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衣若舞 夜未央,人不寐。 台上的烛不停地流着泪,白衣绿裙的女子独自默默坐着,陷入沉思,乌黑的长 发流泻了一地,一直流到烛光照不到的暗处,与夜色溶为一体。 “嗯,看来真的有麻烦。”突然,窗外有人说话。白若耶猛地回头——合欢树 密密麻麻的羽叶中,赫然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谁……谁在那儿?” 一阵窸窣,那两点星光蓦然消失,象它来时一般突兀。鼓起所有的勇气,她走 到窗边探头去看,树影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但空中有落花在慢慢地飘——宛若粉色 羽扇的合欢花。 无意抬头,她便看见了一幅奇诡的画面:明月下那开满红羽花的树顶,有一个 抱膝而坐的女孩子,左一朵右一朵地抛洒花朵。看见了她,那女孩子笑了笑,突地 跳了下来…… 这一切象是只有梦中才能看到的景象,明月当空,夜色迷人,合欢树顶飞仙一 般的女子,在漫漫落花中,舒展着双臂徐徐降落,身侧,长长的发辫和衣带缨络一 同随风旋舞,曼妙万方…… 象被夜风吹进来的花,她以一种无比优美的姿态飞进窗子,然而落下时—— “吧嗒!”一声,一身火红的女孩子四肢大张,仆倒在地。身后,一根长长的、漂 亮的衣带紧紧地勾在窗外树上。 “嘿嘿!”抬起脸,她有点尴尬地冲若耶笑了笑,然后火大地开始拉扯,一边 扯一边嘴里还嘟哝:“真是的,我都说不要穿这么麻烦的衣服啦!” 将身上所有的累赘一扫而空之后,她满意地拍了拍手,跳到若耶面前:“嘿, 找幽影的人是你对吧?你有大麻烦了对吧?那个麻烦是——你不想嫁给一个白痴对 吧?” 这半夜跳进来的,不知道是妖还是怪的女子将脸伸到若耶面前,噼噼啪啪蹦出 一连串象铜豌豆一样的“对吧”。若耶根本无法思考,只是慌乱后退着,退到墙边, 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喂,你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就出不起钱啊?”大眼睛一转,她突然停住,皱着 一张小脸前后左右地打量起来,“嗯,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但看起来也不是很穷啦!” “这个琉璃釉龙凤熏炉,也还值得几个钱。”她的手摸上蟠曲在炉盖上昂首张 牙的金龙,又随手拿起妆台上一支乌沉沉的犀角簪,在手指间灵活地盘转,“嗯, 据说戴这种簪子,头发沾不上尘埃,看来卖个百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你……你要什么拿去好了。”若耶壮着胆子开口。 “你说什么!”她这一句话象一根钢针刺得那红衣女孩子一跳三丈高。扔下簪 子,她怒气冲冲地就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若耶说道:“你招子放亮了, 我们是幽影,幽影呐!可不是一般偷鸡摸狗的小贼,是,是……” 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描述,她困难地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甩 了甩头,道:“哎呀,反正是很高级的那种!就是,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啦!” “幽影?”在她一堆话里头,这两个字终于被若耶的耳朵抓住,恍然间,她想 起了昨日花神庙的奇特遭遇,有一些记忆,一些影像扑向她的眼睛。 ——神龛上荷衣蕙带的花神娘娘像。 ——不断摇动的签筒。 ——一支红头下下签。 ——还有,六月晴空下解签人诡秘的眼睛。“姑娘很重的心事呢。”“如果需 要的话,倒是有人可以帮你。”“你听说过幽影吗?” “哦,你就是那幽影的人吗?”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类神奇的人,他们会飞檐走壁,有超常的力量。而面前 这个红衣、长辫、大眼睛的女孩子,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对啦!我是银瓶,我会帮你度过难关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来自幽影的 女孩子甜甜地笑着,光华流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诱惑。 ――――――――――――夏日暖风沿着曲折迂回的绿水,穿过飞虹似的黛色 小桥,擦过乌蓬船摇橹船娘的身旁,又扑入杨柳岸边、一排粉墙黛瓦的宅院里。 风,带来了水的味道,令得整座宅子都阴凉疏朗。可大厅里白衫绿裙的女子还 是紧张得坐立不安,忍不住抬头,望了望梁上——那里,那个叫银瓶的红衣女孩子 高高地坐在梁上,一只脚在空中荡啊荡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她真的能够帮到自己吗?若耶心里叹了口气。 天井那边,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瘦干的中年人,穿着半旧的青布袍子,胳膊里 夹了一卷红纸,正是她的叔父白慎行——谨言慎行,是白家上一代对两个儿子的期 望。然而这名字对白慎行来说,只是一个讽刺。 一跨进屋子,她叔父就喜滋滋地说道:“若耶啊,来,把生辰八字写了,我去 买一段上好的大红缎子,做了庚帖给谢家送过去。” “叔父先坐下喝口茶吧。”隐忍着心里的反感,若耶将叔父让到上座坐下,沏 了杯茶。忽地,有一个细如蚊蚋,却又清晰可辨的声音钻入耳中:“姐姐,你跟着 我说话……” 蓦然传入耳朵的声音令她一惊,手一抖,茶壶中的水泼上了白慎行的衣服。 “哎哟,小心一点嘛!”她叔父连声抱怨,甩着袖子去掸。 他竟然……竟然真的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么?她惊讶得无以复加。所谓“传音 入秘”,那幽影的女孩子果然有一些神异之处。 “我说若耶啊,这桩亲事我是办定了的!你哥哥不在家,我就是白家的家长, 一切我做得了主。”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白慎行嘿嘿地说道。 “既然这样……”钻到耳朵里的声音象一根细线,她必须凝定心神才能够分辨, 因为也来不及多想,便一句一句地跟着说道,“那么一切礼节往来,也都该叔父出 面……所有花费具名,也都得是叔父的。” “没有问题。”见她松口,白慎行一喜,满口答应了。 这时才明白自己讲了什么,若耶的脸上陡然失去了血色。“你……你怎能这样 说?” “那你要我怎么说?”她叔父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 “姐姐别担心。”银瓶提点。 察觉自己的失态,若耶慌乱地掩饰:“我是说……这样太麻烦叔父了。” “嗨!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嘛呢,侄女的人生大事嘛,可不就跟自己女儿 一样么?呵呵!”白慎行笑得满脸放光,仿佛面前已经堆好了谢家送来的千金聘礼。 “这个给你。”若耶拿出银瓶交给她的信封,递给她的叔父。很奇怪,关于那 里头写的是什么,银瓶一直讳莫如深。 “嗯。”白慎行抽出信纸看了看,嘿嘿笑了两声,满意地说道,“好啦,这下 你就等着花轿接你去享福吧,到时候,可别忘了你叔父我啊!” 目送叔父象捧着个宝贝似的欢天喜地离开,若耶不禁蹙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 道:“信封里是我的生辰八字吗?如果是的话就表示我已经亲口答应这桩亲事了。” “嘻嘻!不是啦!别怕,别怕,相信我啦!”方才也不知道在梁上忙了些什么, 银瓶嘻嘻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足尖一点,跃到一根梁柱上,嗤溜一声滑了下来。 “嘿嘿……”淘气地学着白慎行那样的奸笑,她跑过去端起他刚才喝过的茶, 打开盖子给若耶看——茶色的液体里,有两三颗米粒大小,细长的东西。 “这是什么?” “嘿嘿!”银瓶的笑容多少有些邪恶的意味,“我在梁上发现的,如果不出意 外的话,我想应该是老鼠屎。” 又端回来自己看了一眼,幽影的女孩子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我记得……我记得一共有五粒的呀!” 天,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子!若耶摇头苦笑。 ――――――――――――六月十八,宜祈福、嫁娶、修造。 这一天,是谢家亲迎的日子,白府里结彩铺毡,鼓乐喧天。而相邻的另一间白 府却静悄悄,冷落落,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般紧锁着大门。 做了这样一笔划算的买卖,白慎行自然是心花怒放。今日里换上了一身新做的 绸袍子,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招呼来贺喜的宾客。看看时辰不早了,他便小心地撩 起袍角,走到隔壁,拍着门环叫人。 吱呀,门开了一道缝,却不是往常看门的童仆,一个陌生的、红衣小女婢躲在 门缝后面,瞪着一双玲珑的大眼睛——看贼似的瞥着他。 “哎呀,快叫若耶出来,上花轿啦!”他一边眼角还照应着自家那边,一边急 急忙忙地说,谁知话没说完,嘭一声,那俏丽小婢女一把就把门关上了。 冷不防地,他撞了一鼻子灰,半晌才反应过来,火大地“哐哐哐”擂起门来, 边敲边喊道:“开门啊!我是你家小姐的叔父啊!” 真是的,什么时候若耶买了这样一个木知木觉的丫头啊! 门又开了,这回那水灵灵的女孩子换上了一副笑脸,脆生生地说道,“哟,原 来是叔父老爷啊,真是的,怎么不早讲呢!” 尽管那小丫头满脸堆笑,象开了朵花似的,但就是堵着门口不让他进去:“不 过我家小姐今儿个身体不适,吩咐下来了——什么人都不见!” “什么?!”他吓了一跳,“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啊!” “哦!”提到好日子,倒仿佛提醒了她,那婢女心痒痒地踮起脚尖探了探头, 眼馋地望了望隔壁的热闹景象,又缩回头说道:“对了,小姐还说了,若是看见叔 父老爷过来,便替她说声抱歉,不能过去帮她若焉姐姐梳妆打扮了。” “……”象被一个晴天霹雳打中,他愣在当场,好半天眼珠子动了一下,失声 叫道,“她搞错啦!今天是谢家来迎她的,你看,花轿都到门口啦!” “没错啊!”那小婢女指着停在他家门口的大红花轿,娇笑着说,“你瞧,花 轿不是停在你家门口吗?不是你家嫁人,难道还会是我们家嫁人啊?” “你!” 花轿临门,却没有了新娘,白慎行心里快要急杀,偏偏这个生面孔小婢女又夹 缠不清。 “快去快去,叫你家小姐打扮好出来就对了。” “哦!”那红衣婢女半信半疑地缩回身子,还挺忠于职守似的把门关关好,连 条缝都没有留。 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白府门口转来转去,一会儿功夫,门又开了,那婢女 嘟着嘴出来,一边招手,一边嘴里小声嘟哝,“真是的,害我挨骂。” “我家小姐说——”她两眼一翻,拖长了声,拿腔作调地说道,“明明是叔父 老爷嫁女儿,无端端干嘛扯到她身上?” “胡扯八道!她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一溜汗自额头上挂下来,白慎行忘了新做的衣衫,甩起袖子抹了一把,若耶那 丫头不知道搞什么鬼,要知道他可是在谢家面前拍了胸脯的,要是这事坏在他身上, 可真是担当不起。这样一想,额头上的汗珠子越发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他这里急得大汗淋漓,那边那婢女却冷冷笑着,不阴不阳地说道,“我家小姐 说了——那谢家是到你家行聘的,而老爷也受了,回帖也是老爷的名字,而今又到 老爷家迎亲,自然娶的是她若焉姐姐,与她有何干?” 虽然心里“剥夺剥夺”象煮开了一大锅子水,但是听了这一番说话,白慎行反 倒笑起来:“她嘴倒蛮会说,但是别忘了,她自个儿写的生辰八字,我可是照样子 打了八个金字,钉在红缎子上送过去的,她想赖也赖不掉。” “我还没说完呢!”婢女白了他一眼,又伶伶俐俐地说道,“还有就是,我家 小姐让老爷回去看看那张纸,最好叫个推命先生推一推,看看是我家小姐的生辰, 还是你家小姐的。” 心中哎呀一声,白慎行大惊失色,那些天干地支,自己念倒还会念,可没仔细 查过到底是哪年哪月,当时匆忙,也没仔细看,竟是让那小妮子钻了空子。 才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办,那小婢女一副我只管传话,与我无关的声气又要将门 关上,他赶紧一脚跨到门槛里,把门撑住,嚷嚷了开来:“那谢家今天在家里摆了 一条街的流水席,就等着花轿接了若耶过门了,现在她才说不肯,没了人,我怎么 交待啊?” 那婢女一边关门一边嘿嘿笑道:“只有我家小姐是人,你家小姐就不是人啦!” “不行啊,若焉早许过人家啦!” “自家门口的雪自家扫啦!” 门一点一点地被合上,虽然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整个肩膀都扛在门板上,可 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毫不留情地往外推。 “啊——”还没来得及把脚收回来的白慎行惨叫了一声,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夹到我的脚啦!” 红衣小女婢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开门看了看,嘴里不知道咕哝了什么,又砰一声 把门关上。留下白慎行孤独地站在门口,揉着脚欲哭无泪。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