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离身世 自此之后,他们便在慕仁山庄居住下来,只是平日公孙正管他们甚严,既不许 他们去别院中乱闯,也不许他们随便去镇上,防止被黄家人发现。以二娘好动的个 性,本不肯这么老实闷在家中,但她性喜习武,每日公孙正严厉督促,教她打坐养 息,刀剑拳脚,稍有懈怠便即呵斥,她不得不老实练功,每夜趁公孙正入睡还要将 白日所学偷偷教邵天冲,自然再无闲暇到处玩耍惹事。每日里她总是教到半夜三更, 邵天冲白日除了帮公孙正打扫院子,可以休息半日,而二娘却只能睡上二三时辰。 她这年龄本是最贪睡的时候,但为了习武,居然也就能挨了下来,很少有倦怠之意。 只是她教邵天冲的招式,不知如何,邵天冲总是学得甚慢,她自己觉得不多久便能 学会的招数,在邵天冲看来,却学得十分吃力,而且进展甚慢。邵天冲原非资质鲁 钝之人,久之她便责怪自己教之不得其方,苦思如何改进。倒是邵天冲反而不急, 他自觉不如二娘机灵敏悟,否则公孙正也不会拒收他为徒,因此学得慢些也无所谓, 只加倍努力些便是。公孙正似乎一直也未发觉二娘偷教邵天冲之事,每日如常教她 功夫。转眼忽忽数年,这数年间,二人除了偶尔来听风榭的几个家丁外,几乎从未 与外人见面,偶尔溜到附近小镇上买点日常用品,也是一去即回。虽然黄家似乎不 再追究此事,但他们毕竟做贼心虚。只是听闻黄家后来依旧是聚财欺民,自然是又 富有起来。其实他们已经渐渐长大,容貌身材大为改变,装束也自与旧日不同,黄 家人即使见到他们,也决计认不出来就是当年的小乞丐。 慕仁山庄的主人姓裴,名瑞,字濯行,听说在江湖中也是个颇享盛名的正派人 物,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偶尔听家丁提起,问到公孙正,他总是淡淡一言带过,似乎 对裴庄主的身份武功并不甚赞许,倒是两个孩子听得一些裴庄主的事迹,仰慕不已, 可惜身在慕仁山庄数年,竟一直无缘得见。这一年邵天冲已经十八岁,这夜两人在 山庄外一里的柳林练完了白日所学的剑法,邵天冲仍在反复挥着剑练习,只觉得公 孙二娘教他这一招七星寒梅无论如何也挽不出七朵剑花。正自沮丧之际,公孙二娘 安慰道:“师父说了,这一招便是他学了二十年,也才挽出七朵剑花,初学者自然 要循序渐进,不用急躁。”这些年她跟着公孙正和邵天冲,居然也偶尔会说一两句 斯文的话。邵天冲摇头:“这一招我无论如何难以在上跃之时挥圆一环,更不知如 何挽出剑花,你也不过今日初学,便能刺出三点剑花,我却不知何日才会及得上你?” 公孙二娘默然,她学这一招时公孙正曾夸她上跃身法轻盈,挥圆剑意,悟性甚高, 但同样的方法教邵天冲,却着实困难。看着邵天冲失望,她也不禁难过起来,上前 道:“天冲哥哥,你莫心急,也许只是一时的未能领悟,你比我聪明的多,不可能 学不会这一招。我们且先回去休息一下,也许休息一晚,明天便豁然想通。”邵天 冲摇头:“你去睡罢,今天只教了这一招,我都未曾学会,真是笨得紧了。剑诀我 已记得,招式也能了解,我自己反复练习一会便行了。”公孙二娘道:“我陪你练 会便是。”邵天冲停下手中长剑,朝她笑了一下道:“我真的没事,你不用陪我, 你快去休息,不然又睡不了多会了。我将这招使得熟练些就去休息了。”公孙二娘 无奈,道:“你别太累着,也不用多想。”邵天冲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这 许多年我进展都是甚慢,也未曾有多难过。”公孙二娘勉强一笑,应了一声,慢慢 转身走回慕仁山庄,悄悄从后院跃入。以她现在的身手,虽还不算一流,但跃墙而 过倒还轻松,落地时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向自己房间走去。往日总是平安无事, 庄院里也十分安静,但今日,她却忽闻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 公孙二娘乍闻琴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琴声凝涩,幽幽 低回,被风一送,正好丝丝缕缕传入她耳中。她处在下风口,夜风轻送,正好听得 清楚。虽然曲调未辨,但琴声幽怨,如泣如诉,而且断断续续,似乎弹琴之人有非 常伤心之事。她当然不懂甚么曲调琴音,只是觉得这曲子十分哀感伤心,不由得想 :“这人似乎十分伤心,不过他好像不大会弹琴,弹得有一段没一段的,好像新手 一般。”她定神又细细倾听,发觉琴音竟自听风榭的第三层阁楼上传来,立时便觉 得毛骨悚然。 她听公孙正说过,这阁楼之上原先住的人已死二十多年,自那人死后,这整个 院子便被裴家人视为不祥之地,裴家之人从不踏足听风榭,家奴也不愿进院,因此 他从外地流落至湖州时,因愿意照管此院,才被裴家留下,照看打扫听风榭。这阁 楼乃是禁地中的禁地,平时除了大白天公孙正自己上去打扫之外,从不许她和邵天 冲闯入,说这是裴家的规矩。她虽然心痒难耐,几次想要偷偷摸上楼去瞧瞧有什么 稀罕物,但都被邵天冲拦住,说道既然答应师父不随便乱闯,便不能阳奉阴违。因 此她素来知道,这阁楼从来无人居住,这半夜间竟然闻得琴声,岂不令她胆战?再 说她居住在这听风榭已经数年,半夜进进出出,从未听得这洗心阁上有何异动。 她呆立良久,琴声虽不连贯,但若断若续,始终不绝于耳。公孙二娘渐渐毛发 直竖,心想:“莫不是鬼在这楼上弹琴?”她想去叫公孙正,但又怕师父上了年纪, 更要吓坏,便想到了邵天冲,决定折返去叫邵天冲回来。谁知她刚一转身,便见身 后立着一个白影,暗夜之间,无星无月,看不清对方面容,却和对方已近在咫尺! 她这一下更是吓得要尖声大叫起来。幸而那白衣人手快,一把按住她嘴。公孙二娘 大睁双眼,那人已凑了上来,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是我!”但她已是本能的 挥掌向对方的胸口切去,掌缘如刀,出手如风,攻的正是对方要害。也幸得听到那 一声说话,她硬生生收住掌势,已是全身冷汗,倘若再慢得片刻,肯定击中对方胸 口。那人的声音正是邵天冲。 原来邵天冲独自一人练了片刻,始终是无法想通,再练下去,不免心浮气躁, 便决定暂且先回屋休息,谁知进院就遇上二娘呆立院中,仰望洗心阁。公孙二娘那 时正自全神贯注听琴声,并未发觉,他略觉惊讶,同时也听到那不绝如缕的幽幽琴 音,也便呆立公孙二娘身后了。 只是公孙二娘如此失态,却是令他颇感意外。他终究是个少年人,年少无惧, 并不怎么害怕,虽也微觉心惊,更多的却是诧异,但他第一念想到的是弹琴者肯定 是人。公孙二娘见了他,登时胆子壮了许多,轻拍了一下自己心口,指指洗心阁, 望着邵天冲。邵天冲摇首不语,伸食指在嘴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悄悄拉着她向 洗心阁走去。公孙二娘跟在他身后,握紧他的手,手心湿冷,全是汗。两人渐渐走 近楼下,琴声反倒似弱了一些,原来这里已经被楼身所挡,风向却未将琴声送往楼 下。再走得近些,琴声又真切一些,公孙二娘不由得又渐生惧意,脚步放慢下来。 邵天冲转头捏捏她手心,朝她笑一下,意示安慰。公孙二娘虽然看不清,但也知他 的意思,心中略感宁定,随着他慢慢走向楼梯,一步一步踏上楼阶。 他们苦练几年,轻功已有火候,走路时落地无声,十分轻巧。终于渐渐的接近 三楼,琴声已十分清晰,但突然之间琴声嘎然而止,从此再无声息,无论二人如何 竖起耳朵努力去听,却半分声音也无。这时无论他们如何胆大,也禁不住停住脚步, 互相对望。虽然星月无光,看不见对方脸色,但想必对方也如自己一般,心有惧意, 脸色发白。邵天冲看着公孙二娘,呆呆片刻,低声道:“还敢上不?”公孙二娘咽 了口口水,似乎在为自己打气,犹豫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邵天冲握着她手,一 步一步继续向三楼走去,未几,终于到了三层。这几阶楼梯,却如同登山般困难, 好容易踏在三层之上,竟似乎再无勇气前行。呆立良久,两人又对视一眼,相互握 紧了手,慢慢向前行去。三层楼上有六间屋,楼梯左右各三间,原来琴音似乎从左 首第二间传来,但现在琴音已停,无法再分辨,只能一间一间的查看。 邵天冲在身上摸索一下,摸到一个火折,点燃了火折打开左首第一间屋,发现 是间卧室,室内锦衾缎被,碧纱罗账,正中一张檀木八仙桌,桌上只有一盏琉璃风 灯。邵天冲走上前用火折点上风灯,室内登时亮堂许多,照见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 柄青钢剑,室内陈设简洁,但每一件均显示原来的屋主身份尊贵,绝非仆佣之类。 床上被衾整齐,桌上纤尘不染,可见公孙正平日将这里打扫得十分干净。二人拎着 灯,退出这间卧室,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口。方才声音似乎就从这里传来,二人不由 紧张,呆立一会,二娘鼓起勇气推开屋门,见又是一间卧室,室内摆设与方才一间 虽然大致相同,但墙上无剑,桌子是曲柳木,被褥虽也是青花缎子,但样样都不如 刚才那间屋内的华贵,似乎是间仆人居所。照推测,既与刚才那间屋相邻,必然这 两间屋曾经住的是一对主仆。两人又退了出去,来到左首第一间,推门一看,映入 眼帘的先是一排排的书架,这间屋显然比刚才两间屋要宽阔,架子上排满了书,屋 角是一张书桌,书桌上纸硕笔墨俱全,显是间书房。而书桌并排搁着的乃是一具琴 架,赫然平放着一张古琴!两人同时吸了口凉气,似乎觉得身边阴风飕飕,呆在当 地,一步都迈不开。 半晌,公孙二娘低声道:“就……就是这琴?”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手也在轻 轻颤抖。邵天冲勉强克制心中的惧意,答道:“多半是了……这里无人,这琴却是 谁弹的?”公孙二娘拚命摇头,防佛要将心中的恐惧摇掉。 邵天冲拉着她向前移 了几步,公孙二娘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移动脚步的。两人就站在琴边,可以看得清清 楚楚。琴上雕花精致,古色古香,看成色是把上好的七弦琴。当然,邵天冲和公孙 二娘是分不出什么古琴,只是觉得这把琴充满神秘和危险。又呆立良久,邵天冲伸 手去摸了一下琴,当然什么也摸不出。琴上十分洁净,但也不能说明刚刚就有人弹 过,这几间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公孙正打扫得十分干净。邵天冲拨了一下琴弦, 铮的一声弦响,两人同时惊跳了一下。公孙二娘颤声道:“天冲哥哥,你……你能 不能不要乱动这……这……”邵天冲低声道:“别怕,这世上不会有鬼,定然刚刚 是有人弹过。”他虽是如此说,但语气却软弱无力,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和二娘罢了。 这屋里门关着,也不见人,谁知是人还是鬼弹的这具琴?公孙二娘点点头道:“是 啊是啊,定然是人不是鬼。”她自己也不信自己说的话,但却要拚命在心里说: “别乱想,肯定刚刚有人来过,肯定是有人来过……” 二人正自栗栗,忽然一阵夜风袭来,将窗吹开,那窗似乎并未关紧,吱呀的一 声响。二人本就心中恐惧,犹如一根紧绷的弦,这一声响来得突然,将他们吓得跳 将起来,大叫一声,互相握着手掉头就跑。跑到门口,慌不择路,看见雕花栏杆, 伸手一按,一跃而起,便从三楼跳了下去。这时两人倒是十分一致,所想从未如此 同心。邵天冲手中兀自还提着那盏琉璃灯,慌乱中居然没吓得扔掉。两人一齐奔到 公孙正所居住的屋前,公孙二娘用力敲门,大声叫道:“师父,师父,快开门,有 鬼啊!”静夜中她的叫声颇有惊心动魄之感,幸而这听风榭远离慕仁山庄其他人所 住的院子,否则这样大吵大嚷,必定惊来一群人。公孙正在屋内听得她大嚷,显是 被她从睡梦中惊醒,声音含糊,颇不耐烦的道:“来了来了,大半夜的叫嚷什么?” 片刻,他举着烛台打开房门,刚刚让出一点道,两人就一头钻进房门,活像背后有 鬼在追。公孙正一脸睡眼惺松,正没好气,见他们一副仓惶的模样,更是大皱其眉, 十分不满的道:“你两个小家伙,在搞什么鬼?现在什么时辰?把我老人家吵醒, 胡言乱语什么?”他边揉眼睛边关上房门,神情颇为愤愤。 公孙二娘颤声道:“鬼……鬼,师父,有鬼啊!”说着,用手指指洗心楼。邵 天冲也立刻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公孙正听他们说得肯定,不由怔了一 怔,问道:“什么鬼?男鬼女鬼?长头发的还是伸舌头的吊死鬼?掐你们脖子还是 摸你们脸了?”二人也是一怔,才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了。邵天冲有些尴尬,摸 摸头,讷讷道:“这个……也不是……那个……那个……”公孙正骂道:“什么这 个那个的,你吃饭咬着舌头了还是变成结巴了?你不是说亲眼所见吗?怎么又说不 出个道道来?总不成半夜三更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寻我老头子开心?”公孙二娘比邵 天冲要伶俐些,此时心神稍定,口齿也清楚了些,抢着道:“我们被吓着了,所以 才说不清楚嘛,虽然我们没亲眼见着鬼,但真的是有鬼,我和天冲哥哥都听见了鬼 弹琴的声音,就从那三楼传来,结果我们跑到三楼,琴声立时歇了,三楼有琴的那 间却空无一人。然后我们觉得那里一阵阵的阴风,窗子又突然吱吱叫了一声,然后 就……”说到此时,她不由闭上了嘴,伸手捂住嘴,眼珠转了转,有几分赧然。公 孙正总算听明白了,伸手在她小脑袋上敲了一个毛栗子,骂道:“死丫头,胡扯什 么,大半夜哪有鬼弹琴?是不是你们两个做噩梦了?再不然就是捉弄我来着。”他 显然对于二娘所说完全不信。公孙二娘急道:“千真万确,如果我们有半句假话, 定叫我们被鬼咬死。”邵天冲也连连点头:“二娘说的都是真的,公孙师父,我们 真的听到有人弹琴,而且弹得十分伤感。”公孙正见他们情急,这才信了几分,脸 有疑惑之色。他素知二娘调皮捣蛋,爱花样百出,但邵天冲向来稳重,绝不会陪她 一起撒谎。他披上一件外衣,擎着烛台,开门走了出去。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紧紧跟了上去。有公孙正壮脸,他们胆子似乎又大了许多, 但公孙二娘仍不时回头看看,总觉得似乎有鬼会跟着自己。公孙正却似并不害怕, 一直向洗心楼走去。平时里几十步的路,在二小看来,却变得十分漫长,每走一步 都觉得心中惊跳。三人径直上了洗心楼,不一会便到了三楼。公孙正显然十分熟悉 这里的一切,知道那具古琴便放在尽头一间,一直走向那间书房。二小跟在后面, 东张西望,犹如做贼。到得书房门口,那门竟自是关着。邵天冲惊道:“我们出来 的时候慌不择路的,明明没有关门,怎么这门……”公孙二娘颤声道:“鬼……鬼 ……”公孙正哼了一声,推开房门,举烛一照,回头没好气道:“鬼你个头,对面 这扇窗没关上,是风把门吹得关上的。”二人探头看看,那扇正对着门的朝北的窗 果然开着,先前窗之所以会吱呀作响,也正是因为风从那扇开着的窗吹进来,将这 边一扇朝南的窗吹了开来。两人脸上微红,但想到那琴声,毕竟真切,绝不可能是 错觉,与风吹开窗子绝不一样。公孙二娘肯定地道:“不管是风吹开门还是窗,那 琴声绝非幻觉,确确实实有人弹琴。而且琴声在我们上了三楼之后便停了。我们也 没见有人离开。”公孙正缓缓走上前,轻轻摸着那琴身,默然不语。过了良久,他 仍是静静不语,两人十分奇怪,对视一眼。又过片刻,公孙正转过身,慢慢道: “这洗心楼上原本居住的人,是慕仁山庄老庄主的长子,但二十年前,他离奇死亡。 一年多以后,这院子里便被人传有异常声响动静,一开始也说是有人疑神疑鬼,后 来渐渐这院里的下人都害怕起来,越来越多人说有异声异动,都不敢再在这里呆下 去,再说这听风榭自从主人死后,便是个空院落,只要留人打扫便行。于是庄主便 将院里的仆佣撤去,只留几个白天来打扫院落。那几个来打扫的,即使白天也要相 约同来,不肯单独呆在这里。再后来,我流落到湖州,因为无家可归,求庄主收留, 蒙庄主发善心,将我留下。我一个孤老头子,无亲无眷,倒也不怕甚么鬼,听说这 院子荒废,自愿在此留守,庄主求之不得,便命我守着这院子作个看门人,打扫之 事便也由我包下。自我接管这个院子的杂事,每月除了有人送些米粮油盐和我的工 钱,就再无人来过这里。”说到此处,他微喟了一声,“我在此孤伶伶守了十年, 直到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到这里,才算有人与我作伴。不过倒也奇怪,我在此从未见 过有何异常,只是听人说起有些怪异之事。或许我老朽糊涂,耳聋眼花,不曾听过 见过,又或许连鬼也不屑吓唬我,我在此倒是一直太平无事。” 二小一齐倒吸一口凉气,邵天冲低声道:“原来这里真的曾闹过鬼来!可是这 世上又哪里有鬼怪?”言下之意,殊为不信。公孙正转过头瞪他一眼道:“说有鬼 也是你们两个扯的,我可没有见过。”公孙二娘转了转眼珠,道:“师父啊,以前 人家说这里有鬼,也是听见有琴声么?” 公孙正摇摇头:“各人所说不一,有人说是长夜听得有人叹息,有人说是尚见 死去的裴家大公子的身影在院中走来走去,还有人听得女子哭声。琴声也偶尔有所 闻。”公孙二娘寒毛倒竖,牵着公孙正的衣角颤声道:“师父,我们走吧,这…… 这这地方不干净,我怕。”公孙正凝视着她道:“你不是好奇么?你们两自己都想 知道这里的一切。”邵天冲心中也感栗六不安,摇头道:“算了,不知道也罢,我 倒不信这世上会有鬼,不过……不过……算了,即便是人,那人也是个不想让人看 见的人,我们不应打扰他的宁静。”公孙正呵呵笑道:“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子倒是 挺会为人着想。无论他是人是鬼都无妨,你们也住了几年了,既然他不扰你们,你 们不理他也就作罢。下去罢。”二人连忙点头。邵天冲迈了几步,却又回头看看书 架,那满屋书架陈列着各类典籍,文章,无所不有,令他十分好奇。公孙正见他止 步,问道:“莫非你也想看这里的藏书?”邵天冲点点头,颇有渴望之色。公孙正 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识字么?这里的藏书固然丰富,无所不有,但你却未必 看得懂。”邵天冲面上一红,道:“我识字虽然不多,倒也识得一些,还是我七岁 前学的。可是我七岁前的事已然全无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学得的一些书本知识, 其余全忘得一干二净。”公孙正微觉诧异,但也没再追问,笑道:“你喜欢看就多 来看,只要你不怕这里有鬼弹琴便是。这里除了我来打扫,再无他人,这些书搁着 确然十分可惜。”邵天冲得他应允,十分欢喜,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 白天来看,就算有鬼,青天白日也不会出来,倘若无鬼,更不用害怕。”公孙正看 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你这小子迂腐不堪,胆子却不小,倒也不是全无是处。” 第二日白天,邵天冲果然每日一人来到洗心楼三楼书房看书,这洗心楼原来的 主人裴家大公子显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所拥有藏书十分丰富,不但各类诗词歌 赋,典籍史料俱全,还整整齐齐列着一架武学典籍,各门派的武功似乎都有所涉猎, 当然这位裴家大公子当年是否练过这些功夫已不得而知,但至少拥有这些典籍证明 他对各家功夫都颇有了解。当然,也都是些粗浅入门功夫,真正名门大派的不传之 技都是所述不详。邵天冲翻了许多,发现这些入门功夫都是公孙正日常教给过他们 的,甚是稀松平常。便忽想起一事:“原来公孙师父的功夫是无师自通,自裴大公 子的收藏的这些开学典籍中学来。”他对自己的发现颇有几分欢喜,回去便告知了 公孙二娘。公孙二娘怔愕之余,也曾向公孙正询问,公孙正淡然一笑,道:“这些 粗浅招式,各家各派均有所涉,但并非真正高深功夫,光看表面招式岂能学到人家 的精髓?邵天冲那小子爱看便让他看去,倘若他能无师自通,学到人家门派真正的 绝技,那他可算得武林奇才了。”公孙二娘对他的话颇感不解,但转告邵天冲时, 邵天冲也是不甚明了,但他对那些书籍仍是满怀热衷,日常仍去翻阅,一来二去, 那许多杂乱的书中所记载的各家各派招式,他倒是学会了不少,但正如公孙正所说, 所有武功招式均需辅以内家心法,光学招式,不过是普通武人粗浅打架的功夫,真 正临战并无多少实用价值。 某一日,邵天冲在一本书中翻到一段记载:七绝摧心掌,传流入姑苏梅林巷邵 家。然邵家武学平庸,邵家子弟均不通七绝摧心掌。邵天冲不由得呆呆入神,总觉 得有件事隐隐在他记忆中,与这段记载有关。他神思不属的想了一日,决定不再胡 思乱想,但心中暗想,以后定要去姑苏梅林巷去看一下,说不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转眼春节将至,慕仁山庄上下一片忙碌,张灯结彩,打扫清洗,颇有喜庆之气。 但听风榭冷清依旧,毫无人迹。有时邵天冲与公孙二娘偷偷自听风榭与相邻双菱园 相隔的院墙上向外看,能看见许多家丁仆婢拿着对联彩纸四处张贴,端着准备过年 的美酒佳肴进进出出。此时二人便不禁十分羡慕,毕竟都是喜好热闹的年龄,过往 做乞丐时过节虽然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但也能与集镇上的孩子一起放鞭炮,看人 家擎着灯花,抓着糖葫芦跑来跑去的嬉闹,如今虽衣食无忧,却比往年冷清寂寞。 因为对黄家的惧怕,他们仍是不敢去太湖附近游玩。其实时日已久,他们相貌已变, 黄家人纵然再见到,也未必能认得。公孙正也是带着喜色,时常进入前庭正院,按 总管吩咐采购过年用物,更是努力的将听风榭内外打扫得十分干净。每年过年,公 孙正总是特别欢喜,一脸喜上眉梢的模样,大约是因为春节总能去前院领到过节红 包的缘故,当然每次都不会带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前去。 今年似乎与往年有些不同。 大年初一,公孙正一大早便换上新衣,起了床,站在听风榭门口翘首期盼,往 年此时,总有一个家仆在听风榭大门口敲击门环,然后大声嚷嚷,探头探脑的等公 孙正出来,却不肯踏入听风榭一步,仿佛踏入一步便会有鬼附身一般。而公孙正多 半是喜气洋洋地迎上去,由那家仆领去前院领赏钱。今年是一个年轻小厮在听风榭 门口,边击门环边大声的叫:“正伯,新年快乐,恭喜您老长寿,身体健康!”公 孙正立刻拢着袖子笑呵呵的跑过去:“小顺,恭喜你新年快乐,今年讨个如花似玉 的姑娘做老婆!”那小厮笑嘻嘻地十分高兴,道:“正伯,今年夫人听说你家有两 个亲眷的孩子一直与你住在听风榭守门,让那两个孩子也一同去前院,一样有红包!” 公孙正怔了一下,回头看看,邵天冲和公孙二娘牵手站在月洞门口,大睁着双眼, 探着脑袋,一副满怀希翼的神情,不由哈哈一笑:“你们两个小鬼头,想去就一起 去吧,不过不要随便乱走,不要随便说话,好生在门外候着。”转头向那小厮笑: “两个乡下孩子,不懂规矩!”邵天冲和公孙二娘暗地里一声欢呼,连蹦带跳的跟 上去。 小顺笑嘻嘻的领着他们穿亭过廊,走过许多曲曲折折的回廊庭院,每个庭院都 是蜡梅怒放,幽香暗送,松柏常青,生机盎然。花团锦簇之景,比之冷清的听风榭 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不时能看见一些锦衣华服的婢女小厮,其华丽比之普通大户人 家的小姐公子亦无不及。而公孙正和那小厮每见一个,必低头哈腰的带笑打着招呼, 叫着某某姑娘,某某哥,那些奴婢也是脸带笑意,神态傲然的回答一句,显然他们 的身份较之公孙正这样的普通看园人要高得多。不久终于到了慕仁山庄正厅,厅内 挂着巨幅篇额,金漆朱底,门上红纸金字对联,厅内陈设豪华富丽,檀香木桌椅, 椅上是黄底黑纹虎皮,尤其是正中两张椅上的纯白虎皮,更是罕见。地铺红色滚花 绒毡,桌上是景德镇薄胎细瓷,白腻细致得透明,几上是无锡紫砂壶茶具,造型古 朴,雕花盘龙。一时看得邵天冲和公孙二娘双目发直,对于这些豪华陈设,他们自 然不懂多少,但气派是看得出来的。正厅外垂手立着四个衣着鲜丽的小婢,脸带轻 笑,正厅内还有几个年轻婢女侍立左右,正中两张椅上,坐着的便是慕仁山庄的主 人裴濯行与他的夫人。裴濯行约摸四十许人,面容清秀,颏下无须,虽无凶恶之态, 却自有一股威严,清雅高贵之气,自然流露。裴夫人是个容华照人的女子,虽然已 至中年,但肤色细腻白晰,姿容秀美,头上珠翠轻绕,明亮的珠光似乎在她脸上流 转,令她的脸庞看上去隐隐透着一种柔和的光泽。 公孙正垂手低头,微佝着腰走上前;邵天冲也学着他低下头,双手放在腿旁, 十分规矩;只有公孙二娘不时偷眼抬头,到处乱瞟。公孙正毕恭毕敬地向裴庄主和 裴夫人行了礼,垂手退在一旁,二小也学他的模样,跪下叩头行礼,嘴里念着已先 背好的祝贺新禧之类的贺词,心里却如百爪挠心,只想到处观看。邵天冲尚老实, 公孙二娘却是骨碌碌到处转着眼珠,且不时偷眼看着庄主与夫人。裴夫人令身边侍 婢递上三个红包,公孙正连声道谢地收了自己的一份。那侍婢一手掩口轻笑,一手 托着黑漆松木盘,模样颇不恭敬。但主人既不呵责,她便也放肆无惮。递到公孙二 娘面前时,公孙二娘微抬头,朝她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那侍婢本来也只有十六七岁, 比公孙二娘大不了多少,见这小姑娘一脸精灵古怪之色,长得又颇为清秀可人,不 由得咭咭笑起来,对她的无礼居然也不生气。裴庄主和裴夫人无法见到她的鬼脸, 听见婢女嘻笑,不由微诧。裴庄主倒无甚反应,裴夫人却微微笑道:“吉儿,你在 笑甚么?鬼鬼祟祟的,有何好笑的事说来我也听听。”那叫吉儿的婢女回头笑道: “夫人,这小姑娘十分可爱,朝我做了个鬼脸,虽是乡下孩子,长得却是动人。” 裴夫人笑道:“是么,你走过来,我瞧瞧。”公孙正脸色微变,不知祸福,微侧头 脸向公孙二娘,微带愠色。公孙二娘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加之对裴夫人颇有 好感,听得夫人唤她,笑嘻嘻的便走上前,又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夫人您好!” 裴夫人听她脆生生的湖州土话,微笑道:“你是土生土长的湖州人?”公孙二娘正 想口无遮拦的说出自己无父无母,不知家乡何方的话,随即想起自己是作为公孙正 的亲戚而入慕仁山庄,便急忙改口:“是呀,我家住湖州乡下,因为自小没了爹娘, 便跟着正伯来到慕仁山庄。”裴夫人温柔地道:“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当这里是 自己的家便是。”公孙二娘朝她一笑,道:“夫人,您真是好心肠的人,不像一般 大富人家的主妇。”裴夫人微微一怔,微笑道:“一般大富人家的主妇又是如何?” 公孙二娘小嘴一撇,道:“咱们湖州福广绸缎庄那个黄夫人,一向都凶恶得紧,看 到穷人都是爱理不理,有人去他家乞讨时,她不但不理睬,有时还放狗咬人……” 说到一半忽地住嘴,心想这些事可不能说是自己过往经历,现在她的身份是公孙正 的远房亲戚,绝不能让往事给人知道。她自己虽是作贼心虚,但裴夫人却未听出有 何异常,只是微笑道:“为富不仁者,必有恶报,黄家在湖州虽也颇有豪富之名, 不过向来强横,倚势欺人。前几年听说一次意外遭劫,损失过半家财,果然也是报 应。”公孙二娘心头暗笑:“什么遭劫,就是我干的好事。谁叫他家丧尽天良,将 穷人看得猪狗不如。”裴庄主听得此言,却微微皱眉,淡淡道:“夫人,今日春节 新禧,不谈这等扫兴之事。”其实弦外之音却是让裴夫人莫道他人长短。裴家的声 望财势在湖州地界虽几无人能及,但黄家也非泛泛,裴黄两家虽无银钱往来,但裴 濯行素来行事谨慎,绝不愿得罪黄家这等有名的豪门富户,因此对夫人的一句随口 之言也十分不满。公孙二娘少不更事,裴夫人却焉得不知丈夫之意,虽心中略有异 议,却也不便在下人之前拂逆丈夫,仍是微微一笑,微颔首道:“是,今日喜庆, 且谈些欢喜的话题。”话音甫落,便见一个小厮匆匆进门,垂首禀告:“庄主,夫 人,凌老爷凌夫人一家来了。”裴夫人面色微喜:“快请进来。” 只听得门外有人笑道:“我们赶着给姐姐、姐夫拜年,不待人请已然自己进来 了。”一个女子声音也笑着道:“今日春节新禧,姐姐姐夫想必不会怪我这个做妹 子的失礼。”她的声音已近,接着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女孩走进了大厅,男的清癯斯 文,女的明丽爽朗,都是四十不到年纪。女的样貌与裴夫人有几分相似,不过看上 去显然比裴夫人要活泼,她一手牵着一个女孩儿,左边的十六七岁,一双大大的眼 睛颇为灵活,下巴上扬,略带任性之色;另一个跟公孙二娘差不多年纪,身材纤弱, 肤白如雪,姿容秀美,虽然年纪尚幼,但看上去已是个美人胚子。裴庄主与裴夫人 见了他们,面色十分欢喜,从椅中站了起来,向他们迎去。那四人看上去便是一家 子,看他们不用通报便能自由出入慕仁山庄,显是与裴家关系甚近。 公孙二娘好奇的看着他们,那两个女孩儿衣着光鲜,均是湖缎小袄,苏绣长裙, 头上珠钗欲坠,耳边银环轻晃,项中明珠流光,与如画的眉目相辉映,真是越看越 觉得自惭形秽,她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是一身崭新,但布衣布裙,连绾发的 也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绳,跟二女相比,简直是云壤之别。她这年纪已经开始懂得爱 美,虽然天性并非喜爱奢华,但对于华美炫丽的东西总难免有渴慕之心,尤其是看 到别人打扮得绚烂锦绣,便不免微觉黯然。连裴庄主和裴夫人和那对中年夫妇在说 些什么都没再注意,只是并着双足,两只脚尖不安份的相互踮着,捏着双手觉得全 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或许是从未见过年龄相近,穿着如此 高贵,长相如此娇美的小姑娘,或许是少女天生的小心眼,总之她觉得极不舒服, 想要离开大厅。但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自己是下人身份,如果莽撞冒失的离去, 未免让人斥责为无礼。 但正当公孙二娘心思不宁之际,那年幼些的女孩儿却注意到了她,好奇的侧头 看看她和邵天冲,又转过头问裴夫人:“姨母,那两位小哥哥小姐姐是什么人?我 从没在府上见过。”裴夫人一怔,顺着她目光看去,方想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还在 大厅之中,微微一笑道:“叶子,这两位哥哥姐姐是公孙大伯的远房亲戚。”那女 孩儿道:“是洗心楼的公孙大伯么?”裴夫人微笑颔首。那女孩儿朝公孙二娘嫣然 一笑,道:“姐姐你好,我们一块去玩行么?”她身边年长些的女孩儿看了二人一 眼,面色微沉,语气明显不悦:“叶子,你这丫头没规没矩,还没给姨父姨母,表 哥拜完年便只想着玩儿,和这些……这些陌生的孩子玩什么?”她原本多半是要说 些仆佣,身份低微之类的话,但自幼家教甚严,她家素来注重礼节,不便在姨母庄 上随便说些瞧不起奴仆的话语,便将这些话改成了“陌生的孩子”。公孙二娘如何 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公孙二娘火爆的脾气,便要发作,但今日新禧,又碍于公 孙正的身份,她想了一想,便抑住心中之气,淡淡道:“天冲哥哥,我们自回听风 榭去罢了。”邵天冲上前行了一礼,道:“庄主,庄主夫人,我们先行退下了。” 裴庄主随意挥了挥手,他本性端严,寡言少语,对仆人就更懒得多话。裴夫人却随 和得多,笑盈盈地道:“你们陪叶子去玩吧,她从小便少玩伴,哥哥姐姐都比她大 得多,不与她为伍,今儿难得有你们这两个伴儿,她定然高兴。小孩子家无所谓生 不生份,几句话便能混熟。”她这几句话一说,那年长的女孩脸色更为沉暗,却不 便再多言了。那年幼的女孩儿便欢喜地上前拉着公孙二娘的手,公孙二娘不得已便 被她牵着走了出去,邵天冲怕她说话做事会出岔子,只得跟了过去。 一路上恭谨肃立的小厮丫环不在少数,看见那女孩儿牵着公孙二娘的手,都颇 感惊讶,但尊卑有别,均不敢相询,只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表小姐!”那女孩 儿只是点点头,朝他们笑一下,回答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她拉着公孙 二娘快步走了几条回廊,绕过几个庭院,来到一片诺大的梅林,江南人家多植蜡梅, 但像慕仁山庄这般大的梅林,公孙二娘还从未见过,一眼望去,竟是不着边际,早 春的寒意浸着冰冷的空气,这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就格外地让人沉醉,微风一送,沁 人心脾。公孙二娘不禁闭了闭双目,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梅林中的气息有种清凉透 心的感觉。邵天冲见了这一大片的梅林,不由得茫然间若有所思,似乎在遥远的记 忆中有着与这样的梅林有关的东西。听风榭原也种了许多梅花,但却是早春的红梅, 而且规模比之这片梅林相去甚远,而且蜡梅清香远送千里,比红梅更为诱人。邵天 冲心中怔忡:“我原见了听风榭的红梅,并无甚感觉,但见到这片梅林,便觉得有 所不同,究竟为何不同?”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毫无记忆。他独思索间,两个小姑 娘已经相谈甚欢了。 那小姑娘一口吴侬软语,显然并非湖州人氏。她先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凌,小名叫叶子,就是树叶子的叶子。”公孙二娘笑道:“我复姓公孙,人家 都叫我二娘。”凌叶子道:“我今年十三岁了,姐姐你呢?”“我比你长一岁,看 来你真的得叫我姐姐。”公孙二娘问道:“你爹娘和庄主是什么关系?”凌叶子笑 道:“庄主夫人是我姨母啊,庄主当然是我姨父。我们来给姨父姨母拜年来着。平 日里都没有人陪我玩,难得今日遇上姐姐。”凌叶子性情随和,没半分大家小姐的 架子,很快两人便谈得十分投契,咭咭咯咯笑个不停,公孙二娘原先面对凌叶子的 拘束和局促之感已渐淡了。邵天冲却一直沉默地呆在一边,坐在一株梅树下,仰面 向天,不知思索些什么。两个小姑娘聊了好久,突然发现还有个人坐在树下发呆, 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凌叶子好奇地道:“这位哥哥怎么不说话?呆呆 的坐了这么久想些什么?”公孙二娘一转头,也是颇感讶异,叫了两声:“天冲哥 哥,天冲哥哥!”邵天冲犹如未闻,一动不动。公孙二娘提高声音,走上前在他耳 朵边大喊了一声:“天冲哥哥!”邵天冲给她吓了一跳,陡然跳了起来,一副张惶 失措的样子,大失常态。公孙二娘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着道:“师父常叫我们耳 听八方,眼观六路,可是你却发呆发成这般模样,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居然这半天 一动不动?”邵天冲怔了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没事。”不过神色间 显然有几分牵强。公孙二娘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既不愿意说,身边又有外人在, 也不便追问,便一笑拉起他的手,走向凌叶子,道:“既然没事就陪我们一块去玩 耍,我在慕仁山庄呆了四年,竟然从未到处逛过,这里的庄院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大 呢,这么大这么好看的院子,我看黄家也没有。若不是凌家妹子带我们到处走走, 我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原来这么美,比太湖畔还美。”她这几年在听风榭不敢外出, 早已闷得慌了,今日一有机会到处乱转,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况且慕仁山庄风景如 画,山水怡人,确实让人胸襟为之一爽。邵天冲随着她们到处闲逛,看着亭台楼阁, 假山池塘,或精致秀雅,或古朴质拙,听着两个花龄少女无忧无虑的谈天说地,渐 渐地也将刚刚在梅林努力思索的事抛之脑后了。 兴致高时,三人便忘记了时日渐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前几日下了一些薄 薄积雪尚未全化,在假山树枝间不时簌簌而落,暮色中的江南深冬,积雪映着夕阳 的余晖,格外绮丽多姿。公孙二娘与凌叶子互相扔着雪团,谈到童年之事,兴高采 烈之际,忽然来了一句:“他奶奶的!”凌叶子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他奶奶的?” 她自幼禀承家训,礼教甚严,所读的书也不外诗词礼仪,身边的人除了长辈便是下 人,谁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什么粗话。她一时间,尚未能明白什么是“他奶奶的”, 公孙二娘也是一怔,随即想到她身份毕竟与自己不同,立即岔开话题,做了个鬼脸 道:“就是很高兴的意思!”凌叶子年幼天真,居然信了,好奇地问道:“真的么? 怎么有人这样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公孙二娘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是呀,我 们湖州乡下话就是这样,还有……”她本想再胡乱说几句,忽见邵天冲正向她瞪视, 颇有不悦之意,下半截话便吞落了肚,别过头去,偷偷发笑。邵天冲摇了摇头,他 对公孙二娘实在是无可奈何,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让她学得斯文安静些,她却从 来不理,或者是口中诺诺,转眼又是原形毕露。平日粗鲁成性,自然不慎便会流露 本性。凌叶子却完全不知他们两各怀心思,只是见二人突然间同时沉默,不由奇怪, 左看看,右瞧瞧,十分好奇。正想询问之际,只听得有人远远地叫:“表小姐,表 小姐,庄主和夫人说天色已晚,请您回去。”三个孩子看见一个家丁正匆匆的向他 们奔过来。凌叶子微微一笑,回首道:“我们回去吧。姨父姨母定在等我们吃饭。” 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那是等你吃饭,可不是等我们。”凌叶子没听清 她说什么,问了一遍,公孙二娘却若无其事的径向来时路走去。邵天冲对凌叶子道 :“不必理她,成天胡说八道的。”凌叶子嫣然一笑,笑容如花,虽是小小年纪, 已颇有楚楚动人之姿。 不久渐渐走近庄院,慕仁山庄的正院肃风院已渐近,来时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自 偏厅侧廊进入,离开时也未回头看,此时第一次正面见到肃风院的前院,黑木金字 篇额,门口矗立着两只庞大的石兽,却不是像黄家那样的石狮,形状有点类似麒麟, 却从所未见。夕阳下显得颇为威武狰狞,微暗的天色使院子里显得格外沉静肃穆。 裴濯行性情内敛稳重,性喜安静,因此院子里极少噪杂之声,即便是年初一也不例 外。邵天冲不由自主便放慢了脚步,连气息都收敛的匀净起来,生怕出气太大而引 起他人反感。院内垂手侍立的家丁婢女也都是静悄悄地站着,看见他们均垂首行礼 :“表小姐好!”凌叶子微笑颔首,隐然有大家风范。公孙二娘瞧在眼里,心中不 免嘀咕:“好大架子!”她可不似邵天冲一般,走路大摇大摆不说,脚步还故意重 重地,在宁静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引人侧目,她却毫无顾忌地跟在凌叶子身后,就这 般走进裴家用餐的西厅。 一进厅内,发觉厅内许多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而坐,目光齐齐的落在她身上, 上席是裴庄主夫妇,宾客席上是凌氏夫妇,其次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少年和凌叶子的 姐姐凌蓓子。厅两侧站着左右各6 名婢女随侍在旁,均都盯着她看。显然这般的场 合不适合她和邵天冲闯进来,尤其她的脚步声还震天响。邵天冲见情势不对,一把 拉住公孙二娘,心中微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想如何向庄主告退之际,公孙二娘已抢 先开口:“都瞪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花么?我知道你们打算吃饭,可是你们也不 用这样瞪着我,我可也没打算在这里蹭饭吃,你们不用担心。”在她看来,不过吃 顿饭罢了,幼时随地就能填饱肚子,跟着公孙正后,虽然正经地坐在桌边吃饭了, 可三个人也是随意得很,吃饭时坐姿不雅也好,随便说话也好,都没人管她,谁知 吃饭竟有这般阵势,吃个饭也好似探讨大事似的,一家子正经规矩地坐着,碗筷整 齐,随时有人伺候,举手投足还得注意礼仪规矩,且安静得没有半丝声音。她此言 一出,众人面上的神色各有变化,下人惊愕的有之,愤怒的有之,暗笑的有之。而 主人面上都颇为不悦,包括裴夫人一向温柔淡雅,此时也现惊讶之色,但惊讶外还 微觉好笑,却不便笑出来。凌叶子的父亲凌韫微愠道:“叶儿,大家都在等你,快 快坐好。”裴庄主虽未有明显的恼怒和不快写在脸上,但眼神中已颇为不善。那少 年和凌蓓子脸上的不悦便十分明显,到底是年少气盛,尚不懂掩饰。凌蓓子尖声道 :“叶儿,你怎么和这般不懂规矩的孩子一起玩耍?瞧你一身湿湿的,还不快坐过 来,仔细回家剥你的皮。”她的声调格外尖而锐,虽非十分大声,但听起来极不舒 服,不知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还是天生这般。旁边那少年道:“表妹,你别怪叶 子了,她小孩子家懂什么,都是这两个乡下野孩子不懂规矩。待我打发他们去。” 说罢站起身,向二人走来。 这两句话可激怒了公孙二娘,她踏上一步,昂头道:“你待怎样?我又不是你 家养的猫狗,你打发谁呢?”凌叶子急急走上前,拦在那少年跟前道:“表哥,她 是我的朋友,说话直爽一些,却绝无恶意,是我带他们来此,既然是朋友,就应以 礼相待,人无贵贱之分,不应该歧视他们是下人。”那少年正是裴濯行的独子裴衍 之,慕仁山庄的少庄主,自来是骄傲惯了,哪里瞧得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这等出身 卑微之人,脸上已明显有不屑和厌恶之色,但碍于表妹颜色,不便发作,淡淡道: “既是叶子的朋友,那么便请去小花厅吧,祥儿,给他们准备晚餐,带他们下去。” 一个婢女应了一声,便走了上来,作个手势,虽然礼数周全,但脸上殊无恭谨之色。 公孙二娘如何看不出?她扭头便走,心想:“这家人好生势利,个个叫人讨厌。” 邵天冲见她没再拧劲,心中暗松口气,跟着向外走去。尚未走到门口,只听凌叶子 道:“表哥,姊姊,今天我真他奶奶的高兴,从来没人陪我玩得这般开心过!”这 一句话登时令得席上人人失色,凌蓓子刷地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裴衍之脸色 极为难看,低声道:“谁教你说这等难听的话?”凌叶子怔了一怔,道:“没有人 教我呀,我听公孙姐姐这样说,我也就这么学呀,有何不妥?”凌夫人脸现尴尬之 色,凌韫怒道:“胡说什么?过来坐下!女孩子家说这等无礼粗俗之言,岂不令人 耻笑!”凌叶子隐隐觉得自己说的不是好话,不由得甚是不安,低着头慢慢走上前。 凌韫向公孙二娘扫了一眼,一方面甚为愤怒,另一方面却碍于她是裴家的人,不便 过份指责,但一脸不悦已自显然。裴濯行见是自家的下人带坏侄女,在小姨子和连 襟面前颜面扫尽,心中更怒,但他一向深沉,不易看出喜怒哀乐,只是一张脸比铁 还沉,看着公孙二娘道:“那孩子,你过来。” 公孙二娘也看出情形不对,但却毫无惧意,转身昂然走上前去,说道:“是我 告诉她,那只是乡下土话,她也不懂分辨,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平日也是这般说惯的。”裴濯行缓缓道:“你既知是乡下粗话,为何还要教叶儿?” 公孙二娘道:“也不过一句话而已,你们这等高贵的人也许介意,在我们看来正常 之极,市井间谁不说这样的话,算不得什么粗话,反正我从小到大习惯这样说了, 改不了口,不过我可没教她跟我学。”裴濯行无论在湖州当地或武林之中,均是颇 有名望,说出话来都是有斤有两的,岂知在这样一个无知的孩子面前,竟然奈何不 得,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呵责罢她不懂,过份责罚罢对一个孩子又嫌过份。裴家 虽是当地望族,但裴濯行素来极重声誉,待下人向来以和善著称,并不似一般富豪 之家,当牛马畜生一般使唤责罚,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处置这半大的孩子。瞧她 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跟她讲道理多半也是行不通,不由得一时语滞,但若不处罚, 则对妹夫一家无法交代。 邵天冲看情形不对,也快步折回,站在公孙二娘身前,道:“庄主莫见怪,我 妹子向来是这样,我们幼失怙持,无人教诲,不懂太多道理,她其实并无心教坏表 小姐,只是乡下孩子不懂规矩罢了。庄主念她年幼,有何责罚我替她领受。”裴濯 行听他言语斯文有礼,不由诧然,转头凝视他片刻,眼中微有惊讶之色。半晌淡淡 道:“你替她领受责罚?你可知会有何等责罚?”邵天冲低头道:“无论是何责罚, 天冲都愿意代领,天冲知道我妹妹言语失礼,行为鲁莽,冲撞庄主及凌夫人一家, 是以不敢辩解。”公孙二娘一扭头,道:“天冲哥哥,祸是我闯的,何用你替我顶 罪,就算我无礼冲撞他们好了,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不用 替我领受。”邵天冲脸一沉,狠狠瞪她一眼。公孙二娘撇了撇嘴,兀自想要说话, 却给邵天冲大力捏了一下手心,一痛之下呲牙咧嘴,终于没有再开口。 裴濯行却似乎对邵天冲颇有兴趣,一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他,边打量着边问 :“你们可都是正伯家的亲戚?”邵天冲恭谨地答道:“是,我们是正伯家远房亲 戚。”裴濯行又问:“你们可是兄妹?”邵天冲迟疑一下,答道:“我们是表兄妹。” 他知道自己和公孙二娘长得不像,倘若说是亲兄妹,怕惹人怀疑。裴濯行点点头道 :“既是正伯家的亲戚,在裴家庄住了几年,怎地你言语有礼,她却如此粗俗?” 邵天冲面上一红,道:“我妹子自幼不爱读书,我是父母未过世时识了几个字,自 己念的书。洗心楼上藏书甚多,我无事便去翻看,因此稍知些礼数。”裴濯行皱眉 道:“你常去洗心楼看书?”邵天冲听他语音中似有不快,偷眼看了一下,发现他 面色第一次显得有些难看,心下不安,低声应道:“是!”裴濯行“嘿”的一声, 也不知是何用意。裴夫人的面色却也变得有些难看,但依旧柔声细语地道:“以后 不可再去洗心楼乱翻书籍,知道没有?”邵天冲答应了,发觉自己去洗心楼看书一 事,似乎比公孙二娘闯的祸更大,不知将要接受如何处置,一颗心便七上八下地。 正自思虑间,却听裴濯行道:“你原本是正伯家的亲戚,不是我裴家的下人,不过 你既愿意代你妹子受罚,那便罚你在庄中做三年小厮,你喜欢看书,以后便负责我 书房的打扫清洁,端茶斟水,工钱与别人一样,不过做的不好便从你月钱里扣。” 邵天冲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裴濯行,一片茫然。 裴濯行道:“怎么,你不愿意?”邵天冲忙着:“不不,我愿意,我愿意!” 心中却奇怪之极,暗想:“这份差使十分简单,而且工钱不少,算不上什么惩罚, 为何庄主如此轻易就原宥了我们?”公孙二娘却和他想的不一样,大声道:“干嘛 要给人家作小厮?我们虽生来贫穷,却也不做低三下四之事……”一句话没说完已 给邵天冲捂住了嘴巴。邵天冲道:“蒙庄主不罪之恩,我先带我妹子回听风榭,明 日一早我自来听候庄主吩咐。” 裴濯行点一点头,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这女孩子嘴巴尖酸得很,以后不要 带她来肃风院了。”邵天冲不敢答话,只得连连点头,硬是将公孙二娘拽了出去。 公孙二娘极为不服,挣扎着跟他出了大厅,又跳又蹦,尚未到肃风院门口,邵天冲 便觉手上一痛,原来给她咬了一口,不得已松开她。公孙二娘秀眉一轩,大声道: “你干嘛拽我?为什么要做裴家的下人?一句话而已,算得什么错?再说就算错, 做错事的人也是我,又不是你,你为什么要乖乖听人家的话做小厮?”邵天冲沉着 脸道:“你再闹就自个去闹个够,以后永远不要再理我!”这一招果然灵验,公孙 二娘终于闭了口,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向听风榭的方向走回去。一路上邵天冲 见她不吱声,便缓了颜色教训道:“我们毕竟寄人篱下,就算我们自己什么都不顾, 岂能不顾正伯?他一把年纪倘若因我们的事受到责罚或是被裴家辞了,你该当如何? 再说做小厮也并不丢人,好歹是凭着自己双手做事,有钱拿也有饭吃,哪里就低人 一等?”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道理,公孙二娘始终板着脸不理睬他,但心里 也不免觉得他说的话未必完全无理。 却说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走后,裴衍之也在问他父亲:“爹爹,你怎地这么便宜 了他们?这两个乡下野孩子,若不教训,岂不堕了我裴家之名?叫他做一年小厮, 这哪里算是责罚嘛!”裴濯行沉着脸道:“那你打算怎地?今儿是年初一,你想将 他们送官押办,还是打个皮开肉绽?我裴家的威名也不是仗势压人而得来。”裴衍 之心下虽有不服,但素惧父亲威严,终于闭口不语。凌氏夫妇心中其实也与裴衍之 一样觉得有些诧异,但听得他这般斥责儿子,自也不便再问,心中均想:“姐夫看 上去虽是不苟言笑,其实刚直宽厚,并不是为难他人的人,也难怪慕仁山庄素以仁 善待人而闻名。” 邵天冲回到听风榭,天色已黑,公孙正已自吃了晚饭,坐在油灯下悠闲自得地 哼着小曲儿,见他们回来,指指桌上酒菜,说道:“那是给你们两个小家伙留着的, 我已经吃过了。”公孙二娘一言不发,坐下吃饭。胡乱扒了两口,端起酒壶倒满一 碗,仰头就灌。公孙正平素便爱喝二盅,公孙二娘受他熏染,不免也沾上几分嗜酒 的习气,邵天冲却认为这杯中之物是穿肠毒药,素来不沾。公孙正哼得一会小曲, 听二小一声不作,便觉得奇怪,转头看着他们,见他们神色有异,便知有事,问道 :“你们两个去了一趟肃风院,便玩得傻了?怎么丫头一句话也不说了?”邵天冲 看看公孙二娘,吸了一口气,放下碗筷,将白日之事一一告诉了公孙正。公孙正静 静听他说完,缓缓道:“那你明日去肃风院书房伺候吧。”邵天冲没想到公孙正的 反应如此平淡简单,不由怔了一怔。再看看公孙二娘,却见她犹自在生气,闷声喝 酒,不由得摇了摇头。 次日,邵天冲果然起早便去了肃风院,他并不知道肃风院的书房在何处,向肃 风院的总管齐大询问之后,齐大立时便知,显然裴濯行曾向他吩咐过此事。他将邵 天冲带到书房门口,指着门内说:“这里便是庄主的书房,庄主平日甚少来此。” 又指着隔壁一间小屋道:“那里堆放打扫的杂物,你自己去取。虽然庄主少来,但 你也不可偷懒,庄主素来爱洁,倘若哪一日到此发现你打扫得不干净,定会责罚。” 邵天冲诺诺应是,看看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书房,走了进去。裴濯行的书房果然 与听风榭的书房大不一样,且不说豪华规模,单看藏书已不知比听风榭内多了多少 倍。他再走近些,仔细看一下一排排的书架,发现书架上均有分类标志,居然星相 医卜,文史词赋,无一不全,令他叹为观止。他在书房走了一圈,猛然惊醒自已的 职责,忙走出去找出打扫之物,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其实书房已经十分洁净,但他 还是细心将每个角落都擦试一遍,不敢怠慢。书房虽大,毕竟只有一间,加之本来 干净,不需多时便打扫完毕。邵天冲闲下来觉得无聊,开始翻阅架上书籍。他原本 爱读书,一读之下,渐渐忘了时辰,竟连午饭也未吃,一直就读到日头西斜。这书 房所在处十分僻静,既是书房便需要安宁,不受人打扰,所以四周并无他人进出, 整个院子里早有人先已打扫过,是以竟然无人来打扰邵天冲读书,自然更无人叫他 吃饭。他看着书忘了时辰,也不觉得饥饿。 邵天冲正看得入神之际,忽听得有人“咦”了一声。他吃了一惊,这里从早到 下午都是安静之极,突然有了人声,不免将他吓了一跳,手一抖,手中书掉在地上, 他也惊跳了起来。却见裴濯行充满诧异地站在门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邵天冲讷讷道:“我……我在看书……”裴濯行道:“你打扫完了没有?”邵天冲 忙道:“我早就打扫完了,庄主你可以检查。”裴濯行四顾一下,点点头:“不错, 确实打扫得很干净,不过你既打扫完了,为何不回听风榭去?却还在这里逗留?” 邵天冲这才发觉天色已晚,日头西沉,不由啊哟一声道:“原来这么晚了,我…… 我不知道啊,我在这里等着,我……”他摸摸头,一时讷讷不能成语。裴濯行道: “你到现在还未吃午饭?”邵天冲点点头,有几分羞赧,说道:“我只是想看一下 书,谁知一看就忘了时辰……这份差使也太轻松了,我只一会就做完了,不知如何 是好,就翻了一下这里的藏书……”裴濯行微微一笑,道:“没事,你这么爱看书, 一看就看到连饭也不记得吃,以后可得带上吃的来这里了。”邵天冲脸上一红,自 认识裴濯行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和蔼地说话,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 裴濯行道:“以后你可以随时来这里看书,自己带点吃的来。或者带书回去看 也行。”邵天冲更是吃惊,忙拜倒在地,说道:“多谢庄主!”他心中充满感激, 说此话的时候自然也语出至诚。裴濯行将他扶起,轻轻叹息一声:“若我的儿子也 能像你多好!他偏生既不爱念书,习武也不用心,总是喜欢贪玩,虽则比你年长几 岁,但还不若你懂事,总让我操心也罢了,我看他的模样,估计也不会有大出息。” 说罢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邵天冲怔了一怔,道:“公子可是上次我在肃风院 所见的那位?”裴濯行点点头,缓缓道:“不说这些了,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是。”邵天冲恭谨地垂手立着,裴濯行转身走了出去。邵天冲直待他走的人影不 见,这才将看了一半的一卷书放入怀中,回到听风榭。自此后,他每日照常去听风 榭打扫读书,晚上仍然偷偷出去练武,每日睡眠时间只有二个时辰,不过幸好他年 轻,倒也无所谓。 转眼过去半年,这日邵天冲照常来肃风院打扫书房,却一踏近便听得人声,不 由诧然。待得走近,才见裴濯行竟然一早来到书房,更奇怪的是裴衍之竟然也在。 裴衍之低着头,模样十分恭顺,裴濯行面有不愉之色,似是在教训儿子。邵天冲见 气氛不对,掉转头想要离开,裴濯行却已看见他,招手道:“你进来。”邵天冲只 得走了进去。 裴濯行道:“我今日带你来,就是让你跟他学学。”这话显然不是对邵天冲说 的,可似乎也不像对他儿子说的,邵天冲正纳闷间,裴衍之已猛然抬头,满面惊愕 之色,不敢置信地朝邵天冲看看,又看看父亲。裴濯行喝道:“看什么,听不懂我 的话?还是不认识这位小兄弟?”裴衍之瞪大眼道:“小兄弟?……他……他不是 在书房打杂的小厮么?”裴濯行道:“没人说他不是小厮,不过一个小厮也要比你 强得多!看看你没出息的样子!”裴衍之怒道:“爹拿我跟一个小厮比,是何用意? 还让我跟他学,简直是……简直是……”他一时似乎想不到适合的措辞,但愤怒之 情溢于颜色。裴濯行冷冷道:“这便生气了么?那么你不光是学识和态度了,连气 度都不及人家。”裴衍之一时竟不知回答什么,气得不住喘气,不过他素来畏惧父 亲,不敢过多顶撞。 裴濯行冷冷道:“你可知这位小兄弟每天在这里读多少书?你自己家中藏书万 卷,可是卷卷如新,你翻过几本?习文不成也罢,你说喜欢习武,那你就专心习武 罢了。可是你的功夫至今只能对付地痞流氓,我裴家百年声誉迟早要在你手上毁于 一旦!你爹爹在世之时,江湖中人还得给我几分薄面,哪日我不在了,不知你会将 慕仁山庄变成何样!文不成武不就,我裴濯行无论在湖州地界还是江湖之中,都还 算有些微名,可你非但未曾为我争光,反而将我的面子丢得精光,迟早要变得与市 井纨绔子弟一般无异!你给我跪在这里好好反省!”说罢,他气得一挥袖,转身走 了出去,将裴衍之丢在书房之中。 邵天冲十分不安,看着裴濯行远去的背影,摸了摸头,有几分不知所措。他所 见的裴濯行,向来是严肃方正,很少如这般激动,今日居然略显失态,心中的愤怒 自是可想而知了。他目送裴濯行远去,回过头看看裴衍之。 裴衍之依旧跪在当地,看样子他十分惧怕父亲,父亲叫他跪着反省,他便不敢 起身,虽然父亲已经离开书房,但慑于父亲的威势,他依然不敢有违父命。见到邵 天冲正看着他,一腔怒火登时都要发泄在这小厮身上,大声地喝骂:“看什么看, 下贱的奴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邵天冲给他吓了一跳,心想:“他给他爹爹责骂一顿,心中却必然不服,充满 怒火,无处发泄,便朝我出气。”心中不免升起几分鄙夷之感,又想:“这种公子 哥儿,必是只知以强权欺压下人,素来威风惯了的,给他父亲责骂也是活该。”这 样想着,他神色间便缺少恭敬之意,也不理裴衍之,自顾自照常打扫起书房来。 邵天冲神情间的不屑和冷淡,自是都留在裴衍之眼中,一时间这位裴少庄主自 觉颜面扫地,对这个无名小厮恨之入骨。 不多时,邵天冲打扫完毕,自行捧了一本书,坐到窗下看书,完全不理会裴衍 之。裴衍之自是跪得腰酸膝痛,兼之百无聊赖,不时朝书房外张望,等候父亲回来。 日头渐至当空,裴衍之腹中空空,开始咕咕作响,而邵天冲看着书却忘记吃饭, 坐着一动不动。裴衍之朝他看一眼,心中咒骂:“这臭小子不知是不是存心瞧我难 堪,大摇大摆坐在这里看书,难道还想等着爹来再责罚我时多看场热闹?……饿都 饿死了,这臭小子怎么不饿?”他心中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替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哀叹。 又过了半个时辰,裴濯行的脚步终于渐近。 裴衍之听得父亲熟悉的步声,如获大释一般,立即跪得笔直,一副老实恭顺的 模样。裴濯行进得书房,见到儿子这般模样,冷哼一声。但神色间却缓和了一些, 似乎对儿子的表现尚算满意。 邵天冲立即放下手中书卷,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庄主。” 裴濯行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对儿子道:“起来吧,吃过饭后我看你最近 剑法学得如何。”裴衍之喜出望外,立刻站了起身。谁知跪得太久,一个踉跄,险 些摔倒。邵天冲在他身后,伸手一托他腋下,将他扶住。裴衍之毫不领情,却回头 怒视一眼,碍于父亲在场,不便发作。邵天冲讨个没趣,心想:“早知应该让你摔 跤。” 裴濯行温言对邵天冲道:“你还没吃罢?跟衍之一起去吃饭。”裴衍之吃了一 惊,看了邵天冲一眼,心想:“爹今日是怎么了,对一个下人如此和颜悦色,还要 请他一起吃饭!”想到要与一个小厮一同进餐,原本饥肠辘辘地,现在登时食欲全 无。 邵天冲亦觉得十分不妥,不安地道:“不用了,我……我回听风榭去……” 裴濯行道:“你可是怕我?只不过一起吃一顿便饭,不必如此拘礼。”说罢转 身出去。邵天冲只得谢过庄主,跟着他身后走出去。裴衍之亦耷头耷脑地跟在父亲 身后。 二人在偏厅中随便吃了一点,各怀心事地填饱了肚子。待他们吃完,裴濯行缓 缓道:“衍之,去后院与你师兄们一起练剑。” 裴衍之应了一声,起身离去。裴濯行对邵天冲道:“你也跟着来。”邵天冲怔 了一怔,不明所以。裴濯行道:“少庄主他们练剑辛苦,你在旁看着,若有需要你 就帮他们擦擦汗,递递茶水。”邵天冲哦了一声,跟随裴氏父子走向后院。 那后院好大一片空场地,是为慕仁山庄的练武场,场中五个年轻人一起对练剑 法,只见剑光闪动,身形矫捷,耍得煞是好看。那几名年轻人显然是裴濯行的弟子, 裴濯行随手指点,他们练得越发努力。 裴衍之也随之加入。与他对练的一名年轻 人精悍敏捷,不过数招,裴衍之已有被制之势,但那年轻人似乎刻意相让,每每在 裴衍之将要落败之时,他总是剑下留情,始终维持平局。同样的剑法,自那年轻人 手中使来,比裴衍之更为驾轻就熟,更为快捷利落。邵天冲在旁无聊,仔细观看他 们的剑法,觉得天下间剑法颇有相通之处,裴家的剑法与公孙二娘教他的剑法时不 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知这般观看其实是犯了武林中之忌,向来武学名家或门派 之间,都喜欢藏私不露。武林中人在授徒教学之时,从无外人旁观,裴家庄平素亦 是如此,因此偌大一个练武场,除了裴濯行父子与他的亲授弟子外,连一个家丁婢 女也无。但裴濯行谅必觉得邵天冲是个乡下孩子,什么也不懂,因此对他并无顾忌。 裴濯行见邵天冲看得专注,便问道:“孩子,你看得懂么?”邵天冲脸上微红, 答道:“只是胡乱看看,怎谈得上懂,不过看他们耍得好看,便多看几眼。”裴濯 行呵呵一笑,邵天冲不知他为何发笑,不禁有些羞惭,心想:“难道是笑话我看不 懂?”但见裴濯行注视着儿子和徒弟,脸上神情并无取笑之意。 那几名弟子一直练到日落西山,邵天冲就一直看到天黑,他们专注于练剑,心 无旁骛,并未要邵天冲在旁伺候,其实他站着颇为多余,似乎仅仅是观看而已。但 他看得颇为入神,裴濯行不时指点弟子剑法中失误,虽然只是点拨,但邵天冲从旁 看着却有恍然之感,以前许多苦练而不成的剑法豁然贯通。 裴濯行道:“天色已晚,大家回去吃饭休息,明日再来。”众弟子收剑应命, 各自散了,有几人好奇地向邵天冲看看,却也不作声。只有裴衍之朝他狠狠瞪一眼。 邵天冲心想:“这位裴少庄主可把我当成眼中钉了,却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他 向裴濯行行礼告退,裴濯行点点头,缓缓道:“你很爱看他们练剑么?” 邵天冲怔了怔,不明其意,据实答道:“是啊。” “那明天起,你打扫完书房若有空便可来观看,书房那些书你尽可以借回去。” 说罢,他转身离去,转瞬只看见暮色中淡淡的背影。裴衍之自跟着父亲离去,只留 下邵天冲怔怔地发呆。 回到听风榭后,邵天冲几次欲张口将今日之事告诉公孙正和公孙二娘,但想了 又想终于还是没说,只是夜里上床后独自翻来覆去地感到纳闷。他始终觉得裴濯行 对他颇为垂青,甚至于垂青得有些过份,但又想不出理由。 接下去的日子里,邵天冲每日打扫完肃风院的书房就去后院看裴濯行传授弟子, 便甚少时间再读那些藏书。裴濯行每每看他入神,总是并不在意。那些弟子渐渐也 习惯了邵天冲在旁,偶尔让他递递手巾擦汗,端些茶水。每日观察下来,邵天冲发 现裴衍之的确是并无多少学武天赋,而且不耐吃苦。或者是因为那些弟子都是裴濯 行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聪明刻苦,裴衍之在那些弟子之中便显得十分平庸。但他 毕竟是裴濯行的儿子,一众师兄弟都故意让他几分,裴濯行看在眼中,时常皱眉叹 息,恨其不争,但也无法可想。一个人若是笨些,尚有法子可想,可若是天性平庸, 又不求上进,那真是无计可施了。 时光如同流水,涓涓的细流静静地从眼前过,甚至不易察觉,待已然觉察时, 眼前这段流水不是昔日那段,再也无从回头。 邵天冲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日子,转眼便是一年,按当日裴濯行所言他理应不 再是裴家的小厮。这日又是新春,慕仁山庄上上下下如同往年一般充满喜庆之气, 邵天冲一如既往地打扫肃风院的书房,并没有去前院。一边打扫一边想着:“三年 之期已至,不知裴庄主可会应当日之言,让我不再打扫书房?”思念及此,竟是怅 然有几分失落之感。他倒也不是做小厮十分上瘾,但三年来裴濯行待他也算是十分 亲厚。虽然裴濯行生性肃冷,少言寡语,但神态言语之间对他客客气气,绝不似普 通小厮。而且每日能在练武场陪同裴家弟子一同练剑,颇有裨益,倘若就此不再做 小厮,多半再也不能自由出入肃风院,又要寂冷地呆在听风榭一日复一日了。想着 想着,他微喟了一声,觉得世间的好事坏事往往如双生兄弟,捆缚而生,很难择其 一而弃其一。 邵天冲正在想着他的心事时,书房外传来人声:“邵天冲,庄主唤你去。”他 登时回过神来,愕然道:“唤我去?今日是年初一,唤我去做甚?” 门外立着的是肃风院的金管家,他微微一笑道:“多半是要让你恢复自由之身, 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邵天冲一怔,心想:“果然是来了。”答道:“说不上高兴不高兴,有得总有 失。” 金管家呵呵笑道:“说的也是,不做小厮是自由了,可是在慕仁山庄做下人, 拿的月钱比别人家要多得多了,再说你做的这份又是闲差中的闲差,出去可再也没 这么好过的日子了。”他以为邵天冲是为了不再有收入而苦恼。 邵天冲淡然一笑,知道跟这些人说话如同对牛弹琴。他仔细擦完手中最后一个 书柜角落,才跟着金管家收拾东西,走去前院。一路走,一路拽直了衣衫,重又想 起三年前那尴尬的一幕,心中不由想:“不知还会不会再遇上姓凌的那家人?他们 看见我,多半又没好脸色。”他知道凌家每年年初一都会来慕仁山庄拜年,只是他 从未遇上。听说今年裴庄主便要商议凌家大小姐与裴家少庄主的婚事。这对表兄妹 虽未指腹为婚,但自小情投意合,青梅竹马,双方长辈看在眼中,都是心知肚明, 将他们视为一对。 不多时,到了正厅,邵天冲果然听见凌氏夫妇说话的声音,心中暗想:“真是 冤家聚首。”但也只得低着头,走了进去,心中但愿三年不见,他们已忘记了自己。 孰料事与愿违,进得厅去,裴庄主叫了一声:“天冲。”凌夫人立即“咦”了 一声道:“这孩子,不是三年前被姐夫你罚做小厮的那个吗?” 裴濯行答道:“正是。这孩子好学上进,聪明努力,虽然出生贫寒,但做事勤 快,手脚利落,很是讨人喜欢。”凌夫人听得裴濯行如此盛赞一个小厮,不由得大 为惊讶。她的丈夫凌韫亦是颇为奇怪。他们素来知道这个姐夫甚少欣赏谁,即便是 他亲传弟子和儿子,也从未这般挂在嘴边称赞过。 邵天冲百般不安,局促地将手垂在身侧,依旧是低着头。他眼中只能看见坐着 众人的双腿和鞋。正中坐着一男一女,左右各坐着二人,一侧一双男鞋一双女鞋, 自然是凌氏夫妇;另一侧是两双绣花小鞋儿,长裙曳地,多半是凌氏姊妹。三年不 见,他已对凌家的人记忆甚淡了。 “天冲,你不必害怕,我今日叫你来,是因你三年约满,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 这个红包你拿去。” 随即便有丫鬟端着一只盘子,轻巧地走近邵天冲。邵天冲忙抬起头,摇手道: “不用了,三年的工钱在除夕已经结算清楚,庄主不必额外再给赏钱了。” 裴濯行微笑道:“这是新年红包,讨个吉利而已,收下吧。” 邵天冲推辞不得,只能谢过收下。这时他才有空看清凌家四人。凌氏夫妇样貌 与三年前一般无异,但凌家两个小姑娘却已长成了大姑娘,凌蓓子依然是扬着下巴, 略带任性之色,只是身段比三年前丰盈许多,她完全不正眼着邵天冲。凌叶子则出 落得十分水灵,不但个子高挑许多,而且肌肤如雪,眉目如画,江南女子的灵秀之 气均在她身上聚集。邵天冲只是斜眼一瞥,并未再加注视。便即弓身告退。 “等一等。”凌韫忽然唤了一声,令邵天冲怔了一怔,直起身子微带诧异看着 他,问道:“凌老爷有何吩咐?” 凌韫道:“你这孩子可曾去过姑苏?”这话问得十分突兀,令邵天冲为之愕然。 他想了片刻,答道:“在我记忆之中,从来未曾去过姑苏。” 凌韫又凝视他一会,摇摇头说:“真是有点像,不过多半不是。” 裴濯行问道:“像谁?” 凌韫道:“姐夫多半不会认识。二十多年前,苏州有一户姓邵的武林人氏,在 江湖中并不太走动,但在苏州一带因是武人,家境又富庶,所以小有名气。我少年 之时,曾与那邵家庄主有一面之缘,前年看这孩子便觉有几分面熟,回去想了很久, 终于想起来,原来这孩子长得有几分像那邵庄主。” 裴濯行恍然地“哦”了一声,朝邵天冲看了几眼,说道:“妹夫说的那位邵庄 主我不认识,但天冲也恰好姓邵,难道只是巧合?” 这一番对话听得邵天冲心头热血上涌,立时想起当年在洗心阁上所翻到的那本 册子,曾记录着“姑苏梅林巷邵家”这几个字。他激动地盯着凌韫:“凌老爷所言 可当真?姑苏当真有一户姓邵的人家?姑苏可是有个叫梅林巷的地方?” 凌韫微讶道:“梅林巷?那是什么地方?我在姑苏几十年,并未听说过这一处 地方,但那户姓邵的人家倒是在偶然间见过,而且邵家在姑苏也薄有声名。”他转 头向凌夫人问:“你可曾听说姑苏有个梅林巷?” 凌夫人微笑道:“我并非土生土长的姑苏人,自然更是不知,邵家的名声也未 有耳闻。人有相似,同姓怕也是偶然。” 凌韫摇头:“这孩子真是很像当年那位邵庄主。我见到那位邵庄主时,他尚年 少,便和现今这孩子年龄相近,真是很像。” 邵天冲虽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是欣喜,他愈发确定那记载与他身世有关,而 凌韫所说的邵庄主,多半是他的亲人,甚至是他的父亲。一时间他又惊又喜,全身 发热,有些微颤抖。 裴濯行似是看出他心事,询问道:“天冲,你与那姓邵的可有关系?为何会提 及梅林巷?那又是什么地方?” 邵天冲定了定神,近年来他与裴濯行相处日甚,觉得他外表虽冷,内心却是个 仁善长者,想要将所有一切合盘托出,但念及正伯吩咐,终于有所保留:“我有个 亲戚,住在姑苏梅林巷,失散二十年,听凌老爷所述,似正是我那位亲戚。” 裴濯行“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但他神色看上去一如即往,也看不出是信是疑。 裴夫人一直未曾开口,此时轻声道:“既是如此巧合,说不定那邵庄主便真是你家 亲戚也未定,不如你去姑苏瞧瞧。”她声音颇与年龄不符,清柔婉转,澄澈地不似 受过岁月磨砺。 凌韫却摇头叹道:“听说那邵家早在十多年前失踪,至于究竟为何,却也不知。 我与他相交不深,此事未曾详加打听,但近二十年来,再未闻邵家之事。” 邵天冲如同被一盆凉水自头浇到脚,原本是兴奋激动,自以为身世已有着落, 可转瞬却知线索已断,一时全身由热变冷,手足亦是冰凉。他呆呆站在当地,以至 于凌氏夫妇和裴氏夫妇说了几句话都未曾听见。 裴濯行道:“天冲,你莫太担忧,失踪说不定只是搬迁,你去姑苏详加打听, 瞧那户姓邵的人家搬去了何方,再慢慢查找便是。妹夫,你地面人头都熟,不如带 天冲回姑苏,帮他打探一番。”后一句却是对凌韫说的。 邵天冲定了定神,努力维持常态,躬身道:“谢过庄主,凌老爷,我自己去寻 便是,不敢劳烦凌老爷了。我在慕仁山庄这许多年,已然承蒙庄主份外关照,如今 一旦辞去,不能再侍奉庄主左右,不免心有余憾,还望庄主见谅。” 裴濯行出乎意料地起身走上前,扶起邵天冲,道:“你本不是我家仆人,这三 年来已是委屈了你,如何还谈得上见谅二字?以你的资质和努力,将来无论学文或 习武,都必有所成,待在裴家做小厮才真是委屈了你。如今你要去寻找亲戚,我却 无可协助之处,唯有资助些盘缠路费,你一路不致拮据。”说罢命人取些银两来。 邵天冲忙摇手推辞,裴濯行却一意坚持。不多时有人端了碎银和几张银票来, 裴濯行放在邵天冲手中,裴夫人也从旁劝说,令邵天冲大急。他不停摇头拒却,却 挣不开裴濯行双手,终于还是收下。 回到听风榭,邵天冲将白日之事告诉公孙正和二娘。公孙正尚无甚反应,公孙 二娘却大为激动,不停追问细节,邵天冲一一细答。 公孙正待他们说完,才缓缓道:“你是决定要去姑苏寻查你身世?” “自然。”邵天冲毫不犹豫地答。 “听凌老爷之言,去了姑苏只怕并无结果。” “那也必然要去。” “既已决定,那就去罢。打算何日动身?” “越早越好。”邵天冲脱口而出。随即想到未免太显性急,微有不安地看看公 孙正,见他并无反对之意,遂道:“我对自己七岁前记忆一直苦苦思索,却总也想 不起来,枉活二十年,连亲生父母都不知是谁,是以急于……” 公孙正打断他道:“此乃人之常情,理应如此。你还需要什么,我替你打点。” 邵天冲忙摇头道:“不需要了。” 公孙二娘一跃而起,说道:“我要跟着天冲哥哥去。” 公孙正瞧着她摇头叹道:“真是女生外向,更何况你还非我所生,去罢去罢。 你与你这傻哥哥从不分离,想必也留你不住。” 公孙二娘脸上泛红,撒娇道:“师父!人家只是跟天冲哥哥去查他身世,又不 是一去不回了。姑苏离此亦不远,最多几个月半年便能回转了。再说人家在慕仁山 庄闷了这许多年,都快要变傻了,你可不想你徒弟变傻吧?” “死丫头,诸多借口。”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