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白骨深渊 边城雪大惊,当即下阪走丸,侧身避让,岂知那青影云谲波诡地一闪,竟尔掠 到他眼前,直似附骨之疽。边城雪定神看去,见那人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婆, 而若凝脂,风韵犹存,双目精光迥盛,英气逼人,只听她哈哈大笑,道:“巫山钟 灵毓秀,果非欺世盗名,确也出些人才。依我看,甘凌客,这小子的内功就未必比 你差。” 边诚雪心下奇怪,暗自寻思:“巫山派当以甘凌客为尊,这人怎地如此胆大, 敢直呼其名?遮莫是他母亲?” 甘凌客面色尴尬,抱拳行礼道:“不知师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二十年未见, 曷胜幸甚!未知师叔来此有何贵干?”边城雪更奇,原来这老太婆竟是巫山派的长 辈。 老太婆笑笑道:“嘿嘿,算了吧,左一句师叔右一句师叔,心里大概早把我骂 死了。老婆子我二十年前便已不是巫山派的人了,你我同是掌门,也不必拘泥旧礼。 老婆子有一心愿未了,定要在有生之年来神女绝顶看上一看,以免噬脐莫及,成终 天之恨。” 甘凌客隐隐有些不安,道:“不知师叔……不知韩掌门有什么心意?” 韩老太脸一板,道:“你装什么胡羊?慕老头儿要破‘碧蝉断骨指’,天下皆 知。我来瞧瞧你夫妇二人参悟得怎么样了。对啦,你那软玉温香的老婆呢?” 甘凌客吱唔着不愿回答。 原来这韩老太正是当年被慕风楚逐出白帝城的“蓝水母”韩碧露。她开创武夷 一派后,便处心积虑想要复仇,以雪当年逐出门户之耻。她将武夷派门中事务交由 爱徒武夷仙子莫悠然打点,暗中来到汇陵,在长江一带居无定所地呆了两年,并设 法找到甘净,传他“碧蝉断骨指”。她素知甘净生性风流自赏,终不免招致祸端, 藉此机会甘氏若敖鬼馁。而甘凌客必会将一身本领传给爱子,对身旁弟子定然藏私, 此举一石二鸟,可使巫山派长期一蹶不振。但见甘净已然身亡,甘凌客却仍不下山, 暗觉势头不对,为防甘凌客真的悟出慕风楚当年竭力想参透的境界,她便亲自上神 女峰以测虚实。 韩碧露见他吞吞吐吐,陡然想到班旁燕极度有可能躲在暗处伺机夹手联攻。韩 碧露虽一直苦练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但自问较之当年慕风楚,内力相去仍何止倍 蓰,而论到下毒或“碧蝉断骨指”之技只怕端的已青出于蓝。可“凌燕双绝”近年 在江湖上闯下好大的万儿,论外功内力,甘氏夫妇皆非她敌手。不过凌燕双剑一合 璧,威力陡增数倍,曾在长江一带震摄群雄,料想也不易应付。 韩碧露已然起疑,转身一把抓起边城雪。但觉他自然而然地运动相抗,登时身 体重若磐石,力坠千斤,知他内力委实惊人。她对甘凌客道:“你若不说实话,我 先杀了你徒儿。” 边城雪虽非巫山派弟子,但对甘凌客而言实是更为重要。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之 外,忙不迭道:“韩掌门,此人非我巫山弟子,乃是庐山剑派门下代掌门宋师渊遣 他上神女巅,邀我七届月初五去五老峰观摩改选掌门大典。” 韩碧露半信半疑道:“不错,游牧小子一走,庐山是该另择掌门了。七月初五 也快到了。”她转头问边城雪道:“是也不是?” 边城雪素来诚实,现下受制于人,只得避实就虚道:“不错,七月初五,敝派 正式改选掌门。” 韩碧露道:“你这小子,报了信还不快走,在这里作死么?” 甘凌客急道:“不能放他走!” 韩碧露奇道:“为何?” 甘凌客突然福至心灵,道:“他杀了我独子净儿。” 韩碧露见他面色惨白,实不似作伪,陡然间又想起一事,问道:“儿子死了, 当父亲的竟然不下山问个究竟,倒等这小子上来送命给你?当老婆子三岁娃娃吗?” 她长袖一抖,簌簌声中,一柄烂银毒龙钩已持在手中,像极度了水母的触手,钩头 分叉,既可夹住敌人兵刃,又有上下灵动打穴,钩尖碧油闪光,显然是喂了极厉害 的毒药。 甘凌客自小便对这位师叔又敬又畏,待她自立门户,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更是 颇为忌惮,此刻见她已亮兵刃,手中长剑竟微微发颤,道:“韩掌门,你既非敝派 门下,私上神女峰便已是犯了大忌,却又在峰顶颐指气使,岂非太不把甘某放在眼 里了?望韩掌门莫要以规为瑱,还是听我一劝,速速下山去罢。念你是一派之主, 我也不来与你为难。” 韩碧露见他敢对自己如此讲话,不怒反笑道:“二十年不见,你倒真长本事了, 居然教训起我来。若非慕风楚开山立派养你成人,令你有骥尾可附,你焉能有今天 的成就?老婆子不跟后生小子一般见识,亮兵刃罢!” 甘凌客道:“晚辈怎敢以下犯上!”话音甫落长剑已电光般划向韩碧露。韩碧 露长笑一声,钩身疾挡,转而挥出一招“相惊伯有”,这本是巫山剑法,然而蓝水 母创武夷派之后,反复思量斟酌,将招式的狠辣发挥到了极致,凌空下去,捷若御 风,钩似长蛇吐芯,人若龙跃于渊,只攻得甘凌客一身冷汗涔涔,迭遇险招。他成 名十八年来,皆是与妻子班劳燕双剑配合联手攻敌,极少单独出手。由于夫妻关系 甚密,彼此心意相通,剑术竟也默契非常,配合得纤毫不爽,若是“凌燕双绝”少 了一个,那便“一绝”也没有了。 边城雪虽恼恨甘凌客行事卑鄙,但毕竟自己失手杀了他亲生儿子,一直有愧于 心,况且适才他已给过杜长空解药,自己应当一言九鼎,留在神女峰任凭发落,纵 使现在是逃走的大好时机,他也不肯逃命。在来时途中他又听杜长空言道,武夷一 派乃巫山邪支,贻毒江湖,蓝水母声名狼藉,又起了相助甘凌客之意。 甘凌客怪吼连连,如同在长江之上与巨浪相搏,似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快到 了极处,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边城雪在一旁看得心旷神怡目不暇接, 不禁对甘凌客的剑法好生钦佩。韩碧露见他剑法凌厉却又防守严密,却也不敢托大, 当下使开长钩,舞得铮铮有声。甘凌客知她钩法厉害,不以剑尖与之相碰。 韩碧露号称“蓝水母”,不光用毒厉害,轻身功夫也如水母一般滑不溜手,在 半空本已无力可借,竟却能自身一扭,转换方向,钩首总不离甘凌客的剑锋。甘凌 客怕长剑脱手,不由处处小心,好在他应变奇速,每刺出一剑立即缩回守住门户。 韩碧露长钩侧击而来,甘凌客回剑一挡,韩碧露不等他缩回,左手反手钩出,甘凌 客惨叫一声,左肩关节被卸脱。韩碧露以长钩诱敌,甘凌客全力以赴防范之余,竟 没算到她的手也可作钩,而且灵动无比如狡兔之脱、尸蠖之屈,从几近不可想象的 位置勾来,手臂暴长,一击即中。 蓝水母退后数步,森然笑道:“不要再打了。” 甘凌客一惊,想起他全身是毒,这一勾必然带了奇毒。甘凌客大骇之下,长剑 划出,左肩齐齐被斩下,鲜血溅出,居然带有刺鼻气味,洒在树上,竟微有烧灼之 象。 甘凌客怒道:“这,这是化蛊红?” 蓝水母笑道:“正是,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先废你一条臂膀。但你要恢复功力, 只怕最快也得七八年。” 甘凌客知已栽入她手,忙按住肩部想要止血,若非及时砍掉肩膀,化蛊红顺着 血脉入心脏,即死无疑。他转过身向山洞跑去,否则时间一长,也是非死不可。 韩碧露哈哈大笑道:“你还想要用碧蝉吸毒么?我这化蛊红中特意研入了螳螂 尸粉,碧蝉闻了害怕,不会吸你毒的!老婆子连你这一步棋也算不到,那也枉称” 蓝水母“了。” 边城雪一怔,向甘凌客怒目而视,喝道:“你的化蛊红解药都是假的!” 甘凌客羞惭无比,涩然道:“不错,单有那两包寻常解药还不成。化蛊红只要 还有些许微质存于体内,都会导致心态失常,手足残废。须神女峰上的独产异物碧 蝉方能尽吸干净。碧蝉唯神女峰方有,若然这么随意便给了别人,我巫山派化蛊红 又怎能号称天下第一奇毒?” 边城雪见他死路一条,居然索性放赖,无耻到底,怒不可歇遏,道:“真是有 其父必有其子!甘掌门,你若不给我碧蝉,我便自下山去了。便是你不给我,我自 己也会觅到,下山交给杜老英雄,然后再上山领罪。” 蓝水母讪笑道:“傻小子怎地死脑筋,下山逃命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再上来? 只不过你小子知道太多事,老身也容不下你,见你这般敦厚,也真有些舍不得,你 就自杀罢。” 边城雪道:“前辈要晚辈自杀,除非应允晚辈一件事。” 蓝水母以为他在胡搅蛮缠拖延时间,便笑道:“说!” 边城雪正色道:“请前辈将碧蝉交给杜老英雄,并通知敝派,说我不能完成使 命了。” 蓝水母怔了怔道:“只是这些?” 边城雪道:“若前辈能言出必践,这些也足够了。” 蓝水母笑道:“好孩子,我应承你。”暗道:“这杜长空与我无怨无仇,白卖 他个人情倒也值得,但若告知庐山派,他们怎能善罢干休?岂非无端给自己招来麻 烦?这第二件事反正在也没规定时间,就等二十年后罢,要是老身还健在的话。嘿 嘿。” 甘凌客见边城雪就要自刎,心中颇有不甘,又不能让韩碧露知晓。边城雪偶然 瞥见甘凌客脸色,知他心意,便道:“甘掌门,想晚辈不能教你‘花须蝶芒手’了。” 韩碧露耸然动容,欺身上前,长袖卷动,已拂过长剑,喝道:“什么?‘花须 蝶芒手’?”心中一惊:“莫非是他有意如此,骗我饶他不死?谅这小子也没这机 灵。”她又望向甘凌客,见他神情窘迫颓然,知这并非双簧戏,当下佞笑道:“小 兄弟,你说什么?‘花须蝶芒手’乃乐仙羡大侠的绝技,是年羡大侠与巫山慕老鬼 齐名当世,便是仰仗这一惊世骇俗的点穴神技。访问五老二十年前齐逝五老峰,实 为武林一大憾事。不过‘花须蝶芒手’就此便成广陵绝响,世间再无传人。你又怎 么知晓?老太婆眼花耳聋,心却不傻,别想骗我!” 边城雪受她激将,忍不住道:“我便是知道,又怎样?” 韩碧露见他并不急于吐出,更信三分,道:“这样,你讲出来听听,是真是假 一试便知。” 边城雪再笨也不肯上当,道:“我不能说。” 韩碧露急道:“你有所不知,当年羡大侠与慕风楚在神女峰顶切磋武艺,我也 一旁观赏,的确不同凡响。现今故人已逝,心下好生难过,你练了出来给我看,就 好似看到羡大侠本人一样。” 边城雪有过如此历练,情知人心险恶,再也不会轻易相信,当下冷笑不答。 韩碧露见他面显嘲讽之色,心下大怒。虽然是信口胡诌,可纵观当今江湖,武 林四极度尽归黄土,自己已是老一辈资格最高的人物,除平生大敌孤星魔女独孤舞 外,何人再是敌手?自己开口一言,天下又有谁人敢不信,更莫说面带挪揄之色了。 韩碧露精于毒盅之术,惑人之法,讲话时巧用内力,说得格外柔和妩媚,自信听者 无可抗拒。但边城雪内力浑厚当属其次,其性本就平和,心无旁骛,又常听羡仙遥 在潭底石洞内奏琴,金徽玉轸,忘愁肠百结,铜琶铁板,破任情恣性,尽化去人间 烦恼之俗事,浑不受心魔侵扰,竟与韩碧露所料大相枘凿。 韩碧露揪住边城雪,潜运内力,威逼道:“你说是不说?” 边城雪感到身体如千虫啃噬疼痛难当,但他硬朗之极,叫道:“你杀了我罢!” 说罢身子一扭,摧动全身内力,竟挣脱韩碧露之手。韩碧露大惊,双掌齐运,扑面 直击。边城雪犟劲上来,也是双掌抵住,硬接了这一击。 韩碧露感到他的内力沉猛无比,当下一惊,转身掠开,论到轻功,以盗术闻名 天下的独孤氏为最高,独孤阀乃前朝贵族,自隋末门庭衰败,独孤氏便于乱世中以 盗贼为业,传下一套旷古烁今的绝代轻功。独孤舞已尽得祖上真传,自己虽不及她, 但凭自身招术怪异,自忖在十里之内仍可和她不分长短。 本来边城雪毕生功力之所聚掌气四面八方逼来,若不是蓝水母轻功卓绝,只怕 也要受重伤。饶是如此,韩碧露青色长袖已为掌风所迫,哗啦啦被扫下一大片。然 而蓝水母自八岁起练功,近五十载的功力非同寻常,加之手中隐含毒砂,边城雪痛 楚难当,长啸一声,脚下一滑,自崖边落入一处深谷。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