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生几回伤往事 未央宫。宣室。 已到了午膳时分,刘彻还没有出现,甚至连个口信都没有叫人送来,卫子夫有些担 忧地到宣室殿看了看,发现刘彻并没有在接见朝臣。她便让人拦住一个小宦官问道: “陛下呢?” “回皇后娘娘的话,陛下现在在中庭。”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中庭?”卫子夫看着看天上有些热辣的太阳,皱了皱眉。 她只好带着宫女绕到中庭,远远的就不断听到飞箭中靶的声音,心道:原来陛下在 看侍卫们练箭啊。待得靠近了才发现,在中庭射箭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彻自己。这 倒也不奇怪,刘彻喜好骑马田猎,他的箭术一贯不错,也经常有练习。 “娘娘,陛下在练箭呢。一定不喜欢我们打扰,先回了吧。”宫女依依跟随卫子夫 多年,多少也有些了解刘彻的不喜欢后宫众人管他的脾气,忙提醒卫子夫道。 但是,卫子夫终究比较细心些,她发现一旁的杨得意此刻正不断的用右手擦着汗, 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眼睛不停地往他手中捧着的箭筒瞟去。于是,她也顾不得刘彻的 忌讳,走上前去,看清了那箭筒,她也不住抽了口冷气,箭翎上竟然沾满了血迹,再一 抬眼,刘彻拉弓的手指已然是一片暗红。 “陛下!”卫子夫惊叫道,她难得大胆地打断了刘彻的娱乐活动,拉住他挽弓的右 手,说道,“你受伤了,快别射了。”然后,又转头对杨得意吩咐道,“别傻愣着,快 去叫太医令。” “子夫!”刘彻被卫子夫这么一碰,仿佛才清醒过来,他看着一脸惊慌的卫子夫, 理智立刻回炉,低头望了望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显得有些震惊,有些难以置信。 太医令得到传召,立刻赶进宫,当看到刘彻有些血肉模糊的右手,他也不禁倒抽了 一口冷气。要知道,刘彻自正式执掌朝政以来,已经很少进行田猎,所以受伤的次数寥 寥无几。太医令心中暗暗思量道,也没听说陛下去上林苑啊,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他 当然没有胆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小心翼翼地给刘彻进行包扎。 “陛下。”卫子夫担忧地望着刘彻,从刚才开始,刘彻就一直处于失神状态,让人 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起伏。 “朕没事。”刘彻回过神来,淡淡地说道,“你先回宫去吧。” “可是……”卫子夫还是有些担忧,自她入宫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刘彻失态到自 伤身体。 “回去吧。”刘彻表情未变,语调未变,只是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样反而 让卫子夫很是惊心,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但是在这种诡异的时刻,她又没有胆量抗旨 留下,只得起身告退。宣室中只留下了心惊胆战的太医令,为刘彻包扎伤口。 处理完伤口,刘彻靠在床上,从枕下摸出那许久未曾看过的石子,望了许久,口中 喃喃念叨着:“舍得,舍得……”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起身,向外室走去。一直在外面伺候着的杨得意忙迎上来道: “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去猗兰殿。”刘彻道。 一行人遂浩浩荡荡地开往猗兰殿。 未央宫猗兰殿,汉景帝元年的七月七日,刘彻便生于此,他的童年岁月也多在此度 过。刘彻将众人都留在殿外,独自在殿内站着,望着周身这些熟悉的景象,他仿佛又回 到了童年的时候。他走到内室,揭开床板,轻触了一下床边的一个雕花纹饰,床底便显 露出一个地道的入口。 刘彻信步而入,地道内并不明亮,入口处的蜜烛被点燃后,便能看清楚内里的情景。 刘彻走到左边的墙壁,半蹲着身子看了看,果然发现了上面的字迹,只是年代久远,已 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一边抚摸着那幼稚的笔迹,一边回想着。 …… 景帝前五年,刘彻五岁。 “彘儿,彘儿!”刘彻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在呼唤自己,抬起头,泪眼模糊中果然 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往自己扑来。 “阿娇姐。”刘彻接住扑来的粉红色身影,喃喃地喊道。 “彘儿,你怎么又一个人呆在这里啊。王娘娘在到处找你呢。”阿娇对着刘彻憨憨 地笑道,“快跟我上去吧。” “我不上去,我要一个人待着。”刘彻摇了摇头,整个人又缩回墙角。 “为什么呀?”阿娇不明所以地低头问道,然后她好奇地左右望了望,发现什么也 看不到。她开始用手去折腾刘彻的小脑袋,想让他抬起头来。 “干什么啊。阿娇姐。你走开。”刘彻显然不愿意抬头。两个人很快扭成了一团, 到底是阿娇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刘彻的脸还是被硬生生拉了起来。 “哈,你哭了。”阿娇看着刘彻满布泪痕的脸,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似的,喊道。 “你走开!”被人看到自己哭,显然让刘彻觉得很没面子,他使劲推开阿娇,对着 墙角面壁。 阿娇被推倒在地,马上就生气了,她站起身来,对着刘彻喊道:“好啊,你敢欺负 我。我去告诉我娘和王娘娘,还有皇祖母。”说完,开始蹭蹭地往地道外走去,走了几 步,她回头看了看,却发现刘彻还蹲在那儿,便又开口道:“喂,我说要去告诉我娘和 皇祖母,你听到了没有啊。”还是没反应,她只得又喊,“喂,你听到了没有啊。”回 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阿娇只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了回去,蹲到刘彻身边,小声地说:“彘儿,你 怎么了?不要生气嘛,最多我把昨天的那个薄饼还给你。” “你都已经吃掉了。”刘彻闷闷地说。 “我可以马上让我家厨子重新给你做一个。”阿娇说道。 “不要。我觉得那个比较好吃,那个是皇祖母亲手给我的。”刘彻还是垂着脑袋, 实行他的无视政策。 “那我马上让皇祖母的厨子再给你做一个。”阿娇小心翼翼地陪着好。 “不要。” “你!”阿娇看自己的讨好没有效果,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怒气立现,一站起身,看 着刘彻的小脑袋,只得又蹲下,说道,“那我以后再也不抢你东西吃了,好不好嘛。” 刘彻还是低着脑袋,没吱声。阿娇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刘彻熄火的前兆,便 高兴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果子,递给刘彻说:“来,这个给你吃。” 刘彻微微抬起脑袋,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家一个下人的孩子给我的。很好吃哦。”阿娇说道,“我特意 给你留的,来,你吃吃。” 刘彻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咬了一口,说道:“好甜啊。” “好吃吧。”阿娇骄傲地说道,“给我的那人说,是从一个匈奴人那里换来的呢。” 听到匈奴人这三个字,刘彻的脸色骤变,他马上把果子扔到地上,还往上面踩了几 脚,说道:“谁稀罕匈奴人的东西啊!” “你!”阿娇一看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没吃的东西,被人这样子糟蹋,马上就不肯了, 她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你欺负人!” 空旷的地道里,不断回响着她稚嫩的哭声。这次轮到刘彻慌了手脚了,他笨拙地拍 着阿娇的背,说道:“你不要哭啊。别哭嘛。” “咳咳!”太重的拍背力度让阿娇哭得呛了起来,这下,刘彻连她的背都不敢拍了。 只能小声地在一边说道:“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什么叫算你错了。”阿娇也是得理不饶人型的,立马擦干眼泪道,“本来就是你 错了。” “好啦。本来就是我错了。”刘彻只能苦着小脸告饶。 地道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个小小的身躯再一次开始他们的面壁时光。 “喂,你刚才是不是又偷偷地从长乐宫的密道跑进来的。” “放心吧。他们抓不到我的。我这么聪明。” “万一让皇祖母知道了,她一定会打死你的。” “你以为我是你啊。皇祖母可疼我了,才舍不得打我呢。” “……” “喂,我刚才在皇祖母那里看到姗姐姐了,她一直在哭呢。” “她就要嫁到匈奴去了。”刘彻的声音闷闷的。 “所以你刚才在哭吗?” “我最讨厌匈奴了。” “你刚才在哭吗?” “我才没有哭。” “姗姐姐要是去了匈奴,你会不会很伤心啊?” “……” “你要是会很伤心,我去让我娘和皇祖母说啊。皇祖母最喜欢我娘了,一定会答应 的。” 刘彻低着头,掰弄着自己的指头不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阿娇站起身,弯腰拍了拍刘彻的小脸,说道,“我现在就去 告诉我娘。反正舅舅有那么多公主,没必要非得是你姐姐嘛。” 越说,阿娇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轻轻拎起衣裙,向来时的路跑去。还 没跑出一步呢,就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把她往后拉,回头一看,是刘彻拉住了她的裙摆。 “算了。”刘彻抬头望着自己居高临下的表姐,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红着,脸上还残 留着泪痕。阿娇不解地蹲下身子,说道:“怎么了?你不想姗姐姐留下来啊?” “算了。”刘彻固执地摇了摇小脑袋。 “是你说算了的啊。以后别说我没帮过你啊。”阿娇从来也看不懂刘彻的心思,看 他下定决心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好心好意都抛了个空,不由得噘起嘴说道。 阿娇重新蹲下身子,把头半靠在刘彻胸前,眯着眼睛喊道:“彘儿,我好累哦。” 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彻此时却在回想刚才在自己母亲寝宫里的那一幕,他的三姐隆虑公主刘姗被选为 嫁与匈奴和亲的公主,消息传来,刘姗哭哭啼啼不肯领旨,母亲却安之若素地代为接下 了。当自己难以面对以泪洗面的三姐,到母亲处为她求情时,母亲正盯着一个锦囊发愣, 听完自己的请求后,叹了口气,道:“彘儿,这是你姐姐的命。她生来就是要做那个和 亲的公主的。” “怎么会呢。娘你去求求父皇,找个宫女封作公主嫁过去不就可以了?以前不是都 这样的吗?”当时刘彻马上说道,虽然只有五岁可是天生的聪明和出身卑微的美人所生 庶子这个尴尬地位让他早早的成熟了起来。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王娡摸了摸刘彻的头,说道:“如今匈奴势大,随 意册封个宫女或宗室之女送过去是不行的。必须是真正的公主才行。” “那也有别的公主啊!荣哥哥不是太子吗?那让栗夫人的女儿去啊。”刘彻急了。 “彘儿,”王娡喝道,“要是让栗夫人的女儿当了匈奴人的王后,我们岂不是要更 受欺负了。” 刘彻被王娡一喝,立刻收了声。 “你还小,”王娡显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伸手摸了摸刘彻的脑袋说道,“你只 要知道,你姐姐是为了你才去匈奴的。” “为了我……” “刚才你姑姑派人来说,阿娇进宫了。等会儿,你好好陪她玩就是了。我先带你姐 姐去长乐宫叩见你皇祖母。”王娡站起身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 想到这里,刘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母亲有什么计划,但是想来这次的 圣旨母亲是打算接下了。如果自己让阿娇去皇祖母那儿说上一通,反而会坏了母亲的事。 他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睡得很是香甜的阿娇,皱起眉头,拿手指戳了戳她粉嫩的小 脸蛋,怪声怪气地学着自己母亲的口吻说道,“别让阿娇不开心。”然后又在阿娇脸上 捏了一把,说道,“你什么时候会不开心啊?天天睡,天天睡,你才是小猪呢。以后应 该叫你陈彘才对。” 静静地望着烛光下的阿娇的睡脸,刘彻开始觉得她的脸似乎会发光一般,嘴唇也闪 出诱人的红色光泽,那一瞬间,他觉得阿娇好漂亮,漂亮的让他都转不开眼睛了。不知 不觉间,他慢慢靠近了阿娇的脸,就在他的唇要触上阿娇脸颊的那一刻,阿娇忽然睁开 了眼睛,刘彻的心跳顿时少了一拍,他立刻以光速让自己恢复原状,然后故作无事地说 道:“你醒了啊。” 阿娇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往刘彻脸上瞟去,很快察觉到了他脸上不寻常的绯红,问道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没,没什么。” “骗人,那你脸是怎么回事?”阿娇又是一个伸手开始将刘彻的脸往自己这边扳。 “哎呀,你快放手,我说了没什么。”刘彻虽然极力反抗,可惜年小力薄又一次屈 服在恶势力的压迫下,小脸再度被强行扳到阿娇面前,两人眼对着眼,鼻对着鼻,相互 望着。刘彻立刻“噌”的一下,从脖子到耳根全红了。 这下可让阿娇看出门道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是不是想偷亲 我啊?” “没,没有!你少胡说。”刘彻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哼,你这个登徒子。” “我不是登徒子。” “别狡辩了。这可是我才学的。宋玉写的,登徒子好色,你刚才明明是在偷我的色。” “你书没学好。书里宋玉说的那个好他色的登徒子可是个女的。” “那,那又怎么了?” “我是男的嘛,又不是女的,我当然不是登徒子。” “男的就不是登徒子?” “当然。男的才不会好你们女人的色,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好色。”刘彻越说越觉得 自己理直气壮,“你看我父皇,宫里那么多娘娘哪个不是盼着我父皇垂青的,有哪个是 我父皇追着她们的?都是她们好我父王的色。还有堂邑侯,他府里那么多姬妾,他随便 点一个,哪个不是乖乖过去的,因为她们都好你爹的色嘛。” “可,可是我娘就不是这样的。”阿娇被刘彻这么一说,有些傻了。《登徒子好色》 这文,她也是昨天才看到,教她的老师对这种文章讲解得含含糊糊,她也只得了个一知 半解,现在看刘彻似乎越说越有理的样子,顿时糊涂了。 “那是因为姑姑她是长公主嘛,尊卑有别啊。你看每次我父皇召她入宫的时候,她 是不是都会特别开心啊?因为她好的是我父皇的色嘛。”说到这里,刘彻基本已经不知 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闭上嘴,小心地望着阿娇,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他糊弄过去。 “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阿娇说道。 “阿娇姐,这是什么?”打断阿娇的话,指着她胸前的一颗漂亮的小石子问道,企 图以此来转移陈娇的注意力。 “啊!这个啊!”阿娇抓起吊在胸前小石子,说道,“很漂亮吧!是那个给我糖果 的人送的。他说,是用很珍贵的五色石做的。” “五色石?”刘彻指着那颗晶莹剔透的小石子说道,“根本就没有颜色嘛。” “你真笨。”阿娇拍了下刘彻的脑袋,自己把那颗小石子从链子上放下来,对着烛 光左右转动,她向刘彻招了招手说,“你看,是不是有很多颜色啊!” 这颗石子的表面是由多个六面体构成的,在光线的照射下,原本无色的表面就会折 射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来。 “好漂亮啊。”刘彻惊讶地说道,阿娇把石子放到他手上,他立刻接过去爱不释手 地把玩起来。阿娇见他十分喜欢,便从自己脖子上拿下链子,把石子串在上面,给刘彻 带上,说道:“送我石子的人说,这个啊,可以吸掉你的伤心啊,悲伤啊,把不开心通 通都变成开心。送给你了。” “啊!那你呢。” “我?我娘最宠我了,我哥哥和我爹都不敢得罪我,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用不上 这个的啦。” “可是,我娘说,女孩子都要嫁人的。我婧皇姐嫁出去以后,都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你以后也会嫁人的,就不能和姑姑还有堂邑侯在一起了。”刘彻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打算解下链子还给她。 “笨死了!”阿娇又给刘彻的脑袋来了一下,说道,“我不就是嫁给你吗?你还说 要给我造一座金屋呢,忘得这么快!你怎么会让我不开心呢!” “对噢。”刘彻捧着石子忽然想起,不禁笑了,他说道,“阿娇,你真好。我一定 会给你盖一座金屋的。” “嗯。”阿娇也笑了,她在刘彻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以后再有人欺负你, 你也不用伤心,有小石子把你的不开心都吸走,还有阿娇陪着你。” 刘彻望着她很是灿烂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句,“阿娇,你偷亲我。你这 个登徒子。” …… 刘彻愣愣地望着手中的石子,脑中不断回响着当时的童言童语,心中一阵疼痛。 时至今日,他已然明白,母亲一定要接下圣旨,让他三姐隆虑公主刘姗去和亲的原 因。因为,如果匈奴单于的王后是太子刘荣的姐妹的话,那么废太子的难度就会加大, 反之,如果,当时身为美人的母亲主动献上女儿做和亲公主,不但可以给父皇一个深明 大义的好印象,而且会让他心中有愧,这毕竟是有汉一代第一次以真公主和亲,而将来 废太子另立之时,也能第一个想到他。 猗兰殿的地下密道,有着他太多太多的回忆,或悲伤,或快乐,都是那么的让人刻 骨难忘。 七岁那年,一直欺负他的刘荣终于被废,他们两人偷了大人的酒在这里彻夜庆祝, 喝得醉醺醺的被母后抱出去。 八岁那年,因为用身为儒生的太傅卫绾的话和皇祖母辩驳,被责打后,躲在这里哭 泣,是阿娇最先找到了他。 九岁那年,废太子临江王刘荣自杀,惶恐不安的他只有躲在这里才能安睡。 十三岁那年,一直威胁他的太子之位的梁王终于病死,他在这里独酌到天亮时分。 十四岁那年,周亚夫小过下狱,绝食而亡,他在此为自己将来少一悍将而惋惜。 十六岁那年,父皇逝世,他继位为帝,在此立誓要做一个有为之君。 十七岁那年,举行大婚,迎娶了许久不见的阿娇。新婚之夜,他们一起来这里缅怀 他们的童年时光。阿娇还是和从前一样,外面人人当她是京城第一美女,端庄贤淑,只 有他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那种骄蛮可爱。 十八岁那年,他一心推行的新政,被皇祖母一手推翻,卫绾、王臧下狱而死,新政 戛然而止,帝位岌岌可危。在母后的告诫之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所拥有的权势 只是镜花水月,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么多年之后,他和阿娇之间,他仍然是那个被保护 的人。 那时,阿娇又一次在这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他,一次又一次的保证说:“没关系, 我会保护你的。”可是他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了。从此,他易服外出, 一心于游猎田射,不问政事,屈辱地躲在姑姑和阿娇的庇护下,在皇祖母的巨大阴影中 求生。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外戚势大竟然能给皇帝带来如此的耻辱。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卫子夫的入宫,阿娇的第一次泪眼朦胧, 还有他的决心和他选择的路。 泪不觉从脸颊上滑落,滴在他握在手中的石子上,衬得石子更加闪亮,刘彻嘶哑的 声音在地道中回荡着。 “阿娇,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忘记的。我以为,我不会后悔。我真的,是这么以为 的……” 当杨得意等到刘彻从猗兰殿出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情了,他连忙上前去 说道:“陛下,主父偃大人求见。” “主父偃?”刘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便沉声道,“他在哪里?” “回陛下,正在宣室殿侯旨!” 主父偃远远看到刘彻的仪仗,便立刻行礼道:“臣主父偃,叩见陛下。” “随朕进来吧。”刘彻淡淡地看了主父偃一眼,说道。 宣室殿,还是君臣二人对坐,刘彻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无比倚重的臣子。 “臣有事启奏。”主父偃倒是很安然,他无视于刘彻的脸色继续说道,“是关于燕 王的。” “燕王?”刘彻挑了挑眉。 主父偃自怀中取出一份奏折,呈在几上道:“这是肥如县令郢人之弟的上书,告发 燕王刘定国与其父之妻康姬乱伦私通生子,同时燕王与三位翁主还有私情。” 刘彻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扔回桌上,看着主父偃说道:“主父偃,你拿这份奏 折来,想说什么?” “臣听说,正月之时,梁王、城阳王上书,愿以其邑分与诸弟,以示孝诚。”主父 偃问道。 现任梁王乃是梁孝王刘武之孙,刘武死后,景帝宣称自己与弟弟感情深厚,极为关 心刘武之子的富贵荣华,将刘武的五个子都封了王,实际上却是通过这个举动,将梁国 一分为五,大大削弱了梁王家族的实力。而现任城阳王乃是齐博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 刘章之孙,与现下最大的诸侯国主齐王是血脉同宗。这两王是最先对朝廷所下的推恩令 做出明确支持的人,其他诸侯王对推恩令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态度暧昧。 “不错。朕已经下令恩准,并予以褒奖。从今之后,诸侯愿意与子弟分邑的,朕都 会亲自过问,给予侯爵之位。”刘彻说道。 “梁王、城阳王之举,足为诸侯楷模。”主父偃笑道,紧接着他又将话锋一转,说 道,“但是那些不肯为陛下分忧解劳,而自身又荒淫无道的王爷们,臣以为,应该给他 们以惩处才是。” 刘彻听到这话,又缓缓拿起那份奏折,慢慢展开,说道:“继续说。” “燕王行此禽兽行,败坏伦常,有违天理,是非人哉,当处以极刑,除国为郡,以 示天下。”主父偃不紧不慢地说道。 “偃卿,《春秋》有言,为亲者讳,为尊者讳。诸侯虽荒淫无道,如此宣扬于天下, 与汉室声名无益。”刘彻摇了摇头,“还是另寻罪名吧。” “陛下,汉室立国已逾七十年,诸侯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诸侯多荒淫无道,人所 共愤,臣以为此罪名,正合适。”主父偃并不赞同,说道,“一旦诸侯恶名天下尽知, 则天下有才之士便能尽归于朝廷。陛下莫忘记,孟尝君名声显于当世,方有门客三千, 方能权倾齐国。” 主父偃此言不可谓不毒,刘彻之意是燕王罪名一旦传扬开来,对整个汉室名声不利, 希望能够作罢。主父偃却说,非但要以禽兽行定刘燕国之罪,而且要将他的罪名大肆宣 扬,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汉室诸侯是多么的寡廉鲜耻,彻底毁掉他们的名声,令有才之 士都耻于投奔诸侯而归于朝廷,末了还提及战国时,齐国宗室孟尝君之例,来坚定刘彻 的决心。 他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看刘彻似乎有所意动的样子,便继续说道:“燕敬王不过是 高祖皇帝的从祖昆弟,非高祖嫡系子孙,其封地偏远,燕王一脉与其他诸侯关系疏离, 今除燕国,师出有名,而无犯众怒之险,且可以给与还在观望的各诸侯以适当的警告, 此其一也。其二,燕国地处北方,今朝廷与匈奴战,此处乃前哨之地,而控于诸侯之手, 一朝有事,恐救援不及。废除燕国之后,朝廷大军的给养无忧。其三……” “其三是什么?” “其三,从辽东城到京城的道路要通过燕国,如今沧海郡太守主理和匈奴伊稚邪之 间的秘密交易,很多财物通过燕国出入,臣担心长久之后,燕王会察觉此事。所以,为 了保险起见,必须将燕国控于手中。” 辽东城,这三个字自从刘彻发现了陈娇的存在之后,已经成了这君臣两人之间的禁 语,如今主父偃却胆敢挑明了讲,顿时令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主父偃,你胆子不小啊。”刘彻放下奏折,冷冷地望着主父偃,说道。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主父偃叩首道。 “……”刘彻死死地盯着主父偃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燕王之事,明日庭议,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主父偃又行了一礼,退下了。 刘彻看着主父偃退去后,自案上拿出一份近日聂胜呈上的密奏,紧皱着眉头,翻看 着。 “阿娇,我到底应该拿你怎么办呢?” 长乐宫。 “俗儿,你来了。”王娡含笑看着走上前的女儿,脸上甚是欣慰。 “娘,来吃药吧。”修成君金俗端起宫女刚煎好的药,说道。 “不用吃了,娘有事和你说。”王娡说道,“有些话,咳咳,现在不说,以后就没 有机会了。” “娘,先吃药吧。”金俗看王娡费力的样子,不觉心中一酸,转过头偷偷擦去眼角 的泪水。 “俗儿,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王娡怎么可能没发现女儿的失态,她拉过她的 手,轻轻拍了拍。 当年,她被母亲强行从金家带走,送入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府中,留下这个未足岁 的女儿在金家。一直到刘彻继位后,在旁人的提醒下,知道有这个大姐的存在,才亲自 驾车前往迎接,封其为修成君,赐以汤沐邑,视同公主。但是此时的修成君却已经是丈 夫亡故,不思再嫁,膝下仅留有一双儿女。 “娘,还说这个干吗呢。”金俗拉过被子为她盖上,说道,“你躺下休息吧。” “俗儿,你听娘说。娘如今命不久矣,你们姐弟五人,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王娡 摇头拒绝了女儿贴心的举动,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 “娘!”金俗见自己无力改变母亲的固执,只得跪坐下来,认真听着。 “虽然说,姗儿如今身在匈奴,可是你弟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必然会为他姐姐 讨回这个公道。婧儿,婳儿又都是公主之尊,也不用我担心什么。只有你,你不是刘家 血脉,彻儿虽然敬你重你,但是在他心中极重江山法度,若有事,娘又不在,他也不一 定会全护着你。”王娡絮絮叨叨地为女儿分析道,“所以,娘想,在娘去前,为你寻一 门贵戚,你觉得如何?” “娘,”金俗听到母亲交待后事的话之后,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你会长命百岁 的。” “长命百岁?”王娡摇了摇头,“你爹有鬼神莫测的预知之术,还不是早归地府了。 娘要长命百岁何用?”她拿起手绢为女儿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对你,娘一贯是不瞒 着的,娘的心早在你爹下葬的那天,就死了,只希望能够早点去见你爹。” “娘,”金俗泣不成声,只是摇头。 “你觉得如何?娘看娥儿年纪也大了,该是时候给她找个夫婿了。”王娡问道。 “单凭娘亲做主。” “是吗?那就好。娘已经让余信去传你弟弟,娘做主一定给你挑一个好女婿。”王 娡说道。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余信的声音,“太后,陛下求见。” “传!” 刘彻踏入殿内,不意外地看到修成君金俗正随侍在侧,自打王太后患病以来,金俗 便常常出入长乐宫,以尽孝道。 “金俗见过陛下。”金俗微微起身向刘彻行礼。 刘彻微微推了推手,表示免礼,“修成君请起。” “彻儿,你到母后跟前来。”王娡招了招手道。待刘彻走到近前,王娡惊讶地发现, 他的眼眶竟然微红着。王娡对这个儿子了解甚深,知道方才他必然是偷偷哭过,只是时 至今日,还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个强势的儿子为之流泪呢? “母后,找孩儿有什么事情?”刘彻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变化,问道。 “彻儿,母后叫你来,是想和你商量商量修成君女儿的婚事。”王娡素知儿子并不 喜欢他人看破他的心事,也不说破,只是在心中留神。 “娥儿?” “正是,娥儿如今已经是二八年华,母后想为她寻一门亲事。”王娡说道。 “不知母后属意的是哪家公子?” “母后还没有想好,只是想先向你这个皇帝讨个旨意。娥儿也是你的亲外甥女,将 来的恩赐什么可不能亏待了她。”王娡说道。 “孩儿知道,娥儿自幼丧父,孩儿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会更怜惜她些。”刘彻知道 母亲一直以来因为愧疚,对这个异父的大姐修成君最为疼爱。这次唤自己来,与其说是 商量外甥女的婚事,不如说是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得到一个保修成君一家一世富贵的承诺。 他一贯和母亲关系融洽,如今这种类似身后事的交代,自然没有拒绝。 “那便好。”王娡得到刘彻的承诺之后,点了点头,又转向金俗道,“修成君,还 不谢谢陛下。” “谢陛下恩典。” 当时的刘彻和王娡都没有想到,修成君之女的这次择婿,会接连牵连到两个当时最 大的诸侯国。 待得一双子女皆离去之后,王娡便唤了余信前来,询问道:“方才陛下在做什么?” “回娘娘,奴婢去时,陛下正和主父大人商议国事。”余信回道。 “不对,那之前呢?” “之前……”余信略略思量,说道,“之前陛下在中庭练箭伤了手,皇后还为此招 了太医令进宫。之后,陛下在猗兰殿坐了好一会儿。” “猗兰殿!”王娡心中一惊,知道这就是关键所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猗兰殿 是吗?” “太后,猗兰殿有什么不对吗?”余信是王娡的心腹,说话也便随便些,便追问道。 “余信,你说陛下有多久没踏入猗兰殿了?”王娡问道。 “多久?这可记不清了,奴婢老了。”余信说道。 “你又何须在我面前装糊涂呢?”王娡睨了他一眼说道,“自从阿娇被废,这可是 他第一次去啊。” “娘娘。”余信似有些惭愧。 “哀家知道宫廷凶险,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也得当不知道。哀家去后,你和汉宫的 缘分就尽了,到时就会让陛下放你出宫的。只是,人之将死,你就别在我面前揣着明白 装糊涂了。”王娡叹道。 “娘娘,”余信也叹了一口气,说道,“陈娘娘如今被陛下和平阳公主软禁在余庄 之内,你真的不打算管吗?” “人各有命,本是不打算管的。”王娡说道,“只是今日看来,彻儿的心似乎乱了。 这孩子一贯坚强,阿娇出宫一趟回来,竟然能够让他心意动摇,哀家真的有些不放心了。” “娘娘,奴婢,”余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奴婢有一事,要禀告。” “你说吧。”王娡奇怪地看着余信,不明白一直以来行事果断的他为何这次变得吞 吞吐吐。 “据奴婢所知,陛下之所以把皇后囚禁在余庄,是因为他和公主都怀疑,皇后出宫 之后另有奇遇,已经得到了和余明大人一样的能力。”余信说道。 听完这一句,王娡本就不甚有血色的脸色立刻变成了一片灰白。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余信看到她这个样子,忙叫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王娡伸手抓住余信的手,大睁着眼睛问道。 “娘娘,奴婢不敢妄言。” “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王娡失神地念叨道,她挣扎着起身,“不行,我得 出宫,我得出……”话尚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余信看着王娡无力地倒地,不由得慌张了起来。 整个长乐宫陷入了一片惊慌之中,而昏昏沉沉中的王娡却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去 余庄。 余庄,那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一日的相遇,她这一生或许能够开心一 点。 “你说,你叫王娡?”梦中依稀还记得那一年,那人脸上的错愕。 “你家本住槐里,母亲改嫁后,方迁到长陵的吗?上面是否有个哥哥叫王信?还有 两个弟弟,一名田鼢,一名田胜?”那人小心翼翼的求证,如果知道最后的结果,自己 当时应该会完全否认他的询问吧。 “你怎么会是王娡?怎么会?”还有那痛不欲生的惨淡笑容。 为什么要相遇?如果不相识,不会有相思。 眼角带着泪珠,王娡从那长长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人,有刚刚离去 的儿子和大女儿,还有匆匆入宫的平阳和南宫。 “母后,”刘彻看到王娡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开心的喊道,“太医令,快过来, 给太后看看。” 太医令不敢松懈,小心的给王娡把过脉后,对刘彻说道:“陛下,太后娘娘现在已 经没有大碍了,只需好好调养。” “是吗?你退下吧。”刘彻皱了皱眉,挥手示意太医令退下。 “母后,你可吓死我们了。”刘婧握住王娡的手,说道。 “是啊,母后,幸好你没事。”南宫公主刘婳也在一旁说道。 “俗儿,婧儿,婳儿,你们先退下,”王娡不顾身体的虚弱,对着两个女儿说道, “彻儿,你留下,母后有话对你说。” “是,母后。”刘彻恭敬地点了点头,王娡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余信的口 中知道了一切,明白母亲醒来之后,必然会有嘱咐。刘婧拉着妹妹还有大姐离去,不时 担忧地回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弟弟和母亲。 “彻儿,你留下阿娇,打算做什么?”王娡和刘彻对视了一阵,终究还是先开口问 道。虽然这个儿子是她一手调教大的,但是如今王娡也觉得越来越难以和他沟通了。 “母后,孩儿想先问母后一件事情,为什么当年,母后没有和余明先生结成姻缘?” 刘彻没有回答,而是问了自己的问题。 “彻儿……” “孩儿,一直不明白,余先生对母后始终未能忘情,既然母后当年已经为他生下了 大姐,为什么最后还是天各一方?”刘彻虽然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时机,但是, 此刻的他却急需这个答案。 “你真的想知道吗?”王娡问道。 “请母后成全!”刘彻跪在她身前,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母后只能告诉你,有时候,知道一些未来的事情,不见得就是福。当一切还没有 开始就变成了结束,那种悲哀……”说到这里,王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之所 分开,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我会是大汉朝的皇后,太后,就这么简单。” “母后……” “我们都是凡人,斗不过命,斗不过天。”王娡的神色很是萧索,她看了看深思中 的刘彻,又说道:“彻儿,命里无时莫强求。” “母后,孩儿知道你的意思。”刘彻勉强一笑。 “不,你不知道。”王娡无力地摇了摇头,“放过阿娇吧。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 不要后悔。” 刘彻却不言语,只是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彻儿,”王娡看儿子离开,惶急了起来,大喊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 “母后,”刘彻被王娡这么一喊,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不是朕不肯 放过她,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朕罢了。” “余信,你去唤太医令来。”王娡在刘彻走后,独自坐了很久,等到华灯初上,才 开口对伺候在一旁的余信说道。 “是,太后。”余信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点头应道。 “贤侄,你终于肯出仕,为国尽力了。”公孙弘满意地看着眼前穿着郎官官服的李 希,脸上笑容满面。 “小侄还没有恭喜公孙先生荣升御史大夫一职呢。”李希举起酒杯敬道。 “呵呵,江山代有人才出,老夫已经老了。”公孙弘看着李希和他身边的桑弘羊, 笑道。 “公孙先生老当益壮,何须如此自谦?”桑弘羊也举杯敬道。 三人各自客气了一番,待到酒桌上的食物被席卷得差不多了,公孙弘方开口道: “不知道两位此来,有何事?” “我们是想知道,公孙先生对今日早朝所议燕王定国之事,到底有何看法?”沉吟 了一下,李希开口道。 “上议已明,燕王行此禽兽行,当诛。”公孙弘说道。 李希和桑弘羊对视一眼后,桑弘羊开口道:“公孙先生,如今诸侯势大,直接诛灭 燕王,恐怕,会引起群情汹涌啊。” “燕王虽然和各国关系偏远,但是,陛下先前已经下过一次推恩令了,如今又拿态 度含糊不清的燕王下手,用意未免太过明显。”李希也说道,“过犹不及,只怕,会有 反弹啊。” “此事,我私下也和陛下谈过,只是……”公孙弘听到这里,面色也是一沉。 “只是如何?”李希追问道,以他和桑弘羊如今的身份还远远不能对刘彻决策产生 影响,所以两人才会退而求其次,来找公孙弘。 “主父偃,他坚持要在此时行事。因为,卫将军班师在即,过燕之时,恰可让燕王 束手就擒。”公孙弘苦笑道。 “还有一事,不知道公孙先生是否知道?”李希听到这里,眉头微皱,仿佛已经闻 到了阴谋的味道。 “什么?” “宫中传言,太后欲为修成君之女择婿,目前已经派了人去齐国探问齐王之意。” 桑弘羊道。 “这又有何干系?” “问题在于,主父偃似乎也对陛下表示,他有意相齐。”李希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公孙弘也是脸色大变,说道,“莫非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怎么会,主父 偃怎么会如此糊涂?”他站起身,左右走动,显得十分焦急。 “我等也认为,以主父偃的个性,这次自请离京,决不寻常,恐怕,齐国将有大变。” 李希说道,“燕国若出事,尚有安抚之法。但是齐国人众殷富,一朝有事,只怕天下诸 侯都将为之沸腾。” “难怪,难怪……”公孙弘有些颓废地坐下来,抚着额头说道。 “难怪什么?”桑弘羊追问道。 “我也曾以操之过急在陛下面前责问于主父偃,他说,如果情势真的如此不堪,尚 有公子献头一策,他愿效晁错之行。”公孙弘想起那时主父偃的决绝,不由得为之动容。 “什么?”这下连李希都大吃一惊,主父偃居然已经存了死志。晁错,景帝之师, 当年吴楚七国之乱就是他强硬的削藩政策下的副产品,最后景帝将他作为替罪羊斩于东 市,以安诸侯,主父偃说他欲效晁错之行,等于是说,一旦诸侯有事,皇帝大可将一切 罪名都推到他头上,杀之了事。 “何操之甚急啊?”公孙弘虽然一贯和主父偃不对盘,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 不忍见他如此行事。 一时三人都默默无语,对于主父偃的决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希忽然觉得,自己 也许应该去见主父偃一次,为他们的多年交情做一个交待。 换季时节,雨水总是特别的多,陈娇靠在窗口,伸手玩弄那顺着屋檐断断续续掉落 下来的雨珠,看着在雨水的洗礼中显得美轮美奂的园景,的确有那么一丝人间仙境的味 道。 已经三天了。陈娇默默计算着时间。郭嗣之还是没有来找她。难道,是她对他太有 信心了吗?可是,看了看门口那两尊门神一般的护卫,陈娇知道,想要单靠自己离开这 里,显然是不可能的。每一次,每一次,都要扮演被拯救的那个公主角色,陈娇真的觉 得自己累了。 “小姐,该用膳了。”飘儿端着午膳走进来,招呼着在一边发呆的陈娇。 “知道了。”陈娇暗暗叹了一口气,断绝自己的胡思乱想,跪坐到案前。这时,房 门却被人轻轻敲开,陈娇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一个看来非常儒雅的老人扶着一位老夫人 走了进来。那位夫人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轻轻挽起,穿着一件黄纱直袖长裙,身上没 有多余的饰品,仅有一个嵌绿松石铜手镯,朴素的装饰配上素净的面容,可以想见其年 轻时,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那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后,王娡。王娡对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陈娇微微一 笑,说道:“阿娇,好久不见了。” “这位夫人,请坐。哦,不是,请跪坐。”对方沉静的态度让陈娇莫名的有一丝惊 慌。 王娡在席前跪下,静静望着眼前的阿娇,她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身上没有戴 任何的饰品,衣服也是十分朴素的白衣,水汪汪的眼睛清澈见底。 “你变了。”王娡用的是肯定句,从前的阿娇知道怎么将自己最漂亮的一面表现出 来,从前的阿娇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贵气逼人。而眼前的阿娇,却是一朵洗尽铅尘的 水莲花,遗世独立。 陈娇被王娡的语气弄得心中一颤,这位贵妇人显然是认识她的,或者说,认识从前 的那个阿娇。但是,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沉默地望着对方。 “夫人,你是谁?”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还是陈娇先沉不住气,开口说道。 王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叫哀家娘亲,或者舅妈。” 娘亲?舅妈?陈娇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尽,这个世界上,以哀家自称,又是阿娇的娘 亲兼舅妈,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当朝太后,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看来你已经知道哀家是谁了。”王娡说道,“说起来,我们已经数年不见了,没 想到再相见你竟然失忆了。” “太后,怎么会到这里来?”陈娇的声音有些生涩,无论如何,作为一个现代普通 女孩的她,虽然来到这个朝代已经两年多了,但是她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这个 朝代的最高权力者之一会面。毕竟,从她逃离长门宫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回 来,而且为了自己安全,她潜意识里一直拒绝和这些人再相见。 “阿娇,与其问哀家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想想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吧。”王娡看着 惊疑不定的陈娇,心中暗叹,这孩子还是不够沉稳。 “我……”陈娇的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细细回想起自己来到这个别庄后, 见到的人,那个蒙面女子还有那个王通,这个别庄和王太后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娇,跟哀家出来吧。”王娡站起身,向外面走去,余信立刻机灵地跟了上去, 扶住王娡防止她跌倒。王娡强忍着起身那瞬间的晕眩,继续往外走去。陈娇立刻随后跟 了出去。 王娡显然对这个庄园十分熟悉,陈娇跟在她身后经常可以看到她停下脚步,面带怀 念的左右张望。最终,她们来到了余明的墓碑所在那棵树下,此时雨堪堪停下,地上的 泥土还带着雨后特有的芳香。 王娡看到那个墓碑的瞬间身形微滞,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走近,她眼中含泪,脸上却 带着温柔的笑,轻轻抚摸着墓碑,用手描画着上面的字迹,轻声说道:“对不起,很久 没来看你了。” 陈娇看到刚才还十分冷静的王娡在这个墓碑前的失态,心中对余明其人产生了更大 的好奇,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子。 王娡终究不是普通人,没过一会儿就收敛了心神,转身对余信和飘儿说道:“你们 都退下。”余信自然奉命退下,而飘儿在得到陈娇的示意之后,也乖乖退下了。 等到只剩下王娡和陈娇两人时,王娡盯着陈娇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娇,把东西给 哀家?” “什么东西?”陈娇见王娡神色不善,不觉退了一步。 “那些记载了关于未来的事情的书简,或者说,笔记。”王娡进一步重复道。 “我没有那种东西。”陈娇虽然心中隐隐有些明白王娡的意思,但是却不能肯定。 “何必否认呢?世人以为的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预测之术,哀家知道它其实 并没有那么神奇。”王娡一步一步逼近陈娇说道,“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说你忽然 可以预知将来之事,除了那个没有别的可能了。” “太后,阿娇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娇开始退了几步之后,干脆停下脚步说 道。 “不知道?余明的主人去世已逾一甲子,他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弟子。哀家知道你去 过辽东,你定然是偶然间得到了他遗下的笔记,才会知道将来之事的,不是吗?”王娡 说道,“既然你看过,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何必还要留着那个呢?” “太后,当年余明,是靠着余磊留给他的笔记来告诉你将来之事的吗?”陈娇脑中 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为何余明这个古人能够被那个王通如此推崇了。 “不错。”王娡点了点头,说道,“彻儿,一直以为余明有什么神奇之处,其实, 并没有什么。只是,这孩子野心极大,哀家不愿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阿娇,把东 西拿来,你留不住的。” “彻儿?!”陈娇如遭雷击地望着王娡。 “是啊。”王娡略带意外地望着陈娇,说道,“就是前几天来和你相见的那人。难 道,你失忆之后,连自己的夫君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