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汉家乱纷纷 五年……秋七月……乙巳,皇后陈氏废,捕为巫蛊者,皆枭首。 ——《汉书·武帝纪第六》 “嗡……”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萦绕在脑中,持久不散。陈娇万分艰难地摇晃着脑 袋,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费力地睁开眼睛之后,入目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龙,仔细 一看才发现那是雕刻在她头顶上方天花板上的图案。天花板比较高,而且……相当的古 朴,就像是从前在旅游景点的寺庙里看到的那种天花板。这让她有些心慌,傻傻地盯着 天花板,她保持着醒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 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心里想着,她记得她是在自己家里玩电脑的。对了,是玩电脑。 然后,天气不太好,她没有出去,在家里玩俄罗斯方块。因为快要过年了,所以爸 爸妈妈都为了年底厂里结账的事情在外面奔波,她就一个人在家里自娱自乐。后来,好 友叫她陪着出去买衣服,打了个电话过来,然后她靠在窗口接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伸 手想关掉开着的电脑。那个时候,打雷了,雷似乎击中了她。 击中了!回忆到这里陈娇立马坐了起来。天啊,我被雷击中了!左左右右地查看了 下自己的手脚身体,嗯,没有焦黑,摸摸脸,皮肤挺好。 幸好!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她有些迟钝地发觉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身上的衣服,长 袖飘飘,这个质地…… 低头一看,衣服没有纽扣,视线一直从上身蔓延到了脚部,虽然不想承认,可是眼 前所看到的事物,让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明显是一件古代服饰。 她马上从自己现在躺着的东西上跳下来,站在地面上,第一次观察自己现在所处的 地方。高高的柱子耸立在她现在所在的大殿里,上面盘踞着气势宏大的雕龙,方才她靠 躺着的类似卧榻的器具上,也雕刻着漂亮细腻的花纹,再加上房间里随风飘飞的轻纱, 摆设错落有致的铜制器具,这一切无不告诉她现在在一个很古典、很古典的地方。如果 她愿意承认,她其实是在一个华美的古代宫殿里。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颤抖着用手拿起那面整个宫殿里唯一的雕花铜镜,对着自己 的脸,她看到了什么?铜镜不甚清晰但忠实地反映着所照射到的一切,盈盈秋水如画, 两瓣朱唇轻启,一双柳眉微蹙,形状漂亮的鼻尖因为主人急促的呼吸而轻轻闪动着,这 张脸不会比任何一个现代的影视明星差劲。可是,这不是她的脸,过去二十年她天天在 镜子里看到的不是这张脸。 “怎么会这样?”她不知所措地傻在了当场。 “娘娘,娘娘,不好了。”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把她从无措中唤醒,那是一张满是 恐慌的脸,原就不甚漂亮的五官此刻更是严重扭曲,她紧紧地拉着陈娇的手,“陛下, 陛下他……” 这个陈娇一直没能知道名字的宫女没有机会说完下面的话,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 响起,跟着走进来一群人,他们全都穿着古代的服饰,其中一个的手上还拿着一卷白色 绢布。 “皇后陈氏,接旨。”在进来的其中一个人的吆喝下,陈娇被身旁这个女子硬扯着 下跪,用力太猛,让她的膝盖一阵刺痛。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回过神 以后陈娇就听到了这一句。什么?长门宫? 陈娇姓陈,名娇,当然对历史上那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陈皇后阿娇的事迹有所了解。 毕竟打从知道了阿娇皇后的存在,她就一直因此而被身边一群朋友打趣。 金屋藏娇,一个皇帝的负心留下了一个让后世男人浮想翩翩的成语。 那么,难道我现在是那个阿娇,长门宫的陈皇后?陈娇明显对这个猜测有些不能接 受,她的脸立刻变得灰白。这表情和现在她的身份倒是很符合。 传旨的宦官理解地看着她灰白的面容,叹了口气说道:“娘娘,请随我到长门宫吧。 陛下说了,必不会委屈了您的。” “我……”陈娇傻傻地望着那个宦官,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思绪混乱极了。 “来人,帮娘娘收拾东西。还有,甘泉宫一干人等全都押到廷尉府交由张汤大人处 置。”传旨的宦官见陈娇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对事件的反应能力,以为是打击太大了, 便代为指挥了。毕竟,皇帝还等着他去回话呢。 “是!”随着宦官来的军士齐声应喝,孔武有力的他们毫不怜香惜玉,粗鲁地把甘 泉宫里那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宫女宦官押走,号啕大哭的声音此起彼伏,也有人失去 理智地反抗,但那只是逼这些军士在甘泉宫动粗,在多流了一些鲜血之后,该走的还是 得走。 “不要,不要碰我。娘娘,娘娘救我。”一直抓着陈娇的手的那个宫女做着无用的 挣扎,最后军士强行掰开她的手指,拖走,她临走时的呼号在空旷的甘泉宫不停回荡。 而陈娇,除了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的混乱,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直到被送进了长门宫, 她才昏睡在了长门宫那同样富丽堂皇的大床上。 …… “她没有任何表示吗?”一个英俊的男子在烛火的映照下,满脸阴郁地询问。 “是的,不过娘娘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一直都处于一种非常恐慌的状态,到 了长门宫之后就立即晕了过去。”方才传旨的宦官边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边仔细观察着 处在上位的那个男人的脸色。 “是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轻拂着手上的一枚小石子,似有所悟,“算了,这件 事你做得不错。下去吧。” “谢陛下。” 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之后,汉武帝刘彻对着手上的小珠子喃喃自语,“若得阿娇为妇, 当以金屋贮之……” …… “废后?真的吗?陛下真的下旨了?”身在堂邑侯府的长公主馆陶不可置信地咆哮 着,“不可能,娇娇,娇娇,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皇后身边的人全都被押到了廷尉府,所以……”报讯的宦官一边莫名地承受着馆 陶的怒气,一边回报。 “那也不可能什么消息都没有的。”馆陶长公主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风度,气急败坏 地在室内来回走动。 …… “陛下废后?”在馆陶愤怒不已的同时,同为长公主的平阳公主,汉武帝刘彻的姐 姐却是一脸欢喜地看着报讯的宦官。 “确实如此,皇后娘娘已经迁居长门宫了。但是,陛下也有吩咐,绝不可以委屈了 娘娘,所以长门宫一切起居用品都是比照椒房殿的。” “修得再华美的冷宫,还是冷宫。”平阳公主对宦官追加的消息嗤之以鼻。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汉武帝元光五年七月乙巳日的夜雨,伴随着除阿娇之外的每一个人彻夜未眠。几家 欢乐几家愁,都被长安上空那冷冷的月亮一视同仁地看在眼中。 陈娇靠在水池边,洗着自己长长的盘发,喜爱清洁的她,自来到古代后,几乎日日 都要洗澡洗发。只是这太长的头发让她烦得恨不得立刻把它剪掉,可惜几度拿起剪刀都 被身边人给拦下了。因为每每都有别人为她打理头发,久了她也就懒得剪它。而在这简 单的洗漱中,也让她领略到所谓的皇家风范,每次她要洗澡的时候,可不是像古装电视 剧中那样,让人抬来一个木桶,然后她钻进去。而是有一个大大的浴池,里面灌满了温 度适中的热水,可以让人舒舒服服地在里面游泳。 陈娇仔细研究过,浴池里并没有什么和外面相通的通道,难道这么多的热水,都是 人力运输过来的吗?虽然好奇于这一点,但是她却很难找到答案,因为长门宫里,没有 一个人敢和她说话,每次她问什么,回答她的都是人们诚惶诚恐的面容。 静静地看着平稳的水面,陈娇伸手摸了摸自己现在的脸,青铜镜当然不能像后世的 玻璃镜子一样清楚地反映出它所照射到的东西,所以很多时候陈娇只能透过平稳的水波 看现在的自己。 不像。照理说,陈皇后被废的时候,应该已经三十岁了,为什么,自己看起来这么 年轻?难道这就是所谓皇家的保养秘方?陈娇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事实上,当她的灵魂进入陈皇后的身体的那一天,这个躯体就产生了变化,肉体年 龄越来越接近她的灵魂的实际年龄。换句话说,现在陈娇的身体已经退回到了陈皇后二 十岁时的样子。只是糊里糊涂来到这个世界的陈娇并不知道这一点,而她身边又没有陈 皇后从前的婢女,以至于她会认为陈皇后从前就是这样的。 “呼——”陈娇坐在池边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想不通就别想了。” 她用双脚不停地拍打着水面,不断溅起白色的水花,温热的水花一层高过一层,最 后又洒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思绪渐渐清晰下来。 刘彻透过层层的帘幔,看着那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在水池中嬉戏,眼神变得很是深 沉。这时一旁伺候的长门宫宦者丞寿琦有些紧张地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刘彻转过头,脸上变得如霜冰冷,说道,“这样很好。” “是,陛下。”寿琦奉命调到长门宫伺候陈皇后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就此完 蛋了。没想到陛下似乎对废后还是挺关心的,便立刻又存了雪中送炭的心思,打算好好 讨好皇后,等着她再次回宫。 “朕回去了。你好好伺候娘娘,朕自然不会亏待你。”刘彻迈步离开,口中淡淡地 说道。 宫外,夕阳正红,刘彻踏上马车,望着如血残阳和余辉下闪闪发光的长门宫,心中 默默念道:阿娇,再见了。 而此刻的陈娇正从水池中出来,在婢女的服侍下,穿上一件花草文绣浅黄绢面锦袍, 便让她们都退下,她独自坐在兰台上,青丝垂栏,随着晚风飘飞。望着还有些湿漉漉的 长发,陈娇总算能够体会,古人所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是怎样一种风情。 长门宫在长安城东南,周边没有大河和大江,自然望不到什么千帆。只是,只要头 稍稍西偏,便能远远望到长安城内此起彼伏的楼阁宫殿,想必那就是这个帝国的中心, 这个躯体原本主人所爱的那个人的所在吧。“过尽千帆皆不是”和“咫尺天涯”,到底 哪个更悲哀呢? 如果,自己没来,那个可怜的陈皇后,每每在这里望到未央宫,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呢?陈娇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心中思量着。雄才大略的汉武帝,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负 情负意的男人罢了。 至今,陈娇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地来到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会进入陈皇 后的身体。诚然这位皇后的容貌比原来的她,美了不知道多少倍,身份也不知道比她高 了多少倍,甚至于物质享受也在她之上,虽然汉代的水煮食物,味道不尽人意。但是对 她来说,这个空无一人对话的长门宫,却是一个如同坟墓一般的地方。正如传旨的那个 太监所说,长门宫中无论吃穿用度都没有什么缺的,服侍的众人也是尽心尽力,让她这 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女孩很不习惯这种奴役人的日子。可是,时日久了,习惯了自由的 她就发现长门宫只是一个打造精巧的笼子罢了。 虽然也一度想过,是否请汉武帝来一见,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他的皇后,可是一想到 坦白的后果,她就不由得心里发麻。往好了说,汉武帝信了,可是以这位仁兄在历史上 的名声来看,她十有八九要被永远禁锢在宫中,为着大汉朝的将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果他不信,那么她这个废后可就坐定了“疯后”的名声了,到时候恐怕会被人看得更 加严。 只是,如果不想法子离开,难道她以后就要这样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等死,将大好 的年华用在等一个永远不可能来的人身上,完全承袭那个陈阿娇的命运过完此生?可是 “不”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能够逃出这个天下间最富丽堂皇的鸟笼吗?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皇帝的允许,一个冷宫的妃子怎么可能离开这里呢? “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不觉 想起了刘禹锡的《阿娇怨》。陈娇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后宫中的女人会有那么多、那么 多的怨。因为皇宫是一张巨大的网,挣脱它的唯一方式只有帝王虚无缥缈且毫不可靠的 宠幸,只可惜现在的陈阿娇连唯一的出路都被堵死了。 如果按照历史,她,陈阿娇应该是在这座长门宫再住上二十年,然后在家族衰败的 一片寂寥中凄凄惶惶地死去。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还有二十年这样的晨昏等着自己慢 慢熬,在这样的寂寞中,也许自己会比历史上的阿娇死得更早吧。陈娇自嘲地想。 “到底该怎么办呢?”陈娇问自己,一定,一定要想出办法,决不能一辈子留在这 样的地方,为这个躯体原来的主人做陪葬。 “娘娘,娘娘……”一个轻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娇愣了一下。打从进入长门宫 以来,虽然身边的侍从婢女不在少数,可是他们不知是受命于人还是出于畏惧,从来没 有人和陈娇说过话。沉默到让陈娇几乎怀疑汉武帝是不是挑了些哑巴来此伺候他的前皇 后。现在,猛然间听到有人的声音,陈娇一时还真的反应不过来。 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寻去,陈娇惊奇地发现,声音居然是从她所在的宫室中一个装 饰用的丹凤炉中传来的。她轻轻扣了扣炉子的外壁,马上就听到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娘娘,你把凤嘴左转再右转。”犹豫了一下后,陈娇照做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完成了这个动作后,她正前方的地板开始悄悄下陷,露出了 一个地道的形状。由于制作者的匠心独具,这个约有一平方米大小的地道出口很难被人 发现。从地道里,冒出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青年男子。 “你,你是?”陈娇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小的董偃,叩见娘娘。”自称董偃的男子对着她行了个大礼。 听到这个名字,陈娇觉得自己的头晕了一下,董偃不就是馆陶公主的姘头吗?怎么 在这里? “你,你怎么?”陈娇傻傻地发问。 “小的是奉大长公主的命令来的,这是她给您的信。”董偃乖巧地呈上书信。这时 候,纸张刚刚发明,还十分粗糙,通用的书写工具是竹简,富贵人家也会使用丝绸。董 偃呈上的就是上等的白绸。 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陈娇发现自己自发地就看懂了这个时代的文字,虽然按道理 来说,这个时代的汉隶和小篆都不是她可以轻易看懂的,只见丝绸上写着: “阿娇吾儿,为娘闻你退居长门宫,身旁得力之人尽斩于街市,忧心不已。惜此危 急之时,汝父亦患病,又少一助力。我儿须知后宫之中,帝王宠幸最是无常,以你身份 之贵,亦不能幸免。况我儿多年来,未曾孕育一子,而未央宫中之人已然三女在膝,此 儿之大患也。然今上得位为娘出力甚多,且太皇太后临朝之时,为娘亦曾多方回护,而 今上与你十年夫妻,此情绝非一时可泯。为今之计,只能以拥立之功晓之以理,结发之 谊动之以情。则我儿在宫中万万不可再行那旧时娇惯脾气。为娘以千金自西蜀才子司马 相如处,求得大赋一篇,将择一适当之时献之于陛下,此或可暂挽其心意。” 看完全文,陈娇心中不停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馆陶公主的这番苦心怕是白折腾了。《长门赋》的作用有限得很,世人所传的 以一篇长赋挽回帝王的心意,只是文人们美好的遐想罢了。事实上,汉武帝从不曾回头 过。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不知不觉吟出了辛弃疾的《摸鱼儿》中的 这诗句,陈娇心中不住地冷笑。她将书信轻轻推给董偃,看着他说,“无需费心,即使 送上《长门赋》也不能改变什么的。如果长门冷月真是他要给我的最后归宿,那么再做 什么都是无用的。” “娘娘……”被刚才辛弃疾的词句震住的董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陈娇摇了摇手, 制止了。 “这个地道是怎么回事啊?”陈娇不理会他想说的话,将自己最关心的先问了出来。 “啊,这是通向宫外长水边上的一座残破道观的。”董偃被陈娇引开了注意力, “因为当初长门宫是大长公主献给陛下的离宫,所以……” “哦,原来是这样。”陈娇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长门宫本是馆陶公主的家产,不过 如今被用来关押自己的女儿,这对馆陶公主来说,还真是讽刺啊。 “你回去吧。我知道了。”知道了自己要的答案后,陈娇就不想再和董偃虚与委蛇 了。毕竟,她不是陈皇后,很多话是越说越错。 董偃没想到冒死前来居然只得到了这么个答案,可是看陈娇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想和 他说什么了。只能叩首退去,心中盘算着回去好好和公主说一下,让公主好好写信劝劝 眼前这位娘娘。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两年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