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路 初二,癸未,子命互禄。 大吉,宜婚嫁。 黎明,铅云低沉。 昨日的艳阳已消失无踪,寒风刺骨,天空中,有雪粒落下,宛如情人凝结了的 眼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虽然很小,但开始下,就不会停下来。 秋羽裳一个人走在风雪里,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她脸上。 她的脸苍白得就像远山的冰雪,她的手中紧紧握着剑。 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坚定而沉稳,只要她开始走,就绝不会停下来。 雪越下越大,道路越来越崎岖。 道路尽头,就是刈鹿帮! 屋外风雪漫天,屋里却仍温暖如春。 韦开独自坐在屋子里,却不能被这种温暖感染,他的手指冰冷。听着雪花扑打 在窗棂上,窗外传来一片喜庆喧闹的声音。他的心却冷冷的,一片迷惘,所有的欢 乐都与他恍如隔世。 整整一夜,他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说一句话,他 心里的苦水已经浸进骨子里,连吐都吐不出来。 柯一梦轻轻走了进来,他却浑然不觉。 柯一梦轻轻咳了一声,说:“你究竟在想什么?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难道 还没有想通?” “我有什么可想,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一个人穷其一生去做一件事,现在终于成功了,还能等什么?” “你现在离成功还太远了,不应该就这么颓废。” 韦开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就已经觉得很痛苦了,不知道等到所谓成功的那 一天,我到底还剩下什么?” “古来英雄多寂寞。你想做英雄,就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寂寞。” “英雄?这就是英雄的代价?” “人生一世,南柯一梦,身在梦中,就乐趣无穷,但如果说穿了,梦醒了,就 没有生趣了。” “莫非我的梦已经醒了?” “做人最好不要太清醒,越清醒,就会越痛苦。” 韦开笑了,笑容说不出的苦涩,“那岂非是自欺欺人!” “不,这叫难得糊涂。”他叹息了一声,轻轻走了出去,寒风卷着雪花吹了进 来,他没有关门。 韦开站了起来,似乎是想把门掩上,风吹在他脸上,冰冷的雪花扑上他的面颊, 溶化了,刺骨的寒意令他有一种冲动——他不想再萎缩在这里,他要走出去。 他不能逃避,他已经无路可逃。 他的一生不能就萎缩在这个地方。 但是,出去是完成他的成婚大典,还是…… 他没有想,只是凭着一种冲动,冲了出去。 风雪迎面扑打在他身上,他不觉得冷。 外面一片披红挂绿,衬着漫天的白雪,分外的刺眼。几个垂髻侍女相互说笑着, 正捧着吉服款款而来,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 见到韦开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个脸上有两个酒窝的侍女娇笑着说:“韦少爷, 这么急就出来了,时辰还没有到呢,吉服可才送过来呀。” 另一个也笑了,“咱们韦少爷等这一天不知有多久了,又怎么会不急?” 韦开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从她们身边一阵风般冲了过去。 侍女们惊呼着闪在一边,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刚冲过回廊,忽然听见一人冷冷喝道:“你要去哪里?” 他停住脚步,就看见林笑风。他的心底顿时一片冰凉,仿佛沉到了湖底。 林笑风目光如刀,冷冷地盯着他,他从未见过林笑风的目光如此严厉,不由低 下了头。 “回去,换上吉服,应该到前厅去招呼贺礼的宾客了。”林笑风冷冷说,他的 语气不容置否,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他知道,韦开从来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但这一次,韦开没有动。 林笑风皱了皱眉,“你应该清楚,你没有别的选择。” 韦开低着头,仍然没有动。 林笑风加重了语气,“你再这样执迷不悟,我可以给你一切,也能让你一无所 有。” 韦开霍然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可怕,却迎着林笑风的目光,一字字说:“我一 定要去。”他说得很绝决,没有一点可转变的余地。 林笑风的瞳孔渐渐收缩,盯着他,半晌,语气柔和了一些,“你真的以为凭你 们几个人能是诸葛擎天的对手?” “无论怎样,我一定要去。” “去送死?” “就算去送死,也要去。” 林笑风看着他的眼神,叹了口气,“这样吧,我让柯一梦去,你可以放心和祖 儿成亲了吧。” “不,我一定要亲自去。” “岂有此理!今天是你和祖儿成亲的日子,外面全是宾客,你走了,有没有替 祖儿想过?”林笑风终于勃然大怒。 韦开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我知道对不起她,但我不能再等,再等就来不及了。” 林笑风看着他,他也看出了韦开心里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绝对不是装出来 的。 真正的痛苦本就不是可以装得出来的。 他突然很后悔,也许,从一开始,让韦开去接近秋羽裳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但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你想清楚,今天你敢从这里走出去,无论是生还是死,都再不是风云帮的人 了。” 韦开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想得很清楚,绝不会后悔。” 林笑风冷笑一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 定。” “我知道,但如果我不做,我现在就会后悔。” 林笑风的声音更冷,“可你也应该知道,我苦心策划了十年,十年的心血,绝 不会让你毁于一旦。” “除非我死了,否则,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 林笑风的瞳孔针刺般收缩,他的手指已触到冰冷的飞刀,他盯着韦开,“你以 为我不会杀你?” 韦开没有动,轻轻闭上眼睛,“我知道你会,我的命本就是你的,你随时都可 以拿走。” 林笑风大怒,握着飞刀的手却在颤抖。 十几年来,他对韦开悉心调教,亲如己出,四寸长的飞刀在他手中,仿佛重如 千斤。但韦开的背叛却令他震怒,眼看着一切成功在即,却毁在韦开手上,令他何 等痛心。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十年,人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 他咬了咬牙,飞刀几乎已脱手而出,突然,一个声音说:“让他走!” 韦开转过头,就看见林祖儿。 她一身吉服,却是满脸泪水,她是不是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 韦开心里一颤,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成何体统,还不赶快回去。”林笑风厉声说。 林祖儿泪流满面,看着林笑风,“爹爹,让他走吧!” 听到这句话,韦开的心似乎也开始滴血,他所有的勇气和决心都在一瞬间粉碎。 他宁可面对林笑风的飞刀,也不愿意看见林祖儿的眼泪。 林祖儿流着眼泪,声音却比韦开更坚决:“他如果不去,我也不会嫁给他,我 要的男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韦开说不出话,双眼突然也被泪水朦胧。 林笑风怒不可遏,“祖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就算他这一去,就可能回不来了,但他无论生死,都能顶天立地, 问心无愧。”她扬起头,抹去腮边的泪水,“他爱不爱我都不要紧,但我一定要知 道,我爱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她抬起头,看着林笑风,“如果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林笑风的脸色也苍白起来,林祖儿说出了这句,无疑证明了她的决心,他的飞 刀再快,又怎能对着自己唯一的女儿? “你明不明白,今天让他走了,他永远也不再是你的人了?” 林祖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她看着韦开, 目光说不出的绝望和凄凉,“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你,可是,我…… 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 她泣不成声,“我不想看着我爱的男人痛苦终生,不然,我会比你更痛苦。我 只希望,你辜负了我,不要再辜负秋羽裳,女人只有一颗心,伤了她的心,她会痛 苦一世。” 韦开的眼泪终于也流了下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流泪。 看着女儿满面泪痕,伤心欲绝,林笑风进退维谷,心里也隐隐作痛。他早年丧 妻,满腔爱怜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他又怎能眼看着女儿痛苦终生? 他相信,韦开对林祖儿也是有感情的,不然,他就不会觉得痛苦。 他长长叹了口气,说:“韦开,你我师徒一场,十几年来,为师对你也算仁至 义尽了,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 他冷冷看着韦开,他在等待——他知道,女人的眼泪就是征服男人最犀利的武 器,他也知道,这已是他最后的赌注。 韦开徬徨了。 如果林祖儿求他留下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但她让他走,他脚下却像有 千斤,连一步也迈不出去。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抉择,他究竟应该何 去何从? 风雪连天,狂风呼啸。 路的尽头就是刈鹿帮高大的庄院。 青黑的庄院就像一头蜷伏在雪地里的怪兽,沉寂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秋羽裳慢慢走了过去,一直走到漆黑的大门前。 大门上方一块巨大的匾额,‘刈鹿帮’三个大字鲜红欲滴。 它上面是不是凝满了鲜血? 她凝视良久,终于,一步步走上石阶。 漆黑的大门虚掩着,看不见一个人,她伸出手,推开了大门。 门沉重而缓慢地打开,四周却是一片死寂,只有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一步步走了进来,就看见血。 鲜红的血凝固在雪白的大地上,触目惊心。 这里没有活人,只有死尸,一具具尸体重叠在血迹上,向庄院深处延伸进去。 她沿着这些尸体向前走——最危险、最艰难的一役,雁心月已经帮她挡过去了! 穿过宽阔的庭院,雄伟的大堂,再走过一条回廊,穿过一片松林,地上的尸体 也越来越少,看来,敢挡在雁心月面前的人也越来越少。 辉煌的庄院在这里结束,眼前是一片荒芜的院落,杂草丛生,带着一种说不出 的阴森凄凉,连吹过来的风雪,都仿佛来自地狱,而不是天堂。 萧中玉的尸体倒卧在积雪的石阶上,鲜血已凝固。 他的咽喉已被洞穿,脸上却带着种诡异恶毒的笑容,他手中有剑,金光闪闪的 长剑。 剑尖上,有鲜血凝固——这血,莫非是雁心月的? 秋羽裳没有想,缓缓从他身边走过去,迈上石阶。 屋子里点着几百盏长明灯,阴测测的灯光,看来宛如闪烁的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都有一个骷髅。 盒子前,供奉着灵位,每个灵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 她的心突然抽紧。 她想起欧阳山岳的话:要想证实一个人确实是死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刈下他的 头。 刈鹿帮刈的不是鹿,而是人! 他们刈下这些人的头颅,不是为了证实他们真的是死了,而是一种炫耀和骄傲。 这一个个头颅,是诸葛擎天的战利品,他把它们留在这里,就可以随时欣赏他 的战绩。 但他为他们设下灵位,是不是害怕杀孽太重,要超渡他们的亡灵? 诸葛擎天一生杀人无算,原来也会害怕? 她缓缓走过去,一排排名字从她眼底滑过去,终于一个名字跃然眼前:秋楚客! 她跪了下去。 她深深地叩拜,虔诚地祈祷,这一天,她的父亲已经等了十年。 她相信父亲的灵魂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她,也会保祐着她,这里,所有的冤魂都 会保祐她,赐给她力量。 她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神圣的力量,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这力量将支持着她,走完这段最后的、最艰难的路程。 曲折的甬道,阴冷、潮湿、神秘。 甬道的尽头,只有一扇沉重的铁门。 门口,站立着一个人,一个死人。 他的头颅已被一剑劈成两半,但他还没有倒下去,他手上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鱼 鳞紫金刀撑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也许,他至死也不相信,雁心月的剑能削开他的头颅。 秋羽裳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那扇铁门竟是用一尺厚的钢板做成,重逾千斤,但她并不担心怎么打开它。 门根本就没有锁,还有一条缝隙。 门里静寂无声。 门外鲜血未干,雁心月是不是就在里面? 经过连番恶战,他那柄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剑是否还能斩断诸葛擎天的头颅? 或者,他已毒气攻心,力竭而亡? 门里为什么悄然无声? 他是生?还是死? 诸葛擎天也许正刈下他的头颅,然后,静静等待她的到来。 又或者,他根本不在铁门之后,他难道会这样等待他们来复仇? 还是,诸葛擎天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扇门,不知隐藏了多少难以预知的危险,秋羽裳却什么也没有想。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也没有欣喜。 她心如止水,她的心境完全空灵清澈。 ——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 她已超越了武学的巅峰,她已无往不胜。 她缓缓伸出手,只要推开这扇门,一切问题都会得到答案。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等一下。” 她回过头,就看见韦开明亮的双眸。 这双眸子像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又像黑夜里最闪亮的明星。 “你怎么会来?”她忍不住问。 韦开凝视着她,缓缓说:“我……也许就是为你而来!” (完)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