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要对我说谎 “‘吼派’是怎样完的?”莫悲欢正在问着樊苦修。 “是‘惊雷堂’那班恶贼,还有陈点!”樊苦修一面痛哭流涕,一面讲起了事 情的经过。 ——当然是一个经过他加工润色,删减篡改过了的“经过”。 按照他的讲述,当雷泣率众来袭的时候,是“忘恩负义、利欲熏心”的陈点 “无耻”地突施暗算,致使晁断喝身受重伤。而花流水虽然格毙了突然倒戈的花落 花,却也中了“落英”之毒,无力再战。师捷则是力战雷鹏不敌,落败身死。 最后还是受了重伤的晁断喝拼死挡住一众敌人,自己也“舍生忘死、奋不顾身” 地拼力搏杀,方才带着毒发倒地的花流水逃了出来。 可惜晁断喝却因伤重力竭,终于为雷泣所杀。 说到这里,他已是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甚至还捶胸顿足地做出一副痛恨自己无能不肖,忍辱独活的模样。 其悲痛的程度,足以让别人相信他刚死了老爹。 他的“演技”实在已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算是当时最红的戏子,号称“大师”的梅南方来演这一段,也不可能比他更 逼真了。 人生如戏。 每个人既是观众,又是演员。 在不同的时间场合,要扮演不同的角色。 既然接触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便免不了要说些真真假假、各色各样的话。 不这么做,在现实中就生存不下去。 所以高尚的人常遭诋毁,耿直的人多受排挤,老实的人总是被欺负。 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做戏。 樊苦修这一次表演的格外卖力。 他不能不小心些,因为面前这个喜怒皆不形之于色的家伙确实是个极其厉害的 角色。 在他和莫悲欢约定接头的“不可白食”酒楼附近,至少埋伏了二十名以上“惊 雷堂”中最擅长匿伏跟踪的高手。 可是等两人见了面,莫悲欢带着他左拐右转,七兜八绕了几圈之后,那些尾随 的“惊雷堂”探子们即全都不见了踪影。 根据“惊雷堂”搜集到的资料,莫悲欢从未在这附近出现过。 也就是说,他从未来过这里。 而今莫悲欢竟如此熟悉城中的路,这着实让樊苦修大大吃了一惊。 未进城,先探听熟悉了城中的地形,且居然能掌握到这种程度,这个人的头脑, 只怕比他的武功更加令人畏惧。 莫悲欢静静地听完他声泪俱下的讲述,又耐心地等着他擦净了鼻涕,抹干了眼 泪,才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很诚恳地对他说:“不要对我说谎。” 象是一种劝诫,又仿佛只是一种个人说话的习惯。 就如有些人开口总是“我觉得”,话尾总要加上“你说呢”一样。 可是却使心中有鬼的樊苦修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是手抖,他的手很自然地垂在身侧。 也不是腿抖,他依然站的笔直。 是心,心在颤抖。 抖得似乎随时都可能会从他的口腔中跳出来,喷出来,吐出来。 这感觉难受极了。 可是无论再怎么难受,他也绝不能在莫悲欢的面前表现出来。 只能强忍着那种五脏六腑都错位颠倒,随着胃液反涌上来的感觉讪讪地说着: “莫兄说笑了。” 然后赶快把话题引开:“花流水花兄至今余毒未消,突围时又着了雷泣一指, 这几日正在驱毒疗伤,我带莫兄去探望他吧。” 莫悲欢点点头,随着樊苦修向前行去。 这时的四平城内,尽是残砖断瓦,废墟焦砾。 经历了“大清洗”的大街上,尸骸遍地,满目疮痍。 一个老妇抱着一具不足周岁的婴孩尸身,坐在一堆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的碎 片上,哭天抢地:“他才八个月大呀,那群天杀的,畜生啊……” 一对中年夫妇神色木然地跪在一所几乎给烧的精光的大宅门前,呆滞地看着紧 抱在怀中的,写着“百年老号,悬壶济世堂”的金字牌匾。 偶有些衣衫不整,满身血污的年青女子从街上走过,她们披头散发,忽笑忽泪, 嘴里反复地念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 两人一路所见,皆如此类。 樊苦修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惊雷堂’简直丧尽天良,我就是拼了这 条命,也誓要跟他们周旋到底!” 然后他偷偷地望向莫悲欢。 莫悲欢神色如常,不嗔不怒,也并不回应他的话。 樊苦修突然没来由的感觉到冷,就好象被人扒光了全身的衣服,淋了一身的冷 水后又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冰窖。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舌头也象是结了冰一样发不出一句话来。 甚至连全身的精气骨血都似在瞬间被完全冻结。 直到莫悲欢已转过了前面的街角,拉下他足有十数步之遥,他才感到热力又重 回自己身上。 刚刚莫悲欢身上那一股冷冽的杀意刺得他有一种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活动了一下还略有些僵硬的四肢,快步跟 了上去。 两人在已是一片狼籍的城内穿行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来到了城西一座偏僻而又 破败的院落。 围墙半倒,大门处的漆皮多半已剥落,屋顶上的瓦片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樊苦修停下脚步,向莫悲欢道:“到了,就是这里。” 然后一面率先向屋内走去,一面说着:“这院子虽说破了点,倒是个极僻静的 所在,附近没有商铺人家。也幸好如此,才躲过了前日的‘大清洗’。” 屋内空空荡荡,举目所及,只有角落里那一张孤零零的木床。 一人侧卧于床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全身松散绵软得象一碗散发着馊味的 粥。 樊苦修趋向床前,轻声叫道:“花兄,好些了么?‘天道盟’的莫悲欢莫兄来 了。”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艰难地微微抬了抬身子,嘴唇开合,似是要说些什么。 他一张嘴,却是“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黑色的血,象是被泼翻的墨汁。 莫悲欢运指如风,连点花流水身上四处大穴,扶着他重新躺倒下去。 他转过身问樊苦修:“花流水中的,就是‘落英’之毒么?” 樊苦修点头道:“不错,这种毒的毒力异常刚猛霸道,若非花流水本身也是花 家的使毒解毒高手,早已熬不到现在了。” 他满面悔恨:“花落花那婊子,原来早就与雷泣勾搭在一起,亏得我们还拿她 当自己人,想不到却是引狼入室,还累我师傅丢了性命。” 他面不改色,口沫横飞地大骂花落花是如何如何淫荡无耻、阴险毒辣,语言之 恶毒,便是那些市井出身的泼皮无赖,只怕也要自叹不如。 他已完全入了戏,达到了“忘我”之境。 ——几乎已忘记了他自己才是那个出卖恩师、出卖朋友、出卖兄弟、出卖良心 的丧心病狂的混蛋。 他这样诋毁花落花,除了是“剧情”需要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 他是在泄愤。 江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也曾追求过花落花,甚至连花流水都不知道。 为了获取美人芳心,他可谓使尽了一切手段。 可是花落花对他的态度,却一直和对待一坨狗屎没什么分别。 这件事让他一直怀恨在心,念念不忘地要报复。 可惜论武功,他远不是花落花的对手;论实力,便是有十个“吼派”,也还及 不上花家的一半。 花落花死后,樊苦修迫不及待地要走了她的尸身。 没有人问他要一个死人干什么用,就连雷泣也不敢问。 因为生怕得到的答案会让人恶心得吃不下饭去。 -------- 万卷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