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节手风光不相待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 :‘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 …妾原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 刑法。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一日,陈娇自药铺归来,奇怪地发现阿玉正指示着几个家仆扫除门前的积雪,她奇 怪地问道:“阿玉,你在做什么?” “二小姐。”阿玉看着陈娇笑得十分开心,“刚才,夫人说,有贵客要来。所以让 我把门前的雪扫一扫。” “贵客?是谁啊?”陈娇更奇怪了。李希夫妇的朋友十分稀少,她和他们认识以来, 除了公孙弘,没见过有别的朋友上门。 “奴婢不知道。”阿玉老实地摇了摇头。 陈娇知道不能指望从阿玉口中得到答案,便走到大厅去问张萃。 “姐姐,是哪位贵客要来啊?”陈娇问道。 “妹妹回来了啊?”张萃停下手中的女红,宠溺地看着她。 “是谁来了啊?姐姐,你快告诉我啊!” “好!妹妹,可曾听说过缇萦夫人?”笑着为她梳理了一下头发。 “缇萦夫人?”陈娇皱眉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药铺的账目里出现过这个人的 名字,她是谁啊?” “妹妹,前事尽忘,难怪说不出夫人是谁了。”张萃微微一笑,说道,“妹妹可知 道,文帝年间,曾经有一位奇女子上书救父的故事。 “缇萦,复姓淳于,其父是神医淳于意。淳于意本为太仓令,后辞官,行医于乡里。 有人诬告淳于意目无君上,淳于意被押解到长安,以待秋后问斩。淳于意生平只有五个 女儿,临行之时,众女于囚车旁哭泣,淳于意因此大骂,生女无用,不如生男。 “缇萦夫人,就是太仓公最小的女儿。她听后十分伤心,便一路随囚车到了长安, 给文帝陛下上书,表示愿意以身替父,并且请求文帝陛下废除肉刑,给罪人一个改过自 新的机会。” “缇萦夫人就是贵客?她要来这里。”陈娇惊喜地看着张萃,觉得李家给她的惊喜 真的是接连不断。孝女缇萦的故事,陈娇当然知道,当时看到这个故事时,陈娇还觉得 特别解气,认为缇萦驳回了她父亲的生女无用论,是个奇女子。 “不错。夫君幼时身体不太好,曾经被先祖托付给缇萦夫人抚养。所以,夫君一向 视夫人如母。”张萃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夫人一直以行医天下为目标,所以夫君一 直未能将夫人接到府中奉养。” “原来如此。”陈娇恍然大悟,“那么,药店账目中经常出现的免费的药材支出, 也是夫人拿去的了?” “是的,夫人为穷苦人家看病,经常要自己贴上药钱。所以夫君就自己开了一间药 铺,让夫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拿到免费的药材。” 闲话间,阿玉便来禀报说,少爷扶着一位老夫人来了。 缇萦在李希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看来大约五十上下,从她的容貌可以看出,年轻 时必然是一位花容月貌的佳人。缇萦和蔼地对着张萃和陈娇笑了笑。 张萃从位子上下来,打算给她行礼,缇萦忙上前止住她,说道:“你现在,可不比 以前了。万事小心。行礼就不必了。” 接着,她向一旁的陈娇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皎儿吧。你姐夫都告诉我了。果 然也是个标致的孩子啊。” 看着缇萦慈祥的面容,陈娇不觉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现在的母亲。她忍住泪水, 盈盈一拜,唤了声:“夫人好!” “不用叫什么夫人。你和希儿一样,叫我二姨就好。” “二姨。”陈娇乖巧地改嘴。 “乖孩子!”缇萦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份竹简,“难怪公孙先生,对你这么 念念不忘了。来,这个是他给你的信。” “咦!”这对于陈娇来说的确是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分别了数月的公孙弘竟然会 托缇萦给她送信。笑着接过了信,陈娇兴奋地打开。 公孙弘信中写得十分简单,只是说,他面试天子时,被擢为第一,待诏金马门。现 在已经在长安购宅,让陈娇有空时随李希前去游玩。虽然写得言简意赅,但是陈娇却能 从中感受到公孙弘对她的浓浓的疼爱之情。 “谢谢二姨带的信。二姨是从长安来的吗?”陈娇看完之后,笑得脸如春花。 “是啊。”缇萦说这句话时,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堂中之人中,只有与她还不甚 相熟的陈娇没有发现。 当晚。书房。 “二姨,你从长安来,有什么消息吗?”四人中有一人先开了口,那是李希。 “唉。你放心。娇娇的事情倒是没什么。” “是侯府有事吗?”陈伏一开口就说中了缇萦的心事。 缇萦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是馆陶公主请我去长安,为侯爷诊 治。” “……” “侯爷已经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住了。” 一阵沉默之后,陈伏先开了口。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他生的是心病。我纵是扁鹊再世,能为他拖延了这么些年,已经是极限了。” “是吗?”李希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感情波动。他自己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虽然 现在在长安生死未卜的那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在他心底却一直把陈叔当作自己的 父亲。 “希儿,他到底是你父亲,你去看看他吧。还有你,伏……陈爷,毕竟主仆一场, 你去见他一面吧。”书房里除了缇萦苦口婆心地规劝,李希、陈伏、张萃谁都没有再开 口。 月光偶尔从云缝中钻出,照着地上这四个表情各异的人。 “他或许做错过。可是,他是个善良的人。你们谁都不能否认。所以,不要恨他。” 许久许久,缇萦的声音悠悠地在空气中传播。 长安。堂邑侯府。 “铿锵——”器物掉落地上被砸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堂邑侯府中的每一个奴婢的心 在每次声音响起的时候都要不规律地跳动一下。越是靠近声响发出的那间轩室,就可以 看到越多诚惶诚恐的奴婢。 “公主,不要这样。”董偃在一旁苦苦劝说。 馆陶公主刘嫖此刻已经没有了几个月前的冷静和镇定,她正在将每一个举目能见的 东西砸碎以发泄心中的愤懑。 “你让我怎么冷静?”刘嫖被这个名义上的养子死死拽住后,在已经砸无可砸的情 况之下便不再闹腾,反而开始向董偃大吼。 “公主,娘娘不一定会出事,你现在这样,万一被陛下知道了可怎么办啊?”董偃 看到刘嫖安静下来之后,知道一切暴风雨都已经过去了。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省得他把我当作傻子来戏耍。”刘嫖冷冷哼了一声,“为了 保护身在离宫的前皇后的安全,所以让太尉府的人去守着长门宫?因为皇后的情绪不稳 定,所以连亲身母亲都不想见?笑话!他以为我刘嫖是三岁孩子吗?” “这个,娘娘不是给您写了封亲笔信吗?” “偃儿,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就算那笔迹学得再像,也不是娇娇会写出的东西。 我身为她的母亲,还能不了解她吗?”刘嫖在闹腾了一阵子之后,人也疲了,颓废地倒 在床上。 “只可恨,我现在根本不能和那小子翻脸。刘彻!刘彻!”刘嫖咬牙切齿地念着侄 儿的名字,神情狰狞。 “公主,您先宽宽心。现在这样,气坏了身子,多划不来。”董偃走到刘嫖的身边, 小心地为她揉着太阳穴,“您看,堂邑侯为这事现在就躺在床上,您要再有个什么,对 我们侯府来说,可是大灾难啊。” “他?废物一个!”刘嫖拿起放在边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以后他的事,你就别 管了。要不是他一直不肯听我的,现在哪里会变成这样?” “侯爷不肯听公主您的?这话可怎么说啊?”董偃被这句话给弄糊涂了,心想,那 个懦弱得以妻为重到连馆陶公主公然在府中养下他也不敢吭声的堂邑侯也敢违逆公主? 但是,刘嫖没有回答他,她已经陷入到深深的沉思之中。没错,堂邑侯府的实力绝 对不止是现在她看到的这么一点。陈家入汉之前就已经是一方大员,后来归汉之后又不 曾遭受过高祖高后的打击,文帝以来更是备受宠幸。这样的陈家,怎么可能只有现在进 入她眼中的这点实力呢? 刘嫖狠狠在躺椅上捶了一拳。如果陈家再强一点,她又何至于对卫子夫姐弟毫无办 法。如果不是陈午这个废物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强硬,她又怎么会被动若此。混账,混账! “咳咳!”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陈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服侍了他多年的 老家人连忙上前将痰盂奉上。 “侯爷,您慢着点。”服侍了陈午将近一辈子的陈潜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小心地说 道。 “陈潜,是你啊。”陈午已经昏昏沉沉了多日的神智忽然清醒过来,整个人似乎精 神了起来,他拉着陈潜的手说道,“你服侍我已经快、快五十年了吧。” “是,奴婢是文帝十一年开始服侍侯爷您的。”陈潜谦卑地说。 “那个时候,和你一起服侍我的还有陈伏、元儿吧。”陈午的眼神迷离,依稀回想 起自己的少年时代,“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你,还在、还在我的身边。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陈潜担心地扶住他,想让他躺下。 “等,等一下。你让我把话说完。”陈午艰难地挥了挥手,“我,现在如果不说, 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侯爷!”陈潜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一丝不忍。 “我知道,你和陈伏不同于普通的家人。你们如果到了外面,也可以是一代人杰。 只是,你们感念我们陈家的收留之恩才留下来的。”陈午死死地拉着陈潜的手,喘着粗 气,说道,“爹,一直说我资质平庸,很多事情他都不让我知道,如果我不是他唯一的 嫡子,这爵位轮不到、轮不到我来继承。” “侯爷,没有这回事。您想太多了。”看着眼前这个汗流满面的男人,陈潜不忍。 真的不忍。 “我也知道我担不起陈家的重担,所以对于我能力外的事情我也从不、从不过问。 你和陈伏是我爹的左膀右臂,我一直、一直知道。我知道你们,你和陈潜都喜欢、喜欢 元儿。可是,我强娶了元儿,又最终辜负了她,你们一定很恨我。是不是?” 陈潜努了努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这副模样,他心中很是迷茫。不 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这个悔不当初的男人,是那个曾经待他如手足的少爷啊。 “你不用骗我。如果陈伏不恨我,他就,就不会在那孩子死后,离开陈家的。”陈 午摇了摇头,眼中有泪,“可是,如果我知道,我最后会辜负她的话。我一定不会娶她 的。你相信我吗?陈、陈潜。” “少爷!不要再说了。”听陈午说起这些早已随风飘去的往事,陈潜陷入了对过往 的回忆中。“少爷,你现在需要休息。”还是陈潜先从这回忆的幻境中清醒过来,看着 面色如灰的陈午,赶忙阻止他再说下去。 “如果,我、我到了地下,你说,元儿会、会恨我吗?”陈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陈 潜的声音,完全留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从枕下抽出一抹早已退色的丝巾,紧紧捏在手 中,似真似幻地问道。 “不会的,不会的,少爷。”陈潜看他此刻的痴态,眼中不觉含泪。 “那就好,那就好!”陈午的眼神渐渐涣散,握着丝巾的手慢慢地松了下来,头靠 在了床头,丝巾顺着他的指缝滑落。 “少爷,潜哥,伏哥,你们快来啊!呵呵!” “快点啊!”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经常在梦中出现的少女,欢快如银铃的笑声,陈午觉得自己像当 年一样追逐着她的身影,不断奔跑。 “元儿,等等我!”陈午最后喊了这么一声,眼睛盯在了虚无的远方,接着是沉闷 的重物落地的声音,这个在自己的人生中享尽了世人所谓荣华富贵的男人,在这个明媚 的下午,无声无息地去了。 “少爷啊——”凄厉的喊声从床头响起,直冲到了晴朗的云霄。 数日后,当陈午的死讯传到李希耳中时,他正打算携妻前往长安。前来报讯的正是 陈潜。而陈娇对这些一无所知,只知道李希和陈伏在和这个中年人密谈过后,神色就变 得不太好。之后,李家便多了一号人物,陈伏的兄弟陈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