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浮生长恨欢愉少 元狩元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鹅毛大雪覆盖在街道、宫殿、花枝树梢上,整个长 安,白茫茫一片。街道上行人绝迹,偶尔会在那一片白色中奔跑的,只有为各路官衙送 信的宦官和差役们,这样的天气里,即使是依靠劳力生活的普通人也都不愿意出门。 未央宫的所有廊门都紧闭着,殿廊下站着穿着铁衣、脸色有些发青的守卫,他们守 卫着未央宫,看着那些穿着严实的侍女宦官匆匆来去。各式各样的宫殿内都燃起了火盆, 加上门窗上高高挂起的棉帘,总算隔开了外面的严寒。 李茜裹着棉袍,怀中抱着女儿刘嫣,两边坐着大汉朝的二皇子刘闳,三皇子刘旦, 宫女宦官们忙着将火盆安置在四周,将整个增成殿熏得暖洋洋的。 “闳儿,旦儿,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母亲,等到开春,就向你们父皇请示,为你们 二人寻一太傅。”李茜说道。 刘闳和刘旦脸上同时露出笑脸,刘旦立刻起身扑到李茜怀中欢呼,险些将妹妹打下 去。而刘闳则显得沉稳得多,他站起身行礼道:“闳儿谢过母亲。” “旦儿,你看你多没规矩,怎不学学哥哥呢?”李茜先是对刘闳一笑,然后低头训 斥自己的儿子。 “是。”刘旦退了下来,学着刘闳刚才的样子作了一揖,说道,“孩儿谢过母亲。” “这才对。”李茜笑道。这时,她怀中的那位小公主可不肯了,她扭动着身子叫喊 道:“娘,我也要和哥哥们一起上学,我也要!” 李茜慌忙抱着她,训斥道:“嫣儿别闹,你想学,母亲教你就是了。” 而刘旦则在这时给刘闳做了一个鬼脸,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在母亲面前干吗 老这么规矩,每次都害我被训。” 刘闳轻轻一笑,说道:“身为人子,本该如此啊。你在父皇面前还不是一样。” “那不一样。父皇一年才见那么几次,我当然希望他觉得我很乖,很喜欢我。”刘 旦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今年的新年父皇去了雍地,没能去拜见他。看来又少一次见 面了。” 刘闳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伸出拳头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肚子,说道:“笨蛋,我们 做得再好,父皇也不见得会有多欢喜。” 刘旦被他这么打了,却也不生气,只是叹道:“也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回来……” …… “再过一个时辰,陛下的车驾就到直城门了。”一个宫女向卫子夫禀报说,“报信 的郎官说,陛下回宫之后直接入桂宫休息,朝政明日再议。”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卫子夫点了点头,说道。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命人撩起棉帘,望着院子里的千重雪压枝,望着那在寒冬开 放的点点腊梅,脸上的神情略略有些麻木,眼神中却还有着某种执着。雪并没有停,有 时顺着风吹到殿内,落在她的发上、身上,然后因着一室的暖意化为水迹,沾湿她身上 那属于皇后的凤冠和禅衣。 一直到落了一地雪花,而她的发髻上也略有了些冰雪的痕迹,她才听到遥远的某处 传来了低低的声音。 “圣驾回宫!” 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卫子夫浑身一震,她身边伺候的崔依依忙上前说道:“皇后娘 娘,要去接驾吗?” 卫子夫的脸上划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说道:“不用,没有那个必要。” “那……” “你们都退下吧。如果大将军回来,就宣他来见。”卫子夫终于转身,而宫女亦松 了一口气,连忙放下棉帘,隔绝了外间的寒气。 “娘娘,换身衣裳吧。”崔依依劝道。 “不用了。”卫子夫摇了摇头,说道,“我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 “卫青见过娘娘。”卫青步入椒房殿的时候,也觉得这个来了这么多次的宫殿竟然 有些寒凉,而那个坐在灯火通明处的皇后姐姐身上亦发出丝丝的凉意。 “起来吧。”卫子夫说道。 “陛下的情况如何?” “陛下的身子有些虚弱,不过并无太大问题。” “他封你为大司马大将军?” “是的。” “……终究是我害了你。”卫子夫长叹了一声,说道。 “娘娘不必自责。”卫青低眉说道。 “你也下去休息吧。”卫子夫轻声说道,眉宇间一片平静。 他们之间有些话,即使不说出口,彼此也能够明白。大司马大将军,这一至高无上 的位置,是刘彻所给予的最高也是最后的赏赐,就像她的皇后之位一样。 …… 桂宫。 “臣李希见过陛下。”李希叩首在桂宫外的紫房复道上,迎接着刘彻的车驾归来, 雪花从他的肩头飘落,他那英气的眉亦被雪染成了白色。 “起来吧。”刘彻的脚步没有停留,飞快地走了过去。 李希便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刘彻的身后,走进了宫中。 刘彻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在病体未愈的情况下,急行赶路,就算他的意志力 再强,也不可能强行控制自己的身体状况。 “李希,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刘彻说道,声音平稳无波。 “臣不敢居功。”李希低首应道。 “朕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因为对朕的忠心,还是因为你和陈后的交情?” 李希的心微微咯噔了一下,立刻跪了下来,说道:“臣有罪。” “不必请罪。”刘彻低声说道。 李希跪在地上,冷汗爬上了额头,呼吸亦难得的有些混乱。 “为何当日命你为陈后讲学时,不曾向朕道出你二人曾经相识?”刘彻询问道。 “臣不知该如何向陛下开口……”李希稳住心神,开口说道,“其时臣为议郎,而 娘娘身在深宫,若被人发觉臣与娘娘在宫外曾有交往,怕流言蜚语会伤了娘娘的清誉。” “并且陛下似乎也不欲让人得知娘娘曾经外出之事,故而,臣只得闭口不言。我夫 妻二人与娘娘相遇之时,娘娘并未将真实身份告知我等,事实上臣在宫中与娘娘再遇也 是万分惊讶。” “所以,在彭城的时候,那么多流民得以离开,也完全与你无关?”刘彻的语气中 多了一股危险的意味。 李希虽然对于今日的召见早就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刘彻这样的问话方式还是令 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臣不敢承认曾和娘娘相识,便是因为这一点。 娘娘在彭城安置流民之举虽是善举,但是迁徙户籍,携人出关这些举动,却无一不是触 犯国法的。臣当时只是一介商贾之身,见此亦感到忧心,故而此后与娘娘保持了相当的 距离。陛下会怀疑此事与臣有关,臣并不奇怪,因为臣自己也无法证明在这件事情中的 清白。” 刘彻听完之后,并不说话,只是任由李希这样跪着,他靠在软榻之上,以掌托腮, 眼光深沉地望着李希。李希虽然对外宣称是西蜀人士,但是从聂胜上奏的奏折中,早就 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东阳人,他家世代居于东阳,身份上并无疑点。所以这些年来,自己 才能允许他步步高升,甚至有意令他在不久的将来取代日渐衰老的公孙弘。而这一次离 京之时,甚至将足以调动长安南北军的诏书留给了他,因为他想知道这个李希到底是不 是像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安分。只是,没想到这么个考验在最后竟然救了自己一命。假 如不是纪稹带走了北军驻守在外,卫青带到甘泉宫的人将绝对不止八百,也绝对不会是 便衣而行。所以按理,这个李希是应该赏赐的…… 李希低眉俯首,看来十分温顺,但是脑子却在不停地转动着,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身 份会被看破,他出府那年恰是吴楚之乱,整个天下的户籍人口因为那一次内乱而混乱, 所以,无论刘彻派什么样的人去查,李希都只是个自幼在东阳成长的普通行商之子。 事实上,阿娇回宫之后,李希就预感到,他和阿娇曾经相识的事实是绝对无法掩盖 的。因为,官府之中有明确记载,阿娇是从广陵迁徙到茂陵的,刘彻只需派人去广陵一 查,立刻就会发现阿娇被送到茂陵的那一年,江都王府曾经下令搜索过两个女子。而刘 建亲自派人将阿娇从他家拐走,亦肯定可以查到自己的姓名、家世,如此又怎么瞒得住 聂胜派出的密探呢。如此情况下,刻意掩饰反倒落了下成。 “臣并不否认在两殿之间,臣会更倾向于陈娘娘,因为若皇后知道内子和娘娘有结 拜之义,那么臣只怕会被纳入陈党,从此万劫不复。”李希见刘彻不说话,便又说道。 面对刘彻这样的君王,有时候将自己的难处和私心全部道出,反而更好说话。 “李卿。”刘彻终于开口说道,“既然你妻子和阿娇有结拜之义,过些日子,等阿 娇从甘泉宫回来,就让她来宫中陪伴阿娇待产吧。” “待产?!”李希被这句话打蒙了。 “不错。”刘彻看得出李希明显的惊讶,事实上,当他听说陈娇再度有孕时,亦是 同样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他们的眼中,阿娇已经是三十七的高龄了。 “你退下吧。”刘彻说道。 “是,陛下。”李希恭敬地退下,他知道刘彻已经决定放过自己了。 等李希远去,刘彻方才有些疲惫地靠在软榻上,整个人亦放松了下来。 “……不是李希做的,姑姑,堂邑侯府竟然还有着如斯实力吗?” …… 这一年的冬雪飘飘荡荡地下着,陈娇身在保暖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的甘泉宫中,亦不 觉缩了缩身子。而在她身边的缇萦则望着外间的大雪不住地皱眉。 “夫人,怎么了?”陈娇注意到了这一点,问道。 缇萦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命要葬送在这大雨雪之下。” 陈娇一怔,说道:“夫人是说?” “这样的雨雪天已经是十数年未曾有了,那些下吏小民只怕都会有些熬不住,那些 贫民就更加……兼且元朔五年春的那次大旱之后,民间的元气一直未曾回复过来,只怕 ……”缇萦忧心忡忡地说道。 陈娇听完之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我终究在宫中待得太久了,很多事情 竟然都想不到了。” “不不不,娘娘千万别这么说。元朔五年那次,你向陛下提议以工代赈,已经为天 下苍生造福了。”缇萦忙说道,“只是,人力有穷时,这样寒冷的天气,怕是不能用那 以工代赈的法子了。那些贫民无衣无食,若还出去劳作,怕是很快就会被冻死……” “飘儿,”陈娇转身对飘儿说道,“你去准备笔墨,我要给陛下写封信。” “是。” 刘葭趴在软榻边上,眼睛扑闪扑闪的,她略略有些不解地说道:“觉得冷,不会烧 火盆吗?他们还可以穿棉衣啊。” 陈娇听到女儿的这个提问,心中一惊,这句话和后来晋代的那个皇帝所说的“何不 食肉麋”是何其相似啊。陈娇伸手揽过女儿,想到自从这个女儿出生以来,看到的都是 堂皇富丽的宫殿,见到的不是衣冠楚楚的文学之士,便是温文有礼的沙场名将,而这一 次的微服私访,更似是游山玩水,并没有让她看到太多世间普通人的生活状态,而自己 虽然教育她不可薄待宫人,须谦和有礼,但是终究作为一个深受帝王宠爱的公主,纵然 没有养成娇纵之气,却还是太过不知民间疾苦。 缇萦却好像是见怪不怪了一般,笑着解释道:“公主,棉衣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 就是宫中,很多杂役不也不能穿棉衣吗?烧火盆须用煤,这天下的煤是彭城煤行独占, 也无人知道这煤是怎么来的。天下间也只有大富之家才用得起啊。” “哦。”刘葭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她不自在地扭动身子,仰头说道,“娘,你干 吗这么看着我啊?” “葭儿……”陈娇的语气有些沉沉的,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飘儿的一句“娘娘,笔 墨纸砚来了”打断。她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心中下了一个决定,便将女儿放下,起身 走到桌边,说道:“葭儿,你先随飘儿姑姑去外面玩。” 见女儿惴惴不安地离开,陈娇提起毛笔,连写了两封信件,自己又看了一番,确定 语句并无失误,便将其好好封存,将信封交与一边伺候的宫女,说道:“你将这两封信 交给聂胜大人。” “是。”宫女得令离去。 缇萦方才立于她的身侧,自然将信的内容,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略略有些激动地说 道:“娘娘此举可救无数人性命。” 陈娇笑道:“这原就是我该做的事情,如今想起也已经是晚了。” “但是娘娘终究肯为之舍弃了不少钱财……” 陈娇伸手阻拦道:“夫人,你该知道这些钱财于我并无任何意义。若夫人真的觉得 不安心,倒是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是啊。我知道夫人这段时间还是会经常出宫,为人治病,我是希望,夫人出宫时, 能够带上葭儿。” “这……” “夫人,如今天下安靖,我想葭儿的安全断不至于有问题,希望夫人能够答应。” 陈娇说道,“夫人行医世间,也许对这些富家子女不知人间甘苦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 我并不希望葭儿太过天真,如今好好教导她,总比将来她吃苦受罪之后,自己醒悟来得 好。” “既然娘娘这么说,老身从命就是。”缇萦点头应道。 “多谢夫人。” …… “夫君觉得,陛下会相信你的辩解之辞吗?”张萃为李希斟了一杯茶,问道。 “陛下放任我至今,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了吗?”李希接过茶杯,微微一笑,“虚则 实之,实则虚之。像他这样的帝王,其实最相信的只是自己的判断,我的辩解其实是毫 无作用。这一次特地挑明,也不过是为了警告我罢了。” “那……阿娇的事情……” 李希抿唇一笑,说道:“这是最让我惊讶的地方,她竟然能够再度有喜。果然是大 喜啊。” “目前卫皇后和太子虽然看似稳固,但是在陛下心中只怕早已经危如累卵了,阿娇 这个时候有喜,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陛下并未训斥卫皇后,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卫家的立场并没有太多可以指责 的地方。” “正因为陛下这样轻轻揭过,所以才可怕。若他还会训斥卫子夫还会发怒,则事情 过了也便过了,现在这样什么也不说,其实是将这事牢牢地记在心上了。” 前殿。 “陛下,冠世侯已下淮南、衡山。”公孙弘拿着奏折上奏道,“于淮南王府查得伪 造之玉玺龙袍,淮南王安畏罪自焚,衡山王赐闻信亦戮颈服罪。” 公孙弘心中知道这两位诸侯王的自尽很是有问题,毕竟大汉天子治国首重孝悌,以 他们二人王叔的身份,纵使押到长安,也不过是个贬为庶民的惩罚罢了。想来不过是眼 前的这位皇帝陛下,不愿意承担屠戮叔父的罪责,私令下面人动的手吧。 刘彻靠在扶手上,点了点头,说道:“拟诏,朕闻咎繇对禹,曰:在知人。知人则 哲,惟帝难之。盖君者心也,民犹肢体,肢体伤则心惨怛。昔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 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弑。此朕之不德。命优抚孝弟、力田。孤、老、寡、 鳏、独,赐帛人二匹至五匹。八十以上赐米人三石。有冤失职,使者以闻。” “是。”李希点头应道。 “另外,朕还有件事情要宣布。”刘彻开口宣布道,“朕的三位皇子都已介学龄, 故而,朕将责令三位皇子迁入博望苑,另择太傅少傅教导之。” 刘彻忽然做的这个宣召,让殿中的诸人都有些蒙了,但是他接着又宣布道:“今冬 寒雪不止,民多冻死,朕心甚悯,着各级官吏,仿元朔五年旧例,以工代赈,设粥棚、 煤场,助民度此寒冬。” 煤之一物长年来都由彭城煤行所独占,这些年来也不是没人对这个看似无背景的小 小煤行起过歹意,但是每次那煤行都有化险为夷的神奇魔力。而这一次皇帝忽然提及, 却好像那煤行已经转入官营了一般,不过这些事情自然有负责的人去询问,在场诸人也 没几个开口询问的,底下便是一片赞颂之声。 “陛下圣明。” “此乃仁政。” 刘彻看着如同应声虫一般的众人,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然后说道:“御史大 夫番系就任以来,碌碌无为,不恤民心,黜之。乐安侯李蔡擢升为御史大夫。” 李希笔墨不停地将刘彻口中的话化为圣旨上的金科玉律,而静坐在大殿角落的太史 令司马迁亦静静地做着笔录,在群臣的阿谀奉承声停下之后,只留下这两处沙沙声,衬 托得整个大殿更加的安静。 番系终于连这个隐形了的御史大夫也做不成了,只是最终顶替他的人竟然会是出身 将门,一直以来都担任武职的李蔡,却是令群臣有些目瞪口呆。 刘彻见此情景,便开口说道:“若无事,退朝吧。” …… “李卿,再替朕拟一道诏书,冠世侯纪稹平淮有功,加一千二百户,凡三军将士有 功者,皆升一级。”刘彻离了前殿,并未乘坐銮舆,而是缓步而行,令李希跟在身后。 “臣遵旨。”李希答道。 “李卿。”刘彻忽而转头说道,“你家中除却妻房子女,还有何亲人?” “臣于襁褓之中即丧母,行年四岁,慈父见背,此后便由家仆抚养,靠着祖上留下 的遗产度日。”李希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李卿身世孤苦,能有今日可是多亏了家中老仆的照料啊。”刘彻微笑着点头。 “是。” “李卿入仕是为了避开江都王吗?” “这亦是一个原因。臣之所以迟迟不愿入仕,还因为,臣不知陛下到底是如何打算 的。一直到陛下重用主父偃,行推恩令,臣才肯定,陛下乃是有为之君。” 刘彻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李希,说道:“这么说,一直到了元朔年间,你才觉得朕 是可托之君?” “正是如此。” 刘彻对他如此说话并不感到生气,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好大的胆子。” 君臣二人便就说说停停,不觉来到了猗兰殿,杨得意以尖锐的嗓子提醒二人道: “陛下,猗兰殿到。” “朕知道了。”刘彻回道,“李卿,你且先回去吧。那彭城煤行之事,须得你和桑 卿多加操心了,谨记煤之来源须严格保密。” “是,陛下。” …… “咱们这位陛下,是对诸位皇子的教养上了心了。”李希脱下官服,在椅子上躺下。 “哦?” “你知道这两日,陛下发了多少道诏书出去吗?”李希半眯着眼睛问道。 “多少?” “董仲舒、韩安国这些饱学大儒自是不用说了,连东方朔、朱买臣、张骞、司马相 如等一众人也得了陛下的诏令,准备前往博望苑为三位皇子授课。”李希说道。 “陛下打算封这些人都做皇子太傅吗?” “呵呵,明面上的太傅少傅还是只有那两位,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这位陛下拿的 终究还是立贤的主意。三位皇子一同教养,正是希望能够从他们之中挑选出最合适的那 一个,而太子,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这……如果照夫君这么看,那若娇娇诞下的果然是个皇子,却比兄长们小了这么 些岁数,怕是要吃亏啊。” 李希脸色先是一沉,思索了许久,说道:“此事有利有弊,虽然会因此而少去许多, 但是能够避开兄长们的锋芒,不见得就是件坏事。最重要的是,萃萃你觉得陛下还能在 这至尊之位上呆多少年?” “先皇享年四十有八,若以先皇享年计,尚有十三年。但是先皇身子本就虚弱,且 先是遭遇吴楚叛乱,后又为梁王之事忧心不已,而陛下一直身体康健,即位至今,除却 太皇太后摄政那些年有些失意,一直以来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所以,他的寿命,应该要 更长才是。”张萃想了想,说道。 “是啊。陛下会是个长寿的帝王。”李希说道,“所以很多事情,其实我们根本不 需要着急。对于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分薄他的权势,等到太 子长成之时,不需要任何人催促,陛下自己就会动手。我们做的已经太多了,该歇歇等 待属于我们陈家的皇子长成了。” …… “这猗兰殿是父皇少年时的居所,当时皇太后,也就是你们的奶奶是住在椒房殿。” 刘彻淡淡扫了一眼三个儿子,说道,“你们三人都是男儿郎,长到这么大,也实在不适 宜再和你们母亲同住。所以,父皇才令你们迁往上林苑博望苑,正是希望你们能够独立 自强。” “孩儿与两位弟弟一定不辜负父皇的厚爱。”率先说话的是太子刘据,声音清朗, 说话温文有礼,的确有长兄风范。 “孩儿也是。”他之后的刘闳刘旦也齐声说道。 “每日都会有不同的师傅去教导你们,每个月父皇都会检查你们三人的学习进度, 希望,你们不会令父皇失望。”刘彻伸手挠了挠两个小儿子的头,说道。 …… 椒房殿。 “母后,孩儿回来了。”刘据无视四处收拾的宫女,直冲到卫子夫的房中。 “据儿啊。”卫子夫本是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听到儿子的叫唤才恍然回过神来。 刘据走到她的身边,不安地问道:“母后,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没有啊。”卫子夫摇了摇头,她拉住儿子的手,走到自己的跟前,说道,“据儿 明日就要搬走了,母后只是有些舍不得。” 刘据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一定要我搬到博望苑去,还是和 那两个家伙一起去,住在椒房殿不也很好吗?” 卫子夫没有回答儿子的提问,反而问道:“据儿今日在父皇面前对答得如何啊?” “孩儿有说会好好照顾两个弟弟,只是……”刘据说到这里,不由得扁起嘴巴,说 道,“父皇摸了那两个家伙的头,却没有摸我。” 卫子夫看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想要开口安慰,却说不出什么。倒是刘据很快开解 道:“母后不必忧心,孩儿知道自己和他们不同。毕竟我是太子,是将来要继承父皇江 山的人,必须要有容人之量。” 卫子夫见此,忽然觉得很是欣慰,笑道:“是啊。你是太子,和他们不一样的。这 话,是谁和你说的?” “是少傅大人说的。”刘据笑道。 “原来是他。”卫子夫说道,“少傅大人是个博学的人,你以后要跟着他好好学哦。” “嗯。少傅大人说,只要我成为一个聪明的太子,父皇就一定会喜欢我的。母后, 对吗?”刘据问道。 卫子夫略略有些怔忡,随即笑道:“是啊,就是这样。只要你是个聪明的太子,父 皇一定会喜欢你的。去了博望苑,太傅们教的东西,一定要好好学,知道吗?”说着说 着,卫子夫忽然就流下了眼泪,莹莹泪光映衬着雪白肌肤,显得她整个人都十分的楚楚 可怜。 刘据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落泪,顿时慌了手脚,忙道:“母后,你怎么哭了? 别哭啊。” “据儿,据儿。”卫子夫猛地将儿子拥入怀中,哭道。 其实她亦明白,刘彻的安排是希望能够隔绝她对这个儿子的影响,而按照刘彻一贯 的习性,若要做一个讨他喜欢的太子,只怕是不能和她这个母后及她背后的卫家太亲近 的。 在宫中痛苦挣扎了这十几年,难道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连自己惟一的依靠都留不住吗? 终究,一步错,步步错啊。 …… 增成殿。 “闳儿,你比旦儿大些,又一贯比他懂事,到了博望苑可得好好照顾弟弟,知道吗?” 李茜一面为两个孩子收拾行李,一面不放心地说道。 “孩儿知道。”刘闳乖巧地回答道。 “小唐,你跟在两位皇子身边,也要多多照料,知道吗?”李茜又对一边的小唐吩 咐道。 “奴婢知道的,娘娘。” “你们父皇这么安排,自有他的深意,你们去了那边,可要乖乖的。知道吗?”李 茜说道。 “都知道啦,娘。”刘旦兴奋地挥手道,“娘,你知道吗?父皇说,他以后每个月 都会来考查我和二哥的功课,还有啊,他刚才摸了我的头哦。” 李茜伸手抱起儿子,说道:“你啊,都长这么大了,娘都快抱不动你了,居然还一 点也不懂事,就想着以后可以见到父皇了。如果以后学得不好,你父皇罚起你来可也是 不会心软的。” 刘旦吐了吐舌头,说道:“我和二哥一起,才不会输给那个太子呢。” 李茜无奈地和刘闳对了一眼,面上带着笑,同样是六岁的年纪,刘闳却比刘旦要老 成得多。 “希望,你们都能够有出息啊。”李茜幽幽地说道。 “而你,一直做得很好。好到让朕觉得,如果不是先有卫皇后,让你坐中宫,也是 个不错的选择。”当年的这句话,时时在她耳边响起,令得她这些年来夜不能寐日不安 食。 陛下啊陛下,你可知道李茜要的从来都不是那椒房殿中的位子。就是去到了那里又 能如何,树大招风,而且只要你一句话,便能轻易将人换下。 …… 未央宫中的两殿对于刘彻的这一安排各有所思的时候,陈娇也在甘泉宫收到了刘彻 的来信,得知了他打算在博望苑办皇家学校的消息。陈娇看到他说,灵感还是来自于她 当年在辽东办的那个学堂,不由得笑出了声音。 “陛下的信里说了什么让娘娘开心的吗?”为她针灸的缇萦开口问道。 “没什么。”陈娇笑着将信件掩上,问道,“夫人今日还会出去吗?” “嗯。虽然陛下下令办了粥棚,还令人设立煤场售煤,不过还是有许多人病倒了。 所以……” “夫人辛苦了。”陈娇说道,“若不是我身子太虚,起不了身,原该和你一块去看 看的。” “娘娘可别这么说,你的身子可是需要好好调养呢。我还等着七月为你接生个皇子 呢。”缇萦笑道。陈娇在怀孕初期经历了这么多奔波劳神的事情,若不是及时遇上缇萦, 这个孩子怕是留不住的。正是因为她的身子极虚,所以刘彻回京之时才不敢带她上路。 “今日还带葭儿一起去吗?” “小公主啊。”缇萦摇了摇头,说道,“娘娘难道都不觉得心疼吗?” 陈娇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然是心疼她的,可这个孩子总要熬过这一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