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点荷如蝶恨绵绵 唉声叹气、坐立难安的张守备在书房踱来踱去。门吱扭一声被推开,走进位手 捧茶盏的贵妇人,察颜观色道:“将军,你整日困坐愁城也不是个曲子。且不要想 那些不开心的事,品杯绿茗如何?” 那妇人轻轻将茶放在桌上。张守备踱了过去,盯着茶盏,愁眉紧锁,忽地,一 掌拍落,震得桌上茶盏跳起摔到地上,水溅盏碎。惊得那妇人惶恐不已,不知自己 错在那里。 张守备怒叱道:“别来烦我,你养的好儿子,为了他本将军整日如坐针毡。” 蓦然间,寒光闪动,张将军但觉咽喉沁凉,低头看去,一柄精芒闪烁的宝剑正 抵在自己的喉前,循剑望去,如见鬼魅!眼前一张花容月貌的娇美面孔,是他做梦 也想不到的人!惊怒迸发之中,语不成声道:“快……快把剑拿开!你究竟是人是 鬼?” 持剑之人正是年前坠谷的公孙晶芸。她出谷后欲报前仇,径扑张府。见到那将 军此等模样,冷笑道:“亏你是个带兵作战的将军,一柄剑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如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你又如何替民保疆戍土?今日本姑娘于公于私,都得杀了你!” 说罢,便欲挺剑取之性命。 将军夫人始见公孙晶芸现身时,已惊吓得昏厥过去。张将军晓得命不久矣,闭 目长叹一声,道:“唉!别人养儿防老送终,我养儿却是催命鬼。他一番胡闹,搅 得我未老而终。” 公孙晶芸早下决心要杀这狗官,听得他怨及自己的不肖之子来,心中踌躇一下, 皓腕微颤,剑刃割得那将军皮肤绽开,鲜血似两条蚯蚓,沿那白嫩肥胖的脖颈爬下。 公孙晶芸于那鲜血之中,恍惚见到当日张发在雷音谷口伏祈山神的模样。那日张发 之言犹自余音绕耳,想那张发对自己一片痴情,并非其过,过在自己月貌花容。又 想眼前之人乃是其父,并不是他本人,虽有教子不严之过,亦不至死。 正在犹豫不决,猛然窗棂作响,劲风自后面压来,公孙晶芸忙撤剑跃向一旁。 张将军正自闭目待死,忽然被双有力的手扶住,耳畔有人道:“将军莫惊,在 下保护不周,望将军恕罪。” 公孙晶芸闪在一旁时,一物似黑色的燕子般带着劲风掠至,直袭面门。自出雷 音谷以来,她首次与人交手,经验不足,本能地向后仰去,手中宝剑径刺来敌小腹。 那人也甚了得,将手中的墨笔迎出,另一手中的墨砚袭向公孙晶芸脑后。同时 嚷道:“‘脑后泼巾’这还有一砚墨呢!” 将军睁眼看时,自己倒在武师孔圣怀中。那边孟贤正与刺客笔来剑往,大斗在 一起。惊魂初定,也不管打斗的结果如何,忙向孔圣道:“孔先生。快救夫人!” 孔圣闻言,见夫人倒在地上,以为已被刺客刺死,登时汗透衣衫。扶着将军在 床沿上坐下,奔过去扶起夫人,触手温软,探其鼻息犹在,才知是昏死过去。惊魂 归壳,心中暗暗许愿道:“无量寿佛!多谢祖师保佑,我这姘头没有出错,否则在 这张府还呆个什么劲儿。” 那妇人在孔圣怀中醒来,见到姘头时心中大喜,脸皮竟是不红不白,欢喜喜又 闭了眼睛,赖在姘夫怀里不动。耳中听到孟贤与刺客的打斗声,又觉这样不妥: “孔郎与孟贤情若手足,如因我撒娇而伤了他的兄弟,以后郎君也不会给我好气受。” 想到这里,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柔声道:“孔师傅,快帮孟师傅活捉那刺客,我没 事的。”说罢,走至将军身边,显得惊恐万分,故做小鸟依人态,偎在将军怀里。 孔圣自怀中取出一卷古籍,扬卷指道:“兀自那贼丫头,你被白猴子驮下谷去, 大难不死,便该痛改前非,做个良民。这时竟敢拿着兵器来将军府行凶,岂非无法 无天,活得又不耐烦了。” 公孙晶芸与孟贤大战,始时未能将身怀武功发挥出五成,只是被动地拆招折势 而已,过了三合才镇静下来。她所学的拳剑皆是上乘武学,一经从容发招,那孟贤 立时相形见绌,支持不住。孔圣叱骂,公孙晶芸未理,孟贤却喊道:“大哥,莫与 她罗嗦,快些打发她上路。” 孟贤话落,公孙晶芸已是冷声笑道:“凭你们两个,还想对本姑娘如何,岂不 是白日做梦!”言罢,已是使出失魂剑法。剑身灵动如蛇,剑尖寒芒耀眼,剑气嗤 嗤有声,已不按常规出招,宝剑宛似有了生命一样,轻翔灵动,看得孔孟二人目眩 神迷。孟贤疏忽之际,发簪已断,满头长发披散下来,左手所持的墨砚里的墨汁, 全被头发吸去。视线受到困扰,甩头将乱发抛向脑后,未料发稍已浸满墨汁,较平 常为重,用劲过甚,又绕到前面遮在脸上,立时将他弄得灶君一般。 孔圣在旁早已按捺不住,手中古籍扬了两扬,脚下迈开极其诡谲的步法,从不 可思议的角度发来一掌,径袭公孙晶芸姑娘左肋。 公孙晶芸视若不见,兀自舞弄宝剑,状若疯癫。正在孔圣暗自庆幸得手之际, 突然眼前寒芒闪动,便如一泓冷水般当头浇下,接着胸部沁凉一片,前胸至腹的衣 衫被对方剑刃剖开,皮肤上留下一道白白的剑痕,惊得他毛发根根倒竖,魂魄出壳。 首次使用失魂剑法,公孙晶芸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神奇,便在宝剑欲将孔圣的裤 子割开时,猛地醒悟自己是个大姑娘家,怎可见到男人的下身,这才停剑不发,剑 尖指着孔圣的肚脐。那边的孟贤刚将长发拢向脑后,见到义兄危难,也顾不得自己, 右手运足内力,巨笔向公孙晶芸刺去,带起劲风如潮。 孔圣盯着青光闪闪的利剑,但觉命悬人手的滋味颇是不好受。他修习内外功法 数十载,岂同等闲,微愕之后,右手的古籍划弧斜击公孙晶芸脑后。公孙晶芸亦是 在犹豫之际,想剑势该不该下划,倏奄两股劲风同时卷到,只好回剑反击,头也不 回,失魂剑法的另一记剑招应手发出,便连她自己也不知此剑刺出的结果如何。 电光石火的刹那,两声惊呼,却原来是坐在床上的守备将军夫妇所发。再看孔 圣孟贤,已被双双钉在明柱上,齐齐高举着右手。原来,他们用做兵器的墨笔、古 籍同被利剑洞穿,钉在厅柱上。故此,孔孟二人不得不高举双手,象厅柱上有什么 宝贝,争先恐后齐抢的样子。 公孙晶芸见状,也是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后跃一步,道:“此剑本 是你们府中武士的,就此物归原主。姑娘本不想伤任何人的性命,只是想找到那痴 心病狂的张发小混蛋,教训他一顿,出口恶气。” 孔圣高举着右手道:“姑娘,你来得不巧,我家公子见你坠谷,未晓姑娘贵体 安否,回来后万念俱灭,一年前遁入空门,落发于嵩山少林寺。” 孟贤接着嚷道:“你这丫头忒是无情,我家公子恁样对你,你竟还要找他算帐。 他已出家做了和尚,你再与他算帐,难不成要他做阴朝的三宝弟子?” 公孙晶芸闻言,心中震颤不已,刹那间怅惘若失,忆起在雷音谷口的一幕幕。 那张发确是情种,只是不该一相情愿地对自己情根深种,当下也颇是感动,失态片 刻,随后镇静若常道:“好!既然这样,我也不难为你们。但希望你们这些平日作 威作福的老爷们好自为之。”说罢跺足而起,跃上屋檐,展开轻功,身形晃了两晃, 早已出了张府。 夕阳残照,一骑如飞,自天边古道驰来。 马上之人婀娜多姿,仪态万端,正是绝艺初成,貌冠圜宇的公孙晶芸。此刻她 背后又背了一柄长剑,是前日强向一名江湖恶客“借”来的。 茫无目的纵马疾驰,她初出雷音谷到过张府之后,便浪迹天崖寻找陆嫣然姑娘, 拟将师祖袁星的满腹衷肠向之倾吐,盼能撮合一桩姻缘。 人海茫茫,漫无目的,又到哪里去寻找那嫣然姑娘。仰望天空宿鸟归飞,不禁 心头袭来愁思。蓦地,勒住缰绳,奔马人立而起,于原地盘旋三周。公孙晶芸莫知 何去何从,猛然,心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那正是曾经给自己造成巨大伤害的张 发。朦朦胧胧幻影中,但见张发已由卓尔不群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变成袈裟僧帽的 和尚。不由悚然一惊,晃了晃脑袋,将眼前幻景逐去。心道:“我为什么又想到这 人?他已在少林寺出家,便不是以前的张发了,所有恩恩怨怨,可以一笔勾掉。” 向自己替张发说了半晌好话,公孙晶芸心中又替自己鸣不平:“这人忒是不知 趣儿,奴家对他无意,他却暗中钟情奴家,将小奴家我迫害得好苦,幸亏猿师傅救 了我。他恁般的世家出身,竟不如我那猿猴师傅通晓世理,唉!世风日下,人不如 兽。”想到这里,深沉地垂下头去。 策马向前走了片刻,越想越不是滋味,忖道:“这张发害我忒苦,难不成他入 三宝殿后,我便不寻他晦气?不成!”念及此处,手搭凉棚,认准方向,径往少林 寺奔去。 翌日清晨,公孙晶芸从一家荒村野店走出,跃上坐骑,腾驹西奔。 驰出荒凉地域,一路上人烟渐渐稠密。一个大姑娘家纵马疾驰,很是惹眼,公 孙晶芸虽不通俗务,但也从路人的眼光中瞧了出来。一日傍晚,投宿在客店中,探 手入怀,已是无有银两,秀眉微蹙,当下不动声色,要了一间上房宿下。 待到三更天,公孙晶芸悄悄打开窗户,飞身射了出去。在雷音谷时,袁星曾为 她讲过杀富济贫的江湖逸事,目下无奈,只得效仿。 公孙晶芸飞檐走壁,身影如只巨大的飞鸟相仿,掠过一座巨宅,见里面灯火辉 煌,当下,伫足在檐上,心道:“这家如此规模,定是平素为富不仁,何不顺手牵 羊,取来些盘缠享用。”想了这些,心中嘭嘭乱跳,毕竟第一次做梁上君子,双颊 不知不觉绯红。 隐隐约约听那巨宅之中传出呼喝之声,公孙晶芸侧耳谛听,原来是群赌徒在里 面大赌。心中稍感释然,又忖道:“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是正经路道上的,我还犹 豫什么?莫管是盗是抢,总得有盘缠才可行走江湖,不然难行寸步。”将心横下, 不再顾忌,跃入院中,掣出肋下长剑,向内闯去。 房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接着木屑四溅,又有两道呼呼作响的红光射出, 却原来是两支巨大的蜡烛。公孙晶芸大惊失色,向旁跃去,心道:“里面的人怎知 我来抢劫?”忽闻有人喊道:“我们都被赌怪给赢去了!快快抓住他,不能放跑他。” 又有人喊道:“他赌的时候作弊,抢回我们的银子。” 随着那两个巨烛之后,一道人影如淡烟相仿飘射出来,毫不停留,瞬即飞出院 外。紧接着室内闯出三人,各个俱是虎背熊腰、面目狰狞,也不向公孙晶芸望上一 眼,撞开院门,向外追去。 公孙晶芸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得怔住,半晌之后,才清醒过来,适才那场打 斗是赌徒们赌红眼后的必然结果。想到自己空来一场,这里没有了借给自己盘缠的 主顾,大失所望。转身刚要离去,忽听屋内有人哼哼叽叽、骂骂咧咧道:“五爷我 开了这么多年赌场,也没见到赌怪这小子这么高的赌技,更没见到三螃蟹这么横的 主儿。唉!开了眼福是不假,可今天这场局算是白放了。” 晓得里面之人是赌场的老板,忆起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去赌博,结果赌得顷家 荡产,母亲本是大家闺秀,瞒着父亲偷偷变买几件手饰,才将公孙晶芸养大。是以, 她们母女对赌场恨之入骨。公孙晶芸原想就此离去,闻言一股莫名之火升起,返身 走了回来,抬脚踢飞正在来回煽动的房门,晃身而入,长剑如虹,已指在那赌局老 板的咽喉上,叱道:“你今天设赌场收了多少银子,通通拿出。否则,我便在你身 上戳三个窟窿。” 那秃顶的老赌棍平日里比谁都横,今日见到利剑抵喉,早已吓得失禁,溺了满 裤兜子的尿,颤声道:“大…大…大王,小的做这无本生意收入不多。但也早该孝 敬大王,只是不知大王在哪座山开宗立柜,虽有孝心,却无法孝敬您老。”抬头看 时,见到面前却是位貌如花月、体似柔柳的娇小女子,愕然暗道:“这哪里是甚么 山大王,原来是谁家的大小姐在同我开玩笑。”横眉冷对,怒声喝道:“丫头,你 你竟敢跟大叔开这等玩笑,大叔定要找你爹爹理论。” 公孙晶芸想起父亲来,眼中登时溢满泪花,玉腕轻颤,剑光闪动,已将那赌徒 的左耳削下,喝道:“胡说,谁是谁的大叔?我是你的大姑。我父亲早已被你们开 赌场的给逼死了,今日不取你性命,是念上苍有好生之德。要你出点血,拿出些银 两来,你便这般的横,大抵是不要命了。”话落,宝剑又从他头上绕过,将其右耳 削下。 那人双手抱耳,鲜血自指缝中流出,哆嗦着道:“大姑,女大王,恕小老儿老 眼昏花,方才认错大王。今天小老儿共计收得三十五两银子,都在这里,您便拿去 吧。”边说边用嘴巴努点着墙壁下的一个箱子。 公孙晶芸暗道:“目下我竟被人称做山大王,行的也是山贼草寇的行径。真个 是豪杰末路,万般无奈做出不该做的事来。思之啼笑皆非,但这老儿所得的都是不 义之财,取来我用,无伤大雅。”自寻了个藉口,跨前一步,挥掌劈开那箱子。里 面除了些杂乱衣物之外,果然见到三十左右两的碎银。莲足微挑,勾起两块大的, 道:“剩下的归你,但必须记住,从今以后收了赌场。再若设这伤天害理的营生, 撞在本姑娘手上,毕取尔命。”转身扬长而去。 出了巷口,辨明方向,径回客店,推窗而入。孰料室内已站立一人,那人嘿嘿 冷笑。公孙晶芸大吃一惊,花容变色,掣剑在手,怒叱道:“你是谁?三更半夜跑 到我房间里想做甚么?” 那人又是嘿嘿冷笑,半晌也不答话。公孙晶芸跨前一步,剑如灵蛇,刺向那人 后心。那人跨步向旁闪身躲开,右臂后挥,曲中指弹在剑身上,铮然有声,身却不 停留,自敞开的窗户飘了出去。 公孙晶芸哪能忍下这口气,跺足追了下去。但听前面那人又是嘿嘿冷笑,就是 不言不语。气得公孙晶芸娇叱一声:“贼子,哪里走?”衔尾追去。 那怪人轻身功夫颇是了得,晃了几晃,已在廿余丈外。晶芸姑娘得自天罡剑袁 星真传,内外功夫俱臻佳境,虽然起步较慢,三纵之后,已然迫近那人,冷声叱道 :“若再不说个明白,定让你利剑穿身!”那人突然伫足,回身瞪视着公孙晶芸, 又是嘿嘿冷笑良久,才慢声道:“小丫头,你真的不错,面俏肤嫩,可人至极。要 知这嵩山地域,是九怪的天下。老爷我便是其中的嫖怪,男嫖客要嫖,岂能离开女 人?方圆百里佳丽之中,你独占花魁,且晓得武艺,如此锦上添花,妙哉,妙哉!” 公孙晶芸气冲斗牛,迫前一步,戟指喝道:“喂!你这自称‘嫖怪’的家伙, 竟敢打姑奶奶的主意,岂不等同回家打你祖母奶奶的主意。今日先将你这嫖怪收拾 了,然后再寻其他八怪算帐,哪一怪也不能逍遥法外。”言落运剑如风,刺向那人。 嫖怪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躲过公孙晶芸的一刺后,轻飘飘落在一堵墙上,笑 道:“乖乖花姑娘,不得了,不得了!现在你凶,回头看谁凶。” 气得晶芸姑娘锉碎口中贝齿,暗恨自己道:“这几日许多路人瞧我的眼光便有 些不对,早想购置身男装,为何光想不做!如是易钗而弁,便可免受这等小人口舌 之辱。”本想今晚盗得富户的银两后,首先买衣易钗而弁,哪料终因自己容颜艳丽, 忒过招摇,还是惹来目下是非。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手中长剑若一泓秋水,洒出无 数个光圈,罩住那登徒子,考虑是否一剑结果他性命。 但她心地善良,犹疑好久,仍是下不了这等狠心。 灿灿银河,星光闪烁。朦胧的夜幕中,二人大打出手,各显绝技。晶芸姑娘已 将在雷音谷所学尽展出来,剑势如虹,夭矫如龙。那嫖怪亦非庸手,展开空手入白 刃的功夫,闪展腾挪,身影飘飘,刹那间化做无数个嫖怪般同,端的不可小觑。 大战有顷,晶芸姑娘手中长剑愈使愈灵。她自学到绝妙剑术,从未与人尽情地 打上一场,便是守备将军府的两位教师爷,在她手下也走不上一个照面。是以,剑 术中的微妙仍未领略到真髓。这场大斗,对手功力非凡,才得以容她尽展所学。三 五十回合以后,渐渐领略到失魂剑法的妙谛。有时虽然与先前使的是同一招术,但 威力差异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此直惊得嫖怪目瞪口呆,饶是他身法飘逸,捷若鬼魅, 亦不禁被迫得手足无措,渐渐汗流浃背。 公孙晶芸几次有机会能将这人毙于剑下,但都是手下留情。一是为了演习自己 的剑术,将这人当做靶子用;再之沿途听百姓说过:“嵩山有九怪,无影偷最坏。” 心里暗忖:“这嵩山地域出了九个祸害,其中以偷怪最坏,那么其余八怪自然是较 之好些,大抵命不该死,我要不要一剑取了这嫖怪的性命?” 正自她心头忖思之际,那嫖怪也看出眼下局势不妙,苦思脱身之法。猛然间, 嫖怪左手扬出,喝道:“看镖!”公孙晶芸姑娘本能地向后仰身,哪料这嫖怪竟然 是虚晃一招,右手随后抖手射出三枚金钱镖。 那三枚金钱镖呈品字形,旋转嗡鸣着袭向公孙晶芸的下阴与两胯。这等手法, 好不卑鄙下流。立时激起她的杀机,回剑击落那三枚金钱镖,拔身而起,剑人合一, 刺向三丈外的嫖怪。 嫖怪脚下箭弹,扭身便走,忽觉背后劲风不善,忙将颈中戴的护身铜锁在前面 拉动锁链,那铜锁瞬息已移到颈后,“铮”的一声,剑尖刚好刺在铜锁上,剑身弯 曲若弓,惊得公孙晶芸杏眸圆睁,不知所以然。 那嫖怪死里逃生,吓得浑身汗下,大步如飞跑去。回头再看公孙晶芸时,见她 盯着剑尖发愣,暗暗骂道:“傻丫头,你便这般愣下去吧!我可不敢多陪。再若不 走,这条命定丧无疑。” 公孙晶芸怏怏然回到客栈,仰面躺在床上,心忖:“难道那嫖怪练成金刚不坏 之躯!要不然我一剑刺在他脖项上,他怎会毫发无损,我的剑尖居然卷钝了半毫, 这是何道理?”冥思苦想下去,在床上翻来复去,直至天明,才昏昏迷迷睡去。阖 眼之前,已是朦朦胧胧听到金鸡报晓。 日上三竿,公孙晶芸睡眼惺松地坐起,叫来店小二儿,道:“小二哥,你拿这 十两银子去为我买一袭公子衫来。” 店小二却不接银两,怔了半晌问道:“小姐,您这般容貌,穿起男人的衣服来, 岂不是大败雅兴。” 公孙晶芸将银子抛向小二,道:“小二哥,你开店这般久,也须知道一个女孩 子家在江湖上行走多有不便,请勿多言,速为我买一袭男装。多余银子,算作小费, 如何?”那小二闻言,瞅瞅手中银子,面绽笑容,点头哈腰道:“好的,好的!” 模样似在盘算着自己能赚多少银子,但刚转过身却是诡谲的一笑,迅速跑下楼去。 洗涑完毕,吃罢午饭,也未将那小二等回来。公孙晶芸心中十五个水桶打水, 七上八下,不晓得他是拐了自己的银两而去,还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正在焦急之 中,忽听门响,那小二垂头丧气进来,打躬作揖不已,连声道:“女公子,小的对 不起您、小的对不起您。那十两银子被人给骗了去。唉!嵩山这地方已是无法无天 了,那九个怪物真是害人非浅。” 公孙晶芸起身,截住话头问道:“小二儿,你说什么?银子被谁骗了去?”小 二作揖道:“是被嵩山九怪中的骗怪给骗了去。小的带着银子刚一出门,便遇到一 人,那人问道:”你是给位俊小姐买衣服的是吧?‘小的惊骇不已,反问道:“你 怎知道?’那人道:”我怎不知道,她是我家的小姐。我家大小姐与我家老爷呕气, 前日里离家出走。老爷派我们四处寻访。昨日我见小姐投宿在你家客店,便在暗中 保护。方才见到她给你银两,知是她要改变装束,命你买身男装来。对不对?小二, 速把银子给我,我们一起去替小姐选身合适的衣服来。‘“公孙晶芸闻言哭笑不得, 问道:”你便这般轻信了他?“ 小二道:“我哪里肯信,听他如此说,定是觊觎我怀中银两,更是将银子抱紧。 那人却道:”小二,你难道信不过我?我家老爷富可敌国,我是他的大总管,你这 几个小钱算得了什么。‘说着,他竟然从怀内取出一块圆圆的金子来。恁大的金子 黄乎乎直闪光芒,馋得小的连连咋舌。那人道:“小二,你若信不着我,我把金子 押了,你把银子交我。如此我便是个骗子,你也大大的占了便宜。’小的不及细想, 怕那块金子从眼前溜掉,便与他调换了。那人接过银两后,竟然大踏步而去,理也 不理小的。小的觉得手中金蛋忒轻,用牙一咬,里面竟是……原来外面只是用锡箔 纸糊起来的。小的大呼上当,便追那人。那人边跑边得意地说道:”店小二店小二, 拿着银子换破烂儿……‘得意洋洋而去。小的追也追不及,正自愁眉苦脸,旁边有 人说道:“你这小二忒是不识时务,在咱嵩山地区,竟敢如此掉以轻心,不栽筋斗 才怪。你方才遇到的是嵩山九怪中的骗怪。’小的无颜回来见小姐,转游到此时, 前思后想,此事不告诉小姐不对,只好硬着头皮回来。” 公孙晶芸明眸眨动,见此人说话词语闪烁,不象是个安分人,心中有些怀疑, 佯嗔假怒道:“你这人信口开河胡说,哪有如此怪事。且你语言之中,恢谐逗趣之 语甚多。即便如你所说,你也应该早早归来知会我一声。” 那人道:“小的早已说过,是因没有脸回来见女公子您。” 公孙晶芸道:“你如此简单便想搪塞过去,岂不忒是小看我么,依姑娘我看, 难保你不是嵩山九怪之一,你的话谁又敢信。” 小二顿时面现为难之色,左右看看,忽然抬头说道:“女公子,方才小的所言, 只是事实的一半,另一半小的不便说出,实有难言之隐,万望见谅。” 公孙晶芸怒叱道:“你这人胡说八道,事情究竟怎样,快快据实讲来,何必吞 吞吐吐。如要再吞吞吐吐,姑奶奶扭送你去见官。 店小二装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唉声叹气道:“既是小姐如此说,小的也就 不顾忌甚么了。小的本来就是人微名贱,声誉值不了几个钱。”说到这里,四下里 望望,见没有什么人,故作神秘续道:“那骗怪骗走了小的银子后,小的咬开那假 金蛋,里面竟是臭臭的,塞了小的满嘴。小的吐出一看,竟是些碎草末末,不晓得 是甚么东西,臭气熏人,令小的呕吐不止。正在小的莫名其妙之际,那骗怪远远的 唱道:”店小二儿,店小二儿,拿着银子换破烂儿,换了破烂儿当金块儿,一口吃 个马粪蛋儿。‘小的才晓得那臭臭的东西竟然是马粪蛋儿,更是大呕特呕起来。后 来到清云茶舍用十桶水涑了口,才止住呕吐。而后急忙奔回,报于小姐得知。“ 公孙晶芸见那小二又低头伸项呕了起来。她本是作势吓唬这人,未料听到这般 可笑之事,忍俊不住咯咯大笑,如花怒绽,倍常艳丽,看得小二目瞪口呆,忘记呕 吐。 忽听帐房有人喊道:“小二,快快将这女官人的店钱结算。”公孙晶芸伸手入 怀,将所剩银子掏给那小二,道:“将帐结了,余下的归你。也不枉你尝次马粪蛋 儿。然后将我的马牵来。” 小二纳银入怀,躬身一揖而去。公孙晶芸安坐客室,静待他把自己的坐骑牵来。 人无踪迹,日影渐移。她感觉越来越不对,更是确认先前便是那人骗了自己,此番 又重蹈覆辙,心下愈是懊丧。 门帘挑开,店小二走入。公孙晶芸悬着的心放下,刚要问话,未料那小二先道 :“这位小姐,您的店钱还没有交,帐房先生叫我知会您一声,每日午时,是小店 结帐的时候。” 公孙晶芸大愕,指着那小二问道:“你…你说什么?”小二道:“小姐何必如 此吃惊,历来住店交钱,我说帐房先生要你去算帐。”公孙晶芸美目睁圆,上下打 量那小二半晌,诧然道:“你…你不是刚从我这里拿走银子么?”心忖:“这人便 是方才的小二无疑,我看得仔仔细细,绝对错不了,他这会儿同我打的什么埋伏?” 店小二讶然道:“您说什么,这如何会有此事!帐房先生可以作证,我一直没 有离开过他。” 公孙晶芸又端详那人良久,不断摇头道:“不会错的,不会错的。你怎么这么 一会儿便不认得我了?” 小二冷起面孔道:“看你这人模样不错,不料却是个到处招摇撞骗之辈。你没 钱住店也不打紧,知会一声,不收你的店钱便是,也不该这般贼喊捉贼,无端坏了 我们店里的名声。” 公孙晶芸怒不可遏,纤指微弹,一缕指风射向那人的鬓角,心道:“你是不是 先前那人,姑娘我一试便知,如是戴了人面皮的假小二,定让你真相大白!”电光 石火的刹那,又想道:“啊呀!不妥。如果这人是真小二,先前那人是假的,岂不 是要将真的射个皮破血流! 纤指射出劲风,势可洞金裂石,再想收势,已是不及。公孙晶芸正自懊悔自己 鲁莽,突然眼前一花,那人竟变化成一排影子,围她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笑道 :“大姑娘恁地不斯文,有机会便与大男人动手动脚,当真女大怀春。” 气得公孙晶芸柳眉倒竖,厉声叱道:“你个贫嘴的小二,当姑娘好欺负,那你 可就大错特错。方才那一指姑娘并未出全力,不然你的六爻步法未必能躲得过去。” 那人闻听公孙晶芸叫出自己所用步法的名堂,心下大骇,仍是不服,迎面连击 三掌,劲风飒然,直刮得公孙晶芸衣衫猎猎振荡。 公孙晶芸灿然一笑,左掌漫不经心划弧,轻描淡写化去袭来的如潮掌力,右掌 自弧心穿出,玉指刹那葱翠欲滴,倍常粗大,自中指中冲穴射出一道淡淡光华,径 指那人眉心。 那小二决非真的普通店家小二,身形晃处,踪迹顿杳。公孙晶芸的一指劲风将 他曾立身处明柱洞穿一洞。窗棂响动,人影如电掠出,外面传来哈哈大笑:“公孙 丫头,你已输我一筹。虽然我们武功未分上下,但你知我是谁么?”声音渐来渐远, 飘飘缈缈,底蕴中公孙晶芸竟闻得另一种异样的味道儿,不由一怔,忖思:“怎么 竟听到他有些女人的味道儿?” 前思后想,出谷来未有一件事如意,烦躁顿袭心头,踢开店门,大踏步向前, 娇喝道:“开黑店的,都给我滚出来,姑娘我要杀贼砸店,替天行道。”从前到后, 转了三周,也没见到一个人影。后院自己的那匹马也不知去向,更是气得她莲足直 跌,喝骂不已。 公孙晶芸内力修养颇深,片刻安静下来,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忍俊不住,噗 嗤声笑了。暗道:“亏你是袁小师祖的嫡传弟子,定力居然这等不济。”想到天罡 剑袁星,心头禁不住涌上似潮柔情,他那潇洒丰姿萦绕心间,驱之不去。 嵩山少林寺,巍峨雄伟,名列天下古刹之首。寺风尚武,于本朝开国时十三棍 僧曾救驾太宗李世民,昙宗禅师受封大将军,并御赐僧兵五百。是以,少林寺自达 摩老祖立寺以来,在唐朝达到鼎盛时期。 公孙晶芸拾阶而上,在少室山陡坡的八里石路走了好久,才到寺门前。吁了一 口气,暗道:“如此陡峭的山径上修如是之长之宽的石级,规模之宏大,是我平生 仅见,这少林寺还真够气派。”她有所不知,脚下的石径并非少林寺僧所建,而是 唐高宗为临兴少林便利所开凿的。 寺外碧瓦凉亭中有二僧轮值,负责知客,名曰知客僧。其中一僧见到公孙晶芸, 遥遥合掌,高宣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止步。敝寺古老相传一个规矩,为了不 扰三宝弟子清修,但凡女施主都不得入寺一步,尚祈见谅。” 公孙晶芸爽朗地笑道:“你这和尚不配做三宝弟子,你们的方丈也不配主持这 天下丛林之首。” 另一知客僧闻言已是面现愠色,刚欲发作,先前那僧人碰了他一下,接着道: “女施主说笑了。佛门圣地,请不要打趣取乐,快快下山去罢。” 公孙晶芸娇笑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你们的方丈定下女人不得入寺之规, 便是着相了。佛眼中万物平等,万物如一,莫说是女人,便是蝼蚁也不低于任何生 命,又如何定下这规矩。所以我说你们的方丈不配做住持。而你这小沙弥自是有其 师必有其徒。张口女施主,闭口女施主。既然眼中见我是个女的,心中必有男女之 分,且有男女之想。如此做和尚干什么?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去。” 那小僧心道:“你这般人间尤物,瞎子也不会不把你当做女人,何况我是睁眼 的了!如得美眷是你,我便甘心不成佛果,立即还俗回家抱娃去!”一时双目发直, 痴呆呆想入非非,傻在那里。 “阿弥陀佛。施主言之成理。但这简浅的道理又有几人能看得开呢!”佛号未 落,寺旁小角偏门打开,里面缓步走出一位大黄袈裟,单掌问讯,左手捻着右臂肘 间念珠的老和尚。这老僧霜眉善目,眸光深邃,正是罗汉堂首座法圆大师。 法圆大师数年前在北坤罡斗宫下,迭遇不世出高手,回寺后苦修少林三十六房 七十二艺,武功造诣已直迫当年的昙宗与觉远两位武学大宗师。武学与佛学本是一 家,殊途同归,一通百融,故此法圆这时的佛学与武学境界,与数年前已是不可同 日而语。 公孙晶芸见这老僧不怒自威,发散出一股无形气质,叫人如临渊海般的感觉, 当下不敢失礼,裣衽盈盈道:“大师谬赞,小女子的看法乃是小家子之见,难登大 雅之堂。大师,我来贵寺不为别事,只是想找一个人。他俗名叫张发,不知是否落 发于贵寺?” 法圆老僧愕了愕,心道:“这美貌姑娘来本寺找人,可能又是一场情劫。”忽 见公孙晶芸眼神不对,问道:“施主眼中杀气袭人,你找那人可是寻仇?既然在施 主眼中已无男女之分,那么还有什么恩仇可记呢?无名难劫无边涯,皆因有心耳!” 公孙晶芸一怔,粉面低垂,沉吟好久,螓首微扬道:“大师之言颇通妙理,小 女子聆益非浅。在你我眼中无男女恩仇之分,但于世人眼中,这些却分得明明白白。 树欲静而风不止,别人见我是女人,而且貌美,大都心下肮脏起来,更有甚者,威 迫利诱,横加迫害,难道便因为我生就女儿身,就该遭这等无妄之灾!?” 法圆大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在世能有出世之慧根,已是难得, 又有出世后能入世之法眼,更是难能可贵。若是在有二次出世之慧念,灵山不远矣! 阿弥陀佛,世上何来张发,又无不是张发;少林何有张发,孰僧不是张发。”飘然 归寺,最后一句“孰僧不是张发”余音缭绕,历久不绝。 公孙晶芸慧心兰质,已知张发确是出家少林寺。但这老僧妙的是既告诉她张发 在本寺,又劝她息却无名怒火。低头沉思有顷,咬着的嘴唇慢慢放开,俊颊含笑, 心道:“既知那人在寺,我又何必大白天自正门闯入,让那老和尚小觑了我的气量 还不算,少林寺乃是卧虎藏龙之地,又岂能闯得进去。逢强智取,暂且退下,待到 晚上再图探寺,岂不是妙哉呀庙灾!嘿嘿……”微笑着扬长下山。 退一步阔天空!一经想通,步履轻盈,转过一座山峰,远远闻得有人在自言自 语:“那个丫头真象我,她也长得这般美丽,妒忌死我了。一路跟来,不断与她作 对,便是容不得世上还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公孙晶芸听后暗暗发笑:“这姑 娘是谁,定是美得不可方物,才如此自负,可笑的是她嫉妒心恁强。我倒要看看这 姑娘到底美到什么程度。”女人性如孔雀,天生喜欢比美,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听 到有人可能美于自己,那是非比不可的,以公孙晶芸这般出尘拔俗的女人犹是自制 不得,可见天性难违。 蹑足潜踪绕到山石后,探头望去,见到一人背影婀娜,心中大起醋意:“好苗 条的背影!不知面貌如何,即是这般自负,一定比我强。”那女人身前一匹桃红骏 马正在吃草,只见她伸掌在马臀上轻轻一拍,说道:“马呀,你何幸之至,有多少 伟男子奇丈夫想陪奴家一会儿,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你却伴佳人如是之久,不知 要慕杀多少人。去吧,你也该知足了。”又在马臀重重一拍,那马吃痛飞奔而去。 公孙晶芸等了好久,那人也不回头,颇是心急,暗道:“要见丽人一面这般难, 只是不知你究竟比我美多少。”心里绮念一闪:“你若当真那般美,我若是男人就 好了。”奇念陡生,暗自喜道:“世上特殊美丽的女人屈指可数,她莫不是我师祖 苦恋着的那个陆嫣然!”言念及此,醋意更浓,想到袁星,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儿, 更是双睛瞬也不瞬盯住那人背影。 那体态曼妙的姑娘慢慢转过身来,公孙晶芸惊得妙目睁圆,却原来那姑娘一脸 的疮疤,莫说男人见了她会怎样,公孙晶芸见了也是强忍住才未呕出来。 扭过头去,心中暗骂道:“这女人有病。早知这样,我何必要受这个冤,苦苦 等看她的‘丽’容作甚!”刚要悄悄走开,忽听那丑姑娘自言自语道:“我这般私 自背父下山,他老人家定是怪我,所以一定要将少林寺的那颗舍利子不告而借来, 讨他高兴。”公孙晶芸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只见她仰头望天,缓缓说道: “瞧这天相,今晚必云兴雾起,正是不告而借的好时机。”说完,弹身上了危崖, 径自隐去。 公孙晶芸将信将疑:“那人说今晚起雾,现在天青气爽,我看未见得。不过方 才她的身法却是一等一的,大是不可小觑。如是天气被她言中,那么她的本领可比 我大得多了,其艺承其师,她师傅定是位学究天人的异人前辈。”绕到石径上,缓 步而行,猛地心中一动:“这人武功不次于我,她若今晚夜盗少林,我大可混水摸 鱼去寻那张发算帐。”喜上眉梢,轻哼着小曲儿下山去了。 那日张发见到心爱的姑娘同白猿坠谷,刹那自己的生命也消失了一样,了无生 趣。此后日见削瘦,忽一日他跑出府来,又爬上那座高崖,默默流了许多眼泪。在 要下山时发现了一具白骨,那骷髅脑骨已做了黄鼠窝,里面睡着四只小黄鼠。盯着 白骨发呆,思如奔马,古今纵横驰骋,保持一个姿势站了十余时辰,突然仰天大笑 三声,已决意遁入空门。 心意既决,立杆见影做起佛家的善举来。他寻了处低凹所在,将那骷髅脑中的 小鼠移出,便要葬下。在移动时不经意见到骷髅后背的衣服未腐,而且鼓鼓的,伸 手去摸,见是细针密缕缝的夹层。此刻他已是半分贪欲也无,所以并不打算拆开看 看,但忽地想到这可能是死人的遗嘱,于是小心翼翼拆开,里面是个半尺见方的油 纸包,打开一层,还有一层,拆了五层之后,见到一本纸色发黄的书籍。信手翻开, 满纸梵文,看得他爱不释手。 小时候,他从师孔孟二位老学究,学得满肚子的印度文字,闲暇时到处寻找梵 文经书来看,日久成瘾。这时无意中见到此书,如何能放下。一路看去,竟忘记埋 葬那白骨。书中文字古奥隐晦,实在费解,踌躇良久,还是揣到怀里,全当是那死 者未了的遗嘱,自己读来,算是替他完成一件心愿,料想那人也不懂梵文,保不准 这还真是其的遗愿。 张发所想半点不错,此书是暗器之王陆世鹏得自前辈异人武林皇帝冷秋魂的遗 著,陆世鹏生前确是日夜研读,但也没一句看懂。是以,他想学得异域奇功,战败 逍遥浪子的心愿至死未果。 掩埋陆世鹏的遗体后,坐在崖头稍适休息,揣着那梵文武典下山径投少林寺而 去。少林寺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寺院,择弟甚严,开始寺中拒而不收,后来他枯坐山 门前三日,惊动罗汉堂首座法圆大师。法圆本着普渡众生的宏旨,大开向佛之门, 将之收录在门下。 师徒也是有缘,法圆已将少林寺藏经阁中所有汉文武笈精研完毕,正愁寺中无 人通晓梵文,以致寺中所藏所有的梵文武学难窥堂奥,便发下宏愿,欲远赴天竺修 习梵文,再归中土光大少林武学。待知张发通晓梵文,阖寺僧众喜出望外,在达摩 法像前大作法事庆典,感谢老祖渡化有缘,冥冥中安排张发到来。 法圆赐张发法号渡缘,渡缘小和尚又自起法号怀云,可见他虽身遁空门,心犹 难澄澈,终是望不了公孙晶芸。 怀云所得梵本秘笈便是记载天竺武功秘要的宝典。与寺中丰富的梵文秘笈逐一 印证,自然更易领会贯通,再加有法圆这等大宗师与之日夕砥砺,年余内外功夫进 境神速,寺中武学高手得其指点梵文秘笈,亦是裨益良多。 张家只有他这么一子,眼看香烟难续,急得张将军空自焦急。设若儿子不是落 发少林寺,他早派兵拆寺捉人了。少林寺又岂同等闲,太宗亲封护国禅寺,便连后 来的皇帝临行少林,都得于山门前下辇,不敢有半点失礼。 这日怀云小僧在精舍中练毕瑜珈神术,精力弥漫,到藏经阁中打扫一遍。负责 打扫这里的小沙弥正在伏案困睡,醒来时见到自己的工作已被渡缘禅师做完,惶恐 至极,连连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师叔又一次替弟子做事,弟子如何过意得去。” 怀云入寺时日虽短,因是法圆弟子,辈分极高,许多中年僧人都称他师叔。 怀云稽首笑道:“我替你扫地,你替我守经,谁也不必过意不去。”说完寻到 自己常读的梵本楞伽经,忘我地读了起来。读得倦了,提笔在经书的天头地角将自 己最近习得梵文武学秘笈上的精要写下。 他与法圆大师便是这般传递那梵本武笈上武学的。法圆初见他那部梵文秘笈的 几句译文,早是惊得瞠目结舌。但他以一代高僧兼武学大宗师的身份,又岂能向徒 儿学这并非本寺的武功。怀云见了,心中明了,便将自己所得精要写在楞伽经中空 白处,每写一段,法圆便学练一段。 出了藏经阁,向后院走去。来到池塘畔,见塘中新荷乍绽,碧绿荷叶圆圆如盖, 上面水珠滚动,晶莹如玉,几疑不是人间是仙境。默记塘中荷花开放的株数与位置, 心中涌上一股冲动,神驰在上面飞纵如蝶翩翩出招。寺中本是武风颇胜,素有天下 武术正宗之誉,能于荷花上履之如夷的数不胜数,但他入门日短,对此殊无把握, 怕在大白天当众出丑,因此只是心里默默记下荷花方位,打算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 一试。 暮霭沉沉,笼罩着远山;凉风徐徐,轻弹着百草。怀云临塘而立,月白色僧袍 呼啦啦作响。他吃罢晚斋,见僧众们都去坐晚禅,便来到这里,欲试上一试。缓吸 口气,双臂迎风振荡,袍袖猎猎,翩然如蝶飞起,落入池塘中一株荷花上。那荷颈 微低,颤了两颤又弹直,却原来怀云足不停留,已飞到另一株上面。 池面上泛起一环环觳纹,在株株荷花间荡漾开去,使得临近几株也微微轻晃起 来。怀云凌空点荷,飘然若仙,气势脱俗。 时值盛夏,塘中的蚊蚋甚多。怀云激荡起的劲风惊飞满塘蚊虫,许多萤火虫似 闪烁的小星星,绕着他飞舞。 身不停留,闪展飞腾,趣味盎然,惬意至极。不知不觉中时光流逝,怀云出了 一身透汗,正准备上岸,忽听看守藏经阁的小沙弥啊的一声惨叫,再无声响。拔身 飞起,便欲向藏经阁扑去。蓦然一道黑影自那方掠来,迅若飞鸟,眨眼已到塘边。 怀云不及出塘,凌空折身挡住那人的去路,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手中拿的可 是经阁上的舍利子?” 那人原本想潜入塘中躲过寺中武僧追捕,未料水上有人,情急之下已下杀手, 欲要杀人灭口。那人晓得少林寺乃是藏龙卧虎之地,已惊动阖寺僧人,只有躲起来 候机脱身,方可出得这龙潭虎穴。 怀云见这人出手如电,狠辣至极,心中也是微嗔,见招拆招见式破式,与之在 池塘里大打出手。黑暗中,怀云见对方将一物纳入怀中,似是镇寺至宝舍利子,知 道这东西决不能被人盗走,手下再不容情,招招劲风如潮,缠住那人不放。 盗宝人武功颇是了得,开始竟较身怀异域绝学的怀云技高一筹,使得怀云束手 束脚。久战之下,怀云所习的瑜珈神术奇妙之处便渐渐显现出来,愈到后来,内力 愈是充盈,衣襟竟也带起飒然劲风,刮面若刀。 暗夜中一双明澈如星的美眸,在塘畔梧桐上不转睛盯着下面的打斗,这人便是 公孙晶芸。公孙晶芸日里下山便暗暗跟踪那奇丑女人,晚间果然云雾弥漫,心里甚 是佩服这丑女人的学识渊博,竟然通晓天文。 在那人上藏经阁时,公孙晶芸也上了去,而且还大动手脚,暗中将那佛宝舍利 子用颗明珠换掉。所以那丑女人打伤守宝僧,盗得的只是颗明珠而已。这时公孙晶 芸见池塘里二人为颗假佛宝拼命,暗暗好笑。但见到张发出家后武艺精进若斯,吃 惊非小,心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目下这人的武功,已是惊世骇俗,我即 便使出师祖所授的剑术,斗起来也不知鹿死谁手。” 愈看愈惊,不知为什么张发越来越是从容自如,由劣转优。公孙晶芸与那盗宝 女人皆不知怀云小和尚是首次与人正式动手,始时经验全无,渐渐于打斗中摸到门 径,所习绝世神功也就慢慢发挥出威力来。 池塘中两大高手大战,罡风飒然,水波激射,美丽的莲花与碧绿的荷叶被摧残 践踏,不久满塘残荷败叶,入目凄凉。公孙晶芸暗叹连声,不胜惋惜。 盗宝的丑女人青衣束身,黑巾罩面。怀云见她身体瘦弱,占了上风后便不再紧 逼,心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只要逼他交出舍利子,又何必 伤他。”激斗中,好整以暇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去得贪心,交出舍利子, 小僧便送施主出寺。” 那丑女人只是嘿嘿冷笑,暗中得意道:“这少林寺尽是些迂腐之辈。前寺的那 些大和尚小和尚们只顾向寺外去追,没有一个想到我在这里。早知如此,直接从后 院出寺上山,这时已是脱险,何必同这更是迂腐的小和尚纠缠。也亏得这小沙弥迂 腐,这半天竟没喊一声,不然我早已遭擒。”心思不静,功力更是大打折扣,越是 不济起来。 公孙晶芸在旁连连暗叹,既奇张发武功精妙,又不明白他何以放过许多伏敌制 胜的良机。看着看着,怒火上冲,见张发拳掌指爪不离那女人的胸部,暗骂道: “好个贼子,出了家还是恶习不改,如此见色忘形,该死该死!哼,这女人也不是 什么绝色,你这和尚为她破戒值得么!”不自觉微有醋意:“当初你在雷音谷口信 誓旦旦对山神许愿,口口声声这一生只真正喜欢我一个人。如不是念着这些,早把 你的狗父母杀了,却原来你这些都是骗人骗鬼骗神的!” 事实上公孙晶芸可冤枉了张发。小和尚怀云一心只想夺回佛宝舍利子,是以招 招不离盗宝贼前怀,哪晓得对手竟是女人。斯时塘中仅剩荷茎,像是梅花桩在水中 一样,两大高手踏茎相斗,不时还要点水而搏,来不得半点取巧,全凭真实功力。 那女人先时见小僧双爪不离自己的两乳周围,也是错会了对方之意,以为轻薄,后 来想起是自己扮成男装,小僧只想夺宝,决无它意,这才平息怒气。 公孙晶芸见那盗宝女人绝对逃不出张发之手,自忖与张发单打独斗,殊无胜算。 贝齿微咬,心道:“这人即是这般轻薄,我便救那姑娘一次,同时合我们之力,绰 绰毁掉这小淫僧有余。”言念及此,戴上人面皮,怒叱一声:“淫僧,拿命来!” 莲足于树干上一点,轻盈似紫燕剪水般射去,长剑啸空,凌厉之极。 她这套逍遥无敌失魂剑术,乃是当世第一大武学奇才逍遥浪子失魂时所舞,恰 被当时也是失魂的袁星学得,故此威力之强,不逊于天下任何绝顶武学。张发的异 域奇功是当年武林皇帝冷秋魂遗学,亦是不让任何武学。而今于天下武术正宗少林 寺的池塘里,两种无上玄功相遇,可谓百年难逢。 公孙晶芸尚离二人三丈之远,轰鸣如雷的剑气已将他们迫入水中。奔雷剑势一 起,阖寺知闻,立时有许多武僧向后院赶来。 那盗宝女人入水后,感觉来自小僧的压力顿去,知道是来人将小僧的力道尽数 接了过去,游到一旁大口喘息着。忽见那小僧向自己瞧来的一眼中满是疑惑,低头 向水中看去,芳心大惊,见到自己的假脸已被水冲去,想到自己如此绝世容颜,难 怪那小僧要那般瞧自己,微觉得意。猛地杀机大炽:“这小和尚虽然飘逸不俗,但 他是个和尚,决计留他不得!小和尚呀小和尚,谁让你见到了我的容貌,又可惜你 是和尚,不然大可不必死去!”乘怀云抵挡公孙晶芸之际,抬袖射出三枚寸短的袖 箭,箭箭直入怀云左胸。 怀云正在与公孙晶芸周旋,猛觉左胸剧痛,登时浑身行动不便,已知中了喂毒 暗器。以他这时的武功造诣,本不易遭人暗算,倒霉的是上有雷霆怒发的剑气封住 所有退路,下面的暗器又是自水中射来,半分徵兆也无,岂能不中。 射出袖箭后,那姑娘手中利剑径刺怀云的咽喉!与此同时,公孙晶芸的宝剑也 指向怀云的眉心!这时的张发莫说行动不便,便是不在水中,不中毒箭,也休想躲 过此劫,心中生念立逝,于生命最后一刻,蓦然想到一人,那便是公孙晶芸,含着 微笑待毙:“晶芸,你摔死在雷音谷,我这就到你去的世界去寻你。不知在另一世 界你还厌恶我不?”可怜的痴男儿,要是晓得致他死命之人就是公孙晶芸,不知他 会如何! 蓦地,空中爆出一串火花!原来是公孙晶芸与那姑娘的双剑在瞬息交换十余招。 公孙晶芸只想手刃害己至极的张发,见那姑娘剑到,于间不容发的刹那,扭玉腕振 剑格开,恰巧那姑娘也是同样想法,双剑相交,劲力都是颇足,不由得双双一怔。 异口同声喝道:“你不许杀他,这个人必须由我亲手来杀!” 怀云瞑目待毙时,忽想到公孙晶芸,突如注入无穷劲力,睁眼见自己未死,想 到师门佛宝尚未夺回,又复斗志,觑准机会,在水中拦腰将面前的盗宝人抱住,道 :“快快交出舍利……”话未讲完,感觉双手软绵绵温柔如玉,头立时大了,已知 自己所拥的是个女人,傻呆呆不知所措。 公孙晶芸见机会难得,这时已下决心要杀当着自己面调戏女人的小淫僧,在他 双手抱那姑娘时长剑如虹,刺向张发后心!“嗤”的一声,长剑至柄,又“铛”的 一声,剑尖顶出一枚毒箭,带着紫血落入塘中。 那姑娘被张发抱入怀中,先是怒不可遏,后是霞飞满脸,接着叫道:“小淫僧, 还不放开我!再过片刻若不服下我的解药,命都没了还抱着我有什么用?”只是在 这刹那,她已由杀他之心变为救他之心。女儿心就是这般变化无常! 公孙晶芸剑刺张发后,心中茫然一片,不晓得这仇报得对是不对。正自微愕, 见那姑娘从张发怀里挣出,回头望向自己的眼中喷出怒火,不明白所以然。那姑娘 宝剑颤动,出人意料地刺向公孙晶芸要害!公孙晶芸拔剑挡住,忽觉脚下剧痛攻心, 双脚各中一枚喂毒袖箭,内力一泄,再也不能凌空飞行,噗嗵一下跌入水中。 怀云中毒已深,渐渐仰向水中。那姑娘耳听四面武僧跑近,当机立断,掷给怀 云一颗解毒丹丸,道:“你这不守清归戒律的小和尚,这是救你命的解药,快快服 下。你给我好好活着,今日之账,姑娘日后必算。”拔身出了池塘,扶摇而起,眨 眼出寺。 张发突然见到那女人的面貌,顿时如遭雷噬,忘记身上剧痛,声音微弱喊道: “你是晶芸姑娘,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公孙晶芸中箭落水之后,闭住一口 气,伸手浮水,想要浮上水面。右手忽地触到一物,顺便抓住浮上水面。耳中钻入 张发呼唤她的声音,不假思索答道:“我并未走,就在你的身后,有什么饶舌的。” 话毕大是后悔,想到方才遁去的那个姑娘现出庐山真面时,竟生得那般像自己,已 知是张发错认了人。同时想起白日里那姑娘的话,才知一路与自己作对的所谓嵩山 九怪,其实都是她一人捣的鬼。 撕开手中那团东西,见里面有八张不同脸谱的人皮面具,八袭大小不同的男人 衣衫,更证实自己的所料不错。公孙晶芸抛了那包袱,欲要游水出来,可是双脚已 不听使唤,只能在原地挣扎。 张发自见到那酷似公孙晶芸的姑娘后,已不是先前的小沙弥,心海情潮汹涌, 忽闻公孙晶芸的声音响自耳畔,疑在冥境,幽幽道:“晶芸,你在哪里?我还活着 么?”他中毒已深,剑创又剧,站立不住,向斜侧里倒去。已欲弥散的眼光见到身 后的公孙晶芸,立时又生出光彩,咳出血水道:“果然是你,你没有在雷音谷出事 就好,我死也瞑目了。这是那毒箭的解药,快快服下!”拼起最后的力道,曲指将 那解药弹入公孙晶芸口中,而后含笑倒入水中。 公孙晶芸本不想服药,但在一怔之际,那解药已入喉咙,再也无法吐出。她迟 疑一下,分水上前扶住张发,幽叹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心说:“他也真 够可怜,这般对我好,我却要杀他,而且已经下了致命杀手。这解药是那姑娘给他 的,我万万不该服下!”呕了几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忽然想到:“那该死的冤家 杨玉要是有他对我的一半好,何致出现今日的结果!”又想:“我为什么非要杀对 我好的人,又去体贴对我不好的人呢?这岂不是不知好歹!”已是大后其悔,暗怪 自己不该鲁莽出手,剑创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张发在公孙晶芸怀中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却高兴至极道:“我…我能死在 你怀中,是我梦寐以求已久的了。其实,你若要舍利子,并不用不告而取,我会送 给你的。我…我……”头无力地垂下,昏死过去。 公孙晶芸服下解药后,力气渐复,正自不知所措,身畔水面微荡,有人已踏着 残荷败叶而至,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情孽情孽,在劫难逃,日里老衲以为已是 点化开这场情劫,却不想……”公孙晶芸溺水中见到了救星,喊道:“老和尚,你 还罗嗦什么,还不赶快救人!”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