惊惶,暗自道:“这小子究竟是何来路,一摇旗竟招来逾万朋友, 且在各国各海权倾一方,实在令人震殛。” 卓酒寒转向羡仙遥道:“你叫羡仙遥,真是再恰切不过。你羡慕神仙,但神仙 距你太遥远了,看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救得了你?” 突听一阵怪笑,一个身负麻袋的人落下,他相貌奇陋,翻鼻巨口,眼若针隙, 如一只大虾般又弯又细,但见他又哭又闹,疯了一般尖叫道:“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长安作案数十起,奸杀无数良家女子,今日又将盈公主糟踏了,你们还 是没有注意我!还是没人注意我!我要被人传颂!你们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你们吸 引天下的目光?” 卓酒寒及台下的游满春、彭采玉均是一怔,奇道:“毕锐?他还没死?” 边城雪冷冷道:“这不就是那淫贼的儿子么?哼……以往淡泊名利的人如今怎 地都摇身一变,让人不敢认了?”他明指毕锐,暗自是指羡仙遥,全场亦听得明明 白白。 毕锐“啪”地将袋子放下,用力一抖,里面竟滚出一团白花花的肉体,正是一 个赤祼女尸,周身鲜血淋漓,皮肉倒翻,惨象莫可名状,应和着毕锐怨天咒地镇魂 歌般的哭闹声中,整个大慈恩寺甚至整座长安城的天空中都似有一张骇然生怖的面 孔在狞视会场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肃宗一见女儿如此惨绝人寰,不由大叫一声,热泪滚淌,扑倒在地,此虽有折 皇家威尊,却也是人之常情,在场者只顾毛骨悚然,也没怎么注意到。张良娣见此, 一边捂住鼻子抑住呕吐,一边叫道:“这千刀万剐的疯子,御林军!立即斩决!” 她虽平素心辣手毒,却看不得眼前的残酷。 近百御林军齐齐铤矛而击,那毕锐身形虽长瘦,却闪避得极为糙拙,眼见那数 根长戈便要贯体而过,却见毕锐双手向前呈掌状一送,卓酒寒与边城雪皆不由冷笑 一声,见他毫无内功却还敢凌空虚发掌力,哪料那掌心赤如朱砂,隐隐放出一股异 气,那些距他最近的兵卒一声未吭,便已倒地,身后之人一阵骇怕,纷纷向后退却。 羡仙遥大叫道:“临阵脱逃者杀无赦!”他一掠而过,将退走的七八名兵卒齐 齐震飞,接着一指毕锐,吼道:“老夫前来会会你的毒功!” 边城雪冷笑道:“天下最无耻的人与天下最虚伪二人,要决斗了。” 卓酒寒看在眼里,悠然道:“他被赤沙龙晰咬了一口,体内产生异变,已然练 就了一身可与‘碧蝉断骨指’、‘化蛊红’并世而称的毒功。” 却听一声大喝:“大家都住手!”众英豪齐齐望来,竟是水一方,更奇的是他 并非站着,而是骑在一人身上,那人只着一整块灰色破毛布,似是以兽皮制成,披 头散发,面目狰狞,双眼邪出的莹碧之芒与那日雷喆在孤岛上一般,口中所露之齿 竟是尖锐如剑。他是景教中人,自幼在林中为豹抚养,专以生肉为食,后被冷月发 现,便收他为徒,经过数年教化,已能听懂简单的命令,初步有人的思想了。那日 震南山庄雷雨之夜,便是这豹奴将尚启雯救走的。水一方早对它熟悉,它对水一方 肯相助放走尚启雯心存感念,便驮他来此,翻树越枝,否则他要走到大慈恩寺,还 须一个时辰。 水一方跳下豹奴之背,亲切而又伤感地道:“毕锐,我的兄弟。” 毕锐一阵剧颤,目光中妒火大炽,转向他尖嘶叫道:“是你!水一方你这王八 蛋,狗娘养的伪君子!凭什么你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围着,她们这般淫贱自甘堕 落,你算什么东西?你哪点儿比我强?只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猪油嘴,你这好色之 徒!还假惺惺地叫我兄弟!我此些日子一直便在长安,我并不想奸杀那些女子……” 他的声音缓而转为柔和,与那张脸孔大相枘凿:“我只是到她房内求婚……不论她 是谁,只要她长得漂亮,又肯听我话,我会对她比对爹娘好上千万倍!我会将整个 世界的金山银山搬来给她,只要她愿意,愿听我讲我凄惨的一生,愿做我的妻子! 我会把所有的爱奉献给她……”他的声调开始阴沉起来:“可她们都怕我!都勉强 在听,生恐我对她们无礼……我一生的凄惨往事,我的可怜身世,足以感动天地, 可竟却感动不了她们!这群婊子……她们认为我长的丑,可长得丑是我的错吗?我 爹是个淫贼,天下第一淫贼,可我理解他,他正是因为生得丑陋才找不到女人,连 我娘也是他抢来的,否则这世上还有我么?哪像那卓绝同样是个大淫贼,却只因生 得白净而吸引了那么多美丽少女,他倒敢大义凛然地口口声声说我爹是淫贼,还杀 了我爹!” 卓酒寒听他辱及父亲,原是震怒,但前些日子见过海无痕,只觉与毕锐极相似。 但毕锐更过之甚。在场所有人,包括肃宗在内,都被毕锐疯疯癫癫的语无伦次吓得 目瞠舌挤,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人,无耻之极,疯狂之极,自私之极, 且又丑陋之极,他周身上下无论多博大的人也找寻不出半点人的优点。 毕锐继续狂叫道:“哼,不爱我!我又哭又闹又哀求,吮痈舐痔,再铁石心肠 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可这是个什么世道,她们仍旧不答应……所以我奸我杀!我 又奸又杀,先奸后杀!让你们不爱我,让你们不爱我!这世上凡是漂亮美貌的女子, 只要不爱我,全部都是贱货骚婢,统统都该死!……我奸杀了这么多女人,满以为 会像我爹当年那样名满天下,或是更早的独孤鸿傲那般震铄武林。可是!可是你们 这群人渣,你们却偏偏办了什么天下英雄大会,抢尽我的风头!现在谁也不理我了! 我要出名!看谁敢瞧不起我?看谁敢瞧不起我?” 水一方不由一阵恶心,道:“你当日不是说自己淡泊名利么?” 毕锐狂叫道:“谁像你这般无耻?世上每个人都热衷名利,又有谁似你这般直 接说出来?” 水一方叹道:“二弟,即使你做了这么多错事,犯下如此滔天的罪业,我帮是 帮不了你了,但哪怕你被正法后,我仍永远记住你是我的兄弟。” 毕锐之以鼻,将水一方最后一丝温暖的希冀打碎:“你滚你妈的祖宗十八代的 蛋吧!你不帮我,我还要你做兄弟有个鸟用!” 游满春不由怒道:“毕锐你无可救药了!” 卓酒寒、边城雪的目光又齐齐回到羡仙遥身上。水一方突然叫声:“我方才说 ‘住手’!”他跳上台来。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