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悠悠岁月使人悲 第二日醒来,陈娇惊讶地发现刘彻没有离开,而是半支着身子,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不去早朝?”陈娇问道。刘彻算得上是个勤政的皇帝,在陈娇的记忆中, 他从前很少在就寝后的第二日还留在寝殿。 “取消了。”刘彻说道,“既然醒了,就起身吧。”说完对着外面喊道,“你们都 进来,服侍娘娘洗漱。”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恭敬地跪在行障一边。 陈娇在众宫女的服侍下,开始洗漱,不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一段熟悉的乐曲,正是 《汉宫秋月》。等她穿上衣饰,走出内室,不意外地发现刘彻正在外厅轻拂着琴弦,曲 子正是出自他之手。 刘彻看到陈娇出来,便停下手,转头对她说道:“这曲子,朕就听卓文君弹过几次, 不知道有没有差错?” “你的琴艺一贯都比我好些,又怎么会有差错呢。”陈娇微微低下头。琴在当时虽 然不是什么十分流行的乐器,不过刘彻和陈娇儿时却曾经因为一时好奇而在一个师傅门 下学过的,而刘彻天资聪颖,成绩总是比她好些。 “朕只顾着听,都忘记问卓文君这曲子叫什么了。”刘彻站起身,走到陈娇身边, 为她理了理头发,问道。 陈娇听到这个问题,抬起头,直视着刘彻的眼睛,缓缓说道:“这曲子,叫《汉宫 秋月》。” 两人之间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说道:“阿娇,陪朕出去走走吧。” 外面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不知不觉间,陈娇回宫已经月余了,盛夏的炎热渐渐过 去,而是添了一份秋日的清凉。两人离开昭阳殿后,便一言不发地行着,一前一后,刘 彻在前,陈娇在后。 陈娇看着外间的景色,不觉有些黯然。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又接受了属于阿娇的 记忆,她是真正感受到自己是处在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而平凡如她只能在内心深深的 惊骇中,看着这一切发生,随波逐流。她抬头望了望走在自己身前的刘彻,只看到他的 背影和那飘扬的冠带,是啊,总是这样,永远地跟在他的身后。阿娇是个养在深闺的娇 娇女,跟不上他的脚步,而陈娇这个来自现代的普通女孩难道就可以跟得上他吗?他毕 竟是那个机智超群、文采焕然而又杀伐果决的汉武帝啊。想到这里,陈娇不觉停住了脚 步,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才发现陈娇没有跟上来,他奇怪地转过身,却看到陈娇停在后 面不远处,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问道:“怎么了?累了吗?” 陈娇的视线定格在他所伸出的手上,看着那略带薄茧的手,眼前的这一幕和脑中的 某段记忆不觉重合在了一起。从前,他们两人总是喜欢甩开宫女和小宦官,在这巨大的 皇宫里玩探险游戏,每一次身为女孩子的她都会提早力竭,被仍然精力充沛的刘彻甩在 后面,那时候,刘彻就会很无奈地向她伸出手,问道:“怎么了?累了吗?”然后,她 就会回答…… “是啊,你不要走那么快,要等等我。”陈娇不觉说道。 刘彻脸上的笑容略略凝滞,显然他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那一瞬间很多不同的情绪 在心间泛起,然后他往回走了几步,拉住陈娇的手,说道:“走吧。” 低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手,再看了看他认真的侧脸,陈娇想,这个男人,真的还希 望能够挽回些什么吗? 刘彻带着陈娇走到未央厩,对未央厩令说道:“马都准备好了吗?”未央厩令恭敬 的点了点头,从厩内牵出两匹骏马,一棕一白,在阳光下,昂然立着。 “会骑马?”刘彻低头问道。陈娇仰头看了看那匹白色的骏马,走到它的一侧,跃 马而上,居高临下看着刘彻,刘彻只是一笑,也走到棕色马的旁边,一跃而上,他转头 对她笑了笑,说道:“我们出宫吧。” 陈娇虽然会骑马,技术却不怎么行,虽然未央厩令一定已经挑了最温顺的那一匹出 来,她还是只能驱马缓行。刘彻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便跟着慢了下来,两人并排骑着, 从章城门出,一路向外行去。 “回去我和厩令说,以后这匹马就归你。”刘彻见陈娇似乎很是喜欢胯下的白马, 便说道。 “这样可以吗?”陈娇知道未央厩中所饲养的马都是供给皇帝骑乘的。 “朕说了就可以。它还没有名字呢。给它取个名字吧。”刘彻说道。 “叫踏雪吧。”陈娇低头摸了摸马鬃说道。从前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 踏雪无痕这个词语,这匹通身雪白的马,的确很配这个名字。 “好名字。”刘彻看了眼白马,淡淡一笑,然后说道,“那朕这匹呢?不给取个名 字吗?” “它没名字吗?”陈娇有些惊讶地问道。 “这是仲卿自匈奴掳回的骏马,新近训练好,刚上贡的。”刘彻说道。 “原来如此。”陈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叫赤兔如何?”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刘彻听到这个名字,挑了挑眉。这话却让陈娇心中一惊, 她惊讶地望着刘彻,说道:“你怎么知道?” “很有意思的故事。”刘彻笑道,“朕听别人说的。”然后便转过头去,将目光集 中在前方的道路上。陈娇却很不是滋味地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在辽东城所做过的一切事 情,都被刘彻看在眼中,控制在掌中。 又骑了一会儿,陈娇终于忍不住看口问道:“我们去哪里?” “平阳侯府。”刘彻答道。 平阳侯的封地本在平阳县,根据汉代的规矩,平阳侯应该要呆在自己的封地,不得 长留京城。但是由于他的妻子是皇太后的爱女,因而平阳侯一家,在皇帝和太后的默许 下,在灞上住了下来,连带着将平阳侯封地的众多奴婢都带进了长安,其中就包括卫家 姐弟。 陈娇不是第一次来平阳侯府,从前她和平阳公主刘婧感情好时,便经常来,后来出 了卫子夫的事情,也上门闹过。如今再度踏足这里,真是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大约是因为刘彻事先吩咐过,平阳侯一家并没有出来迎接圣驾,只是有一个老家人, 在门边侯着。外人看来,他们这一行人也只是普通的亲贵人家来访平阳侯府。 “下来吧。”刘彻先下了马,走到陈娇身边,对她伸出手,轻轻将她抱下马。 刘彻带着陈娇走到了侯府东面的一个小院子里,然后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一个很 简单的小院落,几间平常的矮房子,庭院中间放着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陈娇不解地望 着刘彻,不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朕第一次见到余明,就是在这里。”刘彻带着她缓缓走近那张石桌。 九岁那年,他被封为太子,在母亲的侍从,余信的引导下,在此处见到了大姐金俗 的亲生父亲,余明。 “余明和从前在朕身边出现的人都不同。他告诉了朕,朕所要担负的是怎样一个江 山。”刘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脸上带着似真似幻的笑容。 余明是以王太后的故友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的,刘彻第一次可以放心地向一个人畅 言自己胸中的志向和抱负,而余明会笑着听他说话,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者,然后和他谈 起自己的旅途见闻,告诉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的他,这个天下之大;告诉了他,那些生 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是如何过自己的日子的;告诉了他,诸侯国内的文治鼎盛和诸侯 王的荒淫腐败;告诉了他,匈奴的残暴和边关的艰苦……那段日子里,余明为他打开了 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第一次 对自己所接手的天下有了一个形象的概念。 “你知道余明第一次让朕看到,所谓的预知天命,是什么时候吗?”刘彻打开石凳 上的盒子,里面装得整齐的黑白石棋子。陈娇低头一看,发现石桌上刻画着一个整齐的 棋盘样式。 “是建元元年,我们大婚后不久。”刘彻转头看着她,说道:“他告诉朕,朕在建 元年间所作的改革会一一失败,让朕有个心理准备。” 想当然尔,正意气风发的刘彻又怎么会相信那种预言呢。他虽然听了余明对于这次 新政的分析,并且也为防止失败作了些准备,但是最后,一切还是如余明所说的那样发 生了。 “后来,他又告诉朕,赵绾、王臧会在狱中自杀身亡,而朕也果然不能够救他们。” 刘彻执起一颗黑子,向天元处落下,眼中有着黯然,“他让朕相信了这个世界上,或者 真的有所谓的命数。” …… 建元二年。平阳侯府。 “先生说什么?”刘彻惊讶得连棋子都没能拿住,任由它掉落在棋盘上。 “我说,子夫将来会是你的皇后。”余明犹自望着卫子夫离去的方向,说道。 “这不可能。”刘彻的第一反应是马上否认,说道,“我的皇后只有一个,那就是 阿娇。” “是吗?”余明见他迟迟不落子,便自顾自低头落下一子,淡淡说道,“那你告诉 老夫,为什么要在她膳食中下药?” 此言一出,不但刘彻脸色大变,连在一边看棋的平阳公主刘婧都是一惊。刘婧望着 刘彻,问道:“彻儿,你……” “就算没有孩子,我还是会对她很好很好。后宫之中,不会有人的地位在她之上的。” 刘彻打断了刘婧的话,仿佛是对自己说的一般,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余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历来都没有 无子而稳坐后位的皇后。你忘了小薄皇后是因何被废吗?而窦太皇太后又是因何而立吗?” 汉景帝的第一位皇后,是其祖母薄太后的族女,从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随在他 身边,汉景帝六年,以无子废。窦太皇太后从被立为皇后的那天起,就没有得过汉文帝 的喜欢,但是以其谨言慎行,且生有嫡长子而始终受到众臣拥戴,就算是文帝也不能废 除她。 “陛下,如果你真的喜欢皇后,想保护她,那么就应该给她一个孩子。对于后宫中 的女人来说,一个儿子是比什么都坚固的后盾。”余明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行!”刘彻艰难的摇了摇头,说道,“朕的太子,不能是阿娇的儿子。” “如果她无子而一直坐在后位之上的话,那么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陛下,你这是害 她,而不是爱她。”余明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临江王只因为曾经做过太子,所 以你母后和馆陶长公主就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才能够放心。如果,生下太子的那位嫔妃 不是皇后,你认为她会甘心吗?” 这时,卫子夫端着新做好的点心,走到桌边放下,年轻而美丽的容颜上,溢满了笑 容,她甜甜地对三人说道:“陛下,公主,余先生,这是厨房刚作好的。”当视线转到 刘彻脸上时,却吓了一跳。平日十分和蔼的刘彻,此刻看着她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一般, 顿时让她感到小腿有些颤抖。 “子夫,你先下去。”余明温和地拍了拍卫子夫的手,白发白须的他颇具道骨仙风, 加上和蔼的笑容,很容易就能够让人对他的话产生信任感。 “是!”卫子夫已经察觉到了在自己刚才离开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才使得这里的气氛大变,于是她立刻点头离去,一路上还感觉到刘彻那锐利如刀的眼神 一直在背后望着自己。 “子夫是个乖巧的孩子,谨慎而知进退,我以为她很适合做你的皇后。”余明仿佛 没有看到刘彻那杀人的眼神,自顾自地说道,“而她的家族里,会出现两个人,成为你 日后对付匈奴的利器。” “她会是我的皇后,那阿娇呢?”刘彻对于余明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痴痴问 道。 余明看着眼前满是痛苦的刘彻,脑中浮现笔记上所写的内容,“废后陈阿娇,退居 长门宫,请司马相如做《长门赋》,而汉武帝未回心转意,从此在长门宫孤寂度日,十 余年后病逝,武帝以皇妃之礼葬之。” “先生,请你告诉我。”刘彻红着双眼,问道。 “你会废了她,让她退居长门宫,她会在长门宫待上十数年,然后病逝。”余明缓 缓说道,陈娇和刘彻一起数次到访过平阳侯府,他也曾经见过他们二人相处的情景,的 确很不能想象有一天,刘彻会对她狠心若斯,而那个笑得如此开朗的女孩会郁郁寡欢, 以至于病逝。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又怎么会是凡人所能想象的呢,当年他不也以为自 己能够和阿娡白首偕老吗? “是吗?原来有一天我会废了她?”刘彻失神地站起身,脚步轻飘飘地向外面走去, 口中不断重复着,“原来有一天,我会废了她?” …… “你怎么了?”陈娇见他落下棋子之后,就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便走到他身边摇晃 了他一下。刘彻从长长的回忆中醒来,看着眼前的陈娇,不禁苦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说道:“阿娇,你知道吗?原来命数真的是不可更改的。” 知道卫子夫会成为他的皇后的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希望能够一醉解千愁,可是 他错了,有时候,酒非但不能解愁,还会添忧。他临幸了卫子夫,就在那一晚。无意责 怪刻意安排了这一切的姐姐,他知道从自己决定给阿娇下药起,或者就已经走在了一条 不能回头的道路上。 “阿娇,朕是真的想做一个明君,创造一个流传千古的盛世,你明白吗?”刘彻伸 手抓住陈娇的肩膀,直视着她,认真地说道。 “我明白啊。我明白的。”陈娇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今天的行迹如此古怪,却能够 听出他话语里的认真。虽然后世人对刘彻褒贬不一,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一个有作 为的皇帝。 “阿娇,你知道吗?外戚如果太过强盛,而皇帝嬴弱的话,这对大汉朝来说,并不 是什么幸事。”刘彻在青石凳上坐下,同时拉着陈娇坐在自己的腿上,“朕只是不想陈 家成为另外一个窦家,但是在朕的心目中,和朕喝过合卺酒的妻子,仅你一人而已。” “所以,给我下药,最后废了我,都是因为你不想外戚势力过盛吗?”陈娇只觉得 自己的心如同遇到了冬日的冰雪一般,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那些史书上记载的话,不 断地在她的脑中回想着,“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遣死。”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朕保证。”刘彻马上发现了陈娇的不对劲,紧紧握住她的 手,将她抱在怀中,说道。 “你为什么改变了心意?因为我能够预知未来吗?”陈娇终于问出了自己内心深处 最深的疑问,对于刘彻改变,她实在是很不明白,而今天,刘彻似乎有向她说明一切的 意思,便问了出来。 “不。”刘彻摇了摇头,轻轻抚摸着陈娇的脸,然后说道,“阿娇,虽然朕不知道 为什么在你身上,余先生的预言失效了,但是朕并不是真的需要你的预知之力。虽然一 开始,朕的确心动过。但是阿娇,话从你嘴中说出,除了你无人知道是真是假,除非它 验应。如果朕真的完全依赖于你的预言,那么只会毁了自己。所以你的预言能力,对朕 的吸引力甚至远不如你教给墨门的那些学识。” 陈娇听到无人知道真假一句,猛然想起中世纪被烧死的女巫,她一直以为刘彻留下 她不杀的原因,难道才是真正会使自己失去性命的原因? “而现在,我想通了一些事情。阿娇,留在我的身边,陪我,看着这个国家,好吗?” 刘彻俯首在她耳边落下一吻,“不要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和她们不一样。” “……”陈娇知道昨晚自己所说的话,已经被他听在了耳中。 “答应朕,好吗?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刘彻问道,但是回应他的却只有 沉默。 “对不起,我可以留在你的身边。”陈娇抬起头,望着刘彻,“可是我们回不到从 前了。”对刘彻,她的确有感情在,但是那种感情却战胜不了她心中的害怕,要她像从 前的那个阿娇那样信任他,太难了。 刘彻听到这个回答,身子一僵,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好一会儿,才开 口说道:“阿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长乐宫的大殿上,你跟在皇祖母的身 后,那时候。我第一眼就记住了你,因为我觉得你好漂亮……” 那个早上,他们就这样在那个院子里坐着,她听刘彻难得伤感地回忆着他们的从前, 而陈娇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泪水不断滑落。过往的回忆和此刻的情景在脑中不 断交织,让她几乎要崩溃了。可是哭过,伤心过,又能怎么样呢?就是今天说再多的温 情脉脉的话语,刘彻还是不会变,离开这个院子,度过这个时刻,他仍然会恢复成那个 最冷静而最理智的帝王,永远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落日将下,斜阳将最后一点光芒洒向大地,刘彻拉着陈娇的手,在长水之畔缓缓走 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汎楼 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刘彻吟完此诗,转头望着身边的陈娇,说道,“阿娇,朕的这首《秋风辞》如何?” “陛下的辞自然是极好的。”陈娇听到这首辞的开篇,便知道这就是为后人盛赞的 《秋风辞》,正当盛年的刘彻本不该有此年华易逝之叹,也许是因为这一日的怀旧,这 一日的伤情,才使他陷入这种悲叹中。 “呵呵,为朕和一首如何?”刘彻微笑着问道。 陈娇凝视了刘彻好一会儿,然后说道:“茂陵刘郎秋风客,辞赋华绝韵如歌。铁骑 能封狼居胥,寸笔亦抒胸中壑。”她想这首略加修改后的诗送给眼前这位微微陷入失意 之中的帝王,是最合适的。 刘彻显然没有想到陈娇会送上这样的和诗,最初的愕然过后,便是轻笑不止,他俯 下身子,靠在她的肩头,然后说道:“阿娇,幸好你一直没变。” 陈娇将头轻轻靠在刘彻的肩上,满是怅然地看着河面的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 光辉,心中说道,我怎么能变呢?对你来说,一个已经改变,不能在面前表现出真性情 的阿娇,还有价值吗? “我已经变了。”低低的带着惆怅的声音在刘彻耳边响起,“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刘彻抬起头,凝视着她的脸,然后脸上漾出一抹复杂的笑容,说道:“阿娇,你没 有变,始终还是这么美。” …… 虽然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其西南角的皇宫却是华灯初上。望着远处 的章城门,陈娇不觉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刘彻,她知道进了这个皇宫,他对她就不会再 有今日的温情,刘彻想要的终究是这泱泱大汉的千秋万代,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她就是 那个可以牺牲的对象。 “进去吧。”仿佛知道陈娇的心思,刘彻也在此时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拉动缰绳, 驱使着赤兔向城门走去。陈娇轻轻叹了一口气,跟在刘彻身后进了城。 进了未央宫后,两人便将两匹马交到了随行车郎的手中,在宫室中步行着。走到前 殿一带时,两人都惊讶地发现有大批的宫人在此处聚集着,气死风灯将整个前殿前的广 场照得通亮。几个机灵点的小宦官率先看到了刘彻,忙迎上去喊道:“陛下,你可回来 了。” “出什么事情?”刘彻皱眉问道。 几个小宦官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其中一个说:“皇后娘娘从下午开始,就跪在前 殿前,向你请罪。” 听到此,刘彻皱着眉看了看远处,果然有几个宫女提着灯笼围在一处,想必就是卫 子夫跪地处。他放开陈娇的手,对马何罗说道:“你送娘娘回昭阳殿。”然后又对着那 两个小宦官说道:“去唤杨得意来见朕。” 陈娇遥望着毫不犹豫地放开手的刘彻,看了犹有余温的手,脸上露出苦笑,心道, 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人能够像他们这样,理智地谈情的吧。 “娘娘,回去了。”马何罗见陈娇立于原地不动,便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回去吧。”陈娇转身对马何罗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一步一步走上前 殿高台的刘彻,心道,终究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吗? 一回到昭阳殿,就发现整个昭阳殿也是灯火通明,而飘儿正焦急地在殿外等着她归 来。飘儿一看陈娇的身影,立刻松了一口气,忙迎了上来,跪拜道:“拜见娘娘!” “起来吧。”陈娇不在意地说道,然后对马何罗道:“马将军,你先回去吧。”打 发了马何罗,回到内室,便招来飘儿,问道:“宫里出什么事情了?” “娘娘,这次可是出大事情了。”飘儿脸上止不住欢喜,“王夫人今日下午险些流 产!” “什么?”陈娇一联想到方才听说的卫子夫跪在前殿之前请罪的消息,便问道, “这和卫子夫什么关系?” “回娘娘,听说是,今日下午王夫人觉得身子有些乏了,所以到花园去走走。结果 碰上了卫长公主,被她推了一下。”飘儿说道。 “是吗?”陈娇低下眸子想了想,然后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王夫人直呼腹痛,那位才请了太医令入宫为她诊治,谁知道,居然发现王夫 人已经有喜近四月了,只是她身子娇小,所以一直没发现。” “别人发现不了,难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吗?”听到这里,陈娇冷冷一笑,“怕是 她故意掩下想对付谁吧。” “谁说大家的目光都看着昭阳殿的时候,本夫人就要对付昭阳殿呢?”批香殿中, 王灵斜斜地靠在卧榻之上,双手放在自己的小腹间,说道,“卫子夫,这宫中终究你才 是皇后,而那位,可是陛下明文废黜了的。” “不过,娘娘这可是兵行险着了,万一真被卫长公主一推出了事,那可就……”阿 静拿过毯子盖在王灵身上。 “不会出事的。那女孩和她娘一样多心计,就算一时失了心智,下手也绝对不会不 知轻重。若她再大个几岁,也不会这么经不起激,现在嘛,还嫩了些。”王灵笑吟吟地 说道,“陛下已经回宫了吗?” “刚来的消息,和昭阳殿那位一起回来了。”阿静回答道。 “是吗?卫子夫,任你生有皇子,怕也扛不起这指使女儿谋害皇嗣的罪名吧。这只 是第一步啊。”王灵得意地轻笑着。 …… “你是代卫长来请罪的?”刘彻看着眼前在宫女的搀扶下,双腿颤抖,脸色发白的 女子,淡淡地问道。 “请陛下饶恕兴儿不懂事。”卫子夫已经在前殿之前跪了近三个时辰,若不是一股 毅力支持着她,此刻早已经体力不支,倒在地上了。 “子夫,朕以为你可以把后宫调理得很好。”刘彻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吧。如果 以后王夫人的身体再出什么事情,朕唯你是问。” “是,陛下!”卫子夫颤抖着腿,谢恩离去。 椒房殿。 “啊!”卫子夫一脸痛苦地靠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已经被那发白的双手抓得完全 皱在了一起,淳于义小心的为她揉散膝间的淤血,然后轻轻对身边的女医说着药方,让 她到尚药监去取药材,再交给食官长煎药。 “娘娘,你跪的太久,气血不畅,郁滞于膝,失于濡养而肢体麻木。臣早晚来为你 按摩数日再配上药物调理,便可下床行走了。”淳于义对女医交待完一切,转头对卫子 夫禀报道。虽然她如今的职责是照顾增成殿的李美人,不过身为宫中医术最好的女医, 在皇后娘娘身体有恙的情况下,当然会马上被叫到椒房殿来听事。 “义侍医辛苦了。”卫子夫虽然白着一张脸,仍然对淳于义微笑着说道,“你且退 下吧。” “是!”淳于义给卫子夫行了一礼,悄然退下。这时,崔依依手中拉着卫长公主匆 匆自她身旁而过,淳于义瞟了一眼卫长公主,那华美的衣裙上带着些许污秽,想来是在 牢中沾上的,而那柔美的脸上,犹带着未干泪痕。 崔依依让刘芯在行障外站着,独自走到卫子夫身边,轻声说道:“娘娘,宗正府的 人把卫长公主送回来了,是皇上亲口下的诏令。” “让她进来。”卫子夫喘了口气,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卫长公主刘芯微颤着身子, 走到了母亲的面前,垂着头的她,看来是那么的心惊胆战。 卫子夫看着女儿这个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原先的那股愤怒也在这一声长叹中化为 虚无,她幽幽地说道:“芯儿,母后本来以为你可以让母后很放心的。” “母后,对不起,女儿错了。”刘芯不觉落下泪来,这一路上她已经听宫女说了, 母后在前殿之前跪了近三个时辰,才等到父皇下令释放她。 “过来,坐到娘身边来。”卫子夫伸手招了招,将刘芯拉到身边坐下,然后问道, “你一向是最懂事的。娘也不想瞒你什么,如今废后回宫,王夫人和那李美人又怀有身 孕,虽然我们有你弟弟,可是也凶险得很。” “女儿知道。”刘芯点头,眼中的泪水还是不住地往下流。 “兴儿,”卫子夫摸了摸女儿的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说道,“从前,有一个人和 娘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么多年来,娘一直把这句话记得牢牢的。你生在宫中,跟 在娘身边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这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所以,不要哭了,哭是没有 用的。” “娘,对不起。”刘芯抽泣着,试图止住自己的哭声,她伸出袖子拭了拭泪,然后 说道,“女儿这就去向父皇解释。”说完要起身离去。 “别去!”卫子夫大惊失色,忙抓住女儿的衣袖,喊道。 “娘!”刘芯被卫子夫硬生生拉回床上,傻傻地望着卫子夫。卫子夫冲她虚弱地笑 了笑,然后说道:“傻孩子,和你父皇说有什么用。母后能知道的事情,难道他会查不 到吗?” “娘……” “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自己解决,不要奢望你父皇的保护,那是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卫子夫抓住女儿的手,一点一点地握紧,紧到让刘芯感到疼痛不已,而她脸上的表情却 还是那么的平静,“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和两个妹妹就可以了。王灵既然不甘寂寞,那么 母后就让她好好舞这最后一场绚烂。” 堂邑侯府。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白纸放入烛台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是宫里来的消息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刘嫖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她安然地转过头,淡淡地说道:“是啊,一个你意想不 到的人送来的。” “噢?”李希挑了挑眉毛,缓缓走到刘嫖身边,说道,“我听说宫里又有一位夫人 有喜了。莫非,和这件事情有关?” “你猜对了。正是那位王夫人送来的。”刘嫖笑了笑,“她想,和我们联手,对付 卫子夫。” “那殿下的打算是?”李希摸不准这位嫡母的心意。 “你觉得本宫应该答应吗?”刘嫖反问道,见李希无意回答,便自答道,“放在从 前,本宫也许就答应了,就像当年和王太后联手对付栗姬那样。不过如今,本宫已经不 那么想了。彻儿不是先帝,本宫对他也没有对先帝那样的影响力。而以阿娇如今的身份, 即使卫子夫退位了,得利的人也不一定会是我们陈家。更重要的是,阿娇的被废让本宫 彻底认同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帝王之道,无非制衡二字。”刘嫖直视着李希说道,“在彻儿的治世下,陈家和 娇娇如果想要长长久久的生存,就一定要把握住这两个字。所以,这次的事情,我们不 插手。” “殿下的意思,希明白了。”李希踱了几步,然后停下说道,“换句话说,今后一 段时间内娇娇在宫中的地位如何,就看陛下在这次的事件中打算如何对待卫家,对吗?” “不错!”刘嫖苦笑道,“如果他打算留下娇娇,那么必然会为她制造一个对手, 或者说为我们陈家制造一个足以制衡的对手。” “那么殿下不插手此事的决断是对的。”李希脸上一冷,说道,“如今军中年轻的 将领不多,而对匈奴的战争却不是短时间内可以结束的。卫青必然会继续受到重用,只 要他受到重用,那么卫子夫的地位就不会那么容易动摇。” “如此说来,如果要击败卫家,首先就必须在朝中打垮卫青等卫氏外戚?”刘嫖听 到这个分析,眉峰不觉蹙成一团,然后说道,“奭儿,看来只有等你在朝中升到高位时, 娇娇才有希望啊。” “只怕未必。古来军功最重。”李希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