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雪化得滴答滴答,恍如一场柔绵春雨,密密地从檐口的瓦当处滴落。多云的夜 晚,月在云层的一角露了半个脸。鬼使神差地,小谢又来到了殿春簃对面的屋顶。 他本来不该来这儿的,可是……可是他觉得那蒙面人可能还会再度来袭。他摸了摸 挂在腰部的大刀,如果再碰上那个人,他有信心跟他的剑再比试一番。谁胜谁负, 还是未知之数。 伏在潮湿的屋顶上,从那些敞开的格扇窗里,他看到对面——阿紫正跟着吴秾 秾琅琅而读。小女孩今天习的是一阕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 蕉。”女孩子无忧无虑的清脆童音读起来,别有一种奇怪的惆怅味道。稍晚一点, 南管家来将那小女孩接走,殿春簃就又恢复了寂静。 小谢想起白天分手时的情景,吴秾秾转头问他,“今天晚上,你又守在哪一个 屋顶?”不等他有机会反应,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那一刻他胸口奇怪地一窒, 站在那里愣了半天。而现在,他依然在殿春簃的对面屋顶,可屋内的她知道吗?知 道他就在不远处,注视着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吗? 檐头滴落的水,打湿了院中植物。时令若是晚春,这周围将是一片盛放的芙蓉 花。繁花深处,坐着一位静夜读书的女子,胸怀锦绣,口吐琼瑶,该是一幅多么绮 丽的景象。正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小谢忽然看到女子婀娜的身影就站在窗前,向 他这边看过来。莫名地,他身体僵住了,半点动弹不得。 这样的距离,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表情和她双眼一向闪烁的灵动光芒,他甚 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知道他就在这儿——但他觉得她是知道的。她凝望着他这个方向, 他也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纵使酸涩,也舍不得放开。 只是这样隔着一个院子,遥遥相望,他恍然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夜如同春天一般 暖意融融,那些隐隐流动在空气中的暧昧,如缕缕轻雾,丝丝春风,更仿佛催开了 院子周围遍地的芍药花…… 但流光容易把人抛,错觉不过一瞬。很快他明白她为什么站在窗口示意。他也 听到了声音,奇怪的声音。“你听见了吗?”吴秾秾奔出来,她的耳目竟比他还要 灵敏? 他从屋顶一跃而下,与女子并肩站着。这园子里的某个方向,传来一缕哭音, 象是女人在哭,又象是野兽在嗥叫,隐隐听得人脚底直生寒意。 “我听过这种声音的。”秾秾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我刚 来的时候,常在深夜里听到这种声音,似哭又似叫,那个时候南姨说是喝醉了的仆 人发酒疯,可是……” 这不是一个喝醉的仆人那么简单罢!小谢不想说话,只是作了个手势,便朝着 声音来源的地方奔出去。他没有留意到,吴秾秾犹豫了一下,也提气纵身,随后跟 去。 模糊不清的叫声夹着呜呜的哀鸣,象一只无形的手,指引着小谢向前狂奔。可 是到了流斛池的亭子旁,声音忽然消失,仿佛在一瞬间沉入了地底。淡淡月光下, 寻芳园的花树和假山之后都有着影影绰绰的黑影,每一个看起来都象有个人躲在里 头。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小谢的手稳稳地握着刀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进阴影之 中。 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一阵风声,小谢猝然回头——一个披散着乱发的东西鬼魅 般扑过,嘴里啊啊有声,锋利爪子唰地擦过耳际。 偏过头避开突如其来的一击,小谢顺势一掌,将那东西打得飞跌了出去。然而 不敢怠慢,小谢掣刀在手,跃出树丛。眼看可立斩妖魔于当场,忽听得“叮”一声, 一枚小石子将他刀锋荡开,震得他虎口生疼,险些握不住手中兵刃。 月光下,呼啦啦衣袂带风,掠水面而来的竟然是金家主人金不换,甫落地,便 去察看被小谢打跌在地上的鬼物。那黑影儿呜呜啼哭,然而攻击力不减,对前去探 视的金不换依然拳打脚踢,如一只被触怒的野兽。金不换驾轻就熟,擒住它双手, 制服了它。可是抬起头来时面罩寒霜,冷冷道:“捕头下手也太重了些吧?” “这也怨不得他。”早前的异声显然已惊动了不少人,苏墨施施然拂开树枝走 出来,走到两人中间,打圆场道:“不能怪他,谢兄并不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小谢收刀。雁儿没有说谎,金家果然闹鬼,她那天的的确确看到 了这个人。他可以考虑排除雁儿的嫌疑了。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装神弄 鬼? “她是金夫人。”苏墨看着他,眼中有冷光一掠,不易觉察。 “金夫人?”小谢倒抽了一口冷气,再转眼看去,发现那确实是一名女子。虽 然发髻凌乱,脸孔污黑,但是身上衣饰名贵,十指尖尖,却是留的葱管指甲。淡淡 月光下,她一边挣扎,一边嘴里模糊地叫骂着什么。小谢听到几个零星的词语—— “报仇”、“我的孩子”、“贱人”。看来这不但是个疯颠颠的女人,而且还带着 强烈的恨意,极度危险。 “不错,金家二夫人江蘅,她的身体不好,一直住在静院休养,所以从不见客。 这回……这回可能是看管的人疏忽,让她走了出来。”苏墨的语气十分平静,不带 任何感情。此时南管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一见江蘅坐倒在地上,吓得不轻,赶忙 请罪:“老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管束好下人……”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金不换一把将自己的夫人抱起,手势轻巧如抱一个婴 儿,他转身,冰冷眼神掠过南兰,掠过苏墨,掠过在场所有人,冷冷道:“若是被 我发现有人从中故意搞鬼,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第二次?故意搞鬼?一个带着怨恨的疯女人。小谢的脑子里呼呼地仿佛有风掠 过,有一个念头象地底下的火苗一般窜了出来,虽然他竭力想出各种理由去否决它, 可它还是顽固地钻了来,并且野火燎原般越来越盛,越来越清晰——是否有人,利 用这神志不清的疯子,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怎么了?” 小谢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完全没有留意到金家众人陆续散去,直到吴秾秾从 夜色中慢慢行出,幽幽地一声唤,将他惊醒。 “你都看到了?竟然连你也不知道金家收藏了一位疯了的二夫人吗?”他们沿 着铺在水面上的条石,走入池上的八角凉亭——此亭名月到风来,是寻芳园中赏月 最好的地点,可惜今晚的月色不是很好。 象是没听到小谢的问话,吴秾秾沉默了一刻。然而看了他一眼,她终究不愿意 对他说谎,“江蘅的事,我听说过。” “听说,听谁说的?”小谢并不见情,紧追不舍,“你原先就是知道的,不是 吗?在雁儿提到寻芳园闹鬼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那是金家疯了的夫人,可是你假装 不知道。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你说过的话里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在撒谎?!” 没有料到捕头的情绪突然之间竟变得如此激动,秾秾愣住。然而与他对视,她 的眼神清澈如水,毫不躲闪,声音开始变冷——两人在办案最初建立的一点信任, 象今夜的雪一般慢慢瓦解,融化消失。“你大可以再度将我列入你的怀疑对象。” 她冷冷地说。 “我早应该这么做了。”小谢赌气——不知为何,今晚他的心情有些烦躁。大 概是因为这化雪天气到处湿嗒嗒地让人心烦,又或许,是因为他决定信任的人,忽 然发现原来他一点都不了解。 “大概你也觉得我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了。”秾秾冷笑,转身走出亭子。 小谢忽然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过的心烦意乱——牵涉在案件中的人说谎或者隐瞒 事实都是常有的事,他凭什么要求秾秾与众不同?看着负气而去的女子背影,他忽 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好吧,我承认你有保守秘密的自由。” 女子的背影稍停了停,然而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好吧,好吧!”他跃出亭子,落在她面前,低头挡住她去路,声音竟是从来 没有过的软弱,“是我不好……”他抬起眼,双眼晶亮,吴秾秾的眼睛只与他一触, 便不由惊惶移开,双颊飞红,深深埋下头去。 “我还能帮你什么?”女子的声音中仍有几分赌气,可是双眼微弯,中有亮晶 晶的笑意。 “江蘅,她为什么会疯?也许,阮碧云只是重复了她的命运!你不觉得金家夫 人的下场都很悲惨吗?苏紫死了,江蘅疯了,现在,阮碧云也死了!她们三个人的 共同点在于,她们都是金不换的夫人。也许刚开始我找错了方向,对方不是跟阮氏 有私人恩怨,而是跟金不换有仇。” 听小谢说出这样一番话,秾秾双唇翕动,想要分辩什么,可最终咬了咬唇,只 是说道:“她的事,你应该去问问苏墨!” “苏墨?”小谢不解。 “不错。你觉得真是巧合吗?白天你才问过他闹鬼的事,晚上,江蘅就被人放 了出来。” “你说是苏墨把疯了的金夫人放出来的?”小谢回想起那一刻,苏墨从暗处走 出来的样子,心里已有几分信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你明日问过他便知。” “你又怎么知道他肯承认?”小谢不服,即使吴秾秾心思灵动,明了内情,也 不可能件件料中吧?“他是个聪明人,我们能猜到是他,他自然也知道,所以他一 定不会否认!”秾秾微笑道。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