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魂牵氤氲 宋师渊侧目一睨,见是四川盐帮帮主姜禹冶,此人原是舟山渔家子弟,专以深 海采珠为业,下水取物最是拿手,自己一代成名侠客,总不能对他水底偷袭,况且 他早先声其武功不如自己。但宋师渊城府极深,当下道:“姜兄既有此雅意,宋某 愿与姜兄打个赌,瞧谁先取到‘沉碧’。” 姜禹冶道:“在下先行说明,只是下水取剑,若然在水中撕打较量,那在下可 没这份本事。” 宋师渊笑道:“你堂堂四川盐帮之主,分管天下三大盐仓之一,因何会对庐山 掌门一位如此好兴致?嘿嘿,不打便不打,但若姜兄以为”沉碧“似珍珠贝壳那般 容易拔出,只怕宋某就真要认赌服输了。” 姜禹冶究与胡翁不同,殊无不敬之意,肃然道:“请!”他一抖外袍,内中竟 也是水衣,只是色泽与宋师渊不同,看来是早有准备。 宋师渊见此,笑声道:“姜兄看来是志在必得了?恭敬不如从命,来此是客, 客人先请。” 姜禹冶轻轻自信笑笑,足下一蹬,身体在空中旋转出极优美的动作,“扑通” 一声坠入潭底,溅起的水花涂沫着苍朗雄秀的峻崖,带出阵阵频翻掠飞的悲啸鸟泣, 甚是瑰华丽。宋师渊武功虽高,却学不来他这一套身法,便用力拔起,高高跃下, 调屏内息,冲入潭中,松风如涛,水气清爽,但即便特地选在盛夏之时,碧水寒潭 中的阴冷萧艳之气仍令宋师渊生生打了个寒噤。姜禹冶内功不佳,水性却高明,只 是他也没有料到,潭中之水刺髓钻心,自己长年在长江一带,温高地炎,浑不似此 处竟尔有裂肌之痛。 宋师渊于水中睁开眼睛,选取方向,朝一处明朗石洞游去。姜禹冶鲤鱼纵身, 四肢大幅起落,赶超在宋师渊前面。虽是说好不在水中动武,但江湖险恶,人心鬼 蜮惟危,姜禹冶不得已,游戈几下便扭头去瞧,宋师渊却不疾不缓,实是为蓄足精 功,好拔出“沉碧”。姜禹冶见他在己身后几尺之远,又有重水相隔,便是神仙也 不能发功伤己,是以放心,竭奋毕生之力,终于游进洞中。 方欲细看,却为一身影着实吓了一跳。四周别有洞天,繁花簇锦,水青丰茂, 怪石嶙兀,却都未及一处巨石之间,正牢牢插着一柄通体碧绿,长未逾半尺的剑, 而剑柄旁却有一架红木古筝,古筝之侧,威坐着一个老人,须发纯银,肌肤乳凝, 丰神星眉,芳兰冲夷。见到他后,那老人似也微微一惊,道:“你是谁?不是本派 的人罢?” 姜禹冶知他是前辈侠辈侠隐,不敢有怠,只得道:“晚辈长江井盐帮姜禹冶, 不自量力,前来试取‘沉碧’。前辈……” 那老者轻轻道:“潭中没有天龙,只有老夫。姜先生要取‘沉碧’,试问为何?” 姜禹冶涩然道:“前辈难道不知,贵派前辈童天平曾立此规矩,凡取上‘沉碧 ’者便为庐山掌门么?晚辈只妄想登上掌门之座,从未有贪觊宝剑之心。” 此时,宋师渊已进入洞穴,与姜禹冶一样先兀自诧然一番,见到那老者,竟似 受雷殛,伏身拜倒道:师伯!羡师伯!弟子莫不是花了眼么?……您尚在人间…… 羡师伯……“ 那人正是羡仙遥,他见宋师渊,只是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早为人所败, 连这儿都到不了呢。” 宋师渊诚惶诚恐道:“弟子决不敢有负师伯的重望。” 姜禹冶听闻昌昔年“武林四极”之一的乐仙羡仙遥,忙不迭复礼道:“未识前 辈泰山,望恕不敬之罪。” 羡仙遥道:“没用的活就留在嘴里吧。你们要做掌门,得先拔出这柄‘沉碧’, 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姜禹治不由有些颓丧,走到巨岩旁侧,伸手抚着剑柄,沮然道:“难道这把剑 就这样难拔?”手中已运上内力,却觉有些异样,不由复而松撤。 羡仙遥在一边笑道:“拔倒不难,难的是你未必有空去拔。” 姜禹冶一愕,奇道:“为何?” 羡仙遥大袖一挥,坐到琴旁,中指无名指已各拈起一根弦。姜禹冶与宋师渊面 面相觑,已然明了,要拔出此剑,先得通过这位不世高人的阻挠。两人均知羡仙遥 名下无虚,武功登堂入室,可谓绝极,尤以琴乐为其毕生心血之所寄,轻轻一根弦 中运上极强内力,激弹而出,可伤人于无形,一时间二人皆踌躇不决。 羡仙遥笑道:“师渊,外人没这个勇气也就罢了,你身为本派弟子,竟也心怯 了么?胆小怕事之人,又怎能负起庐山一派的扛鼎之荷?” 宋师渊忆起聂灵哲曾欲弹的曲乐,判定必是羡仙遥所喜好的,于是决意先行进 攻,抖出佩剑,疾风刺向羡仙遥,观他年老枯瘦,且是自己师伯,半途似有几分犹 迟,羡仙遥何等目力,早已辨察,叫道:“来吧,不必留情!” 宋师渊吃了定心丸,挺剑便刺,羡仙遥不躲不倚,手指舞晃,激弹而射。宋师 渊只觉一股急流力道迅猛无俦地呼啸而来,破空之音大作,无暇多想,向外疾闪, 那气流直击洞外水中,裂帛之声不绝于耳。宋师渊愈加小心脚下灵点方位,决不在 一处呆耽太久,一时残影捷象,四下掠浮。羡仙遥又拈动弦。宋师渊听过聂灵哲的 曲奏,他记性、悟性皆是奇高,总能抢先一步,算准羡仙遥的下一步动向,并估算 每至重音时定有一次猛攻。果不其然,羡仙遥的弹射真为他避过多次,正值得意之 际,羡仙遥一声冷笑,曲风抖变,起初本似月白风清,水平天远,此时已然若雨落 秋塘,雹击夏荷,新莺出谷,乳雁归巢,曹溪潜流,娓娓轻言。宋师渊觉不尽受用, 又突感已中曲诱,刚待惊醒,那曲又如浪头珠溅,玉碎宫中,春波乍破,一转幽咽, 魂牵氤氲,无尽伤沉,那边姜禹冶早已抵受不住如此琴音,捂住双耳在地上辗转滚 动,痛楚不已。宋师渊只想避其锋锐,绕到背后,却闻琴音已大是高亢,情怀激涌, 繁弦急管,笙謦同音,玉楼赴召,便仿佛月色渗黯,巨飙顿作,湖水鼓浪,飞鱼腾 跃,冰山化融,临深履薄,风樯马阵,金戈齐鸣,千层狂澜决溃,万面磬鼓噪响, 轰然天地惊雷,风云为之逊色…… 宋师渊本以为自己是本派弟子,师伯会手下留情,怎料如此急攻之下,任谁亦 不能突破此关去取剑,姜禹冶却已悄然塞了些泥巴进耳,而后不动声响地在地面上 照滚不误,缓缓接近那巨岩。羡仙遥眼明手速,弦中蓄动,骤然暴出,姜禹冶只觉 胸口一疼,“膻中”已为点中,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宋师渊已再也受不了琴音之扰了,拉过长剑近须,便欲自决。突地琴乐陡止, 羡仙遥长叹一声,问道:“师渊,难道再无人能取这‘沉碧’了么?” 宋师渊脸色阵红阵白,连连道:“羡师伯……弟子愚钝,有负您老人家重望… …” 羡仙遥打断道:“我并没有指望过你,从来没有。昔年我和两位师兄、两位师 弟商宜,我们庐山欠人家太多,只盼他也有了后人,能来坐这庐山掌门之位,以弥 补……你师祖婆婆犯下的错过。” 宋师渊一阵讶谔之后,羞恼和恨嫉之意涌上喉头,面色瘟紫,起身便走。 羡仙遥喝道:“去哪儿?” 宋师渊头也不回地道:“羡师伯既早已有选,何必要弟子出演这场戏?弟子只 过是个摆设,有何面目再在庐山呆下去?” 羡仙遥亦觉太过不妥,疾然道:“师渊,你也不用灰心丧气,你拿了这柄‘沉 碧’剑,带这位姜先生上去罢。既然那人已然无后,你资质也算不错,便做了这掌 门罢。只是出去之后,莫要把我的事说出来。” 宋师渊见他似乎在施舍怜悯自己,愈转羞怒,冷笑道:“羡师伯既在人世,要 我这般无用之辈却又作甚?”又走到姜禹冶身旁,解了他的穴道,说:“你水里功 夫这么好,不如自己游上去罢?若嫌从这儿出去太丢脸,这水沿那边可通后山,悄 悄离开罢。”言罢提起自己的剑,游出洞去。 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吵嚷着要下去瞧瞧,但见宋师渊探头露出水面,庐山派 都是一阵欢呼。宋师渊尴尬异常,爬上岸来,众人却见他除了自身所佩宝剑以外, 并无他物,心下皆是奇惑。宋师渊见盐帮帮众群情填膺,便道:“盐帮众兄弟,姜 帮主托我捎个信儿,说他在后山等你们。”群雄一阵哄然大笑,盐帮弟子个个面上 无光,又羞又恨,默默地离开。 宋师渊颓然道:“宋某惭愧,有负众望。本派掌门已然有人可担。” 太行派前站起一俊朗青年,正是张谦,在迫害游牧时他便与宋师渊相识,只听 他道:“敢问宋大侠,是何人能超过宋大侠,揽取掌门之座?”群雄亦高声嚷道: “就是,谁呀?” 宋师渊又想到羡仙遥不允自己公开,面呈隐忧之色,道:“此乃敝派之秘,不 可外传。请众位英雄同道在此用过午膳,早早下山去罢。” 有人当下喊道:“说什么呢?大家伙儿说说,他庐山派这不是在耍咱们玩儿吗?” 众人群情激涌,纷纷说是。 宋师渊心慌意乱道:“即是如此,谁爱下去取剑便请自便!” 话音甫毕,已有各小派帮会的头目及各派好手二十多人纷纷跃起,要入潭抢剑, 唯有八大宗派未有人动。张谦方待起身,却又思忖道:“何不待得众人杀他个痛快, 我再上去坐收渔利?”当下又岿然入座。 霎时间众人斗在一起,沙尘滚翻,险恶异常。忽地只听一声暴响,水面似炸开 了一处大洞,旋风般震得潭浪粉溅,但见一素衣老者手持古琴,纤指飞舞,无形波 动,将近处七八人尽皆震出,群雄大惊莫名,其中有长白派鹿玄奇道长一眼识出, 大喊道:“羡仙遥?”此三字宛若晴空雷雳,全场数千人竟哑然无语,只顿须臾, 聂灵哲便拜道:“三师兄!”随即庐山派四百弟子齐齐跪下,拜道:“弟子参见羡 师伯(太师伯)!”心中僾见忾闻,感慨万分。 羡仙遥须发飘飘,风华酝藉,遥望而清风宛在,近观而光彩射目,傲然道: “如有哪位英雄,能在老夫琴下走满五十招,‘沉碧’自当任凭取出,掌门席座双 手奉送!” 众豪杰见他只拈弦发力,便将众人击倒,这份本事在场,哪怕纵观天下也未有 第二人及之。便是各大派掌门中武功较强的韩碧露、衍允及鹿玄奇亦不由恍然惊叹。 此时在座之人以“蓝水母”韩碧露武功为最高,但她生性阴狯,怕比己次之的衍允 等人占了便宜,当下亦不动声色,静观发展之势。 羡仙遥顿感失望,以为众人将自己之意误解为威胁搦战,又缓声道:“老夫决 不食言。”他又扫视了全场一番,众人皆不敢与他交目。他又道:“哪位英雄愿意 小试身手?衍允大师是得道高僧,又是少林住持,精研佛学,生性恬淡,自是不便 出手。武夷派韩掌门呢?你师兄慕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咱们也算平辈,何不一试?” 韩碧露知包括自己的在场众人皆只为能得庐山“沉碧”、“紫影锋”以及从未 面世的第三宝,对掌门之位并无兴趣,只是非掌门而不能有人得此三宝,当下冷哼 一声,不予回答。而身旁大弟子“武夷仙子”莫悠然盈盈起身,娇声道:“我师父 乃堂堂武夷一派之主,你庐山派掌门之位又不比我们大些,有什么好稀罕的?”众 人齐望过去,见她妙目流韵,风致嫣然,不由动容。然而大多数人都往更漂亮的袁 明丽那边瞧,而她坐在衍允大师身旁,由此可见衍允大师受到群雄仰望亦并非全是 他本人的魅力所至。而谷幽怜本实不逊于袁明丽,只是近目孤寂惟悴,常常哭泣, 面容有些微黄瘦孱。 众人皆慑于羡仙遥的不世奇功,不敢上去自敢其辱,教天下英雄看自己的笑话。 然而却闻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婉约动听,只见一妙龄少女黄纱舞逸,顷刻便至,清 丽秀雅,容色极美。虽未及袁明丽和谷幽怜,却有一种潇俗洒尘之气韵,真似极了 天上仙子。那女子在群雄愕然的神情中足尖拈落,飞鸿踏雪,如絮搦风,已然到了 崖端,众豪无不失色动容,光凭这一手轻身功夫,她的本领已决不在宋师渊之下。 羡仙遥爱才心重,一阵惊喜过后,又不禁为她是女子而叹息,只道:“姑娘是 来取‘沉碧’剑的么?” 那少女笑道:“那倒不是,小女子来此仅想问某人一个问题。”言罢她清了清 嗓子,扬声道:“哪位是祁连派的彭采玉?”此句一出,彭云峦、陆云农皆是惊讶 非常。 陆云农起身道:“敢问姑娘闺名?” 那少女笑道:“小女柳因梦。” 陆云农却实在想不起有哪位少年女侠叫这个名字,便又问道:“敢问柳姑娘师 承何派?” 柳因禁区道:“小女子久居华山,无门无派。这位先生是何人,怎地总来问我?” 陆云农道:“在下正是祁连派掌门陆云农。” 柳因梦毫不客气道:“我要找的是贵派的彭采玉,又不是你。贵派有这么个人 吧?” 陆云农心下恚忿,面上仍和笑道:“彭采玉确是我门中女弟子,未知姑娘找她” 柳因梦打断道:“让她出来。” 陆云农极为不悦,怫然道:“姑娘莫要太过火了。彭采玉是我派弟子,她出不 出来难道由你决定不成?她武功浅薄,故而老夫没有带她出来。” 柳因梦一听,五陵怒起,直视陆云农。陆云农毫不回讳他的目光,只倔傲道: “姑娘是受何人驱使,来找本派的麻烦?” 柳因梦自腰间解下一条乌金丝与干神蛛丝制成的软鞭,自顾自地道:“陆掌门 既说她不在此,即是说她在祁连山上了?” 陆云农冷笑数声,厉叱道:“我何必要说与你知?” 柳因梦骤然暴出软鞭,竟似水中黄鳝,迅灵轻逸,又柔到了极处。陆云农受此 突变袭虽是猝不及防,可毕竟乃一代宗师,反应奇捷,飞鸟惊蛇,向外疾拔。柳因 梦长鞭抖处,已然抵背扼喉,企令陆云农羝羊触蕃。陆云农陡然吃惊不小,使出八 成力道,拳脚如电,奔放险恶。柳因梦感到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饱含真力,自己 招术虽妙却无沉厚内功相佐,只得且暂跃出,以长鞭优势远处攻敌,婀娜如削弱柳, 耸拔若袅长松,婆娑而飞舞凤,宛转而起蟠龙,奇招难穷,其类多容,一时看得众 人目瞠舌挢。陆云农久攻不下,反受其迫,心中狂躁不已,招式一变,以柔对柔, 力若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浑然泻出,柳因梦知自己并非他对手,身形愈加飘幻,以 灵取优。一时间只见一黄一青两影重叠交错,鸾翔凤翥,惊鸿奋鹤,鲸鲵沂波,鲛 鳄冲道,实是一场美到极致的搏战。张谦心下骇然,知自己虽被称为当今武林侠士 中的翘楚之才,亦不能在大派掌门手底下走数十招仍丝毫不显败象。 蓦地一道疾气射出,柳因梦长鞭受力,向外挫出,陆云农见鞭走势怪异,也向 后飘回。但见羡仙遥斜指凝然道:“柳姑娘且住。你与陆掌门若有恩怨,请在庐山 外解决。” 柳因梦不敢在大家面前布鼓雷门,爽快道:“好啊!”转而对陆云农道:“老 陆,还有气儿罢,走罢?”群雄见柳因梦清纯美雅,武功又翩跹若仙,讲话却如此 戏谑大咧,不禁哄然大笑。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