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雪的再次出现是期盼之外的事,但不在意料之外。 从黄家出来后红姑一直让车马慢行,二姑娘疑心她在未定前程之外是否还有另 一层用意,不过自己早已决定只做随臣而不问政,因此红姑不说,她也不问。迨深 雪狙至马前,二姑娘始明白红姑是要将某些事情做个了结,只是世上的事若一厢情 愿便能办成就不会有眼下这许多恩怨,二姑娘疑心这两个女人之间的麻烦也不是当 面聊聊就能解的。 深雪的出场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劈头就是向马车车厢一刀刺来,赶马车夫吓得 骨碌碌滚下前辕钻入路边乱蒿,车帘又是被刺出大洞一个,二姑娘一声叹息还未出 口,红姑已抽回格架的钢刀反击出去,耳边听得叮叮咣咣一阵金刃相交的脆响,再 清静下来,红姑已用刀刃将深雪压服在地上。 二姑娘不慌不忙把车帘扎起,只等着看这场二女争怨的戏往下该怎么演。拳脚 上的胜负,是还没动手就已明白分出,功夫越练才越精,深雪的确是和人打了十年 架,也打出了点名堂,可那和红姑的认真修练到底是两码事,时间是看得见的,同 样是十年,用在哪里一眼就能瞧出来,二姑娘眼不拙。只是今儿这戏码只怕不是用 拳脚就能演完,凡天下女人们为了男人而争的事儿,又有谁见过只用抓挠踢打就互 让一步各不相欠的?说到底都是这尘世里的几个俗人,遇上这种俗事儿,也脱不了 这纠缠不清的俗规矩。 红姑再怎么不计细嫌遇上个讲理不通的深雪也无计可施,说到能忍能让的美德, 红姑有,说到不理会无妄猜忌的大度,红姑也有,要说到不与病残计较的仁慈,红 姑更是不缺,把这些好处都备齐了也用尽了还没有效果,那可真有点棘手,所以把 深雪压服在地之后,她也只能问上一句:“到底你是为何认定沈公子的下落与我有 关呢?” 车马道上的尘土沾满深雪半跪在地的膝头,弄脏了她的衣服。二姑娘侧身坐在 车中,细细打量出去,看见深雪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除了贴地的那一块儿,上 上下下的衣裳十分整洁,没有豁口更无一点污渍,头发用同样干净的帕子包起来, 经一番打斗仍一丝不乱,虽不见得抹过发油,但露出的鬓头发色洁净,显见新近洗 过。 若不是有人伺候着,就是深雪的神智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清醒。 二姑娘猜想后面的理由可能更接近真实。 “你逼沈公子和你拜堂,他说了只是去和你讲清楚的,可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定是你杀了他!”深雪从下往上的瞪着红姑,那凶狠目光中的戾气倒还没脱疯人 的味道,“你这个卑鄙的女人!装做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还让人把我弄得什么都不 记得,让我找他整整十年!就算食你肉寝你皮也不解我恨!” “你胡说些什么!”红姑柳眉倒竖,大声叱道,“十年前沈公子是曾答应与我 拜堂,送信让我那一日在喜堂等候的不正是你么?我等了整整一夜也不曾见他影子, 只等到一张信笺,说什么武功未臻化境之前暂无心成婚,要延后婚期。”红姑手中 的钢刀微微颤抖,嗓子里透出份凄凉,“耍弄于我的难道不正是你主仆二人?你说 这十年找寻得辛苦,我等这十年难道又轻松?” “做了狠事还要装苦主,这便是你惯用的法子。”深雪冷笑,“你早就想杀了 他不是吗?一知道沈光喜欢的不是你你就想杀他,因为杀了他他就只是你一个人的!” “你说什么?”红姑脸色大变,“我完全不明白。” “你逼着他马上娶你!”笑声如枭,“一定是沈光到最后还是不要你,你就杀 了他!” “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样仓促不也是你们的意思?”红姑高声反驳,忽 然,她觉察什么不对,“深雪,你为何不称他公子?直呼主人的名字,难道是忠仆 所为?” 深雪的脸上与其说是笑着,不如说是扭曲着:“你不是知道沈光喜欢我才要逼 他赶走我马上娶你吗?我当然可以直呼他的名字,他是我的相公!” 红姑的样子如遭雷击。 二姑娘叹口气,挪动身子从车上缓缓下来,走近那一站一跪的两个女人。 “你……你那时不过是个孩子。”红姑尤不信刚刚听见的话。 “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深雪口齿清晰颇带得意,显然不是疯病发作,“二 八女子怎么就不算女人?” “你!”红姑的脸瞬间被冲上来的血涨得通红,她高高挥起左掌,就要往深雪 天灵盖击去。 这一掌因为太多的原因蕴了太多的力道,击下去深雪绝无生路,所以走到近前 的二姑娘只好伸出双手,用力撑住那只向下落的手臂。 “她是疯子,你也要跟她一般不懂事?”二姑娘轻声问。 那一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深雪狠狠瞪过来:“谁说我是疯子?我不是!这十年是你们把我逼疯的!你当 时一定也帮她作恶!” “若是没疯怎么尽说疯话?”二姑娘并不放撑住红姑胳臂的手,只转头瞥她一 眼,“我那时离二八年华还颇有几年,怎可能懂得你们这些所谓女人间的纠葛?” 深雪还欲再说,二姑娘撤回一只手,将红姑压在她脖中的钢刀也拉开,“还不 快走?”她瞪深雪一眼,“在这里争个不休有何用?我知道你很喜欢说些杀啊杀的, 但我不喜欢听,如果你现在头脑还算清楚,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要撤吧?” 深雪慢慢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她嘴里喃喃念个不休,只是红姑和二姑娘都 听不清她念的是什么。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掉,二姑娘松了抓住红姑的手,去道 边唤那躲得不知踪迹的车夫,找了好半天,终于找见那人将头栽在枯草中,怎么唤 也不出来,二姑娘无法,只得蹲在路边哄道:“大哥,我知道这一路把你吓着,不 过你也该看出那仇家总是放你一马的,有甚可担心呢?我们多付你些车钱,虽说不 能保证这以后还有没什么事,不过有事你尽管躲,我们决不计较。”千哄万哄的, 总算把那车夫哄将回来,见到车帘又破,那老实人免不了又嚼些舌头,好在上次被 划破的车帘已补好,于是翻出来换上。 二姑娘安排好车辆,回头再看红姑,见她还呆呆站在路中,拉她一把问道: “深雪说她的十年疯颠是我害的,你信么?”红姑一凛,稍回过些神来。二姑娘又 问:“若我跟你说十年前,因被情所困深雪杀了你而曹洪杀了沈光,你会信吗?” 红姑的眼神开始活泛开来。二姑娘再问:“若我再跟你说,十年前沈光既杀了曹洪 也杀了他自己,你又要不要信呢?”红姑狐疑地看着二姑娘问:“你在胡说些什么?” 二姑娘叹口气:“这倒怪了,我一个十分清醒的人这样说话你立马当是胡说,深雪 喊两句你却全听进去。” “你的意思是说……” “什么意思都没有,”二姑娘接过她手中钢刀,拖她回车上去,“我若是你, 没麻烦的时候绝不自找麻烦。” 红姑随二姑娘上了车,车夫吆喝一声,赶车向前,二姑娘把换下的车帘在腿上 摊开,找出针线补刚刚被深雪戳出的那个洞。红姑看二姑娘一针针缝下去,又一针 针把线拉出,她问:“要我搭手吗?”二姑娘说:“不过一个小洞,我自个儿缝就 可以,你歇着吧。” 红姑躺下,揉揉胸口:“我怎么觉得气闷呢?” “你五脏俱疲,又自己找些气受,当然会气闷。”二姑娘忙着手里的活计, “如果今儿有人说天狗吞日我就跑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明儿有人又说村头的牛长了 六条腿我也跑去查查是不是假的,总有一天也会跑得胸闷气短。” 红姑脸色黯然:“深雪说的事,天狗和六条腿的牛是比不得的,现在想想,若 非是找自己的相公,一个年轻女子又怎么会这样苦挨十年?” “贴身侍女喜欢上年轻的男主人并不奇怪,至于是不是相公,一句话对自己说 上十遍都有可能说服自己,何况是对自己说上十年?”二姑娘头也没抬。 “你不相信她的话?”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二姑娘把最后一针缝好,咬断线头,“重要的是 你相不相信自己做过她说的坏事,相不相信沈光是她的相公。” 红姑腾地坐起:“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你让我如何相信!” “是了。”二姑娘把缝好的车帘叠起来,“现在不妨把你说的这句话对自己讲 上十遍。” “不论真假?岂不有骗自己之嫌?” “若去做真假之分对眼前并无裨益,将来大概也无暇为之,骗骗自己又何妨?” 二姑娘笑笑,“红姑,做人可是难得‘糊涂’。” 刮了几日的冷风一早就停了,草定叶静,尘埃吹息之物已宁,这样的天地不会 令身处其中的人心情浮躁。 过半盏茶的功夫,红姑的心情舒畅了很多,她问:“十年前我与沈光的事,你 知道多少?” 二姑娘答:“先父跟我说过一些。” “他怎么说那天晚上的事呢?” “先父说红姑突然接到沈公子的求亲,说是在闭关练功之前欲拜堂,仓促之下, 只得请先父为媒,曹洪作证,但三人等了一夜却得知沈公子改了主意。” “老爷子是这么说的吗?” “整个江湖也都这么说。” “那就不是我记漏了什么。” “相信自己有时是个不错的选择。” 红姑用手指用力揉揉发涨的太阳穴,“是啊,那时曹洪也在的。”她念道, “曹洪……曹洪……”想一想,似乎下定决心:“去朝天庄。” “还要去找曹洪印证?” 红姑无奈笑道:“我哪里还有那种闲功夫?” 二姑娘心中一动。 过了一会儿,红姑问:“你怎么不问我话了呢?” 二姑娘笑笑道:“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前面两个是梦里的,后面是踏踏实实 的一个。红姑,我知道你为何有今日的成就了,象你这般不管境地如何变化,有了 念头便一以贯之的人世上并不多呢。” “若是没点坚持,很容易一事无成。”红姑坦然接纳二姑娘的说法,“只要你 不觉得我为了最后的这‘一以贯之’行事自私就好。” 二姑娘挑挑唇角:“一路只为自己打算是有些自私,不过以你的情形还要囿于 礼数那就是虚伪,能办多少事就办多少事,你该算是个实在的人。” 想嫁人的女人心里对未来的郎君总是有些幻想,那是在梦里为自己梳理青丝共 赏明月的美少年,说些执子之手的熨贴话儿,玩些春花秋月的小把戏儿,可真待要 嫁的时候,才发现完全如意的郎君其实是只能活在梦里的,举案齐眉的那一个只要 看得见摸得着跑不掉就好。 面目半毁的曹洪显然不是让女人魂牵梦萦的那一个,但女人若是扶他的手过河, 绝不用担心那只手会中途撤回。有时候二姑娘会认为红姑那番男人是酒的说法大半 是因了曹洪的缘故,因为世上男子能做到象曹洪这般越老越出众的到底是少见,江 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发出过类似的感慨,红姑只不过是用待嫁女人的眼光又重新品 评了一回。 曹洪年青时家中因家人用火不慎庄园被焚大半,这还不算惨,一张脸也在火中 烧去,后来虽在绯家老爷子的妙手修补下面目得以勉强见人,黑疤和扭曲的眉眼还 是吓走了不少来提亲的媒人。曹家老爷被大火吓得中风偏瘫,老夫人亦在逃火荒时 摔伤了腿从此难行,一切持家重担全压在曹洪身上,加上曹家因火家道中落,这样 的人家有谁会把女儿送进去受苦?曹洪娶不到媳妇也就不奇怪了。但这人心境倒是 随遇而安的,娶不到也不强求什么缘份,于是掐了少年时浪荡江湖的风流性子,断 了先前结伙同游的江湖来往,窝在家中十几年如一日的伺候高堂,没事时就看看书 养养花再做点小生意,慢慢又把曹家振兴,重建了朝天庄,也给二老体面地送了终。 当朝天庄再次伫立而先前那个不起眼的曹大公子变成了远近皆知的集“仁义孝 礼”于一身的曹先生后,大家才突然发现这样一个出色的金龟婿竟被从眼中漏过。 没有拖累,家财虽不丰盈但足以舒服度日,性子是出了名的温和谦善,知书达理, 且对高堂如此存孝,那末将来对妻对子必然也是体贴周到,虽然偶尔会有以前江湖 上的朋友来拜访顺便带来些或大或小的麻烦,但总能在曹先生沉稳而睿智的处理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由此可知真是可托可靠之人,至于相貌嘛,这时人人都说男人 丑一点不要紧,有钱能娶个漂亮夫人就可,所谓男才女貌不就是用来说这个事儿的 吗?于是忽然间朝天庄成了媒人们喜欢去的地方,渐渐不但四方邻人来求,以前江 湖上的朋友也托人来做女儿或妹子的媒了。在风雨飘摇的江湖里,女儿家更难找到 稳固的依靠,这个几乎已被江湖忘掉的曹洪也就突然被人们很向往地念了起来,他 们说他十年磨一剑,他们说他是勤奋的成功者,他们把他当成凡人成才的例子勉励 许多后来的年青人,说江湖其实是公平的,只要你不放弃、慢慢累积也会成为一个 大人物。这些议论对于朝天庄的曹先生并没有太多的影响,他还是看自己的书养自 己的花,客气的接待每一个媒人,又客气地把他们都送走。客人,如今是比以前多 了许多,朋友,却还是十几年间从没断过来往的那么几个。他说自己如今已经不着 急成亲,当初想娶也不过是想找个人帮着伺候二老,既然二老已不在,也就不急, 十几年一个人过惯了,十几年的家事也扛累了,这几年还是清静些一个人休息休息 的好。 鼻子上的灰碰多了,虽然种种传说还在热闹流传,人们往朝天庄跑的次数还是 渐渐稀疏下来,红姑说上次听到曹洪的消息已是半年前,“这倒遂了他的心愿,” 她说,“这个人,早已习惯不甚起眼的日子,这些年被人打扰大概早已心烦。” “那我们去算不算打扰?” “他曾说:新客上门一次已相看成厌,知已相见却每次如晤新。你说算扰不算 扰?” “那岂不是你去晤新而我去相扰?” “怕吗?” “有甚可怕?只是这几年曹先生恐已厌恶作媒之人,不好开口呢。” “……这一趟,你不必做媒。” “怎么?” “若他有意,水到渠成,或无意,何必失去最好的朋友?” 二姑娘稍感不安:“原来,曹先生与你,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千金易得,知已难求。” 朝天庄和它的主人一样看上去不起眼,不似沈园有花有树的精致,也不似黄家 亭台楼阁的气派,只是因袭了以前庄园的名字,在焚过的地上重建了一处常见的青 瓦白墙院落,落寞时是普通的,被人关注了还是简洁得不扎眼。 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红姑说, 从住的地方能看出主人的性格。二姑娘颔首,从这住处来看,现在住在这里的主人 身上至少不会有很多令人讨厌的东西。 下半天又下起雨,还是纠缠不清的霏霏,于冬至已不剩几天,云厚日头短,申 时到朝天庄外,四边天角昏暗,午时在路边镇上歇脚,曾托人先送信给曹洪,这时 曹家主人算算时候差不多,撑伞在大门外等迎。 吱亚亚马车沿青石道一路过来,停在门口,车夫将矮凳放下,红姑从车中出来, 曹洪上前伸出一只手相搀,红姑便将手扶在他手上,曹洪将伞遮过去,大半掩了红 姑的身子,自己则落在雨里。 江湖女子不骄气,何况是红姑这样的泼辣人物,然而他搀得随和,她也扶得自 然。 二姑娘从帘里看着,不知怎地想起了戏台上西湖码头那春雨中共伞的白娘子与 许仙,撑伞的少年也是这么一搀一遮,于是便中了与白蛇的孽缘,千回百转,刀砍 不断,水淹不没,白白劈了大好一座古塔,二人的结果终于不得而知。 二姑娘忽然巴望起晴天。 早前和深雪打过交道后,红姑就一直身上乏着,怎样强打精神也掩不住疲态, 曹洪是个体贴人,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什么,寒暄几句便安排客人去房中休息,说是 旅途劳苦,不如歇过了再聊天,横竖是要多住几天的,不急在一时。二人进客房, 见屋中暖盆烧得火热,桌上摆着新鲜果品,主人待客之心甚是拳拳,二姑娘笑道: “看来我借了红姑的光,虽是新客,主人并不视为相扰。”红姑道:“不见得借的 是我的光,绯老爷子曾是这里的座上宾,就凭这一条,二姑娘即便是初来也不用见 外。”二姑娘眯眼笑笑:“哦,虽是新客,却不是初来。”“你以前来过这里?” “少时曾随先父出过诊,只是年头久了,相互都不太记得。”“可是当年为曹洪治 脸的事吗?”二姑娘点头。 待红姑躺下休息,二姑娘便开门出去,拿不定主意是去自己的客房还是趁晚饭 之前四处走走,正踌蹰中,见曹家的下人走来,恭敬行礼,说若二小姐暂无什么事 主人想请借步说个话儿。 二姑娘心中如轮转,转过几回后,请下人稍等片刻,进了自己的客房,见桌上 有文房四宝,拿过来写了张纸条掖着,再出门随下人去见曹洪。 曹洪在后园子里候着,园子里没什么人,下人将二姑娘带到后也被曹洪叫退了 下去,二姑娘有点纳闷,她想道上都说曹洪甚知礼,怎么不避讳孤男寡女独处呢? 正想着,没防着曹洪开口就问:“红姑还有几日?”二姑娘吃一惊:“什么?” 曹洪苦笑一声,低声道:“当年绯老爷子说过红姑的寿命最长只得十年,算算到冬 至,十年之期该到了罢?”二姑娘说:“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虽 然知道,还是希望听到些好消息。”二姑娘看着曹洪,说道:“抱歉。”曹洪脸色 顿时如灰。 二姑娘打量面前这个看上去心思很深的男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个人的情绪十分不好,于是问道:“莫非觉得家中留重 病者不吉?” 曹洪闻言十分意外:“我看上去是如此势利之人么?红姑是我多年好友!” “或是我多心,觉得你颇为不快。” “我并无冷眼看老友成新鬼的铁石心肠。” “上天自有定数,嗟叹伤悲又有何用?” “我可为她做些什么?” “令她快乐。” “如何去做?” “红姑并不想我多嘴管她闲事。” 曹洪一楞,长揖拜上,恳切求告:“若二姑娘知道什么,还望指点一二。” “先生,答应别人的事我怎可不守信?”二姑娘侧身不受他拜,只从袖中抽出 先前写好的纸条递于曹洪,“要不要看懂请你自己拿主意,在下还是什么都不管的 好。” 曹洪展开纸条,见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摽有梅”。 红姑于晚饭前睡醒,曹洪亲送汤水过来,二人有说有笑,聊些有的没的上次不 见后的种种闲事,二姑娘做个陪客在一边听着,觉得甚是无聊。想感觉自己对别人 必不可少很难,不过自己一旦成了多余,谁都会轻易体会出来,二姑娘多少觉得自 己坐在红姑与曹洪的身边是对人对己都无趣的事情,于是找个借口离开,去庭中看 雨。 走至前庭,见雨下得极飘摇,细细碎碎的在廊下烛光中乱洒,二姑娘觉得那情 形有些特别便伸手去接一两滴雨来看,却见雨滴入掌不化,晶莹成形,这才发现不 知何时雨成雪粉。这一路冷风一路靡雨,终于在冬至前修练成雪,二姑娘往双手中 呵着热气,默然望细雪飘零。 雨已得道,人的正果却不知何时修成,若从这一刻起旅程到头,或许大家都能 有个心怡气爽的冬节可过。 只是那屋中的二人依然闪烁其词。 第二日早晨比平时又要冷上几分,外面并无宿雪,只天上地下皆湿,昨夜相谈 的结果不甚了了,二姑娘自觉从入了朝天庄红姑并不打算让别人管自己的事,于是 乐得在房中多睡,婉言相拒曹洪与红姑同去散步的邀约。 那两个人什么话都能谈得来,二姑娘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把相处之道也拿捏 得恰到好处,不淡不腻,就如站在一个最恰当的距离去相互欣赏对面的画,远一分 品不出细部的精妙,近一分则又把纸上的瑕疵看得太清损了心情。这样的关系,已 有它自然天成的方向可去,旁人是无力左右的。 二姑娘决定做个看客,她对自己说,君子有可为,亦有不可为。 第三日朝天庄内已漾起准备过冬节进腊月的喜气,一大早二姑娘被红姑叫醒, 见她梳妆整齐,拿着行李,她说:“走吧,我想回家。”二姑娘从床上翻身坐起, 问道:“这里不是家么?”红姑回答:“朋友家。” 二姑娘收拾行李随红姑走出门,见车马已套好,曹洪站在门口等着相送,满面 失落之色。“为何一定要走?”他显然没料到红姑会如此快的离开,有挽留之意。 “落叶归根,最后还是想去自己的地方。”红姑笑得释然洒脱。二姑娘想,听这话 似他们已谈过红姑的死期,这两人倒是什么都不瞒着对方,果然到死都是知己。 真交心的人,交到淡如水的份上,是不会拖拉推让的,一个不多留,另一个不 强求,就此别过。走到很远,二姑娘回头,仍见曹洪立于门口,一袭青衫似水。 迎客于未到之前,送友至影没之后,于那礼数之外,在曹洪接送迎走的眉目手 势之间,二姑娘分明觉出一份恋恋。 “我原以为这次能成的,可又为了什么离开?” “我怕了。” “怕?” “昨日出门散步,他的衣角在枯树上挂破,回家中只去了后堂一趟,再出来时 已被精致补过。” “朝天庄的人并没有提到家中已有夫人,”二姑娘不解,“随便找个下人也能 补的。” 红姑淡淡一笑:“二姑娘,你可知道朋友做到我和他的份上,有些话说不说都 不要紧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说,他就猜不出我为什么来找他吗?我想他接到我 们要来的信后就已经猜出来了。” 二姑娘楞住。 “这世上,惟有曹洪是最明白我的,也是最想我快乐的人。”红姑叹口气, “既然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觉得他让我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相么?” “他说是真的,你会伤心,他说不是真的,你不会相信。若你猜的是真,以你 一生坚持的那份傲气,不会为了嫁人而做小妾,而以他对你的尊重和做人的本份, 既不可能骗你假娶为正室,也不可能停妻再娶。因此,这问题问出口来便左右不是, 不如回避。”二姑娘何等聪明,稍加点拨便明白,“但你一路辛苦,为这一点猜忌 放弃,值吗?” “我又何尝愿意放弃?”红姑闷闷,“但与他相处过这两日,又觉得这样结果 对我和他都是最好的。” “……虽然没有嫁出去,你最终也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二姑娘,最不想失去的人还是留着他做朋友好了,做最好的朋友。” “我还以为最不想失去的人是最想嫁的。” “傻丫头,最想嫁的人是不怕失去的,因为你和他在心里绑在一起,丢掉他的 时候自己也就丢掉。” “故而丢掉沈公子之后的十年你并不把自己当女人,直到今天也未嫁人?” 红姑躺下休息,闭上眼睛:“这十年,我并不悔的。” 二姑娘再回头,朝天庄从视野中消失,她情知红姑在这里的缘份无疾而终。 红姑从前并不是这般计较的人,她不会猜忌小处,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传入她 耳中也往往爽朗一笑了之,然而在朝天庄的这两日她却变了,于小处疑神疑鬼,于 微处斤斤计较,红姑是否自己也发现了这个事实,所以害怕地逃掉?她怕的究竟是 什么?是怀疑的事?还是自己的变化?二姑娘不知道。 最欣赏的男子只能留来做朋友,断断不可上升到迷恋的地步。 一旦成为迷恋,那便是件很难把握的事,你会慢慢介意他的很多事情,开始患 得患失,这样的感觉需要小心地呵护,然而却不是一厢情愿的呵护就能种瓜得瓜种 豆得豆的,它让你惴惴然,如履薄冰。 只做朋友则简单多了,只要这个人的短处是你了解并接受的,他的长处又是你 所喜的,那么这个人就可以划入朋友之列,因你知他的短处,所以见它作怪你能包 容,见它改善你会欣喜,又因你知他的长处,所以见它显露你不会错过,因没有错 过而容易享受到快乐,这样的关系舒服过多切肤之痛,于是人与人可以陶陶于其中, 只要不刻意地去影响,它便天生天养,成长得自由奔放。 从一开始,红姑就不想失去,而她不想也再没可能去辛苦做人,所以和曹洪就 只能还是朋友。 “这一趟还真是白来……”二姑娘自言自语。 红姑并未睡着,开口应道:“不是白来。” “你并没得到什么。” 红姑睁开眼睛,面色安详:“见他温煦平和地活着,已是我极大的好处了。” 往东再行几十里,那里有红姑的老家,老家什么都不剩,红姑不介意,只是一 心要回去。 二姑娘在车里坐得闷了,出到帘外去坐,车夫回头看看,红姑在帘里并无动静, 他从怀中摸出一蜡丸递给二姑娘,“朝天庄主人要我私下里给大小姐。”他怕帘里 人醒着听见,压低了嗓子近乎耳语地说。 二姑娘接过来,捏碎蜡丸。 蜡丸里有指宽的一张条子,二姑娘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字迹工整。 “隰有苌楚”。 二姑娘楞住,然后,开始佩服红姑,佩服这个聪明女子的决断——她放弃了重 要的,死死抓住了最不想失去的。 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令自己失去它,所以她将拥有他对她的好,一份一以贯之 的好,直到死。 若不是为了名份,嫁人,为的也不过如此。 二姑娘把纸条掖进袖子,一言不发。 摽有梅,倾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纵使在千百人中遇见了,纵使遇见的是要遇见的人了,偏偏早了一步或者晚了 一步,没有赶上,也便这么错过。 错过,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