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未死此身不令出 第二日。 陈娇特意到武库去看了看,汉代的武库兼有储藏和制造兵器的功能,武库系统掌控 着全国的兵器发放,只有得到皇帝的诏令才可以发放武器。大概了解了之后,陈娇便知 道,自己一个普通学生没可能对这个由西汉杰出人士合理设计的,能够让皇帝最高程度 上抓住兵权的武库系统做什么大的改革,事实上,汉武帝也不需要她做这些。她要做的 只是改进制造兵器的具体工艺而已。 “武库令可知道秦朝的兵器制造法?”陈娇看完之后,转头问一直跟在自己后头的 武库令洪毅。 “回娘娘,不知道娘娘问的是?”洪毅恭敬地回问道。 “秦朝制造兵器所用的标准化作业,武库令知道吗?”陈娇说的,是自己从前看纪 录片时看到的一个资讯。秦朝的兵器制造采用了标准化作业,对于兵器的储藏和损坏后 的替换有极大的好处。只是不知道为何,秦朝灭亡后,这种标准化作业就随之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制造失误之后的惩罚太过严重。 “臣倒是有听说过一点,只是并不是特别清楚。”洪毅说道。西汉离秦朝并不是很 远,所以对于这些还是有所耳闻的。 陈娇详详细细地给洪毅解释了何谓标准化作业,就看到洪毅的眼睛开始发亮,心想, 这果然是专业人才,马上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好处。想来也是,不然以汉武帝的眼光,又 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武库交托到他的手上呢。 随即,她又从衣袖中抽出几样后世的马刀样式,交给洪毅,虽然她的画技拙劣,不 过在询问过郭嗣之之后,标上了清楚的比例尺,还是能够让洪毅看懂的。本来还准备指 点他们用钢铁做武器,不过一来才发现,这里的武器都是用钢铁做的,那么炼钢的方法 就不必拿出来了。然而,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洪大人,你对弩机知道多少?”陈娇小心地问道。 弩是一种致命的武器,它只需要很少的技巧即可操作,不需要做太多的训练,而且 命中率奇高。即使是菜鸟新兵也能够很快地成为用弩高手,足以杀死一个技巧精良的骑 兵。在中国的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游牧民族最擅长的就是骑射,弓箭和马就是他们的一 切。而弩的杀伤力,射程远大于弓,对于不擅骑射的农耕民族来说,是最好的武器。 对于当时以步兵为主构成的难以横向移动的大型方阵来说,弓弩具有很强的杀伤力 与威慑力,所以为中国历代兵家所重。如公元前260 年发生的秦赵长平之战中,秦军的 强弓硬弩发挥了巨大作用,使得数十万赵军无法突围,最终,赵国主将赵括被射死,秦 军依赖弓弩取得了这场决定天下大局之战的胜利。又如后来西汉时的李陵,五千汉兵依 靠车仗为工事,以弓弩为远射武器,竟然抵挡匈奴八万之众,射杀匈奴上万骑兵。李陵 最后叹息说:“再给我们每人十支箭,就能支持到边界。”最后虽然兵败,但可以想象 得出弓弩的巨大威力。 陈娇记得在秦朝的兵制里,弩兵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兵种,只是不知道目前汉朝的情 况是怎么样的。她之前所提供的马蹬、马鞍等物已经使得一个汉朝步兵成为骑兵的训练 时间大大缩短。现在,她想再看看自己是否能够在攻击力上再提供一些帮助。 洪毅面色古怪地看了陈娇一眼,后来想到皇帝事前交待说知无不言,便说道:“娘 娘,且随臣来。”当郭嗣之想要随行的时候,却被洪毅拦在了外面,说道:“武库重地,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事实上,郭嗣之刚才已经随着陈娇等人在武库中逛了许久,而现在洪毅忽然这样一 说,立刻让陈娇意识到,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应该是相当重要的。她便对郭嗣之说道: “嗣之,你在这等会儿。想来这里也没什么危险。”等到郭嗣之僵硬地点了点头后,她 转身对洪毅说道:“洪大人,我们走吧。” 洪毅带陈娇去的地方,的确是这武库的核心地带,刘彻自去年开始筹备对于弩的改 进。当墨门献上马鞍和马蹬等物之后,刘彻立刻意识到,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改进工作对 于战场形势的影响,所以也立刻重视起武库的兵器制造,并且从墨门调了一些人来教授 那些工匠们最基本的一些知识。洪毅是刘彻在全国的武库属官中破格提拔的,看重的就 是他在兵器制造方面的能耐。 当陈娇听着洪毅的介绍,看着眼前颇有规模的“兵器研究室”,心中感叹:早该知 道,以汉武之才,又怎么会让自己完全依赖于墨门的发明创造呢。最好的人才,总是要 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方才放心,这就是汉武帝绝对强势的控制欲。 看到这里,陈娇忽然没了说话的心情,面对这样的帝王,她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够拥 有足以和他谈判的资本呢。以刘彻的聪明,时间过得越久,她所拥有的优势就会越少, 至于那虚无的预知之说,难道真的能够威胁的了他吗?她忽然充满了无力感,这种无力 感虽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一次却特别的强烈。 “娘娘,你怎么了?”看到陈娇蓦然有些心灰意冷的神色,洪毅忽然有些担忧地看 着她。如今,宫中并后而立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朝中。一贯冷酷的皇帝忽然接了他亲手 废掉的废后陈氏回宫,而且还允许废后陈氏出入如今几乎被列为禁地的墨门。这种诡异 的行为,令所有人不敢对此事轻易发表意见,纷纷处于观望状态。京中甚至有了陈皇后 再度受宠,极有可能复位的传言。洪毅自然对这些有所听闻,所以对于眼前这位忽然驾 临的废后,极是恭敬。 “没什么。”陈娇心灰意懒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这里有几份弩的设计图,你 们拿去看看吧。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管洪毅的挽留,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倒是一直在门口候着的郭嗣之被她这 个样子吓了一跳,狠狠瞪了洪毅一眼,还以为他对陈娇有所不敬。上了马车之后,陈娇 的脸色还是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白色,让郭嗣之越发的担忧起来。 “我想去堂邑侯府。”陈娇在马车即将接近宫门的时候,忽然说道。 “可是……”郭嗣之听到这个要求,眼睛不觉向车外飘去。虽然皇帝表面上是允许 他们自由出入了,可是郭嗣之知道在他们的周围有不少皇帝派来的护卫,出来前可是说 过只去武库的。 “算了。我知道的。”陈娇看到郭嗣之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先回宫,再 去堂邑侯府便是了。” …… 刘彻并没有阻拦陈娇的出行,但是这种不愉快的请示却仍然让她难受极了。踏入久 别的堂邑侯府,陈娇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上次来此的时候,自己脑中并没有属于 阿娇的记忆,对于这座府邸并没有什么感情,如今一踏入这里,便立刻有一种熟悉的亲 切感。 曾经有几年的时间,因为梁王刘武对皇位的窥视,使得夹在两个兄弟间的刘嫖感到 非常为难,便将阿娇从长乐宫接了回来,隔绝了阿娇和刘彻的接触,所以阿娇的少女时 期,是在这堂邑侯府度过的。现在想来,那时的阿娇,的确是一个刁蛮的大小姐,因着 那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几乎所有人都必须让着她。 “娇娇,你可回来了。”刘嫖亲热地握住陈娇的手,然后对着身后的儿子喝道, “还不给我过来,见过娘娘。” “见过娘娘。”在馆陶公主的催促下,她那袭爵堂邑侯的儿子陈季须以及几个庶子 才别别扭扭地来行了个礼。陈娇倒是知道,眼前这些所谓的兄弟,从前在阿娇手上可是 吃过不少苦头的。她淡漠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稹儿呢?” “他今天一早就到期门军的大营去了。”刘嫖笑着将陈娇引到大堂中,边走边说道, “那孩子倒是伶俐得很。” 坐定之后,陈娇一眼扫过尴尬地立于一旁的董偃和几个哥哥,开口说道:“你们都 退下吧。”几人立刻如蒙大赦地飞快离去。她才转身正面着刘嫖,喊了一声:“娘!” “有什么话就说吧。”刘嫖见她这个样子,也知道女儿这次的回府,并不好应付。 “是你把我的消息透露给陛下的。”陈娇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本来我可以离开的, 娘。”有了阿娇的记忆之后,就会马上知道刘嫖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或者对自己的子 女有着一定程度的母爱,但是对她来说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离开?你能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我的女儿,又怎么能输给那样 的一个歌女!”刘嫖听到这句话,蛾眉骤立,冷冷地说道。 “娘觉得我们现在还有赢的可能吗?”陈娇从刚才开始就觉得非常灰心。 “为什么不能?”刘嫖诡异地一笑,然后说道,“阿娇,你不明白自己在彻儿心中 的地位。在你和卫子夫之间,如果有人能够真正得到他的心,那个人绝对会是你。” “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听到这个答案,陈娇沉吟了一阵,是的,刘彻或者是爱着 阿娇,可是他却绝对不会是一个会让感情左右到判断的人。从前的阿娇没能留住他,而 如今的自己又凭什么和阿娇不同。甩了甩头,抛离那些胡思乱想,陈娇问道:“娘,你 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你再度成为皇后。”刘嫖极为自信地说道。 “不可能。娘你该知道,卫子夫她有皇子,而我没有,后位既定,已经没有反复的 可能了。”陈娇摇了摇头,莫说她已经无意为后,单是考虑客观条件也该知道,复位, 是不可能的。 “娇娇,是人就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只要你继续留在宫中,卫子夫绝对不能沉静 如昔。今非昔比,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再往下滑一步, 本宫就是要她在这种忧心忡忡中,万劫不复!”刘嫖脸上的神色几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 形容了,然后冷冷一哼,说道,“何况,别说她的儿子还没有被立为太子,就算是被立 为太子,那又如何?我刘嫖又不是第一次对太子下手。”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早日生下皇子。”说完,刘嫖将目光调到陈娇身 上,说道,“娘已经向陛下禀报过了,明日就送几个府里的婢女到你殿里,让她们好好 照顾你。这一次,你必定能够生下皇子。” “那是不可能的。”陈娇立刻否定了刘嫖的话,她和刘彻之间是断断不可能再回复 夫妻关系了。 原本这个世界的人、事、物对她来说都如过客一般,她对这个世界所有人的感情都 是有距离感的,所以她不曾对这个世界的任何男子产生过感情。但是被阿娇爱着的刘彻 却是不同,当她接收阿娇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她不能再将刘彻当作一个普通人 来看待。然而,对这样的一个人用情,一生一次就够了。她现在甚至都不敢回想阿娇和 刘彻之间的一切,害怕自己再度陷入那种不可抑制的悲伤之中。人,要有多坚强,才敢 对过去的恋情念念不忘。 “娇娇,放心好了。本宫和陛下谈过了,你的一切饮食都不会再有问题了。所以, 这一次,如果你能够得宠,那么一定能够很快生下皇子。”刘嫖以为她所忧心的是不孕 之事,便安慰道。 “不会再?”陈娇愕然地抬头,她从不知道自己的饮食曾经有问题过。 “想来你也还不知道。刘彻那小子,”说起这件事情,刘嫖又是一阵愤恨,说道, “他居然一直在你的饮食中下药,难怪这么多年来无论我们花了多少钱,都无法使你怀 孕。如果他没这么干,你的孩子应该都和那纪稹一样大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这个消息简直让她震惊得不能自己,心中不由得又 悲哀了几分,枕边人连这样的事情都算计在内,那么这场爱恋还有什么意义?虽然从她 所知道的历史里,也能得出刘彻并非良配的判断,但是那种理智的判断和如今知道这个 消息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 “娇娇,”刘嫖见她如此震惊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娘本不想将此事告诉你。 但是思前想后,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说。今非昔比,对卫子夫来说是这样,对你来说也 是这样。不要再想着,不卷入后宫争斗之类的事情。这一次,如果你败了,我们陈家所 有的人都要给你陪葬,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陈氏宗族想。” “这一次,如果你失败了,就没有平安退回长门宫的可能了。卫家不会放过一个随 时威胁到后位的前皇后的。所以,一定要快,无论如何都要怀上陛下的孩子。” 陈娇苍白着脸,靠在马车上,手摸着自己的肚子,望着渐渐落下的斜阳。且不说在 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怀孕。就算怀孕了,难道单凭这样一个孩子,就 能够阻止刘彻想做的事情吗? “她走了吗?”李希踏入堂邑侯府的时候,陈娇的车驾刚刚离开。 映着烛光,刘嫖转过头看着斜靠在门边的李希淡漠地说道:“刚刚离开,你说得不 错,她的确至今没有做好和卫家为敌的准备。” “不过和殿下的这番谈话,想必会让她清醒过来。”李希走近刘嫖,轻声说道。 “陈家竟然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刘嫖盯着李希的脸,缓缓地说道,“伯仲叔 季,府内却只有两个庶子,本宫早该想到的。” “盛极而衰,伯奭离府,不过是爷爷的未雨绸缪之举,还请殿下勿怪。”李希,原 名陈伯奭,如果不是文帝下旨赐婚,他本该是堂邑侯府的第四任主人。 刘嫖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终于说道:“你说得没错。假如要让娇 娇复位,单靠本宫是不行的。就算娇娇复位之后,她还是会需要有人在朝堂上助她一臂 之力,才能后位稳固。而本宫的儿子和府里另外那两个庶子,绝对做不到。” “殿下英明!”李希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馆陶公主绝对会做对自己最有利的 选择,“那么,关于让陛下接近娇娇的事情,便拜托你了。” “她神色惨然地从堂邑侯府回来了?”刘彻听完回报,不觉双眉紧皱,“她现在在 哪里?” “回陛下,娘娘现在在猗兰殿。”沈崇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彻一眼,方才说道。 听到这个词,刘彻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有些惊讶地说道:“她怎么去那里了?” 沈崇却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脸上的意思很明白,你自己去问啊。这宫里头,除了 自己的母亲外,只有沈崇是刘彻不愿用皇帝的威严去勉强的人,见沈崇这个样子,他只 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出殿去。 猗兰殿原就不是什么正殿,一直便缺少汉宫中惯有的大气,这座宫殿的特色本就是 清新淡雅,原名本是崇芳阁,只是因为刘彻出生前的那一个不知真假的梦,才改名的。 陈娇拒绝了郭嗣之跟入内室的要求,打开本该十分熟悉,如今却有着几分陌生的地道机 关,点燃在入口处准备的蜜烛,手中抱着古筝,缓缓向里面走去。 她抬头望了望墙壁上的童年痕迹,心中略略有一丝的怅然。继而将筝整齐地放好, 轻轻扬手拨弦,乐曲便从弦上流泻而出。乐曲的开头反反复复地弹着,却总是停顿在某 个音节上下不去,颊上不觉有眼泪滑落,滴在微微颤动的琴弦上,飞溅开去。当眼泪越 流越凶,渐有不可停歇之势的时候,她终于能够将下面的旋律弹奏出来,红唇轻启,用 微带沙哑的声音唱出了后面的歌词:“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我没有 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我没有决定输赢 的勇气也没有逃脱的幸运我像是一颗棋进退任由你决定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却是不起 眼的小兵我像是一颗棋子来去全不由自己起手无回你从不曾犹豫我却受控在你手里”反 反复复地不断唱着,心中那份不甘,无奈都渐渐地融入了歌声之中。第一次发现,原来 这首歌竟然是如此契合自己的心境。过了许久,她才在泪眼模糊中,发现了面前另外一 个人的身影。 “阿娇。”刘彻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娇抹去眼泪,怔怔地看着和自己 面对面的刘彻。 其实,刘彻从刚才陈娇反复弹奏开头的时候,便已经在不远处听着,本想进来带她 出去,不想此时陈娇却开始了吟唱。本只是想知道她弹奏的到底是什么,谁曾想,听完 之后,心痛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回去吧。”刘彻伸手想要拉她起来,却被陈娇下意识地躲过,那一瞬间刘彻脸上 闪过一丝震惊,随即看到眼眶红红的陈娇,心底那一丝细微的不悦便消了去。 “阿娇,在这样跪着,你会着凉的。”刘彻难得温柔地说道。 “娘说,你给我吃药。”陈娇定定地望着刘彻,问道。 “……是的。”虽然只是一瞬间,刘彻的身形轻微一震,然后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 肯定道。 “是吗?是吗!”陈娇的头微微垂下,抱起筝,站起身想要离开。 “阿娇。”刘彻原本做好了接受哭闹的准备,不曾想陈娇的语气竟然会趋于缓和, 然后当作没事人一样离开,这样反倒让他心中有了一丝不安,忙按住陈娇的肩膀,喊道。 “放手!”陈娇被他生生按下,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垂着头淡漠地说道。 “阿娇,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 “说什么?”陈娇平静地抬头望着刘彻,眼神清澈,丝毫不见方才的泪光涟涟, “问你,是否还记得新婚之夜,给我的承诺吗?” “阿娇,我一定要成为万世英主,把和乐太平的大汉朝,留给我们的孩子。”这是 他们新婚那天,刘彻亲口说道。 刘彻按住陈娇肩膀的手不觉一松,显然他完全记得自己的承诺。陈娇则趁此机会, 自他手中挣脱,向外面走去。 “你都记得,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陈娇笑着,却笑得让人很悲伤,“刘彻,从你 的承诺到给我下药,中间才隔多少时间呢?你一贯起手无悔,而我只是你手中的一颗棋 子。从前不能令你停手,如今也不能让你为我忏悔。” “阿娇。”刘彻的声音有些艰涩,是的,从出生到现在,唯有在对待阿娇的事情, 他心中有愧。 他无愧于卫子夫,因为从一开始卫子夫要的就只是一个能够改变她卑微地位的男人, 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他无愧于王灵和其他任何的后宫佳丽,因为从一开始她们入宫的目的就只是服侍那 个坐在高高帝位上的男人,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他无愧于满朝大臣,因为从一开始他们要效忠的人就只是那个能够给予他们权位, 实现他们抱负的皇帝,这个人并不是非刘彻不可。 所以他玩弄权术,利用各方面的人事物,来维持朝局和后宫的安定,因为他自认和 他们只是各得所需,他们奉上自己的才华或美貌取悦于他,而他赐予他们荣华富贵。 唯有阿娇,唯有伴他长大的阿娇,要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即使在姑姑对婚事产生 动摇的那几年里,阿娇也一直与他书信往来,即使在他的皇位岌岌可危的时候,她也不 曾放弃过他。 棋子?或者整个天下都是他和上天博弈的棋局,每一个人都只是他掌中重要或不重 要的棋子。可是阿娇不是。 “阿娇,你和她们不一样。”刘彻看着陈娇即将离去,疾步走到她身后,将她整个 人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之后就将整个人埋入了她的肩上。 …… “娘娘累了就上床歇着吧。”绿珠满脸笑颜给陈娇铺好床。 陈娇放下手中的书籍,懒懒地看了一眼,觉得她此刻的开心很是刺眼。但是心中却 也知道,这怕是怪不得她。一贯冷漠的刘彻亲手将她抱回了昭阳殿,落在这些宫人的眼 里,自然觉得她如今深得圣宠,而她们自己也有了依靠。其实这又有什么呢,从前阿娇 未离宫时,便经常享受这样的待遇。那时的刘彻,还远没有如今这冷面帝王的气势,只 是一个被阿娇耍得团团转的孩子。 转头望了望外面的月色,几颗稀疏的星星在淡淡闪耀着,陈娇叹了口气。猗兰殿从 来都是最能瓦解刘彻心防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棋子》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也只有 在刘彻心防微卸的时刻,他们的关系才有可能改善,不然这样僵持下去,永远也没有个 尽头。 终于知道,她还能触动那个帝王的心,这是否算是她决定留在宫中后得到的第一个 好消息呢? 宣室殿。 自从那日在猗兰殿的相会过后,刘彻和陈娇的关系缓和了许多,陈娇可以明显感觉 刘彻的确在尽力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她心中不无悲凉地看着他温和的笑颜,听着他轻 柔的话语,知道他的努力所能得到的只是空虚,因为从陈娇进入阿娇的身体,从她那日 在猗兰殿演出了那样一出戏之后,那种纯真的毫不掩饰的爱恋就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如今的她或者和后宫里所有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讨好刘彻罢了, 只是她或者对刘彻有着一些真感情,拥有少年时的青梅竹马的感情作铺垫,可以做得更 有技巧些。 “阿娇,你怎么看这几份折子?”刘彻问道。自那天之后,刘彻不知处于什么样的 考虑,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连百官递上的奏折都会和她一起商量。 陈娇从恍惚中醒来,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折子,低头看了看,奏折一共有三份,第 一份出自一个名为徐甲的长乐宦丞之手,所奏乃是之前他奉皇太后之令出使齐国,讨论 修成君之女和齐王的婚事一事。 “王已愿尚娥,然有一害,恐如燕王。”燕王刘定国已经以畏罪自杀之名下葬,但 是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畏罪自杀只是朝廷为了维护和诸侯王之间的关系而特意设下的 一层薄纱布幕。燕王为何而死?正是因为乱伦通奸之罪。然有一害,恐如燕王,便是隐 晦的表明,齐王亦犯下的通奸乱伦之罪。 看到此处,陈娇立刻想起了关于齐王的一件事情。汉高祖长子刘肥一脉的最后一任 齐王,便是因为和姐姐纪氏翁主犯有乱伦通奸之罪,而畏罪自杀的。齐王自杀无后,齐 国国除,并入汉。之所以将此事记得如此清楚,因为主父偃便是死于此次事故。 另外两份奏折,一出自主父偃之手,一出自聂胜之手。主父偃奏折之中,毫不掩饰 地说道:“齐王与其姐乱,因修成君之女欲下嫁,臣以为当在大婚之前,穷治王后宫宦 者,以明此事。”而聂胜的奏折中却写着:“主父偃知甲之使齐以娶后事,谓甲曰愿以 女充齐王后宫,纪太后风闻此事,因斥甲拒婚。” 看完这些,陈娇抬头看着刘彻,问道:“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三份奏折之间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现在要如何处置,只是看 刘彻要谁死,要谁活而已。不过,齐国是目下最大的诸侯国之一,如此大的一个错处被 刘彻抓住,要他放过这到嘴的肥肉,陈娇就是再天真也不认为有这个可能。 刘彻站起身,走到挂在墙壁上的那幅地图边上,伸手一指渤海之边的那块土地,说 道:“齐国临淄十万户,人众殷富,巨于长安,非天子亲弟爱子不得王于此。刘次景何 人?于朕,不过是陌路。” 听到这里,陈娇已经知道刘彻的选择了,他要齐王死,不,或者说,早在他放主父 偃出京的那一刻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因为谁都知道,主父偃虽为齐人,却和齐国有旧怨。 “陛下,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吝惜主父大人吗?”陈娇不由得问道。一旦齐国被除去, 主父偃必然要牺牲在天下诸侯的怒火之中。 “主父偃!”刘彻略微顿了顿,然后说道,“他会明白的。而且,这也是他想要的。” 陈娇早就知道,刘彻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感情用事的人,但是听到这个答案却仍然有 些难受,便说道:“我有点累了。” 刘彻弯腰扶起她,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说道:“既然觉得累了,就回去吧。”然 后对着外面喊道,“杨得意,你进来。” 回到昭阳殿中,陈娇有些疲惫地坐在床上,负责服侍的绿珠和飘儿立刻走到她身边 问道:“娘娘,要不要用膳?” “不用了,我想休息一会儿。”陈娇摇了摇头。自从那日她从堂邑侯府回来,飘儿 就再度被调到了她身边,也许这是刘彻和馆陶大长公主协约的一部分,不过陈娇已经没 有精力去管这些,她只要知道飘儿是这个后宫中最不会害她的人就够了。 等到众人都退离了殿中,陈娇自床底翻出一个箱子,一个密码箱,这是从余磊处得 到的东西之一,从里面翻出当日王太后所给的笔记本。这本发黄的本子,当日陈娇拿到 手后,并没有打开看,而是深深锁了起来,若不是考虑到诸家人尚未到来,这本子或者 还有用处,她早已经将它焚毁。但是今日,她却忽然感到有些奇怪,如果说,这本本子 上记载了这个时代的事情,那么王太后为何还会派徐甲去齐国?她该知道想让金娥和齐 王成婚是不可能的事情,难道只是为了揭穿齐国的乱伦,让刘彻可以凭此消灭齐国吗? 打开看过之后,陈娇才发现这本本子,并不是自己原先所设想的类似编年体史书般 的一个严谨地记载着历史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余磊是一个科学工作者,对于汉朝的历史 算不得太了解,也许是因为他当初下笔时,还有所保留,本子里只写了很少的一点东西, 而关于汉武帝后期的事情几乎没有。也许是因为余磊考虑到余明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 “余明的言无不中,或者还是因为他自身的聪明才智结合这里面的少许内容推测出 来的吗?”陈娇一面翻看着本子,一面想着,本子里随处可见的隶书字体的注释,或者 可以作为这一推测的证据,那些绝对是余明所留下的。 在笔记的第十页,余磊写着“景帝欲以真公主和亲匈奴,后宫中只有王美人献南宫 公主。”后面有余明的注释“南宫公主已嫁,此处应是隆虑公主,拟笔误。”陈娇看到 此处,方才明白为何在自己所知道的历史中,汉武帝的姐姐明明未曾出嫁匈奴,而在这 个世界中,隆虑公主却被送去和亲。 “原来是因为余磊写错了。”陈娇想到现代那些胡乱改编历史故事的所谓历史正剧, 也许余磊是受了那个的误导。 “娘娘。”就在陈娇看着本子胡思乱想的时候,自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将她唤醒,陈 娇抬头一看,便看到绿珠正站在屏风外喊道。 “什么事情?”陈娇问道。 “长乐宫的余常侍在殿外求见。” 余信?一直以来,陈娇对于余信的了解都不是很多。只知道,这个男子在很多年以 前就已经在宫中出现,一开始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杂役,而在王太后登上后位之后,被 调到椒房殿,封为中宫谒者令,行走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王太后的心腹之人。反而 是王太后入主长乐宫之后,余信却渐渐自宫中具体事务中淡出,刘彻也仅仅给他加了一 个常侍郎的虚衔以示恩宠。不过如今,从其姓名来看,此人也许是和余明大有关系。 “请他进来。”陈娇整理了一下情绪,将本子放回密码箱里,走到大厅接见余信。 “余信拜见娘娘。”余信恭敬地向陈娇行了一礼。 “余常侍请起!”陈娇客客气气地说道,“不知常侍此来何事?” “请娘娘屏退左右。”余信看了一眼飘儿等人,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道。余信虽然 在宫中任职,却不是阉人。汉初为了防止出现赵高这样会乱政的阉人,所启用的宦官有 许多是较有学问的士人。一直到东汉以后,宫中才完全使用为宦官,而宦官也便成为了 阉人的代名词。 陈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让绿珠、飘儿等人退下,然后说道:“常侍请说。” “太后遣奴婢来问娘娘,金娥小姐的婚事,还请指点一二。”余信说道。金俗当年 是招婿生子,所以两个儿女都随她的姓氏。 “天地冥冥,自有其轨迹。纵使是娇也断无全知之理。”陈娇淡淡地说道。事实上, 她的确不知道这位金娥小姐的婚姻归属。 “娘娘!”余信眉头微皱,然后说道,“太后待娘娘可谓一片赤诚,还请娘娘指点 一二。” “……”陈娇自然王太后对她算得上极为怜惜了。但是她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像 王太后这样的人,会执意要将自己的外孙女嫁与刘氏诸侯王?难道她看不出刘彻是绝对 不会放过那些诸侯王的吗? “太后,为何一定要将金娥嫁与刘氏子?”陈娇想了想,终于问道,她相信余信能 够给她一个答案。 “娘娘可知修成子仲之事?”余信略一踌躇,便开口说道,“太后一贯怜惜修成子 仲自幼丧父,宠溺之下,便不免使得他有些骄恣。” 修成子仲只是有些骄恣吗?听到这里,陈娇不由得想笑,他的骄恣比之当日郁郁不 得志冒名平阳侯出宫的刘彻,还要厉害上几分。 “所以太后很是忧心,如果金娥小姐能够嫁为王后,一则其自身富贵不愁,二则将 来若其兄长有事,以诸侯王后之尊荣便可为之担待一二。”余信说道。 “我懂了。”陈娇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娇也并非事事都能知道,金娥小 姐的确能够嫁与诸侯王为后,但是到底是哪一位,娇就不知道了,只怕还有赖太后青眼。” “多谢娘娘!”余信听到这个答案,点了点头,行礼退了下去。 陈娇看着余信离开,心中感叹,即使是王太后也不敢全然相信自己的儿子吗?非要 给孙儿再找一个靠山吗?或者是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他必 然会选择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