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暗黑杀旗 李泌果在望川楼痛饮。他近日与张良娣势成水火,圣上宠信张妃,自己屡柬皆 受其阻,心中大感恚忿,他乃江湖豪士,无拘无束,随即出宫觅一酒馆喝酒,也不 愿惊动百姓,故只是自酌自饮,从不包下酒馆。此时刚入初夏,酒馆生意及隆,常 有人饮到子时不归,酒馆也跟着很晚才打烊。 李泌想到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宫内李辅国、张良娣掌握实权,北方回纥眈眈 相向,安禄山反贼雄踞黄河一带,内忧外患,实令人心焦。他酒量本豪,却因太过 忧愁,十余杯后竟而微觉醺醉。 此时门外蓦地传来一声:“阿弥托佛,”只见一灰衣少年僧人,眉目隽秀,大 步跨进房门。放声道:“掌柜的,各位披着兽皮的贾人大爷和各位鞑子官老爷,施 舍小僧一口饭吧!”当时大唐皇室李氏乃西凉人后代,属北方突厥族系,他竟直称 “鞑子”,自是指常出入皇宫的李泌了。 在场之人无不大笑,李泌左右武士挺出便要拿他,李泌听此言也不动声色,只 是微微一笑,伸手止住,掏出两钱银子,道:“小和尚,拿了钱去吧。” 那小和尚便是水一方,道:“钱财身外之物,小僧只是要些东西,可做身内之 物的。” 李泌道:“那便过来坐吧,如若不嫌,便同在下一起吃。”一武士轻声道: “先生……”李泌摆手道:“不妨。”他刚想叫小二做碗素面,水一方却一屁股坐 了下来,拿过酒壶高高举起,酒如流泉涔涔流入口里,又撕了条鸭腿吃了起来。 李泌这才一愣,道:“小师父出家人……”他又觉自己不便管太多,便道: “小师父敢于破戒创新实在……可敬,这就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吧?” 那水一方道:“不是啊,我吃我的,关佛祖屁事?” 李泌愈奇了,道:“你不是和尚么?怎么不信佛祖,还骂他?” 水一方道:“我是和尚就得信佛祖?你还是大唐子民呢,你爱戴当今皇上么?” 他这一句足以诛九族,掌柜忙堵上耳朵道:“听不见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咦? 奇怪,我怎么突然聋了?”那李泌身旁七八名武士见主子并不动怒,也不好轻举妄 动,但皆面呈激愤之色。 李泌本来心情抑愤,此时豁然神驰,不由微笑道:“小师父果然脱俗之人,但 小师父既不信佛祖,去又因何出家?” 水一方假意长叹道:“唉,这原因有二,一是在下穷得要死,纵观天下行当, 唯有和尚和乞丐才可以吃白食,而做和尚更体面一点。二就是在下的相貌实在太过 俊雅,着实迷倒不少淫娃荡妇,倘若不当和尚,只怕难保处子之身了。” 饶是李泌性情素来冷傲,也不禁大笑起来,道:“小师父诙谐中说出人间至真 哲理,在下佩服得紧。在下李泌,小师父如何称呼?” 水一方道:“小僧法号‘不错’,寺里太闷,出来玩啦。” 李泌正色道:“小师父佛法深湛,聪明伶俐,不知修行于哪座宝刹,师承何人?” 水一方道:“小僧的宝刹呢,便是大慈恩寺,师父就是住持宝戒那个老古董, 幸亏他不出寺门,否则非给古董商捉去不可,一拍卖就是十两。” 李泌抚掌大笑不止,只觉烦恼尽释,好多年没有如此愉悦过。水一方这才细细 端详李泌,星冠云披,绿袍玉带,眉目如画,威风赫赫,谈笑之前顾盼犀利,轩轩 高举之概,实是一位夭矫不群的不世英杰。 李泌觉得此人甚是有趣,又道:“小师父的法号谓之‘不错’,何解?” 水一方道:“不错之意,便是即便大祸临头,满门不留,亦要强忍痛楚,只因 这世间强便是道,人上之人,永远无错。”言及此处,忽又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咬 牙切齿起来。 李泌方待举杯,酒未沾唇,略微一滞,遂觉话中有话,便令道:“你们都下去 吧。”左右得令,两旁散开。李泌道:“小师父,……这话怎么说?” 水一方道:“今日为我佛上香,福至心灵,意诚所至,乃求一签,是为大凶。 柳府有灭门之灾,闻说李大侠与柳奇将军交情甚密,还望助他化险为夷。随即递给 他信。” 李泌闻言讶然道:“小师父,你这消息自何处得来?” 水一方嬉皮笑脸道:“我佛。”见李泌不信,便意味深长地道:“出家人…… 不打诳语。” 李泌眉头微起,凝然道:“只是近来……朝中有奸人诬我串通郭子仪元帅,有 起兵谋反之心。此时再去柳府给无耻小人落了口实,参郭子仪元帅和李光弼元帅一 本,京师必将打乱,届时安贼未灭,我方先乱,只怕圣朝岌岌可危。我虽与柳将军 交好……却也不可因他一人而毁了江山社稷。” 水一方冷哼一声,道:“我还道李大侠是怎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原来这般重 名爱誉,畏首畏尾。” 李泌面色微沉,道:“你说什么?” 水一方厉声道:“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闲言碎语!一 生逝若流水,光阴荏苒,能交到几个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士为知己者死,搏它个痛 痛快快!也不枉活这一世!” 李泌神情大震,黯然不语。 水一方道:“有谒云:”如采妙藏真如性,一切浮尘诸幻相‘,何必在乎他人 如何看待? 柳家世代忠良,你为人知交,自当为其保住血脉。为朋友当两肋插刀,连街上 的乞丐都懂,你身为一代名士,却又怎能这般进退趋避,不讲道义?“ 李泌浩叹一声,道:“小师父所言极是。只是要灭柳府的是‘暗黑杀旗’,只 怕无人能躲得过。”水一方大怒,道:“原来你是这等人!怕这个怕那个,干脆一 头撞死干净!世上有何事不可能发生,事在人为,焉知柳府不能转危为安?”他将 僧帽一扔,抖出长发,大叫道: “老子也可能还俗了! ” 李泌神色忽变,先是微笑,接着狂笑不已,声动四壁,目光中意志蹇傲,阴灵 俊逸,水一方看得愣了。李泌笑道:“小兄弟讲得好!深得我心!只因李某觉得你 行为诡秘,身份可疑,以为你是奸人所派,欲引我就范,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之腹了,李某在此赔罪了。” 水一方顿愕,面色微微一红,道:“原来李大侠心思这般周密,果非常人能及, 小子狂妄,误会了先生,还望李大侠原谅。”李泌抓起剑,吩咐左右,道:“若非 如此燃眉之情,李泌当与小师父共谋一醉。事不宜迟,你等回去招集人手,我立时 随这位小师……小兄弟去柳府救人!” 柳府之内,灯火依旧彻夜通明。柳奇与众拳师士卒,正值焦虑难耐,猛地“砰 砰”两声烈响,两扇朱红大门已飞射入内,直插死四名家仆。大门板上写着:“千 金诞日,无以为敬,菲菲薄物,望请笑纳。”众人惊愕之际,门外已有一人大步踏 入,只见他一身干练玄衣,双目凛傲,顾盼生威,嘴上却笑容可掬,双手一抱拳道 :“柳老爷子,在下暗黑杀旗门下轩辕驰,特来取府上……现在还剩多少哩?哦对 了,五十八人性命。” 众人见他竟自报家门,大摇大摆地进来说要杀人,显是成竹在胸,一阵惊惑不 定之后,众武士挺矛便刺。轩辕驰冷笑一声,身形似魔如幻优哉游哉,驷犹不及。 几个起落窜插,所过之处,众武士皆岿然不动,但目如暴死之鱼狂凸在外,已然气 绝。 众拳师心下骇然,皆是狂吼连连,一时间大堂内劲风大作,也不知有多少拳气 掌风身轩辕驰身上招呼过来。轩辕驰却神情洒脱,毫不在意,左突右闪,同时挥手 拍出。柳奇知暗黑杀旗自创旗老祖轩辕长恨开山立派以来,传下一门极其诡辣的 “血影神功”,虽直至杀旗外婿娇客申屠无伤学成之后才将威力发挥到极致,但凡 习武者不论资质,只要练了此功,进步必为神速,只是日后想再入佳境较难而已。 适才看轩辕驰诡异之极的身法,显是已得此神功真传,否则以轩辕一姓之族又何以 称霸暗杀道三十余载?自己门下拳师只会看家护院,论武功也只比江湖上的中小镖 局武师强些罢了,对于轩辕驰又岂是一哂?眼见轩辕驰不疾不徐,已至自己眼前, 但身前身后的众拳师已然尽数被杀。 便在柳奇拔剑之时,柳因梦早已推开侍女,冲到大堂,高声喝道:“不许伤我 爹爹!” 轩辕驰一见,笑道:“柳大小姐果然是将门之后,那我便不伤他。”他右手似 慢又疾地一挥,激荡气流,竞已将柳奇长剑击偏数寸,那样子就似要自刎一般,道 :“你自杀罢。” 柳因梦见此,知对方的武功实胜己数倍,便是李泌当真赶到只怕也未必救得了 自己。转头喊道:“你出来干什么?滚回去!” 柳因梦道:“我不!他要杀你!我们死在一起!”轩辕驰阴恻恻地笑道:“好 感人的亲情,我若不姓轩辕,怕是真的不忍下手了。既是如此,你俩一同自尽吧。 或者柳将军更希望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上?” 忽闻门口一阵更阴的笑声,有人道:“或者轩辕小贼更希望死在自己亲生老爹 手上?那老爹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轩辕驰一阵恼怒,转首瞧去,只见水一方站 在门口,正叉着腰,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怒道:“你是谁?” 水一方道:“好不感人的亲情,我若不姓轩辕,怕是你真的要数典忘祖了!” 轩辕驰略一镇定,抑住恚气,冷冷道:“你说你是谁的亲生老爹?”怒气却更 盛,喝道:“过来!” 水一方道:“我不!你要杀我!要死你自己死好了!” 李泌笑着推开水一方,抱拳道:“轩辕兄,有礼了。” 轩辕驰冷然道:“你是何人?便是你要这黄口小儿来消遣于我?”言罢已然一 拳推出。 李泌一闻掌风,虎虎有力,知的是尽敌,忙错拳曲肘,前胸开合,一招“后羿 射日”,如汤沃雪,立时化开,顿时拳头虎口隐隐作疼,心下暗暗吃惊。那轩辕驰 更是心下诧异,见对方轻易破解自己八分力的攻势,急忙转攻为守,先凝住下盘, 上身陡然反转,兔起凫举,霆不暇发,一招“跳丸日月”直捣李泌面门,看似粗陋, 实是威力惊人。李泌何等武功,拉开双腿,疾走狂砂,借周身之重压将下来,轩辕 驰知他心意,略向后避,但登时才行察觉,这一拳无论如何都再递不到对方面前了。 一连两招,皆为对方收拾地芥般错开,游刃有余,见李泌身形奇伟,速度却迅 捷异常,濯濯其英,晔晔其光,同时不失沉稳雄浑,大度风致,如入无人之境,不 由飘开三步站定,喝道:“你是什么人?” 李泌笑道:“区区李泌,衡山弟子。” 轩辕驰动容道:“原来是你,怪不得如此好身手!哼……阉狗,竟不告诉我… …柳奇竟识得你,看来这次我独踩柳府忒地是托大了。” 李泌未必听清了他前面几句嘀咕什么,只道:“恩师一再嘱咐我,莫要和江湖 上的朋友结梁子,此番得遇轩辕兄,算是买我的衡山派一个小面子,如何?” 轩辕驰冷笑道:“区区衡山,何足挂齿,想我暗黑杀道,数以千众,横行天下, 便是马鬃山寨,景教和汉帮,也未必得眼中,今日即便胜不了你,我也决不能完不 成任务,况且……” 李泌一凛,巍然道:“况且什么?” 轩辕驰狂笑道:“况且今日你输定了!”语音未定,手中已暴射出暗红色的奇 迷光晕,李泌大惊,以毕生功力凝于全身,狂闪出去,但仍觉小腿一麻,已为暗器 射中,水一方大骇,忙奔过去扶住李泌,李泌身后众武士这才纷纷向前,轩辕驰不 再留情,一一毙于掌下。转身又一拳,正中柳奇印堂,柳因梦大哭道:“爹!”扑 在尸体上,几欲昏厥。 轩辕驰大笑道:“如何?”又不禁黯然道:“血影噬心鑽一出,天下无人能避, 你虽也中了,却未伤及要害,……我是瞄准射出的,况且距离这样近……阁下武功 当真是高强之极,我本以为柳府无人,便只携了一枚,且未喂毒,现下看来,太也 失策。不过即是如此,你也动弹不得,血影鑽以玄铁铸就,四面无角,只要扎进人 体,必会钻筋入髓。现下要杀你虽仍是不易,但已再也没有这般绝好的机会了。” 他转向水一方恶狠狠道:“我先杀他,再来好好收拾你和那小娘皮,好教你知晓侮 辱我是什么下场。”他知水一方半大孩子毫无武功根基,总也跑不了,便拾起一跟 长矛,小心地向李泌探去,而长矛极端却向外伸,距自己胸口颇远,仍怕李泌濒死 一击,内力倾泻于上致已死地。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