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剑傲时宙 羡仙遥一颤,道:“你来此所为何事?” 那人道:“我手中这把剑告诉我,杀它的仇人,在潭底呆着。”他的每一句话 都诡异到了极点,全场皆是笼罩在这种无形的压抑之中。 羡仙遥几乎羞于用眼看他,只是浩叹一声,道:“孩子既然你是他的传人,这 庐山派的掌门之位,便由你来坐罢。”“ “不。”那人轻轻地笑着,充满了人们不可想象的神秘成分,“我的师父亲对 我说,他庐山派不是喜欢宝藏么?徒儿,你若取得宝藏,便带他们进去瞧瞧,又有 何不可?” 这一句令群雄心驰神惊,却又不敢追问,羡仙遥见这句话效应极大,便道: “这般说来,你已找到宝藏了?” 那人恢复沉冷,不再言语。此时东首突地站出一人,正是六盘山掌门水宗沛, 他笑嘻嘻地拱手道:“在下水宗沛,不敢请较小兄弟大名?” 那人冷冷道:“我叫宁娶风……!你聋了么?” 水宗沛笑容不减,道:“小兄弟……宁少侠你这话确是太悬了点儿,要让大家 相信这话,恐怕并非易事吧?” 宁娶风淡淡道:“你是要帮我出主意么?” 水宗沛笑道:“小兄弟果然够聪明又爽快。宁少侠不如留下一手,好较大伙宾 服。” 宁娶风指着瀑布中已被洗得洁白的倭人残躯断体,冰冷地反问道:“你看不见 这个么?又聋又瞎……你快死了吧?……” 水宗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凝下心神道:“适才有些太快,水某未曾看清。” 宁娶风道:“那你过来看,过来看就看清了。” 水宗沛反倒退了一步道:“水某虽武功不济,见识也陋,却还有自知之明,在 下这一点儿浅薄功夫又怎够宁少侠一试身手呢?” 宁娶风丝毫未表现出不耐烦,或任何明显的感情,只道:“那你说是谁?我时 间不多,是谁?”他环视全场,凡是与他交目之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错觉,似乎已 经为他所杀。 水宗沛方待要说是羡仙遥,这一手极其毒辣,他知此人势均力敌,一旦动上手, 以其武功如此境界必定两败俱伤,届时自己可取渔利得到“沉碧”。谁料羡仙遥察 颜之术甚是高明,已抢先一步道:“老夫是无论如何亦不能对宁少侠出手了。” 水宗沛心下一凛,暗度道:“你这老狐狸!”又赔着笑脸道:“譬如,譬如少 林派衍允大师,长白派鹿云奇道长,武夷派韩碧露老夫人,皆是当今武林的顶儿尖 儿,不如……”他的声音翟然顿住,只听宁娶风兀自笑了一阵,声音不大且极其自 然,却被猎猎风声传到寂静场内的每一个角落。 宁娶风的笑嘎然而止,森然道:“谁叫衍允?谁叫鹿玄奇?韩……韩什么?站 出来!” 这句话令群雄的心一度落入冰渊。衍允大师修养再好,亦不免动了凡气,起身 合什道:“我佛亦难免作狮子吼,宁少侠休要妄动无明。老衲谨代表少林一派,前 来讨教宁少侠的高招!” 宁娶风的手再一次攒紧,那柄“惊绝斩”似也极富灵性地放射出灿胜日华的紫 芒。 衍允步行缓行,已入中场,足代稳健沉浑,隆然有声,似乎千年古刹中的铜钟 洪鸣,绵延雄猛,众人皆是一凛,知他武功虽不及韩碧露、独孤舞,但内力之深, 实已达到至神入照的境界。衍允向宁娶风轻轻躬礼,道:“阿弥托佛,宁少侠方才 那雷霆一击,实是老衲望尘难追的绝艺,但少林派七百余载的威名却也不容你来玷 污。” 柳因梦冷冷笑道:“冲你出言无礼便叫玷污少林威名?衍允大师好大的面子哇。” 宁娶风向她瞥去一眼,柳因梦笑道:“小剑神,我买你赢,上啊!”宁娶风精 光四射的眸子中忽地渗入一种彻骨的痛恨之色,仿佛眼前这个美貌少女其实是个丑 陋不堪的怪物,其中充斥着的蔑视、不信任甚至恶心,都溢漫在他周遭浑钝的邪气 之中。 远处的谷幽怜却莫不其妙地全身剧震,她似乎看到了某些熟悉之极的东西,却 又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柳因梦因那倭人出言不逊,宁娶风出手将之杀了,心中 大快朵颐,是以希望他胜,加之性情本豪,又与狂士罗公远相处多月,耳濡目染, 极度厌恶那些拘束古拙的事物,故而对少林和尚并无好感。但适才宁娶风这一双眼, 正像罗公远所言:“见过地狱的眼,”甚至是他本就来自地狱,心中也是害怕。 衍允又道:“宁少侠武功虽已可执武林之牛耳,杀性却盛,鲁莽冲动,如以我 佛经……” 宁娶风硬生生打断道:“我要……动手了。” 衍允一凛,脚下立时扎稳。 宁娶风缓缓起剑,在空中划过弯月般的半个孤圆,那种凝重几似红日初升,磅 礴恢宏。他直视衍允问道:“你……你准备好了么?” 衍允自居武林长尊耆辈,不屑先行动手,便道:“宁少侠先请进招罢。” 宁娶风脚下动开步伐,却并非持剑跃进刺击劈斫,而是如常人走路一般,一步 步向衍允走去。衍允不由大是惊奇,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中,有“金刚伏魔神通”, 此动极是难练,可凭对方出招及身形特点,选择回击的方法,在自己练成之前,少 林曾出过叛徒一难,法相宗平辈中心宗辈又出心望,皆是“金刚伏魔神通”的好手。 此时他本拟先自宁娶风的剑法中瞧出路数,而后再行攻击。怎料宁娶风的起势竟是 如是诡异,一时一代大师得道高僧竟也有些慌惑之意,然而他何等佛学修为,这些 杂念仅只一带而过,随即神定气闲,手中攥紧那根伏魔宝杖,凝力待发。 宁娶风已至身旁一逾一丈,蓦地狂吼一声一剑斩下。这彻天撼地的悲啸夹在具 有强烈沉重感与锋锐质感的剑带起的御风中。天地都为之颤栗。衍允不料他上来便 是如此的一击,自己若不以周身内力相抗,想绝难自保,当下身向后移,一根伏魔 镔铁杖舞得滴水难漏,密不泄风。他本身内力极其厚重,可比韩碧露之流,此进以 气御杖,产生一般强劲有力的环流,嗤嗤有声。宁娶风的剑已然撞下,衍允料他极 有可能突然偏势变招,否则这样一击的结果必是以“惊绝斩”之利当截断伏魔杖, 而自己的浑猛内力则源源急泻,“惊绝斩”倒飞出去,宁娶风虎口震裂甚至整条右 臂骨骼尽碎,按宁娶风适才露出的那手掷剑功夫,他的招式虽属骇人,但很可能全 凭侥幸的巧势及剑自身的锋利,就其年龄而言,再怎样厉害内力也是不如自己的, 同时武功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会选择生死硬碰,而不寻巧变招?可宁娶风这一剑已 半尺之近仍不改势,便是达摩老祖重生也救不了了。衍允又怒又惊,狠狠地迎上去。 竟无任何人想象的一声巨响,那伏魔杖已似豆腐般被轻易地削成两段,直至落 地,才发动沉重音响。宁娶风持剑之手微颤刹那,便自不动,而衍允的右手虎口已 渗出血渍。群雄见此,惊诧与悚惧之意更无可名状,衍允更是奇大于惧,自己六岁 如练,浸纯正少林阳刚内力五十余载,可说除羡遥外再无一人比之更为深湛,而眼 前这少年自身形、口音来辨都不到弱冠之年,内力却竟似永远无法耗尽一般,难道 他的前生是一位武术圣人,这份内功是自前世带来的?衍允虽五蕴皆空,却仍有些 不服,道:“宁施言,你这剑太过锋锐了……” 宁娶风竟点头道:“你要空手比试?” 衍允道:“正是。”他自忖有少林“金刚不坏体”神功一护身,首先对方不能 伤了自己,而自己亦可有暇找寻对方的破绽与疏漏之处,再行攻伐,即便除不去这 业障,也可教他受重伤。 宁娶风道:“我若赢了大师,少林派及其余八宗是否跟我去西域寻宝?” 衍允刚怕他不答应,便要出言相激,以其少年人的性子,武功又至此境,决无 不狂不傲之理,怎料他竟忽这般问,沉吟半响,道:“老衲只是少林一派主持,其 余八宗老衲无能为力,但老衲可以保证,如若宁少侠得胜,老衲定会率少林派西域。” 宁娶风道:“如此便好,大师进招罢。” 衍允的护体神功在进攻时便全无效力,又见对攻势极尽凌厉,恐一上来自己反 落下风,一时犹豫不决。宁娶风见此,道:“那我先动手了。” 衍允未待“请”字出口,宁娶风已然身影飘出,正是“形飘云物外,影中鬼神 惊”,几近毫发无憾,残像化作千信万个,片片狂舞飞散,无论场内群豪自各种角 度去看,皆无法看清究竟真人在何处。韩碧露起初本以为这少年是边城雪,又觉性 情与其大是不同,可见他一动手,只觉便是当年慕风楚亦未遑如是,比边城雪自是 高明多了,而此时更是惊诧得无以复加,昔年她与铁骑帮女帮主独孤舞交过手,对 她可与良驹同行半日的轻身功夫佩服之极,但此时眼前这少年的身法,只怕连金钱 豹也给他追上了。羡仙遥本拟宁娶风的弟子纵然不凡,也难再抵其当年境界,然而 此番看来,他再有不到十年,便可与宁娶风本人难分轩轾。 衍允习研佛法半百余载,定力修为可臻化界,大概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惶恐。 “金刚不坏体”神功其实原理与一般铁布衫横练功夫大同小异,皆是预先已知对方 要攻击自己的部位,方可凝气推功化解,否则人体乃血肉制成,又怎能抵御铜铁兵 刃之利?此时宁娶风体内的诡异内功已然转旺,越行越急,每行一步,膨胀之极的 真气便泻出一分,衍允只觉周遭充盈了这种刺鼻邪异的浑诡气息,大声喊道:“宁 少侠,你轻功再高,只一味逃可胜不了!” 宁娶风猛地残像转实,竟与衍允近得可怕。衍允再也未及多想,运起“金刚伏 魔神通”,双掌推出,向前厉送,这一击可谓有排江倒海,摇山震岳之势,便是羡 仙遥陡遇此击,不闪不迎的话亦要轻者重伤,重者丧命。那宁娶风居然似泥鳅一般, 在两掌所释出的宽猛洪流之中云诡波谲地屈侧,竟顺利地滑过,右脚自空中翻了一 大圈,不偏不倚地落地。衍允虽惊,但早已想到自己这一击未必能伤他,灰心之余, 道:“宁施主,依你轻功,只要往后无限制地避躲,老衲便永远也伤不了你。我俩 的比武,直至现下连手都未碰过。” 宁娶风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指了指四周,道:“这四棵柳树为四角, 算是界限,我若有越出界限半步之举,便把头砍下来给你当木鱼敲。” 衍允一愣,反问道:“哪四棵?”在宁娶风身前身后确共有四棵柳树,但总共 不及两丈见方,想要跳支舞都困难,却又如何能比武?这般安排,确是极不利于轻 功高的人,可在此狭小之处比武,便只能直打直踢,成了无规则的蛮力较量。衍允 见他说得决绝,恐有必胜把握,但又想到自己的伏魔神通可在近处发挥最强威力, 这般相距,定可看清对方来路,护体神功当可保住自己要害。忖及此处,便道: “好!老衲就跟你打这个赌!” 宁娶风向后退了退,道:“开始吧!” 衍允扎稳下盘,双掌气流盈沛,于周身各穴激荡奔回,其势颇为壮观,宁娶风 瘦瘦的身躯在此奇风之下似有摇摇欲坠之感。但见衍允不再废话,先行踏出一步, 立实之后,另一脚使的是普通少林长拳中的“斗转参横”,却足有千斤力道直压下 来,后又暗含“伏虎拳”中的“虎尾春冰”。此等拳法乃少林入室弟子所学的基本 功夫,虽少林上下人人皆会,但用者内力不同,威力自也迥异,在此狭隘之处,扎 实稳健的实在拳法最是有效,平素可凭高妙轻功或身法闪避,此刻却实难行,真给 扫上一记断然命不保矣。少林众弟子平日只跟随师兄习练此些拳法,作为住持非高 深武功而不亲授,此刻见住持将这套再寻常不过的拳法施得这般了得,不由齐声喝 采起来。 宁娶风两臂抖开,迎面一拳,衍允见这一拳的来势并非要击向自己的腿,心下 一惊,方待拔起身子,那一拳已然送到。“砰砰”两声烈响,宁娶风的左肩衣衫哗 啦啦尽数扫去,已然中招,骨裂之声入耳,而衍允被这一拳打得门牙掉了七八颗, 鼻子歪向一边,血糊了一脸。众人一阵震愕之后又是大哗,他们哪是在比武,仿似 两头绝望中的巨兽在以死相搏。 宁娶风脚下未顿,狂吼如魔,又冲了上去。衍允亦高啸起来。二人均潜运无上 内力,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然而宁娶风的声音如他本人那般倔强,时时压住衍允 的如来狮吼功。两人轰轰殴击在一起,尽不躲闪。宁娶风身上空门大露,被数度点 中穴道,衍允却觉每触及他的身体都为一般厉傲穹苍的狂力硬生生顶回。而自己的 胸腹连连中拳中脚,仿似一个市井之徒被无赖般的殴打痛揍了一顿那般。衍允几近 接受不了,自己要求他放下神兵,又要他不许施展轻功,却还被他打成这样,如若 没有这些个苛刻的条件自己早就输得一败涂地,根本再没脸见人了。他的金刚伏魔 神道几经转运,却总被压制在宁娶风的拳脚之下。 衍允退出一步,叫道:“等一下!” 宁娶风硬生生顿住,问道:“干什么?” 衍允奇怪而悚恐地问道:“你……你肩骨已碎,你难道不知?” 宁娶风点点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衍允愈发骇然道:“你……你不痛么?” 宁娶风扭曲地笑了笑,阴恻恻地道:“我经常骨折。时间长了便好了。” 衍允颤声道:“你……这是,是什么武功?你如此雄厚的内力,难道平日便是 这样跟人动手的么?” 宁娶风一字一顿道:“跟人动手用的才是武功。我住得很远,在极北苦寒之地, 与虎狼搏斗,什么招式也用不上。方才我跟你动手,是我平日与熊打架久了,形成 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当时……”他的话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我跟它面对面……它 先动了手,它打我一下,我打它一下,总共……它拍了我六掌,我打了它六拳,最 后一拳才把它打倒。我本不想杀它,只想大家扯平……可我饿,好饿啊……我待它 倒地后跳过去,把它的喉管咬了好久才咬断……”众人听到他这番自言自语,顿觉 自己的血液都凝成了冰渣。 衍允周身剧栗,他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承受巨熊六下开石裂岩的重掌而不 死,人的生存之欲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大的魔障吗?他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 你难道还会咬我?” 宁娶风道:“为了活下去,我会做任何事。”因为衍允并未认输,他脚下一蹬, 身子再次暴起,胸腔鼓胀,狂鸣如嘶。由于他数次运力吼叫,已然将场内不少内力 较差者震昏震伤,阴山派的某个弟子竟吓得心脏停跳,溅血而死。 衍允将毕生功力聚汇一处,便要使出“金刚伏魔神通”中的“舍身求法”,决 意拼个玉石俱焚。这一击少林历时七百余载,仅有慧能一人使过,可见此时乃是决 定少林甚至整个武林存亡的绝要关头。怎料宁娶风竟先行一步,使出同样是“金刚 伏魔神通”中的“渡人渡已”,极妙至毫巅绝顶,将其化了开去。衍允一惊,以为 宁娶风悟性甚高,但此武功乃达摩祖师亲创,隔几百年方有一人演示实用,若起码 不事先瞧过一遍,如何能未卜先知,抢在前面?衍允只道事有凑巧,回手一式“裁 云镂月”,宁娶风立回一式“采光剖璞”,接下来衍允连使“昂昂之鹤”、“百八 烦恼”、“生公说法”,宁娶风逐回“泛泛之凫”、“顽石点头”一一化解。衍允 怒极惊极,退开三步,厉声道:“你不是说从不跟人动手吗?你跟那业障一难是何 关系?”他知对方武功高出一难太多,绝不会是师徒关系,然而能会得“金刚伏魔 神通”者,除了一难与已入锦绣谷安分度日的法相宗叛僧心望,更还有谁? 宁娶风淡淡一笑,反问道:“一难还算个人么?” 衍允一听他的口气,立时疑惑道:“那你这套‘伏魔神通’,不是他教的?… …他现下在何处?” 宁娶风道:“这个就不好讲了……估计现在该在你的佛家所言‘轮回之道’中 的畜生界罢?” 衍允一凛,奇道:“他死了?你亲眼看见了?他是怎么死的?” 宁娶风道:“我杀的。”这话若开始讲,众人亦未必信,想那魔僧一难何等武 功,绝不在衍允之下,但此刻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杀得了他的,就只能是眼前这个 魔鬼了。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