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已断燕鸿初起势 元朔元年冬,江都王刘非死,上赐谥号为易,令其子刘建继其位。董仲舒复相江都。 ——《汉书·董仲舒传第二十六》 陈娇在江都王府已经住了有半个月了。这期间,刘非的病情越发沉重了起来,在和 陈娇接触的两日后便陷入昏迷。整个王府几乎为此陷入混乱,幸而刘徽臣奉父命全权掌 管一切事物,手段高明的她最终让府中安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娘娘,请用膳!”刘徽臣屏退一切仆婢,亲手将膳食送到房内。她知道房内的这 个女子身份绝对非同寻常,否则父亲不会将她安置在梅园,之前父亲让她私下派人去查 探她是如何被掳入,可惜还没来得及将结果报上,父亲就昏迷了。但是,刘徽臣牢牢记 着父亲对她的称呼,“娘娘”,这世间能够让她父亲这样的王爷尊称一声“娘娘”的人, 实在是不多。而从她得到的消息里,实在看不出,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娘娘。 “麻烦翁主了。”陈娇放下手中的书简,抬头说道。在梅园的日子,可以说过得十 分平静,虽然其间江都王后曾经数度前来寻事。但是,梅园十几年都是王府禁地,所选 用的守卫对刘非的忠心非他人可比,即使刘非已经陷入昏迷,只要新任江都王没有下令 解除梅园禁令,他们是绝对不会退让一丝一毫的。 唯一出乎陈娇意料的事情却是,在梅园的书房中居然有着众多的书籍,其中很多还 是当时难寻的珍贵典籍。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和秦末大乱后,很多典籍遗失,纵然经过 这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还是很少有人拥有像江都王府梅园这么多的书籍。曾经希望为辽 东的那座学校建一座图书馆的陈娇,自然知道书籍的珍贵。 “没想到梅园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书籍呢!”陈娇看到难得前来陪自己用膳的刘徽臣 说道。 “这要感谢董师。”刘徽臣微微一笑说道。 “董师?”陈娇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奇怪地问道。 “便是广川董仲舒先生,现官居中大夫的那位。”刘徽臣解释道,“董师两年前曾 在江都国任相国,兴礼乐,致教化,使江都称治。这些书籍大都是那时他所搜集赠送于 父王的。” 无论后世对董仲舒其人有着怎样的褒贬,在汉武之时,他确是个人人敬重的大学问 家,当时士人都以师礼尊奉他,而他在先秦典籍的保存整理上也的确有重要贡献。 “原来如此。”陈娇点了点,方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董仲舒在她初来这个世界 时,官职的确是江都国相,因为刘非上奏请击匈奴一事受到汉武帝责问,被认为没有尽 到教化诸侯王的责任,因而被除去国相之职而前往京城任一个闲散的中大夫。当时张萃 还曾经对她略略提及此事。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两人静静对坐着,继续着她们的午餐。陈娇微微抬眼看 了看刘徽臣,今日的她看来特别的疲惫。想来也是,刘徽臣毕竟不是江都王府的正统继 承人,虽然在刘非昏迷的初期,由于巨大的惯性力量,府中诸人会听从她这位历年来代 王爷理事的翁主的吩咐,但是随着刘非昏迷时间的增长和太子王后的活动,刘徽臣迟早 会失去对事态的控制能力,毕竟能够真正死忠的人还是少数。 刘徽臣则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苦恼之中。这几日王后已经不止一次来找她麻烦,虽然 每次她都强硬地顶了回去,但是王后眼中越发深沉的痛恨却深深地印入了她的心中。也 许,等到大哥继位之日,就是她毙命之时吧。刘徽臣无力地想着。 “翁主,你似乎有心事啊?”陈娇试探性地问道。如今的她,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 下想要离开王府几乎是不可能,而且她还必须保证自己的身份不被泄露,要做到这一切, 眼前的刘徽臣是关键的一个人物。经过这半月的观察,陈娇已经很确定,在这府中知道 她真实身份的人只有一个半,刘非是一个,而眼前的刘徽臣只能算半个,否则她的眼中 不会总是出现迷惑。而且,可以确定刘非绝对向这个女儿下达过禁口令,否则她不会在 人前称呼她为姑娘,人后称呼她为娘娘。 必须,说动她,说动刘徽臣送我离开,在她完全失去权力之前。陈娇默默地想着。 “不,没什么。”刘徽臣从自己的思绪中出来,勉强笑道。 “王爷的病情如何?”陈娇看着刘徽臣逞强的样子,也不拆穿她,只将话题轻轻一 转,到了刘非身上。 “大夫说,父王洪福,绝对会没事的。”刘徽臣说道。 当医生把病人的病情推到什么洪福之类的话上的时候,那么这个病人的未来就已经 基本可以想见了。陈娇想刘徽臣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不肯去面对,无论她再怎么能 干,终究只是一个十七的女孩儿。 “是吗?”陈娇并不反驳她,也不点醒她,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句淡淡的 “是吗”就足够这个女孩子消受了。 果然,刘徽臣在听到她这一句话后,立刻有些红了眼眶,咬了咬下唇强撑着说了句 :“小女还要去伺候父王,告退。”匆匆退下。 陈娇看着刘徽臣的离去,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以亲人的死来刺激一个小女孩,只为 了让她在惊慌中失去主张,最后为她所用罢了。原来,这种谋算人心的事情,她不是不 会,原来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她也不是没有,只是一直以来都不需要用罢了。 陈娇起身走到屋外,长长叹了口气,一脸郁闷地靠在柱子上,一袭长发如同瀑布般 披在身后,嫩白的脸和黑发在阳光下相映成辉,让在暗处的庄昕也看得有点心动。没等 陈娇从这股自我厌恶的情绪中出来,就听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的争吵。她不得不收拾起 精神,走到屋外去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争吵是从梅园门口发出的,陈娇没来得及靠近就听到了刘徽臣的声音。 “大哥,你不要这样。梅园是父王设下的禁地,你是不可以随便进的。” “你给我滚开。把里面那个女人交出来。” “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父王说过,不许你追究的。”刘徽臣的声音渐渐清晰, 陈娇将身子隐在梅园巧妙设置的园林景致后,悄悄观察着这对兄妹的对峙。梅园的侍卫 们守护着刘徽臣,而刘建带来的一班人却已经几乎闯入正门,从梅园侍卫们束手束脚的 反应来看,他们是害怕伤到刘建或害怕得罪未来的江都王,才会对刘建手下那些家丁节 节退让。 “干什么?”刘建的左手仍然包着巨大的绑带,从他苍白的脸色上看,这半个月里 伤势并没有转好。当然,没有将子弹及时取出的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呢? “徽臣,你没看到本太子的伤吗?我要那个妖女为此偿命!”刘建在刘徽臣的苦苦 哀求下终于不再步步紧逼,只是定在原地如是说道。 “不行!”刘徽臣立刻出声大喊,虽然陈娇的身份仍然是未明的状态,可是从刘非 的称呼中,她也猜得出这人身份尊贵绝对不在他们父亲之下,联想到之前刘非特意提到 过的朝廷削藩一事,刘徽臣心中的恐慌更深。在父王醒来做出决定之前,绝对不能让她 出事。刘徽臣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咬牙坚持着,否则早已经将王府大权拱手相让了。 刘建听到她的回答,大皱眉头。 “你退还是不退?”这时一个家丁狞笑着威胁道,他许是为了讨好刘建在说完这句 话后,还上前去狠狠推了刘徽臣一把。在每一次的权力斗争中,总是会有类似这样的人, 为了讨好新主人,对旧主耍狠,以示忠心。 刘徽臣身边的护卫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如此大胆的,一时不防,害得刘徽臣狼狈地跌 倒在地上。这时,刘建却脸色大变,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刘徽臣身边将她扶起,脸上 是明显的关心的神情。 “大哥,”刘徽臣眼中含泪,她对刘建说道,“你就听我一次,别这样。对那位姑 娘的处置等父王醒来再说好吗?” “……”刘建面色一僵,最后看到刘徽臣哀求的目光,狠狠咬了咬牙,说道,“你 现在阻止我也没用。总有一天,这府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想做的事情再也没人敢反对。” 说完,带着自己的一班手下呼啸而去。 陈娇隐身在花木之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在刘徽臣摔倒在地的那一刻,陈娇 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在刘建的眼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心痛。刘建看刘徽臣的眼神,不是一 个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 陈娇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从她被刘徽臣救离刘建身边时便感到的那一丝不对劲。 即使在她被送入梅园后,刘建的骚扰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可见刘非的命令对刘建来说并 不那么具有权威性,那么为什么当初刘建会因为自己妹妹一句父王有令而放人?不是因 为刘非,而是因为刘徽臣,因为不想在刘徽臣面前上演那过于丑恶荒淫的一幕。 想通了一切之后,陈娇并未现身,她知道这不是劝说刘徽臣的最好时机,再过一段 日子,她就可以劝说这位翁主离开了,离开这个养育她的王府,也远离一段有可能置她 于死地的畸恋。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张萃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希,“你明知道妹妹现在的情况, 你居然不去救她?只是准备全家迁徙。” “我派庄昕去保护她了。”李希微微撇过脸,说道。 “这样就算了吗?她的身份随时可能被拆穿,如果被拆穿了,你要她怎么办?我们 又怎么救回她?”张萃知道李希这是在有意躲避自己,上前一步靠近李希,正视着他的 眼睛说道,“夫君,你到底怎么了?” “萃萃,娇娇的事情,你别管,好吗?”李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逃掉。 “你觉得我能不管吗?”张萃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妹妹的身份……她身上的任 何事都有可能影响到我们全家的。夫君,不要这样冒险。我们全家人平平安安的,不好 吗?” “萃萃!”李希看着妻子近乎恳求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 “夫君,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张萃低下头,握住李希的手,“二十年了,这些 年来,我亲眼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难道你以为你从辽东回来后心中所想的一切, 我会看不出来吗?” “萃萃,我保证,我一定保护好你们的。我保证。”李希说道,“可是,这一次, 放手让我去吧。” “夫君,”张萃听着李希用略带萧索的语气说完这些话后,知道自己不可能阻止, 不可能阻止一颗被压抑了十多年的想飞翔的心。她抬头看着李希,说道:“夫君,我相 信你,你保证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保证?” “你说。”李希忙道,虽然他不打算为任何人停住自己的脚步,但是能够得到结发 妻子的谅解,还是令他十分高兴。 “我要你保证,绝对不能伤害到妹妹。”张萃说道。 “萃萃。”李希十分惊讶,没有想到妻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毕竟她虽然和陈娇感 情不错,但毕竟相处日短。 “夫君,我知道,如果不能一展抱负,你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开心的日子了。”张 萃说道,“可是,人是会变的,而人世间最容易使人改变的东西就是权力。我要你保证 不伤害妹妹,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你,我不要在十年二十年后,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枕 边人。所以,请你谨记,她是你的妹妹,是你曾经不忍心下手伤害的妹妹。” “……”李希放开手,轻轻搂住张萃,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我答应你。” 刘非终究没能逃过死劫。陈娇看着刘徽臣脸色灰白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如幽灵般 地说道:“父王死了。” “翁主,请节哀。”陈娇对刘非这个血缘上的表哥并没有太深的感情,看着伤心欲 绝的刘徽臣也只能如此安慰。 “节哀?”刘徽臣美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苦笑,她摇了摇头,似是要甩开哀 伤,“娘娘,你走吧。” “你要放我走?”刘徽臣的这一招真的是出乎陈娇的预料之外。 “父王死了,这府里,就变成了大哥的天下了。我不可能再阻止他对你动手。”刘 徽臣说道,“父王归天一事,我让人封锁了消息。王后和大哥一时不会知道,所以你走 吧。” “为什么放我走?”陈娇忽然觉得眼前这位翁主很不简单,能够强压住丧父之痛, 做出决定,这种行事果决更在其父之上,至少刘非没有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肯立时放 她离开。 “徽臣只是小辈,又是女儿之身,很多事情父王并不肯和我说清楚。但徽臣自己有 眼睛。”刘徽臣脸上一直保持那让陈娇觉得惨淡的笑容,“皇家总是有着这样、那样的 秘密,徽臣无意追究,也无力追究。所以放娘娘您走,只是为王府避祸罢了。父王已逝, 大哥行事鲁莽,娘娘您身份非同寻常,江都王府是留不住你的。而徽臣只希望江都王府 能够平安无事,如此徽臣百年之后也有脸面见父王于地下。” “刘徽臣,”陈娇看着这个面无血色的女孩,心中忽然有了怜惜,“我叫陈娇,就 是陛下的前皇后,本该居住于长门宫的那位。” “娘娘!” “你和我一起走吧。”陈娇开口道,“留在这里,对你没有好处。” “谢谢娘娘坦诚相告,解了徽臣心中疑惑。可是,徽臣无意离开江都王府。”刘徽 臣屈身行了一礼,姿态完美。 “你说,只希望百年之后有脸面见你父王于地下?”陈娇走近她的身边,“可是, 如果你继续留下,对你,对江都王府都没有好处。” “娘娘何必危言耸听?”刘徽臣仍然是笑着,“大哥继位后,徽臣大约是要在府中 度此残生了。可是,即使如此,那也与江都王府无碍。” “是吗?我大汉极重孝道人伦。如果,王府中发生乱伦之事,不知道翁主将来有何 颜面见王爷于地下。” “并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刘徽臣终于连那点面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声音忽然变 得尖锐起来,仿佛是被人刺中心中最隐秘的那一处。 “翁主何须自欺欺人。”陈娇看到她这个反应,反倒松了口气,继续说道,“随我 一起离开吧。如此,便可保住一切你想要保住的。” “……” “还是你以为在令兄继位后,你还能够反抗?你也知道你父王一死,这江都王府便 成了他的天下啊。‘总有一天,这府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想做的事情再也没人敢反对’ 言犹在耳啊。” “别说了,娘娘。你让徽臣去和父王告个别好吗?”刘徽臣终于开口说道,脸上挂 着两行清泪,更显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