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君恩厚薄有谁知 陈娇觉得自己几乎完全被心中那股慌乱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以前无论在什么样的情 况之下,她都没有这么慌乱过。无论她怎么哭闹,怎么捶打,刘彻都没有理会过她。一 开始,陈娇还会试图叫喊,希望有人来救她。但是每一个人,都自管自地低着头,权当 作没听见,理智上,她知道再叫喊也是做无用功,可是却制止不了自己的惊叫。 刘彻抱着她,走到猗兰殿,把所有的人都拦在外面,独自走到里面,打开地道,走 了下去。陈娇望着黑乎乎的周围,反而不再喊叫了,她隐隐知道了他们即将到达的和即 将来临的。 刘彻站在上次他看着的墙壁前,把陈娇放下。他低下身子,抚摸着陈娇的脸,看着 她脸上未干的泪痕,问道:“为什么不喊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的,对吧?” 陈娇扭过头,不愿意看他,这个地方,给她一种悲伤的感觉,她只知道自己现在, 非常不想呆在这里。 她狠狠地甩开刘彻的手,说道:“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我要出去!” 说完,就向外面走去。 “不许走!”刘彻当然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他立马抓住她的手,往回拽。 “放手啊!”陈娇死命地挣扎。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忽然有一样东西从刘彻袖间掉了出来,在安静黑暗的地道里, 那“咚”的一声,显得异常的清晰。陈娇不觉停下动作,呆呆地望着地上那个在地上闪 耀的东西。那东西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陈娇心里虽然在说,不要去碰它,不要去碰它。 但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近,缓缓的弯下腰,伸手去把那东西捡起来。 陈娇第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颗钻石,一颗罕见的浅绿色钻石。望着这颗钻石, 眼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脑中不断闪烁着很多很多的画面,关于这个浅绿色钻石,关 于从前的阿娇,关于他,关于他们的婚姻。原来阿娇一直都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她 只是不堪那沉重而痛苦的回忆的重负,选择了沉睡而已。 “阿娇!”刘彻走到陈娇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你记得的,对吧?” “你记得,这个是你亲手给我的。” “你记得,你亲口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 “你记得,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洞房花烛夜。” “你记得……” “是啊。我都记得。”陈娇收起钻石,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耸肩膀,让自己脱离 刘彻的掌握,转过身,看着刘彻。 只是一个眼神,刘彻就知道,从前的阿娇已经回来了。 “阿娇!”刘彻脸上满是惊喜,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伸手想要将她拥在怀里。 但是,手在半空中,就被陈娇打掉了,紧接着,他就听到陈娇冷冷地说道:“我还记得, 你在这里亲口说过,你要废了我。你说你不需要我了。” 刘彻的笑容不觉凝固住,手也僵在半空,他直直地盯着陈娇的脸,那双盈满泪水的 眼睛,有着他熟悉的痛心。那是他两年多来,一直刻意忘记的眼神。 “阿娇!”刘彻颓败地收回手,放在自己的额前。 “彻儿,你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们的过去,大梦一场。”陈娇其实并不知道 自己现在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是刚刚接受到的那段记忆,已经完全支配了她,她现在只 想发泄,只想让眼前的男人难受。 “这是你亲口说的。那一天,你让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永远不会醒的噩梦。”陈 娇渐渐走近墙壁,“好了。我忘记了,我可以重新开始了。你的梦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你可以永远清醒地明白地君临天下。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不会再那么傻,你也可以轻松 了。” “现在后悔了吗?还是说,我走了之后,这个地道里的东西还是像阴魂一样缠着你。” 说到这里,陈娇忽然转头看着刘彻,那眼神中已经不复刚才的悲伤,而是一种奇怪的癫 狂,“如果那样,那我现在帮你毁了它!”说完,她就开始用手中的钻石左一下,右一 下地去划花墙壁上的笔迹。 “什么静女其姝,什么螓首蛾眉,什么桃之夭夭,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刘彻看到她的动作,脸色大变,立刻上前去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作,大喊道: “住手!” 陈娇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地屈服了,她拼命地挣扎,可是双手却牢牢地被刘彻抓住, 最终在这种拉扯中,钻石的边角狠狠划伤了刘彻的手臂。陈娇看到慢慢渗出的红色血液, 觉得身子一软,昏倒在刘彻怀中,眼前一片黑暗。而刘彻,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中, 微微颤抖着,他微红着眼睛,看着那被烛火照亮的墙壁。 “阿娇,我今天跟太傅学了诗经。我给你写一首啊。”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啊,你居然笑话我!你自己来迟 了,还敢笑话我。打你打你!” …… “彻儿,你在写什么啊?” “没,没什么。” “喂,我们两三年不见了。你遮什么遮啊,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螓首蛾 眉,巧笑倩兮。” “说,说了叫你不要看的嘛。” “你坏死了。太傅就教你写这种东西啊?” …… “彻儿,洞房花烛夜,你干吗带我来这里啊?” “来看这个。” “啊,你以前写的。那时候多傻啊。” “我,不,是朕再加一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啊!谁准你写这个的,擦掉擦掉。” “擦不掉的,我用这个珠子写的啊。” “又来?你每次都这样。欺负我擦不掉。” …… “阿娇,并不是骗你的啊。我从来就没想过要骗你。”刘彻抱起陈娇,向外走去, 地道中回荡着他的话。 “陛下从猗兰殿出来了?”卫子夫打发掉陈掌之后,心神不宁地在娇房殿中踱着步, 就在她快忍不住离殿的欲望时,终于有一个宫女跑进来禀报。 “回娘娘,是的。” “那陛下现在去哪里了?”卫子夫微微算了下,从刚才入殿到离去才仅仅不到一炷 香的时间。 “听说那女子似乎是昏倒了。陛下又抱着她去了昭阳殿!”宫女答道。 这时,又冲进来一个宫女,说道:“娘娘,陛下刚刚下令召太医令。” 卫子夫听到此处,眉头皱成了峰形,随即她意识到身边还有宫女,便在脸上漾出一 个笑容,说道:“你们辛苦啊。都先下去吧。” “是,娘娘!”两个宫女齐声应道。 很快,殿内只剩下卫子夫和她的心腹崔依依。卫子夫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一旁的 博山炉放出的香烟渐渐朦胧了整个室内,日光渐渐斜了,暗了。依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娘娘,不过是个平民女子罢了。没什么好担忧的。” “依依,你不懂。”卫子夫摇了摇头。共处十余年,她很了解陛下,那是一个太过 骄傲的男人,所以他绝对不屑于去勉强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可是,今天他居然带着一 个一直哭喊的女人到猗兰殿。 猗兰殿,那是他幼时成长的地方,自从他继位之后,便被封锁了,是以她虽然入宫 十几年,还为他生下了三个公主一个皇子,却也从未踏入过猗兰殿一步。猗兰殿,那是 单属于皇帝一个人的禁地。 不,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踏入猗兰殿。卫子夫又摇了摇头。她永远不能 忘记,自己看着那人从猗兰殿出来时的震撼。那一刻,她才深深明白,无论她平日如何 受宠,无论她为陛下生下多少儿女,都不能改变那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那人会被冷落, 会被送到宫外,永远也不能再见到陛下,可是同样的,她卫子夫也永远不能踏入猗兰殿, 不能得到皇帝真正的欢心,她的地位永远危如累卵。 可是现在,陛下居然打破了自己一贯行事的原则,强行带一个女子回宫,还带她去 了猗兰殿。这分明说明,那女子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依依,带据儿来,本宫想见见他。”卫子夫一抬手,制止住依依的欲言又止,露 出一个笑容说道。 “是,娘娘。”依依伺候了卫子夫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定 的女子,外柔内刚,很多时候,如果她做了决定,别人再多的宽慰、劝解都是多余的。 披香殿。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椒房殿现在都人心惶惶的。”一个宫女跪在王灵面前说道。 “是吗?难得皇后娘娘也会发怒啊。”王灵靠在床上,微微扯了扯盖在身上的毯子, 脸上似笑非笑。 “娘娘,连皇后都如此失态,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一边拿着扇子的宫女 阿静低头说道。 “阿静,好了。”王灵瞪了阿静一眼,又转头对那宫女说道,“你做得很好,本夫 人知道了。阿静,打赏。” “是!”阿静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还是听话地从怀中拿出一串五铢钱,递给 那个报信的宫女。 等到人离去之后,王灵懒懒地说道:“去把门关上,今晚如果有人求见,就说本夫 人病了,不见。” “娘娘?”阿静不解地立在原地。 “傻丫头,陛下带那姑娘进宫一事,肯定已经传遍后宫了。晚上,一定会有些莺莺 燕燕的来探消息。你不关上门,难道等人来吵吗?”王灵看着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 侍婢立在那儿,就知道她脑子一定还没想通。 “他们怎么不去见皇后呢?”阿静摇了摇头,直说不可能。 “皇后?她可是出了名的温柔婉约,有容人之量,还有个皇子做后盾。陛下做什么, 她都不会有意见的。那些庸脂俗粉当然知道即使找上她,也不能挑动她在陛下面前发脾 气,谁会去花那个工夫。”王灵微微摸了摸肚子,说道,“如今这后宫中,太后是不管 事的,能做主的也就三个,皇后,我,还有增成殿的那位。她们不找皇后,当然会找上 我们了。” “那,娘娘对这事?” “一贯温柔的皇后如此失态,这种事,如果传到陛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皇后又 怎么会如此不小心,任由宫人这事泄漏出去呢?”王灵打了个哈欠,“她如果是那种人, 我倒不用这么费心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这个消息是假的?”阿静问道。 “只怕是真的。”王灵闭上眼睛,“因为是真的忌惮那新入宫的女子,才会故意把 这消息放到披香殿来。” “这,这是为什么?难道她不怕我们把这事告诉陛下吗?” “无非是希望迫我去对付那女子罢了。再说,发怒这事无凭无据的,我能将她怎么 样?”王灵说道,“如果我去探那女子的底细,又自做聪明地在陛下面前提起她发怒的 事。那才是真的称了她的心呢。” 增成殿。 “李姐姐,这宫中,皇后和王姐姐之外,就属你最能做主了。你看那昭阳殿的女子, 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一个不知名的少使亲热地说道。 “茜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哪有什么资格知道这些啊。”李茜温和地说道,“各位 妹妹还是回去吧。茜真的不知道。” “可是李姐姐,”还有人想说些什么。 “阿国,送客。”李茜仍然笑得十分温和,轻轻将自己的衣裙从一个长使的手中抽 出,向屏风后走去。 一众后宫佳丽无奈,只能打道回府。等到人都散了,李茜的贴身侍婢阿国才回到房 中,看到正在卸妆的李茜,问道:“娘娘,他们都散了。” “是吗?那就好。”李茜放下手中的耳坠,说道,“我们也睡吧。” “那姑娘的事,娘娘不打算管吗?连皇后娘娘都为此发怒了呢。”阿国是李茜进宫 后才跟着她的,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的她知道,从自己开始服侍这个主子的那天开始,自 己的富贵就和她连到了一起,所以一直以来都积极地为她出谋划策。 “我管不了,也管不起。阿国。”李茜顺了顺垂下的长发,说道。 “咦?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陛下最近这么宠娘娘你……”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女。”李茜的手顿了顿,“那么,皇后娘娘就不会失态, 也不会让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来了。” “娘娘?” “不过,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件大事,我不能一点反应也没有。”李茜随即微笑, 对着阿国笑道,“明天,你去请太医令来,就说,我可能有喜了。” “什么!”阿国听到这句话,可不止是惊喜这么简单。因为李茜的身子骨虚弱,所 以一贯以来她的经期都不是很规律,就算身为贴身侍婢的她,也不是很清楚她的身体情 况。 在巍峨宏伟、鳞次栉比的西汉宫殿中,昭阳殿以其和于天干而显得别具一格。当未 央宫、甘泉宫等宫殿已经随着汉高祖、汉武帝的名字蜚声著誉的时候,这座宫殿仍然默 默无闻。在陈娇所知道的历史里,离汉武时代大约百年之后,汉成帝刘骜独宠居于此处 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才使得这座古老而祥瑞的宫殿声名乍起,成为宠幸、荣耀与尊 贵的象征,成为“正宫”的别名。 “已经三天了,为什么她还没有醒过来?”刘彻冷冷地望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太 医令和侍医们,让他们心里发颤。此刻,所有的御医们都十分的羡慕只在这里呆了一日, 便被指派到增成殿照料李美人的义女医。 “回陛下,”在同僚们的眼神压力下,少府太医令终于硬着头皮说道,“臣等认为, 这位姑娘无病。” 其实这个理由他也说得十分没把握,行医有“望闻问切”四诊法,但是皇帝却在这 姑娘床边放上了重重行障,他们这些御医只能通过诊脉来确定病情。一众杏林好手几经 商议,一致认为她只是昏睡,谁想到,她居然一睡不起,使得他们连日来一直对着皇帝 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 “三天前,你们就说过她无病了。”刘彻说道,“现在你们来告诉朕,无病之人为 什么会如此长睡不起?” “这……”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了话语。 “朕再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如果她还没有醒,那么你们就自行去廷尉府 报到吧。”看了一眼沉睡依旧的陈娇,丢下这句话离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御医,廷尉府的张汤,那可是最会揣摩上意的人了,此刻皇帝盛 怒之下,自己等人定然会被那酷吏送到东市斩首,以息帝怒。想到此处,已经有少数侍 医瘫倒在地上,默默流泪了。少数几个比较坚强些的,又伸手试着给陈娇把脉。 一阵阵哭声将陈娇从昏睡中吵醒,她睁开眼,看见两座鹤型的烛台分立在床的左右 两边,将行障内照得透亮。陈娇没有起身,只是呆呆望着床上方的屋顶。在这场痛苦的 睡梦中,原来的阿娇的记忆不断涌现和千年后的那个陈娇的记忆不断融合,陈娇一度以 为自己会疯掉,明明不属于她的记忆和感情,不断融入脑中,对一个人的两种感情不断 交织,那种痛苦,让她有打破脑袋的冲动。 猗兰殿,那是原来的阿娇最后的记忆。那一天,刘彻告诉她,他要废后。所以,阿 娇从那一刻开始沉睡,情之一字,太过伤人了。所以,当陈娇醒来时,她对这个世界没 有太多的抵触感,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冷冷的,因为在她的体内,还有一个不愿醒来的灵 魂,一个带走了所有的感情因素的灵魂。 这一次,再度踏入那地道,那里有着阿娇最好和最坏的记忆,所以在看到那颗钻石 的瞬间,陈娇就再度醒来了。强烈的悲愤和执念使得这段记忆在复苏的那一瞬间,几乎 完全占领了她的大脑,但是在地道里,对刘彻的喊叫哭闹,是阿娇最后的表演。经历了 三日长长的昏睡,再度清醒过来的陈娇,既不是原来的阿娇,也不再是原来的陈娇。原 来的陈娇太过超然,原来的阿娇却入戏太深,两种完全冲突的情感在同一个躯体内不断 挣扎,到今天,终于算是完全融合了。 行障被一个长得十分娇悄的宫女拉开,她看到眼睛大睁着的陈娇,惊呼:“姑娘, 你醒了!”她立刻机灵地冲外面喊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这时,正被侍卫们拖走的众御医们立刻听到这话,纷纷声嘶力竭地喊道:“那姑娘 醒了,那姑娘醒了!” 未央卫尉马何罗有些为难的向里面看了看,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御医们,开口说道 :“放了他们。”然后又对为首两个太常太医令和少府太医令说道:“那姑娘既然醒了, 本馆要回去向陛下禀报,你们进去给她再把把脉,开个方子,调理下身体吧。” “是。多谢马大人手下留情!”两位太医令也是知趣的人物,知道刚才这位马大人 其实是网开一面,放过了他们,不然,根据皇帝留下的话,一个时辰已过,无论那姑娘 醒了与否,他们都得去廷尉府。 两人向马何罗道谢过后,忙匆匆走到殿内,隔着行障,给陈娇把脉。然后对刚才扶 陈娇起来的那个宫女说道:“绿珠,这位姑娘现下身体虚弱,要多给她准备些热汤暖胃, 然后才可以吃东西。” 绿珠听到此,马上对几个伺候在一旁的小宫女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姑娘 准备膳食。” 一群小宫女纷纷行礼告退,一阵淅淅簌簌的声音过后,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娇 转头问道:“这是哪里?” “回姑娘,这里是昭阳殿。”绿珠应道。 “昭阳殿。”陈娇默念道,传说中以黄金为壁、白玉为阶的昭阳殿吗?从一座金屋 来到另一座金屋,莫非真的是阿娇的命吗?她摇了摇头,转头对绿珠说道:“扶我起来 吧。” 绿珠轻轻扶起陈娇,将她的脚放下,拿来一双嵌珠丝履为她穿上,问道:“姑娘还 是先靠着歇会儿,奴婢们马上就会把膳食呈上的。你吃饱了,一会儿陛下来,也不至于 有气无力的。奴婢进宫也有两三年了,第一次看到陛下这么紧张一个人呢。”语气中满 是欢喜。 陈娇一眼扫过绿珠的手,不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些许老茧,这不是长期在宫中生活, 养尊处优的宫中人会有的手。刚才太医唤她为典药,想来是刘彻临时从别处调来的吧。 融合了两个人记忆的她知道,虽然在她被废前的最后几年,早已经不在宫中居住, 而是搬到了城外的甘泉宫,最后在她身边伺候的心腹也在甘泉宫被屠戮得一干二净。但 是宫中女官中,定然还有许多人对她还有印象。汉承秦制,置六尚,即尚书、尚冠、尚 衣、尚沐、尚席、尚食,六尚之中,除却尚书因要掌奏折事而用士人外,其余诸尚均转 为女官,令入大长秋管辖。眼前的宫女,想来出身不高。 拥有了阿娇多年的记忆后,陈娇算是比较了解这个男人了,骄傲、冷酷还有永远清 醒的头脑。从前的阿娇,被太多太多的童年记忆所迷惑,总把作为皇帝的他和作为丈夫 的他分裂开来。如今的她心中明白,那是一个天生适合做皇帝的男人,也许会有一时的 感动、愧疚,但是,那绝对不可能真正影响到他。 “姑娘,你先喝汤吧。”绿珠从小宫女手中拿过一个碗递到陈娇手边。 陈娇接过碗,默默喝着汤,等待着。不一会儿,门外就进来了一个男子,正是刚才 出去的未央卫尉马何罗。绿珠微笑着向他行了一礼,说道:“见过马大人。” “绿珠姑娘请起。”马何罗微微扬了扬手,说道,“陛下口谕,绿珠姑娘升为尚食 丞。协同增成殿阿国尚食令同掌六宫膳食。” “谢陛下!”绿珠本为尚席令属下的一个小宫女,一直负责掌皇帝的就寝用具,因 为和皇帝身边的侍中杨得意关系不错,平日为人又沉稳才被调来昭阳殿服侍的。一下子 从一个普通的宫女跳级到宫中六尚之一的副官,怎不让她惊喜。 “绿珠尚食丞,陛下说让你好好照料这位姑娘,稍有差池,唯你是问。知道吗?” 马何罗随即说道。 “是!”绿珠听到这里又是心中一突。 “马何罗参见姑娘!”和绿珠说完话,马何罗走到陈娇面前。 陈娇望着马何罗,知道这个未央卫尉是她走后刘彻重新提拔的,原来的卫尉李敢此 际已经专职为期门郎了。对于他的问候,她只是淡淡的转过头去。 马何罗心中也摸不准这女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便恭敬地说道:“陛下说了,姑娘 在宫中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说出来便是。只是,姑娘新入宫,还是别到处走动的好。” 说完,马何罗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陈娇一样,却看到她似是嘲讽地笑了笑,然后低头自管 自地喝着汤。 马何罗只得说道:“告退!” 绿珠一直是个谨言慎行的人物,虽然觉得这事怪诞得很,但是想到前几日,挑她来 的杨得意说过,要她多做少看,闭嘴不言,也就不说话了。只是从小宫女手中端过膳食, 递给陈娇说道:“姑娘,你睡了这些天,再吃点东西吧。” 披香殿。 “陛下去了增成殿?”王灵放下手中的书简,问道。 “回娘娘,是的。”阿静应道,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如今大家都知道 增成殿有喜的事,你是不是也应该禀告陛下……” “阿静,一切本夫人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忧。”王灵说道,“本宫让你去查的事情, 查到了没有?你是主管宫中服饰的御府丞,昭阳殿中人所用的衣饰,到底准备的是哪个 等级的?夫人?美人?良人?还是其它?” “回夫人,奴婢查不到。”阿静说道。 “查不到?怎么会?宫中一切衣饰都要经尚冠丞之手的啊。”王灵有些惊讶。 “奴婢问过南威御府令,她说陛下指示,昭阳殿中的一切用度,都由大长秋负责。” 阿静回答道。 “大长秋?石达?那么……” “奴婢也问过石大人手下的小宦官,他们说,石大人只是命他们拿着陛下的手谕, 到馆陶大长公主府上,搬运东西。” “馆陶大长公主。”王灵低眉说道。竟然会是她? 堂邑侯府。 “石达,东西就是这些了。你们派人点点,就送过去吧。”刘嫖含笑看着前来拿东 西的小宦官石达。 石达自然不敢对这位皇帝的亲姑姑不敬,忙说道:“公主府上之人办的事,我们当 然放心。” “石达,听说你一向清贫,家中又多弟妹。为陛下办事,又那么辛苦,公主一向最 是怜惜下人的。这些,你收下吧。”董偃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石达手中。 石达在宫中做事,也有些年头了,一向明白,馆陶大长公主,那是做事最有分寸的, 也是最大方的。赏赐之物从来只多不少,陈娘娘仍在之时,宫里头谁没有受过她的好处 啊。陈娘娘被废之后,宫中的那一阵清洗,弄得人心惶惶的,留下来的几个老人也不敢 再和这位大长公主联系了,幸而大长公主也是个知趣的人,从此也没再走他们的门道, 而他们也总算不用和她撕破脸皮。可是如今,大长公主这礼…… “谢大长公主怜惜!不过,石达为陛下办事,不敢说辛苦。”石达轻轻推开董偃递 来的东西,说道。 “石达,你也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你是人老成精了。”刘嫖慵懒的声音响起,让 石达眼皮不觉一跳,“不过你放心,本宫敢给,就说明你一定收得下。拿去吧。” “奴婢不敢!”石达仍然推拒得滴水不漏。卫皇后已经生下嫡皇子,馆陶公主一脉 翻身的机会,微乎其微啊。 “是吗?”刘嫖也不生气,淡淡地笑道,“逢高踩低是宫里人的常性,当初我跟着 我母后时,也不是没见过。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我母后那样的一个瞎老太婆,能一直撑 到成为大汉的太皇太后吧?本宫今天就通过你,向宫里传个话,天有不测风云,将来谁 要是觉得我刘嫖还是遮雨的那块料,我这里,随时欢迎。” “公主的训示,石达谨记在心。石达告退!”石达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下了, 心中却对这位大长公主如此自信的言语,留了个心眼。 “公主,这种人……”石达一离开,董偃就有些愤愤不平,从他跟着刘嫖开始,遇 到的哪个人不是客客气气的,这位石达如此拂刘嫖的面子,实在是…… “好了。”刘嫖喝道,“这就是宫里人。能混到他们这份上的,谁没一两个心眼子。 石达还是记着旧情的那一个,换了别人,这一回宫就把咱们的话送到椒房殿去讨赏了。” 董偃被刘嫖这么一说,气焰也下来了,低头说道:“公主,你之前说引陛下来见娘 娘,如今人也见了,宫也入了,可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看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现在怕是正心烦呢。”刘嫖无谓地笑了笑,“不过你放心,他想知道的事情, 这天下只有娇娇能解,所以他绝对舍不得放了娇娇。只要他不放人,年长日久,本宫就 不信他能心狠如旧。” 增成殿。 皇帝的驾临,使得整个增成殿都显得十分热闹,所有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金支灯 九华灯被点的通亮。刘彻靠在床上,半搂着李茜,看着女侍医淳于义为她把脉。淳于义 收回手,将李茜的玉腕重新放回被子,转身对刘彻弯腰行礼,说道:“陛下,李美人身 子虚弱,不过胎儿无恙。以后几个月里,小心调养,一定可以安然生产。” “是吗?那就好。”刘彻点了点头,李茜是他目前这么多后宫中,唯一一个宣布怀 孕的,他自然十分重视。“义侍医,以后你就住在增成殿的偏殿如何?这样有事,你就 可以及时照料。” “回陛下,为了皇嗣臣自然应该长留宫中。只是百草堂平日若有事情,望陛下允许 其入宫禀报。”淳于义秀眉微皱,开口说道。 “义侍医。”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知道你还要照料你那个百草堂,不过,这是 皇嗣,难道不比你的百草堂更重要吗?” “陛下,医者父母心。”淳于义说道,“臣心中,皇嗣自然重要,但是百草堂所医 之平民,同样也是生命。” “义侍医还是这么悲天悯人。”刘彻笑道,“好吧,那朕特许,如果百草堂有要事 相报,让他们派人到北阙禀报便是。” 淳于义医术高明,声名在外,所以当初为了方便给后宫的妃嫔公主看病,刘彻便下 诏宣她进宫。女子为医,医术高明者寥寥无几,所以淳于义才如此受刘彻的重视。当初 淳于义有言在先,她虽入宫,却不愿一身医术困于宫中,所以在宫外另开百草堂救治平 民,作为交换条件,她则为宫中培养一些女医、乳医。 “若无他事,臣先到宫外准备准备,明日再入宫。”淳于义知道这个皇帝已经不会 勉强自己了,淡淡笑道。 看着淳于义退下的身影,刘彻低头道:“你最近感觉如何?” “谢陛下关心,茜一切都好。”李茜笑道,“倒是陛下,你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呢? 昭阳殿的那位姑娘,身子是否还没大好?臣妾听说,那么多御医都没办法呢。是否让义 侍医去……” 刘彻听到昭阳殿三字,脸上立刻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他轻轻说了一句,“朕不想听 这个。” “臣妾失礼了。”李茜立刻适时地道歉,低眉顺目地说道,“因为宫中许多姐妹都 十分好奇,所以……” “李美人,朕说了,朕不想听这个。”刘彻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凌厉,让一旁伺候的 阿国也是一抖,知道主子已经有些触怒皇帝了。 “臣妾知错。”李茜忙低下头说道。 刘彻看着眼前这个一贯懂礼的女子,有些恼,刚才她那两次不知趣的探问,生生挑 起了他心中的不愉快,本来今晚来增成殿就是为了忘记那些烦恼的。现在看来反而更加 火上浇油了。他不耐烦地起身,向外走去,一众宫人默默地跪下送他离去。 “陛下起驾!”小宦官清脆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这一句听在了后宫许多有心人的 耳中。 确定刘彻的行驾已经离去后,阿国惊慌地走到李茜面前,说道:“娘娘,你这是怎 么了?为什么要问……” 李茜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惊慌之色,她伸手遮住阿过的嘴,对其余人说道:“你 们都退下吧。” “是!娘娘。”一众宫女应道。 “阿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李茜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理由啊?难道娘娘看不出,陛下已经生气了吗?”阿国心中惊慌之下,语气 中已经带着责问的味道。 虽然从道理上讲,宫中女官自成体系,即使所服侍的娘娘失宠,与她们职位也无关。 只是,如今宫中已经不同于陈娘娘之时,那时一应女官俱是陈娘娘所定。陈后退位后, 原来的那些女官们或被迁往甘泉长门,或被遣散。之后,陛下又未立即立卫子夫为皇后, 所以各宫官不仅是从原系统中擢升,也有的是从得宠妃嫔的身边升去的,如披香殿的阿 静便是御府丞,椒房殿的崔依依是中长秋。一旦所服侍的妃嫔失宠,到时候她们的地位 定然不保。所以身为李茜贴身婢女的阿国,自然对于李茜在皇帝面前得宠与否十分关注。 “阿国,我已经有喜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李茜看着阿国惊慌的样子,有些失 笑,“你好歹也是一个尚食令,怎么如此不镇定呢?” “娘娘。”阿国实在受不了李茜在这种时候还这么悠哉。 “阿国,我一直把你当自己人,所以今天才和你说这些。”李茜走下床,走到案边 端起一杯茶,说道,“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皇后。” “你以为卫皇后是这么好对付的吗?如果她只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歌姬,陈皇后那样 的人又怎么会败在她手上呢?”李茜看着陷入沉思的阿国说道,“不要以为陛下现在宠 着我和披香殿那位,少去椒房殿了,就以为她不行了。无论如何,她才是椒房殿的主人, 我们不是。她能在封后之前就入住椒房,我们不能。” “如果不是有意外,有喜的事情,我是根本就不想对外公布的。深宫之中,谁知道 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呢。”李茜说到此处,有些伤感地摸着肚子。 “娘娘,这和你今晚刻意得罪陛下,又有什么关系?”阿国还是第一次听到李茜和 她说这种话,不想做皇后?嫔妃之中,谁会不想做皇后呢。 “我既已经有喜,陛下若今晚又在我这儿就寝。只怕,没多久,整个未央宫的眼睛 都要从昭阳殿,转到我这里来了。”李茜微微一笑说道。 “所以,你特意将陛下气走吗?”阿国似懂非懂,“既然怕引人注目,那么当初别 把有喜的事情张扬出去就是了啊。” “傻丫头,你以为,有喜的事能瞒过皇后吗?说到底,这六宫之中,她还是做主的 那个人。”李茜敲了敲她的头,说道,“我经期若迟迟不来,御府令迟早会把这事报到 她那里。到时候,还不是一样。不如乘大家目前的心不在我这里,把事情公布出去。今 晚我惹怒了陛下,这事很快会传遍宫中,可以稍稍减少那些人的嫉妒。” “不过,这并不是我最重要的目的。我今晚这么做,是因为,我希望接下来能够被 宫中人遗忘。”李茜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 “遗忘?”阿国有些似懂非懂。 “阿国,接下来的日子,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对宫中膳食的事情,要多放些心思进 去,可不要出了纰漏。否则,本美人可保不住你。”李茜看着犹自迷惘的阿国轻笑道。 她缓缓走到殿外,望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想道,这样就好,今晚陛下这一恼,再有什么 烦恼就不会到我增成殿来了。暴风雨将至啊,王灵,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栽在里头了。 “娘娘,无论如何,你最好还是想个办法,让陛下息怒吧。这样下去,可不好啊。” 阿国又跟上来啰嗦道。 “傻丫头,陛下子嗣稀少,只要有皇嗣在,增成殿就不会有事的。”李茜笑了笑, 对阿国说道,“这宫里头风风雨雨的,每次都站在风口浪尖上,不见得就是件好事。” 随即她又神秘地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百草堂。 淳于义拿起行李,有些留恋地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心中感叹道,这一去,不知道还 能不能重新回到这种简单的生活中。 “义儿,要走了吗?”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推门而入,赫然就是李希。 “大哥。”淳于义转头喊道,脸上带着一丝欢欣。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李希笑道,他接过淳于义的包袱,说道,“先别急着 走,我们聊会儿。” 淳于义,其外祖淳于意乃是可以和华佗、张仲景相提并论的汉代三大神医,后来司 马迁做《史记》,将淳于义同春秋时代的神医扁鹊共同列传,题名为扁鹊仓公列传。淳 于义的母亲是淳于意的第四个女儿,因为未能生下儿子而被夫家虐待,最终病故,临终 将女儿托付于赶来为她治病的小妹,便是淳于缇萦。李希少时一直由缇萦抚养,和淳于 义虽无血缘关系,但是却一直如亲兄妹一般。 “大哥想说什么?”淳于义问道。 “义儿,大哥知道你一直讨厌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可以……” 李希考虑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淳于义没等他说完,就伸手拦住了他的嘴,然后笑道:“大哥怎么和义这么见外呢?” “义儿,我说真的。”李希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后宫争宠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情。” “大哥,我也说真的。”淳于义也敛去了笑容,郑重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独 自在宫中出入,很多事情我也是都看在眼里的。大哥,我已经不是从前你心中的那个娇 娇女了。” “义儿。”李希看到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的淳于义,不觉愣了一下。 “大哥,我会长大的。”淳于义低着头,声音里多了一丝感伤,然后她马上抬头, 开朗地说道,“大哥,难道不想知道你那个亲妹妹现在怎么样了吗?” “娇娇现在怎么样了?”李希知道淳于义决心已定,便顺着她的话将话题转开, “她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原因,义也不知道。”淳于义苦笑道,“我只给她把了一次脉,便被招到增成殿 去了。今晚离宫时,听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身体无恙。” “是吗?那太好了。”李希长长吁了一口气,自从知道陈娇被强行带回宫中,而且 陷入昏迷,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如果陈娇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绝对不会 原谅自己。正是因为要打探陈娇的身体情况,他才会再度联络上多年未见的淳于义,请 求她的帮助。 “大哥现在可以放心了。”淳于义也是一笑,然后对李希说道,“以后大哥如果还 有事情需要义帮忙的话,就叫百草堂的掌柜送消息给北阙的门卫,他们自会把消息传到 增成殿的。” “还是义儿考虑周到。大哥知道了。”李希笑着点头。 “不过,大哥,既然你已经是郎官了,为什么不多接近陛下?以大哥的才华,应该 可以很快得到陛下赏识的。”淳于义不解地问道。 “义儿,这些事情,你就不用担心了。时机未到而已。”李希听到这话,淡淡一笑, 然后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回宫去了。有事,我会通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