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平而鸣 “等一等,公子爷!”魏棋风呼叫着跟上,许书音亦紧趋而去。行得几步,她 回首对公孙二娘道:“姑娘,你等着我们替你要回解药,我定不会令你为我受累。” 声音渐渐远去,只余下公孙二娘一人孤立林中,怔怔发呆。 良久,公孙二娘方自回神,离秋渐浓主仆三人远去已过了多少时辰,她已不清 楚,甚至一时忘了自己曾吞下一枚毒丸。她轻轻长叹一声,缓缓回行。她素来记忆 力极佳,因此那林中路走过一遍便已记得,否则也不能带魏棋风与许书音穿林而过。 不久,便走出林去,回返邵家废墟附近的农家。 张裕等三人早已等候在屋内,坐立不安。东方明见她回转,竟一反常态地好声 气:“终于回来了?饿了没有?过来吃饭。” 公孙二娘一怔,不明他态度何以转变如此之巨,疑惑间侧目。 “昨日原是我口气不好,以后我多加注意便是。” “哦。”公孙二娘莫名其妙地答。忽尔想起吞下的那枚毒药,竟并不觉担忧。 过得几日,公孙二娘丝毫不觉身有毒发现象,开始觉得奇怪,于是悄悄去镇上 寻访几家医馆,看了几位大夫,均说她并无中毒脉象,一时令她如坠五里云雾,心 下暗暗纳罕。但日复一日,终于淡忘此事。 洪武三十年六月初八。 公孙二娘等四人终于看见曙光般感觉到喜悦,早早来到邵家废墟等候。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般晖映于大地,淡金色的光芒愈来愈淡,柔红色的光晕令 公孙二娘的脸庞泛起一层清俏,她的美有别于凌叶子的柔弱,虽不明艳照人,却清 爽剔透,粉粉地让人想起婴儿的无暇。 暮霭苍茫间,两个身着麻衣的女子提着竹篮,踏着夕阳,款款出现。身影越来 越近,令得四人心中同时激动起来。 走到近前,在那两名女子的惊愕目光间,四人走上前去。当先的女子年约四十 许,样貌平凡得令人看完便会忘记。另一女子年方十六七岁,圆圆的双眸亮如星辰, 粉红的双颊透着稚嫩,二女均陌生地看着他们而驻足。 “请问,二位可知道曾住在此处的邵家?”张裕试探着询问。 “你们?”年长的女子神色存疑,停了停道:“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麻烦请 让个道。” “我们并无恶意,乃是为追查当年邵家的人而来,只盼得知当年邵家可还有人 在?” “委实抱歉,奴家不知道什么邵家。”年长女子客套而冷淡地说。年幼的紧跟 其后,抿着双唇,双眸四顾,一语不发。 “等等,听闻你是当年邵家的丫鬟,怎会不知邵家?” 年长女子脸色微变,声音渐冷硬起来:“你们胡说什么?奴家已说了不知道, 莫非你们寻衅生事不成?”她脚步微移,袖底似蓄势待发。看模样,却似是有几分 功夫的。 “不不,我们当真毫无恶意。”公孙二娘带着诚意道,“我们是为他人在此守 候二位,便是为探听当年邵家之事。倘若这位姑姑是当年邵家的人,敢问可记得邵 天冲这个名字?” “啊!”那年长的女子轻声惊呼,倒退一步,夕阳下脸色刷地变白,这纸一般 的白却被夕阳红所遮掩,唯有眼中的惊惶破红而出。 公孙二娘心道:“这么看来,这二人必定与邵家有关无疑。” 既已确信,更 踏上一步道:“这位姑姑看来是对这名字颇有记忆了,邵天冲如今尚在人世,难道 你们不想见他?” “不……不会……”那女子喃喃道。迅即变得冷淡:“你们多半认错人了,我 从未听闻这名字。” “他当真尚在人世,倘有虚言,天打雷劈。” 那女子定定凝视着公孙二娘,仿佛在衡量她话语间有几分真实性。 “他之所以不能在此守候,是因突然有了变故。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他于六 七岁之前的事全无记忆,若不是你们姑苏凌家的凌韫曾言,他长得与当年邵家庄主 样貌甚象,他也不会寻亲至此。倘若你们相信我们,据实以告,我们定会带你们去 见邵天冲,以证实我们所言非虚。” 那少女一直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听得公孙二娘此言,她眨了眨双眸,似有心动 之色。公孙二娘善察人意,立时便觉得攻这少女更易,于是柔声道:“这位小姑娘 多半是也与邵家有关了?虽然你不见得知道当年之事,但必定知道邵天冲这个名字 的?” 那少女嘴唇微翕,却被那年长的女子堵截话语:“她才多大年纪,如何会知道 十多年前的事,你问的好生奇怪。” “这位姑姑说的不错啊,可是你既完全不知邵家,又怎知我们要问的是十多年 前的事?”公孙二娘咄咄逼人。 那女子一惊,终于有几分动摇:“那……当年之事……” “我们倘若想对你们不利,早已动手,何必苦苦询问?” 那女子悄然长叹一声:“若是天命绝邵家,何以又会让他下来?若是他真活着, 何以却又失去记忆?莫非冥冥中天意弄人?” “姑姑说的什么,我们都不明白。只是邵天冲一心想查明自己身世,想知道自 己是否是邵家的人,以及他在世间是否还有亲人,难道这也不能如实告知?” 那女子缓缓道:“若你们真有恶意,纵我否认也是无法逃脱。十余年前我侥幸 火海脱生,也不指望什么,只想将这女孩儿抚养长大,平淡度过此生,没料到邵家 竟然还有后人尚在人世……真是奇怪之至。” “奇怪?为何奇怪?邵家这场火因何而起,怎么烧得这般模样?” 那女子席地坐下,双手抱膝,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十六年前的六月初八,一场大火将邵家大宅及周边民居烧成灰烬。然而无人得 知,在火势蔓延之前,邵家已成一片血海,无一活口。邵夫人的陪嫁丫头湘湖带着 未满周岁的小姐上街闲逛,回府时天色已暗,已见到火势冲天而起,一团耀眼的红 光将半边天燃烧得如同夕阳般浓烈。湘湖震惊之下,将孩子寄在邻家,冲进火场。 烈烈火焰翻滚着席卷而来,险险将她淹没。火舌贪恋地舔着横梁,巨大的红漆柱子 如奔腾的火龙轰然倒下,遍地的鲜血、尸体、火焰,刺目的殷红色如残阳余晕,铺 天盖地要将人吞没。湘湖不知是如何亡命逃出火场的,她只记得抱着幼小的邵家小 姐狂奔,不敢回望一眼。 那一场火直烧了整夜。 当一切都变成灰烬后,湘湖曾乔妆回来打听许久,未曾听说邵家还有一个活口。 她只知道这场火绝非偶然,在性命堪虞的情况下,她带着那婴儿远离了姑苏。 如今这两名幸存的女子,便是湘湖与邵家小姐邵天星。 “原来邵家是被人灭门的,不是意外失火。”公孙二娘等人相视一眼,倒抽一 口凉气。“但为何天冲哥哥会失去记忆?” “多半是在火场中惊吓过度,或是遭了什么意外令他失去了记忆。”湘湖揣测 道。“真没料到,小公子还活着。”她怅然仰望天际浮云,最后一抹金色消失,黑 暗随之袭来,月亮半掩在云层后,悄然透着清凉。晚风吹散丝丝云翳,努力洗净月 华的光泽。 邵天星晶亮的眸子犹如天上的繁星,清透地穿破暗夜。她轻声地道:“我想见 见我哥哥,我原以为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谁知道还有个哥哥。”充满了喜悦的 声音清脆地敲击众人的心扉,湘湖又是轻轻一叹。 “我们与你哥哥约好开封相会,不如你与我们同去?” “好啊好啊。”邵天星拍着双手,笑靥顿展,颊边一个浅浅梨涡儿旋着甜甜的 吴越风情,一脸的天真未凿。 “我们还是回去收拾一下再去开封罢。”湘湖微一迟疑道。“如今身无一物, 毫无准备。” “那也好,我们在此相候,一同前去。” “不必,我们收拾完毕自己会去开封寻找你们,你们先行一步好了。” “这……” “难不成你还担忧我们会走失?我们飘泊这许多年,早已走惯天涯海角,不必 担心的。”湘湖淡淡地笑,语调坚定。 “那……好罢。”四人见湘湖坚持独行,只得放弃说服她的念头。 官道上,一行七人策马而行。七匹骏马疾驰,蹄后扬起滚滚烟尘。马上人心焦 如焚,恨不得马儿蹄下生风,日行万里。 “快到了。”马上人轻叹。 两匹红马如红云踏空而过,掠过他们身边。其速之疾,令人瞠目。 “好马!”周超赞了一声。他座下已是集市所选良驹,可比之这两匹马儿,显 见远远不及。 “只怕马上的人比马更好。”铁娘子喃喃道。 “什么?”周超一时不明其意。 “那两骑马上可不是什么好主儿。”胡昌平答。 “是何人?我却未曾见过。”周超好奇。他虽年轻,出道却已数年,对适才骑 红马掠过之人甚是陌生。 “那两人叫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叫秋渐浓,是个极俊的公子哥儿,我们 曾在同里太白居相遇,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人。” “秋渐浓?——”周超倒吸一口凉气,诸起亮与付英为同时色变,如染白蜡。 “你们听过这名字?”铁娘子奇道。 “何止听过——”周超的话总说半截。 付英为接下去道:“此人近年在江湖中可称赫赫有名,无人不知。大凡见过他、 知道他的人,多半都死了。”他的面色微微灰白。 “不会吧?”铁娘子吃了一惊,“那公子哥儿看上去虽有几分举止轻佻,却也 不似邪恶之人,再说,我们也曾见过他,怎么仍是活着?” “不得罪他也罢,倘或是得罪了他或是被他看不顺眼的人,多半活不过片刻。 他手下有四名侍从,号称琴棋书画,名叫宋琴和、魏棋风、许书音、岑画意,是二 男二女。听闻生得十分俊秀,手段却狠辣无比,所行劣迹令人齿酸。” “对啊,不过好像不止四人,我们曾见过是四男四女。” “另四人不甚出名,似是近年才跟随他左右,武功不及琴棋书画。” 一阵寂然,众人策马缓行。邵天冲与凌叶子心有旁骛,只淡淡听着,无心情相 询。铁娘子与胡昌平却只抽了一阵凉气,又再追问。 “若说他们有什么特别缘由杀人,倒也不见得。只是看不顺眼便杀,每杀人后, 总留下一块白色丝绢,丝绢一角绣一枚深黄色枫叶,绣工极其精致。听说那许书音 是湘女,擅刺绣,所绣物件无不栩栩……” “呀!”凌叶子惊呼。这句话却是令她想起醉花阴惊心动魄的血案,脸色煞白。 邵天冲等三人也不例外地猛然一惊。 “醉花阴的那些人……难不成全是秋渐浓偕他手下所为?他们与飞斧帮有何过 节?何至于手段如此残忍,要血洗醉花阴?”铁娘子声调略变,不同平日。 “这样说来,其实我们能自飞斧帮手中脱困,倒是拜秋渐浓所赐?但他决不会 是为了救我们,只是适逢其会,我们恰巧借此机会逃脱飞斧帮的禁锢。” 铁娘子思及玉生香的身手,再细想当日醉花阴后尸首遍地的惨状,激伶伶打个 冷战,说道:“当日玉生香在我们六人围攻之下全身而退,身手之佳,已是我生平 罕见。秋渐浓等人居然能在她的舵中将她手下杀得一干二净,且十招内击败玉生香, 那他的功夫岂非不可想象?当日在太白居惹怒他的手下,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福 大命大了。”说到此处,她越想越后怕,噤声不语。 邵天冲未曾见过玉生香的身手,但听铁娘子这般说,不由也是凛然。周超等三 人相询之下,胡昌平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听得三人为之色变。 “飞斧帮不知何处招惹了这帮煞星,也真是……不过飞斧帮这帮人看来也非善 类。凌家血案究竟是否飞斧帮所为,虽还未能肯定,但估摸着总有些关系。” “对我们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周超忽道。他素来精明干练,善揣摩 人心意,深得裴濯行欢心。 “什么是好事?” “飞斧帮帮众武功虽非上乘,但势力庞大,帮众遍布各地,实非易与。听说飞 斧帮三位当家均是一流高手,若慕仁山庄与之为敌,无异以卵击石。但若能令得整 个飞斧帮与秋渐浓为敌,那便可折损飞斧帮实力。纵使秋渐浓不能抗衡飞斧帮,也 必令他们头痛不已,疲于应付。” 众人眼前一亮,均深以为然。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清笑随风而至,脂香味淡淡而过,一个淡红衫 子的女子自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掩自,飘然落在众人马前。 “嗷——”马儿立起长嘶,七人勒马立住。定睛看时,那女子轻摇绣花团扇, 鬓边珠花亮夺日光,更衬得云堆翠髻。体态翩翩,若回风舞柳,一张宜喜宜嗔的脸 蛋,似曾相识。 邵天冲微一凝神,便即想起,原来这女子模样儿却有六七分似是玉生香,只是 年龄较轻,无玉生香的风尘沧桑,却独有一股妩媚风流之态。玉生香往往面带冷色, 而这女子却一张俏媚可喜的笑颜。 “嘻嘻,都瞧着我做什么呢?”那女子轻笑。 “你是谁?为何拦住我们去路?”付英为喝问。 “小女子名叫花解语。”她又是一阵轻笑,笑声中隐含勾人魂魄之意,听得众 人心中均是一荡,竟似觉得这女子颇为诡异。 “我们素不相识,你想如何?” “只怕并非素不相识。”那女子爱笑,每一笑总如罂粟花儿一般诱人。“诸位 口中提及的飞斧帮,便是小女子所在之帮。” 众人心下微惊。看样子这女子听得他们言语,有备而来。虽是一个弱质女子, 孤身一人,但瞧她身手绝不容小觑。 “那么花姑娘却待如何?”邵天冲沉声道。 “也不想如何,只是听得你们的话儿,觉得有趣。嘻嘻,飞斧帮倘若对上秋渐 浓,那果然是有些不妙……”她眼波儿一转,流动出风情万种。“可是飞斧帮万千 人,若是败于一个秋渐浓,那岂不是令人发笑?看样子,趁双方还未交恶之际,先 将你们这七人……以绝后患为佳,嘻嘻。”她省略了将七人如何的字眼,却反倒令 人遍体生寒。听她言下之意,必定要对七人不客气。 周超等三兄弟弓身待敌,手按剑鞘。然动不如静,在花解语散发的脂香味中, 众人竟渐渐觉得身子酥软,懒懒地提不起劲道。只是待得发觉时已迟,剑光出鞘之 势已缓,出手劲道已无力。 花解语身子拔地旋起,红袖添香之际,一双纤手挥出,八根细细的缎带自袖底 而出,不啻于八条毒蛇齐游走于七人之间。缎带软而不着力,却缠住六柄出鞘长剑, 以及凌叶子的一对柳叶刀。长笑声中,刀剑脱手飞出,软带轻挥,亮银闪动,惊呼 声骤起。 这惊呼之声中,却夹着花解语明媚的语音。 两柄青钢剑疾射而至,齐攻花解语。对面远远驰来二骑,长剑正是马上人脱手 射出。二骑相距尚有数丈之遥,却转瞬即至。那二骑马神骏非凡,到得近前,立时 收足,其势来如疾风,止如磐石。马上二人以黑巾围住双目以下脸庞,目光如电。 花解语左右受敌,势必收手,纵身斜跃间,挥袖而出,缎带缠绕的刀剑脱开落 地,缎带迅速收回袖底。 “花舵主何苦为难几个无名小辈?传出去岂不叫江湖人耻笑?”一名蒙面人沉 声道。 “哼!”花解语的笑容微敛,随即又浮上几分妩媚笑意:“倒也是奇怪,我为 难人却与二位何干?为何插手其中?” “飞斧帮在江湖中声名虽不善,却也不恶,素来少招惹江湖恩怨,花舵主何以 一反常例?不平门素来不平则鸣,既见了如何能不插手一问?” 花解语的笑容终于彻底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狠意,这一刻便如玉生香的 妩媚杀气:“原来是不平门中的人……也罢,小女子就此别过,这七人便留给二位 罢,只是二位能否保住他们,却也难说。”她一拧身,红衫飘飘,无声无息地离去, 轻功之佳,尚在玉生香之上。 “喂,秋渐浓与你飞斧帮早已结仇,你们瓜州分舵便是被他灭了的。”铁娘子 想起周超所言,提气大喝。花解语身形顿滞,回首看了一眼,虽距离已远,不能见 其神情,但已可想见她心内震惊。但她只震惊片刻,随即复又转身而去。 那两个蒙面人拉下所蒙黑布,抱拳施以一礼:“各位受惊了,花解语的迷香可 令人沉醉,身子发软,是以不得不以布遮口鼻,以防吸入。各位休息半日,迷香自 解。” 邵天冲等人翻身下马致谢,捡起各人丢失兵刃。那二人年约三十许,神情稳重, 一个略瘦小,一个略黑。众人道谢后自报姓名,看那二人神色,对他们几人身份是 一无所知,只在听到慕仁山庄时微颔首以示敬意。 “我二人是不平门下弟子左一鸣,张一啸。” “不平门誉满江湖,专管世间不平事,令人好生相敬。今日一见,果然见面更 胜闻名,二位不但身手过人,且侠肝义胆,请受我等一拜。”周超恭敬地拜下去。 他两名师弟及邵天冲等人自也跟着一拜。 “诸位过誉了,我们只是行的份内之事。”左张二人微笑将他们扶起,“花解 语是飞斧帮郑州分舵的舵主,我们素闻她的声名。日后倘若遇上这女子,首先便要 注意她身上的那种迷香。而且这女子擅惑人心志,实非易于之辈。” “多谢指教。” “我师兄弟二人尚有事要办,就此别过。” “不知二位可有需要帮忙之处?”邵天冲问,“倘有用得着的,必当稍尽绵力。” 左张二人对视,摇了摇头:“此事诸位不插手也罢,就此告辞。”遂抱拳拜别, 策马而去。 七人回视二马绝尘而去。周超道:“不平门亦是数十年内便迅速崛起的江湖大 帮之一,素来惩恶锄凶,名声极佳。江湖中但凡不平事,他们只要得知,必定插手 一管。” 邵天冲悠然神往:“好男儿理当如此。” 七骑继续行往开封。是夜,寻找一间小客栈住了下来。 入夜时分,众人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由皱眉。邵天冲披衣而起,倚窗向下张 望。只见当先二人,却是左一鸣和张一啸。后面数人风尘仆仆,面有风霜之色,一 人扛着一面镖旗,旗帜卷落,无法得知镖局名号。门外马车嘶鸣,自有人将之安置。 左一鸣悄声道:“先在此稍息一晚如何?” 众人应了,便在客堂坐下。小二揉着惺松睡眼,提茶上水,半夜无人下厨,便 只端了些冷菜冷菜上来。那几人多半是十分倦怠,匆匆扒着冷饭。 邵天冲穿好衣服下楼,微笑道:“二位兄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日相会 二次,真是有缘。” 左张二人微觉惊讶,随即回礼一笑。左一鸣轻声道:“夜半扰人清梦,实非得 已,邵公子见谅。” “怎说起如此客套的话来,我们性命都是二位所救,再说夜半行路必有难处, 又怎会见怪。只不知这几位——” “这几位朋友是山东顺风镖局的,连夜押镖赶至此,因此官道上只有这一家客 栈,是以不得不深夜相扰。”接着向邵天冲介绍身后几位镖师。那一镖显然也不是 极贵重物件,否则也不会只由几名镖师护送。邵天冲一一打了招呼,对那几人却不 在意。 周超等人闻声也都下了楼,见到左张二人,自是一番惊喜,一番寒喧,均坐下 叫了茶水,在侧相陪,弄得小二好生厌烦。 “二位曾说有事要办,怎地这么快便回转?” 左张二人微微一笑,不答。 “难不成便是——”周超疑惑地望着那几名镖师。 张一啸目光闪烁,左一鸣沉声道:“此事与诸位无甚干系,不问也罢。”这句 话说得颇令人尴尬,但他随即略带歉意一笑,以冲淡尴尬气氛。 周超一言碰个软钉子,便问不下去。 一时寂然,那几名镖师只管吃饭,一言不发。左张二人却喝了几口茶,便端坐 凝神,似有所思。 半晌左一鸣打破寂静:“诸位无事,还是回房安歇吧,夜间倘或有动静,切不 可出来。”这句话来的好生没头没脑,令人生疑。 “怎地有动静却不可出来?”付英为甚奇。 左一鸣言辞恳切:“在下绝非有他意,乃是为诸位着想。诸位只须谨记便是。” “只怕不易。”周超答。 张一啸面色微变:“诸位若冒失插手,只怕将麻烦缠惹上身。” “麻烦倒也不怕。”付英为好事,笑道:“我等承二位大恩,倘若有事,只想 稍尽绵薄,岂是怕事之辈?慕仁山庄在江湖中虽不可与不平门相提并论,但慕仁山 庄自来不生胆小懦弱之人。若师父得知我们受人大恩,非但无以为报,且见恩人有 难而袖手旁观,定会责罚。左兄张兄不妨言明,将会有何事发生?” “此事我们二人便能解决,并无太大危险,真的无须劳烦诸位。”左一鸣客客 气气地道。“诸位还是先行安歇吧。若诸位执意插手,我们只好离开此间,在野地 露宿。” 七人见他依然坚拒,且话已说到这般地步,只得告辞回房安歇。但其实均怀心 事,哪有一人能安枕入睡。 月上中天,寒星寥落,客栈木门偶尔被风吹得吱呀轻响。须臾,叩门声轻响, 来者显是斯文有礼,声响不紧不慢。小二在床上挨了许久,方咕哝着起床开门,极 没好气地道:“这半夜的,怎又有人来投栈?” “我们不是来投栈的。”门口冷生生立着一人,淡青衣衫,眉目秀雅。身后跟 着五个青年男女,腰悬长剑,面上映着如水月色。 小二清醒了一半,心中凉气上蹿,暗觉眼前六人神情有异。他一步步退开,面 前六人便一步步走近。六人挟着清凉的夜风而入,最后一少女回手关上客栈板门。 小二久经世面,见势不妙,回首向屋中跑去,那六人却凝立客堂。当先的青衣人朗 声道:“在下宋琴和,请见顺风镖局几位镖头,客栈中无关人氏请各自呆在屋内。” “来了。”左一鸣师兄弟从床上一跃而起,推门而出。二人衣衫整齐,甚至和 衣而卧时也手携长剑。两人自二楼跃下,身形稳重,落地无声。接着顺风镖局众人 披衣而下,面色紧张,如临大敌。邵天冲等人自屋内听得声息,亦都起床,自窗缝 内向外窥视。 宋琴和神色淡然,平平静静地说道:“原来不平门有人在此,无怪乎顺风镖局 如此有恃无恐。诸位镖头想必知晓在下等人来意,如若将东西奉上,在下决不为难 诸位。” “你当我们顺风镖局全是死人?我们吃的这行饭,怎能将押运之物双手奉上? 赔钱亏本事小,我顺风镖局从此如何在江湖立足,还哪有脸讨这口饭吃?”一名姓 李的镖头喝道,看来他在这帮镖师中乃是主事之人。 宋琴和尚未言语,他身边的少女已冷冷笑起来,笑声如同磬击,清脆欲碎,脸 上了却无笑意。 左一鸣微笑:“六位远道而来,岂会仅为顺风镖局这一笔小镖?不知顺风镖局 在何处得罪六位,但请言明,一鸣愿代之向六位赔罪。” “左兄客气。”宋琴和仍是淡然。“不过我们此来目的确是为这一镖,与顺风 镖局无关。放下镖,我们即刻离去,不敢相扰。” 左一鸣深吸一口气,心中凉气透骨而生:“他连我的身份都知,看来不但对此 镖志在必得,且对于我二人相助顺风镖局之事早已探知。照此情形,一战难免。这 人成名亦久,看来另五个也不是易与之辈,只怕他们有必胜把握,才会现身。”他 默默无语,暗地里蓄势待发。 “镖局的信义不可丢,想要劫镖,先取我项上人头。”李镖师喝道。 宋琴和面上终于现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如同春风吹不破一池薄冰,那笑意也只 轻掠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之意。袖方动,剑已出。那微钝的剑光沉暗地吞 吐,其势沉重,力道柔和。剑刺李镖师,却在半途转向左一鸣。左一鸣拔剑横劈, 两柄剑纠织成两道明暗交错的剑网,剑风激荡,周边人的衣袂随之飘动。 宋琴和身边的少女亦已拔剑。她的剑不同于宋琴和的阔钝而沉,剑身轻薄而窄, 剑锋犀利,剑光宛如一道亮电划破夜空,夺目而出。张一啸的剑迎刃而上,不意双 剑相交之下,只闻一声轻击,张一啸的剑尖已断下一截,叮地落地。这一剑出乎所 有人意料之外。以张一啸功力,寻常青钢剑在他手中亦如利刃,他以一剑轻挥而上, 原拟先荡开那少女凌厉剑风,孰料那少女手中却是一柄罕见的宝剑,单以剑之利便 轻巧击断张一啸的剑。张一啸一念轻敌,立处下风。那少女剑光夺人,雪亮寒气侵 肤而来,刮面生疼。 镖局众人纷纷亮出兵刃,围攻剩下那四名男女。镖局中一共八人,对面不过四 人,按人数占尽上风。然而顺风镖局中这些镖头不过是武功稀松平常之辈,比之江 湖中真正高手实是微不足道。那四人长笑,空手御敌,以四敌八却游刃有余,八名 镖师瞬间处于劣势。 另一边张一啸手持断剑与那少女缠斗,未分胜负。论功力自是张一啸为上,然 对方手持宝剑,而他却手持断剑,论武器便输一筹;初时被挫,论士气又逊一筹, 两人便一时难解难分,处于持平之势。左一鸣的武功较师弟为高,却已渐落下风。 宋琴和手握阔剑,剑身为一般长剑的双倍之宽,厚重而无光,却以柔劲粘住左一鸣 的长剑。阔剑重而青钢剑轻,一旦被粘上,便难以施展开。 邵天冲等人在楼上客房内看得紧张,汗水湿透重衫,但碍于左一鸣前言,不敢 轻易出门相助,不由得焦急不已。看情形并非如左一鸣所言,光靠他们二人便能解 决。邵天冲等人均已认出,这六人便是当日太白居上秋渐浓身边的人,另二人与秋 渐浓却不知所踪。那持利剑的少女正是当日说话刻薄之人,是以印象最为深刻。当 日只知那四男四女均怀武功,却不知动起手来如此厉害,他们也是暗自心惊。 楼下镖师一声惊呼,已有人受伤。张一啸心乱,愈想急进愈无法取胜。左一鸣 汗如雨下,被困于剑风之中,手上剑如千均,脚下步如灌铅。 周超低声道:“下去。”付英为与诸起亮应声拔剑,推窗纵身跃下。那边邵天 冲等见状,俱跟着跃了下去。一霎间剑风四起,一个小小的客栈内堂被挤得施展不 开。不知是谁破门而出,渐渐便杀到户外。客栈内小二早逃得不知踪影,只余下被 踢破的板门吱呀作响。 “你们怎地出来了?”百忙中左一鸣不忘问了一声。 “我们怎能见左兄与张兄危急而不顾?”邵天冲答。 左一鸣一声长叹。众人心下奇怪,局转眼由劣势扭转,他却反而长叹,确实令 人纳罕,只是激斗中无人有余暇询问。众镖师抽得空来,以八围二,将两名年轻些 的少女围在其中。铁娘子、胡昌平、诸起亮三人围住一青年,周超和付英为合攻另 一青年,邵天冲则相助左一鸣,与宋琴和正面交锋。宋琴和见到邵天冲,眼中微掠 过一丝惊讶,想是认出了曾在太白居上与他有一面之缘。他手下毫不停留,以一对 二,一时尚未落下风。凌叶子瞧得片刻,也拔出一对柳叶刀,疾砍那使宝剑的少女。 她原先那对柳叶刀早已断成四截,这对是新近买来,使起来微有不顺。 那少女瞥了凌叶子一眼,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杀意,刷刷几剑逼退张一啸几步, 剑光微动,转眼伸到凌叶子近前。凌叶子一惊之下,回双刀一格,一柄柳叶刀格地 一声又断为两截。她手中剩下一刀,暗地里心惊。幸好张一啸及时挥着半截断剑, 带开那少女的剑风,凌叶子才得以舒缓一口气。 “你们不平门是管定此事了?”宋琴和问。 “是。”左一鸣简单的吐了一字。语意决然,无可更改。 “这几位可也是不平门中人?”宋琴和的眼光不经意掠过邵天冲等人身上。 “不是。你只管找不平门便是,我们不平门中人随时恭候。” 宋琴和反倒轻笑:“冤有头债有主,不平门自是要拜访的,这几位高人却也不 可不铭记在心。”他剑光微转,破空划过,隐隐挟风雷之音,以破竹之势向邵左二 人袭来。胸前空门大露。左一鸣回手一剑封住他去路,邵天冲反应亦极快,疾刺他 胸前。孰料宋琴和剑至半途忽然收转,倒跃丈余,挥剑击地,激扬起地上灰尘,令 众人不得不皱眉掩面。但听他一声清啸,其余五名青年男女同时疾撤。他们虽均落 于下风,但以一敌一无人能困住他们,若非以人多欺人少,此番绝对无幸。一时无 人能拦截他们,眼睁睁看着六人飞步而退,他们坐骑原在数丈外系着,各自跃上自 己的坐骑,挥剑割断缰绳,策马扬鞭,瞬间绝尘。 这群人去势如风,转眼间客栈内外归于平静,众人相视之下,心下均暗惊: “这六人不过是秋渐浓的随从而已,便如此了得,秋渐浓本人更不知如何可怕,幸 好秋渐浓本人不在,那八人也未曾到齐。”遂回转客栈,扶起满地桌椅坐下定神。 “各位兄弟,连累你们了。”左一鸣歉然。他改口称兄弟,显是已将邵天冲等 人看作自己人。 “左兄忒也客气,怎么总说这等见外的话?蒙你相救之恩无以为报,便纵是死 亦不足惜。”邵天冲恳切地道。 左一鸣叹一口气,又笑一下,笑容中颇有无奈之色:“兄弟不知,这些人乃是 近年来江湖中最令人心寒的魔头的手下——” “不就是秋渐浓的手下么?”邵天冲问。 左一鸣讶然无语。张一啸奇道:“邵兄弟居然也知道此人声名?” “是知道,不过不了解,还是周兄跟我说了一些方明白。” “看邵兄弟的模样也是初行走江湖,尚不知江湖险恶,难怪不怕。”左一鸣叹 一声,“周兄弟既然略知秋渐浓的声名,如何也来趟这浑水,难不知得罪了此人实 是后患无穷?” 周超一笑不语。付英为道:“贪生怕死非慕仁山庄弟子所为,师父自来是这般 教训我们。任他如何霸道,总逃不过一个理字,劣行多了,迟早会遭报应。” “只怕不易。自他出道以来,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江湖中黑白两道均对他又恨 又怕,只知他出手必有人死。人人都想要诛杀他,却无一人敢去撄其锋。” 邵天冲皱眉道:“人人都这般怕事自然不行,合力对付他,不信他逃脱得掉。” “此人不但武功奇高,而且为人善智谋,性又多疑,绝无人能混近他身边,数 年前也曾有人纠集百余高手于少室山之上围攻他,意图铲除此人,结果这百余人过 半死伤。据说先是给他的啸声震得半数耳聋昏晕,甚至当场吐血而亡。尔后纵火烧 山,有少部分人昏倒后不及逃跑,烧死在山上。那场火若不是抢救及时,整个剑峰 也给烧了起来。你想嵩山有嵩山、少林二派与我不平门,在这三派地盘上,竟让此 人全身而退,尚死伤数十,怎能不叫人后怕!”左一鸣歇了口气,续道:“我不平 门一直想要追寻他下落,怎奈见过他们的人本就少,多半已是惊弓之鸟,他又神出 鬼没,至今未能正面与他交锋。近日来,听得郑州城内一名士前来通报,说道有人 托了一镖押运给他,不知怎地秋渐浓居然想劫这镖货,于是掌门令我二人前来护送 顺风镖局这趟镖。” “此人当真有如此可怕么?”邵天冲略微存疑,“我曾见他一面,不过二十许 人,与我年龄相仿,怎会有如此高的功夫?就算他打娘胎出生便开始习武,也不过 二十余年而已。” 左一鸣一怔:“他这般年轻么?不过听来似乎不像,十年他便已出道,怎么算 也不该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过此事确然属实,我们不平门便在嵩山脚下,怎会 是虚言?”看来他也从未见过秋渐浓本人。 “传闻他确是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周超插口道。 “说到样貌,我一辈子都未曾见过比他更俊俏的公子哥儿。可说到人品,却是 差得很,看上去一副清高模样,举止却十分轻浮。”铁娘子摇头叹息。 左一鸣见凌叶子是个稚龄少女,有几分尴尬,低声道:“据说他不仅是举止轻 浮而已,看见美貌的姑娘,总有几分……”语声嘎然而止,言下之意,不说也甚明 了。 邵天冲面色一冷,皱眉道:“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人。” “就他那张脸儿,只怕想凑上去的姑娘多着,你情我愿之事也是有的。”胡昌 平笑道。 凌叶子双颊晕红,虽然远远坐着,也隐约知道他们在谈论何等话题,不由别过 身去。众人见她尴尬,议论声便止。 左一鸣正色道:“此番他们离去,必不会就 此罢休,我们将顺风镖局诸位镖师送至目的地便完成任务,诸位却何去何从?若是 无事,不如同行,暂去不平门一避风头,否则遭遇这干人,十分不妙。” 邵天冲摇头,将此去开封来意一一道明。左一鸣听完,倒抽一口凉气,凛然道 :“飞斧帮素日里不甚涉足江湖事,怎么会做出此等倒行逆施、灭人满门的事?难 不成凌姑娘家中与飞斧帮有甚仇怨?” 凌叶子轻轻摇头:“我爹娘素日不理江湖事,在那之前我对于飞斧帮之名从所 未闻,何来仇怨?”众人思量半晌,不得其解。 “凌姑娘还是莫与飞斧帮正面起冲突为好,似你们这般贸然前去飞斧帮,势必 问不出究竟。一般帮派中人对此类行为颇忌讳,倘若直面相询,客气的只是问不出 结果,不客气的觉得你污辱他们门派,只怕要起争端。若真是飞斧帮所为,就更不 能前去,否则岂不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邵天冲等人细细想来,觉得左一鸣所言甚是有理,不由犯愁。 “这样罢,我们已得罪秋渐浓的手下,你们七人前行一来不甚安全,二来只怕 无果,不如随同我们前去郑州,先将顺风镖局诸位送到,尔后拜见我们掌门,请我 们韦掌门出面去飞斧帮替你们讨个究竟如何?” 邵天冲心中一喜,觉得此计甚妙,况且开封与郑州比邻,来去也是甚近。只是 此事却不能由他作主,他看向凌叶子与周超,以目光相询。凌叶子想了片刻,无甚 主张。周超思量一下,问两个师弟道:“你们觉得如何?” “也好。”付诸二人答。 “那便多谢二位了,只是又欠二位一个人情。” “哪里话来?你我现在同坐一条船,若不是为救我们,你们也不会招惹那煞星, 我们只是设法弥补而已。”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