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长沧波 “……这就是你那好妹子做的事!” 面对养父的怒气,遭受池鱼之殃的若焉只是垂头沉默,一如往常。但不断抚弄 团扇的纤瘦手指,还是泄漏了她心头的紊乱。 若耶——她纯真善良的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这样精?为了不嫁入谢家, 竟然要反把她推入火坑么? 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笑出现在她唇边,冷冷地,充满讥诮。到底他们都看错了 她呵!尤其是那个人——“她就象是雪后晴湖,那种阳光和纯白交织的颜色。”他 不是这样说过吗? 可是这样好的若耶,也学会了算计,开始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了呢!当阳光褪 去,纯白的纸也会慢慢变脏,所有的人,都是一样!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突然白慎行说了一句话,令她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 ——“我不管!总之你们姐妹给我嫁一个过去!” “不!”她终于无法再忍受,一个“不”字脱口而出,然而她养父看了她一眼, 她的声音顿时低微下来。 “你是知道的,我……我已经许过人的。”她低声下气地说道。 “姓江的那个小子嘛!说是替若哉奔走打点去了,但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白慎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亲热地想要把手放在若焉肩上,若焉却象被什么蛰到了 似的,立刻闪开了。 讪讪地笑了一笑,她养父撇了撇嘴,说道:“我现在可是眉毛上放爆竹——祸 在眼前了,先应付了谢家再说吧。” 他真的,要让自己代替若耶了! 若焉微微眩晕,该死的!她又觉得自己象是一片无根的飘萍,被污水卷着,转 着,四处飘零。不,她才不能由他来决定她的命运! “不要!”为了更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养父,“你 做错了事,却要我来承受这后果么?” “什么?你好大的胆子?”面对她从来没有过的顶撞,白慎行惊异地瞪着她。 可若焉竟毫不相让地看着他,柔弱的颈子挺得笔直,素来低垂的头也微微扬起。 “我的婚事是我母亲在世时定下的,你没有资格否定它!”她迎向她的养父, 眼睛闪亮,口气强硬。 是的,他没有资格。他贫穷,他贪财,他粗陋,他身上没有任何她可以引以为 傲的东西。她永远都不会承认他是她的父亲。所以,他没有资格决定她的婚姻! “你,你……”白慎行气得说不出话来,呼地甩出一巴掌,但被若焉退后几步 避开了。不肯这样放过她,他一边逼过去,一边恨恨地骂道:“要不是你,我会落 到这一步吗?你现在反倒怪我做错事,说我没资格!啊?” “走开!”若焉害怕地尖叫,来不及多想将手里的东西拼命掷出——雪白的团 扇完全没有伤害力,只在空中翻了一个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单薄瘦弱的女子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索性抱紧了双臂,坐在地上缩成一团。 他要打她了,象从前一样,她一直都是他的出气筒。 然而,高高扬起的大手始终没有落下,白慎行突然转移了目光,愣愣地看着门 口。 这突然的安静令若焉不安,不知道还会遭到什么更严重的报复,她偷偷地自手 弯里抬起头,却看到白慎行满脸的怒气奇迹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穿着大红嫁衣,满身珠光宝气 的女子。 “哎呀,太好了!若耶你终于想通了!”缓过神来的白慎行忍着腿痛,飞快地 迎过去,扯着嗓子喊道,“喜娘,喜娘,快过来把若耶小姐扶进花轿,谢家都快要 等急了!” 若耶?这个时候,她为什么还会出现?终于,她的心还是不够狠不够冷么? 若焉蜷缩在地上,迷茫地望着那个红衣新娘——她足下是一双结着金粉绒球的 精巧绣鞋,大红的嫁衣上画着一双栩栩如生的金泥凤,在云叶天花中飞舞缠绕,红 缎盖头上垂落五彩的流苏,浑身佩挂的金银珠玉一起流动炫目的光华。 那鲜红的盖头底下,一定是一张流泪的脸吧?那样光鲜亮丽的外表,却是千疮 百孔的内心,那样的感受,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但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红衣, 仿佛会发光似的静静站在那里,她什么都做不了,象魇住了似的,手和脚都被冻结, 完全没有办法动弹。 喜娘和丫鬟涌进来搀扶,五彩的流苏微微晃动,红衣的嫁娘沉默着转身,离开。 心里陡然有一种撕扯血肉的疼痛,“若耶!”她脱口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 这样做? 红衣嫁娘在门槛边止住了脚步,并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等她说话。 可她的嘴微微张开,却没能够发出任何声音,想要说的话还未出口,就消失在喉咙 深处。不用问,她也知道原因,因为她和她不是一样的人。 只这一犹豫,红衣新娘便举步跨出了门槛,走到阳光里头去了。夏日灿烂的阳 光照耀着那样浓烈艳丽的红,烧灼着她的眼睛,那样强烈的刺痛。然而她不肯移开 视线,执著地盯着那一抹艳红的影子。 红衣的影子飘飘摇摇地离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一个转身便消失在内堂的 垂花门外。顷刻间,若焉的眼睛痛得无法控制,晶莹的泪流满小巧的脸——她跟她 还是不一样呵,所有的人说得都没错,若耶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淡黄衫子的少女失神地坐在冷冷的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锣鼓鞭炮的喧闹声音,也随着花轿的离去渐渐湮没。这屋 子里有一种古怪的宁静。“哗,哗……”风吹动屋外的树,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 若焉失魂落魄地坐着,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若耶,阳春白雪一般晶莹无暇的女孩子,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整日流着涎水、 只会嘻嘻傻笑的傻子么?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担心,周围突然连风都停了,炎热的、凝滞的空气,让人喘 不过气来。“咚咚!”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攥紧了手心,手里出了好多汗。 她等待着,这异样的平静中好像总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样子。 果然,一阵刺耳的镗锣声响起,由远及近,“救人啊!”呼救的声音此起彼伏。 若焉挣扎着爬起来,不顾腿部的酸麻,冲出内堂。外边灼热的阳光下,人人都惊慌 失措地奔走,大呼小叫着。 “发生了什么事?”她抓住一个匆忙跑过的丫鬟。 “若耶,若耶小姐跳水自杀了!” 蓦然腿一软,她险些跌在地上。若耶!忽然间她心里没有了任何念头,只是机 械地跟着一大群人,跌跌撞撞地,沿着十里烟柳长堤奔跑。 笔直的绿柳堤上,老远就可以看到一点猩红,触目惊心的红点,那就是若耶的 大红花轿。它冷冷地停在大路当中,好像在提醒人们,新娘,就是从这里奔出了花 轿,义无反顾地投水而去! 绿草如茵的河滩边,已经站了一堆人,焦急地张望。红白相间的荷花之间,那 块缀满五彩流苏的红盖头寂寞地漂浮着。下人们搬来几个采莲用的大木盆,坐在里 头拿着竹竿四处试探。 “还没有……还没有找到她么?”站在满头大汗的白慎行身后,若焉发着抖问。 “是啊!”白慎行顶着一头汗,苦恼地抬头望了望毒辣的日头,“完了,她这 一跳,我可怎么跟谢家交待啊!” 这个时候,他还在担心这个。若焉咬了咬焦干的唇,硬生生吞下了指责的话。 清澈的河水被竹竿搅起层层微波,连带着铺满水面的荷花也一起动荡不安,不 知过了多久,几个木盆在众人焦急的视线中相继靠岸,搜寻尸体的人都无奈地摇了 摇头。 “可能顺着河水流到下游去了吧。”他们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都望向那一条绵 延十里的长河。“怎么能这样草率?”若焉抢在养父之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 见尸。” “小姐怕是不识水性吧?”有个人不服气地说道,“这河里长满莲藕水草,根 根蔓蔓的,人要是被缠住了,尸体怕是十天半个月都浮不出来呢。” 他们就这样判定了若耶的生死,她望着那一片风荷,心里空荡荡,不知是什么 滋味。 看热闹的人象潮水慢慢退去,长满青草的河边渐渐只剩下凝立不动的若焉和焦 灼不安的白慎行。阳光洒满河滩,风吹过,竿竿娇艳的荷花随风摇摆。若焉紧紧地 盯着那一朵白里透红的莲花,仿佛只要它一摆,若耶明媚的脸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姐姐,那一朵,真好看!”那一年夏天的流斛池,荷花也开得这样好,她和 若耶拎着裙裾,嘻嘻哈哈地坐在木盆里,穿梭在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莲花深处。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当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她含羞躲藏 在荷花的后面,而若耶仍是拎着春水绿的裙角,披着满身阳光迎风站在花叶当中, 象是一个凌波仙子。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若哉身边的俊朗男子,用怎样惊喜的眼光看着若耶。那一 刻,她突然自惭形秽,只是在花叶中藏得更深。 “她的声音象冰玉一样清澈。”“她就象是雪后晴湖,那种阳光和纯白交织的 颜色。”那个人,不是一直这样说吗?而今,再清澈的声音,再明媚的容颜,都永 远沉在水底,永远都再也见不着阳光了吧? 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平静的河面,毅然掉头而去。 “唉,若焉,若焉,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白慎行忘记了跟她的龃龉,一路小 跑地跟在她身后。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