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院谁家女 捕快们赶到丛桂堂的时候,下了一整晚的雪终于收歇。天空依然被铁灰色的云 层覆盖着,仿佛那里面还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天气仍是滴水成冰,因为凶案 而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一边搓着手,一边口吐白气小声地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情不 自禁地带着些古怪的诡秘之意。低低回旋的冷风中携带阵阵浓郁的血腥味道。 蹲在尸体旁勘察的是一位肤色微黑、长相憨实的青年,貌不出众,但是细看之 下,他的眼神精凝,气度沉稳。他便是凤梧城最年轻的捕头谢云飞。 小谢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唔,致命的伤势在背后……” 负责记录的捕快老李接着推测道:“凶手很可能是熟人,趁死者毫不提防,背 转身的时候……”他手握空拳,迅捷地比了个刺杀的姿势。这样一刀下去,那一条 鲜活生命便在空气中散了魂魄。 地上横卧在血泊中的,是一名女子——已经死去多时了,伤口的血液已经凝固, 变成黑色,在紫色绣袄上洇出一朵凄艳的死亡之花。四肢也已经僵硬,肌肤变得青 白,倒在地上的一侧脸颊浸染在血污之中。 “死者名叫阮碧云,是金老爷的一名小妾。”老李口中的金老爷,全名金不换, 原是一名迁居到梧城不久的殷商。在城东栖凤山下买了块地,盖了座名为寻芳园的 园林,装葺一新之后举家迁入。 面前这一位幽居在这寻芳园丛桂堂的如夫人,应与江湖仇杀扯不上关系。 可如果是熟人,那么凶手的范围总是出不了这座寻芳园的。小谢思忖着,目光 又回到死者身上。不能不说,这阮碧云生前是一个美人儿——浓眉密睫,鼻梁挺直, 嘴唇丰满。他可以想象她活着的样子,星眸流光,梨涡浅笑,此际泛白的嘴唇,彼 时鲜艳湿润。只可惜红颜总是薄命。大户人家后院纷争,起因也不外是那几种。 “你有没有留意到她的手?”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令人觉得古怪的地方。小谢早 看到了那十分惹眼的伤口。死者的右侧,金丝宽镶边的衣袖下的是一只纤细如春葱 的玉手——因为从未做过粗活而保持白嫩纤长的特征,五指尖还留着长长的透明指 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涂着鲜艳的蔻丹。 而这只手显然受过伤,手背包扎着白布,白布上亦染有血迹。 “这也许是她之前受过的伤。”他推测道。轻轻解开女子手上的绑带,一层一 层,最后裸露出来的是一道细长的伤痕,仿佛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在白皙光滑 的手背上拖出斜斜长长的一道。“关于这个,我们只要问一下她的丫鬟,就可以知 道原委了。” “现场看来似乎并不乱呵。”在尸体上得不到更多的线索,小谢站起身来,环 顾四周。 这是典型的一座女子的闺房——就在尸体的旁边,有一座铜九枝灯,灯台中的 蜡烛已燃尽熄灭。灯旁,蒙着绿纱的绮窗下有一座华丽的铜镜台,上面凌乱散落着 簪珥之类的小物件。他的目光掠过重重帘幕最深处那垂着彩绣宝帐的雕花大床,床 上罗衾绣被叠放整齐,似乎昨晚主人还未来得及就寝就已遇害。 “那是什么?”昏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小谢走过去,在镜台下拣起一只 耳坠,耳坠很小,银制的,打成五瓣花形,拈在手里轻若无物。 “这可能是阮氏不小心掉落之物。” “不,不象。”小谢摇头,“你看,这房中之物,哪一样不是华丽奢靡?阮碧 云的穿着装扮,也十分鲜艳夸张。而这枚坠子,却如此朴素,我想它的主人应该是 另外一个女子。” “嗬,另外一个女人!”老李感慨,“最毒妇人心!女人吃起醋来可是十分可 怕的啊!” 小谢微笑,合起手掌,将那枚梅形耳坠收拢手心。从表面证据看来,似乎一切 都指向了另一名身处寻芳园内的女子,为了争爱夺宠,不惜将一名女子杀死。 可是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吗? 小谢走入丛桂堂的大厅,明显感到里头气氛凝重,似乎有看不见的阴云密布, 云中雷电隐没。这是在他的要求下举行的一次聚会,所有列席的,是金家地位较重 要的几个人,事先他已经做过调查。 一手支额,沉默坐在正中的是寻芳园主金不换。小谢发现他出人意料地年轻, 年纪不会超过三十的样子,但一直倦倦坐在椅子里,眉头紧锁,薄唇微抿,甚少开 口,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累的感觉。 一番客套之后,切入正题。“金老爷,我此番来,主要想求证一下各位昨天晚 上的行踪。” “捕头请便。”回答极其简单,这主人家仿佛连开口说话都觉无限疲惫。 “怎么?自己无能抓不到凶手,反倒怀疑我家的人来了!”一名缁衣素袜、俗 家女尼装扮的女子拂袖而起,怒声抱怨。这是金不换同父异母的姐姐金无喜,据称 一心向佛,因此年届三十尚云英未嫁。她烦躁地转动手中佛珠,一双布满怨气的眼 睛仿若责难似的斜睨着他们。 “无喜。”金不换不悦。 似乎对自己的弟弟不甚服气,却又有所忌惮,金无喜只是冷笑一声,道:“昨 晚,我在我的扫梅庵里,你若要问谁可证明,我告诉你没有人。所以捕头要是怀疑 的话,请便!” “我住濯缨水阁,唔,独自一人。”一直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的一名青年,回 转身来,微微含笑道。他态度十分温文,而且,容貌英俊异常。一袭雪领灰狐裘, 愈发显得肌肤似玉,眉目如画。小谢知道此人名叫苏墨。 侍立在金无喜之后,手中拖着一个小小女孩儿的,是金府的内务管家南兰,韶 华已逝的脸上依稀可见昔日的秀丽轮廓。“昨晚,我与小小姐同住在竹影摇风轩。” 她口中的小小姐,金不换的女儿——金紫颜,怯怯地在她身后露出小脸,肌肤细白, 额头勒眉,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 小谢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可是当他走向遥遥地站在角落里的一名双鬟少女时, 他不禁呆住了——这一位应该是金紫颜的文章老师吴秾秾。她身着白丝底红梅纹的 绣袄,乌黑发鬟上镶两粒梅花形状的宝石花。不,他惊讶不是因为她有多美,多特 别。令他震动的是,伊人身上的装饰,图案与他手心里的那一枚花形耳坠一般无二。 “你是谁?”虽然明知她的身份,可是他还是疑惑开口。 “嗬嗬,问得好。”才安静了一刻的金无喜连声冷笑,“她是谁?她是一个想 拣高枝儿的穷小姐。你抓她,抓她吧,八成是她干的。杀死了碧云,她不就正好顶 上做金家的小夫人么!” 面对这样恶毒的指控,少女苍白的脸上立刻浮起一些嫣红,然而她强忍着不答 腔,仿佛不理会羞辱,就可以当这些都不存在。 “无喜姐姐,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第一个抢先替她辩白的,是苏墨。 “金家人说话,外人少插嘴!”金无喜眼中掠过鄙夷,似乎根本就不将他放在 眼里。“还有,你是姓苏的,不是姓金的,少乱拉关系,我可没这个福分有你这样 优秀的弟弟。况且,你姐姐早就死了。” 最后一句话,仿佛触动了某根不应该触及的弦,一直不愿开口的金不换蓦然沉 声喝道——“金无喜!”声音不高,却显然充满威严,金无喜的气焰仿佛瞬间就被 无形的大手压制了下去。她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但嘴里仍低低嘀咕着: “死了就是死了嘛!真是稀奇,怎么这个死了,谁都不当一回事,那个死了连提都 不许提。” 她口中的这个,当然是指尸骨未寒的阮碧云,可那个是谁呢?原来在金家,悲 剧不止发生过一次!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