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夺命红烛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四面八方涌来的贺客,把洛阳凌家的喜堂挤得满满当当,人人都伸长了脖子, 想看看红帕覆额的新娘子。人头此起彼伏,脚下高低错落,堂上笑语喧哗,只喜得 凌家的两位主人,凌为章和凌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今天是他们的长子凌冠林娶亲之日,新娘柳依依,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与其 说宾客们是看了凌家的面子,倒不如说有一大半是来看新娘子的。庄里来了少说有 上百的客人,不知宰翻了几口肥猪,杀了多少鸡鸭。 林湘虽然不用挤在人群里被东撞一下,西踩一脚,但当她陪着新娘子“杀”回 到洞房时,也是出了一身的汗,脸上的笑纹都快成了雕上去的,怎么也舒展不开。 好容易掩上了门,她终于可以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依依呀!我 真是佩服你,凌家那么多长辈,你一个一个拜下来,不比练十趟剑还要累?”柳依 依静静地坐在床边,柔声道:“阿湘,你将来嫁了人,也要拜长辈的。”林湘在屋 中走来走去,看看窗上的喜字,又瞧瞧桌上的红烛,道:“我才不嫁人呢!陪着你 这半日,已丢了半条命,若让我戴上那么沉的凤冠,穿那么一身红袄,还不如杀了 我来得爽快!”柳依依仍是那么柔柔地道:“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呢?阿湘,等你 遇上了合心的人……” 林湘知道那快把她耳朵磨出茧子的长篇大论又即将开始,依依什么都好,就是 不到二十的人,比个老太太都罗嗦,尤其谈到林湘的婚姻大事,比什么都耐心。对 付这一招的唯一办法就是主动出击,她一下子跳到柳依依面前,一本正经地道: “依依,你这红帕气不气闷,我帮你揭下来吧!”柳依依吓了一跳,知道林湘素喜 胡闹,言出必行,立刻就忘了林湘的终身大事,用手按住,急道:“使不得,使不 得!阿湘,你别胡闹!”林湘格格一笑,拉长了声音,道:“我知道,那是要你的 凌郎来揭的,别人可碰不得!”柳依依心中又喜又羞,一张脸已红得和红帕没什么 分别。 林湘心想趁此机会,何不溜之大吉?但她拉开门,只向外望了一眼,立刻“砰” 地一声将门掩上了。柳依依听到动静,奇道:“怎么了?”林湘道:“没……没什 么。”柳依依听她声音有异,哪肯放过,笑道:“有什么事?能让名满江湖的‘女 华佗’这么慌张?”林湘嘻嘻笑了两声,道:“是……是好多女眷。”柳依依对这 个好友知之甚稔,一转念就已明白,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林湘被她笑得脸上飞红,扑过去连捶带打,柳依依一面躲闪,一面笑道:“谁 让我们的林大小姐至今不知花落谁家,惹得大家好奇,也没什么奇怪……好……好 ……好……我这就去和她们说,说林小姐矢志不嫁,终身独处。不管是谁家的公子 少爷,还是早早另择良配的是!”林湘啐道:“那些人嚼舌头还不够,你也来编排 我!”柳依依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身新衣也揉得不成样子。 林湘又羞又恼,知道自己如今是掉进了套里,前有狼,后有虎,真还不如一横 心,闯过外面那关去。她咬了咬牙,一声清咳,拉开门看也不看,就冲了出去。 “砰”的一声,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新郎凌冠林,不由 得“啊”地一声惨叫。 凌冠林着实被她这一叫吓了一跳,半晌回不过神来。林湘满脸羞红,夺路而走, 刚转上一条长廊,不提防阴暗处站着一人,又是瞧也不瞧地撞了上去。她抬头一看, 觉得这人很是面生,似乎不是熟人,立刻胆子壮了起来。她心知闯了祸事之后,还 能得理不让人的不二法门就是先下手为强,比对方更加蛮横,当下一把将那人推开, 喝道:“喂!你这人大白天的站在角落里干什么?” 那人果然被她喝得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新娘子逃了出来,原来 不是。这么莽撞的新娘,凌兄是一定不敢娶的。”林湘这才看清,眼前这人眉目俊 秀,神清气朗,却是刚刚被人引见过的,凌冠林的好友,人称“无影剑客”的南书 云。 她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原来南公子的‘无影剑’是这么练出来的,躲在 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可不就没了影子吗?”南书云也不生气,哈哈大笑,道:“这 么新颖别致的解释,在下还是首次听到。难怪林小姐年纪轻轻,已得了‘女华佗’ 的称号,原来对在下的外号也知之甚详,如此妙手回春,别出机杼。”林湘被他轻 轻地一捧,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人好象还不那么讨厌。 南书云陪着林湘向前面走去,和她随口谈笑。林湘正庆幸躲过了一劫,斜眼一 瞥,却见十余名女眷隔得远远地向他们指指点点。她不用听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不禁暗暗叹气,偷偷向南书云看去,心头却突地一跳,脸上没来由地发起烧来。 清晨起身,林湘照例要在庭中打一套“五禽戏”,这虽然不是什么高明的武功, 但对活络筋骨大为有益。一套“五禽戏”尚未打完,忽然一个家人跌跌撞撞地闯了 进来,叫道:“林,林,林……” 林湘只道又是什么人吃撑了肚子喝醉了酒,或是借酒劲儿打得满脸开花。昨天 她几乎一夜未眠,就是在处理这些根本不需要大国手亲自出马的小事,实在是腻透 了。因此她任凭那家人“林”个不停,仍是慢悠悠地把这套“五禽戏”打完,可直 到她收势,那家人的一个林字还没有说完。 她不禁叹了口气,凌家要报什么信,好歹也派个口齿伶俐些的来啊。这样的蠢 才,再不着急的事也给他耽误成十万火急了。她缓缓收势,吐出一口长气,才慢条 斯理地问:“怎么啦?” 她转过头来,见那家人张口结舌,脸上的神情却极是恐怖,象是刚看到了什么 骇人的场景。林湘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又问了一句:“怎么啦?”这时又是一阵急 促的脚步声传来,这次来的竟是凌家的大管家,他未及向林湘行礼,便仓皇道: “林……林小姐,不好了。我家大少爷和少奶奶都……都死了!” 林湘来到新房外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管家忙着分开人群,把林湘 让进新房。 房中的红烛早已熄灭,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帐高挂,但林湘第一眼看 到的,却是双双倒在床前的凌冠林和柳依依! 他们的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吉服,比红裳更触目惊心的,是他们身下流出的大 滩鲜血。血顺着地板,一直流到了门外。或许这就是他们的死被人这么早发现的缘 故。 林湘的泪水一下就涌了上来。依依,她自十岁起就认得的挚友,前一天还在和 她说笑打闹的玩伴,怎么突然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依依,那个性情温婉,连 一草一木也不忍攀折,一鸟一兽也不忍伤害的少女,是谁会如此残忍地杀害她? 但她还是紧紧咬住下唇,把泪水强压了下去,依依尸骨未寒,现在怎么是哭的 时候?“我一定要找到凶手,为你报仇!”林湘在心中发下了誓,她相信自己发下 的誓言,一定有实现的一天。 她仰起头来,才发现屋中少说有十来个人,除了凌为章夫妇,还有他们的次子 凌冠群,南书云居然也在,旁边那个沉默的少年……对了,是他的师弟叫什么顾书 江的,其他的亲朋仆人,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也都拥在屋里。她自嘲地凄然一笑, 看来自己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在他们眼里,自己或许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房中除了血腥气,还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虽然很淡,但还是令闻惯药材的她皱 起了眉头。地上到处是血脚印,凌夫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停地拭泪,喃喃地道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南书云在林湘进来的一刻目光就转向了她,看到她竟然忍住了泪,在屋中环顾, 不禁暗自点了点头。这个少女果然有过人之处,如果有人能解开这个案子的疑团, 那一定是她。他随着她的目光从门看到窗,看到桌案,看到床上……然后她快步走 到柳依依的尸身前,俯下了身子。 谁都知道凌冠林和柳依依的致命伤是在胸口,那把血迹斑斑的长剑还放在案上。 林湘所看的,也不是他们的伤口,而是两人脸上的表情。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 详,似笑非笑,象在睡梦中一般。林湘心道:“依依,你走时如此安详,倒也令我 稍许安心。” 凌为章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说出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林小姐,你可知柳 依依和我凌家有什么仇怨?”林湘站起身来,奇道:“凌伯伯何出此言?依依姐一 心要和凌大哥结为眷属,哪里来的什么仇怨?”凌为章道:“那就奇了。她为什么 要杀了小儿,再引剑自杀?”林湘甚是惊异,问道:“何所据而云然?”凌为章指 着案上长剑,道:“我进来之时,这柄剑犹握在柳依依手里,插在她胸膛上!”林 湘更是大惊,断然道:“我不信!依依姐和凌大哥相处非止一日,若有心杀他,何 必要等这新婚之夜?”凌为章冷冷地道:“林小姐虽说不信,但事实俱在,如何解 释?” 南书云忽然插口道:“林小姐说得有理。凌兄生前一直和我说,柳小姐温柔娴 静,美貌端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可见柳小姐绝不会是有意刺杀凌兄。”林湘 听他为自己分辩,甚是感激,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变了颜色,道:“南公子话中有 话,你说依依姐不是有意刺杀凌大哥,莫不是暗指她乃无意中所为?”南书云道: “在下不敢妄测。只是这新房门窗紧闭,全无外人进出的痕迹。不知林小姐有何高 见?” 林湘又向屋中四下看了一圈,不禁暗暗苦笑。这屋里人来人往,比集市还要热 闹,纵然有什么凶手留下的线索,恐怕也已无处可寻了。所谓“全无外人进出的痕 迹”,在行家眼里,比一层窗户纸还薄。她根本不信柳依依这样的人会杀死丈夫, 然后自杀,可有什么能说服众人呢? 她走到了桌上那对龙凤红烛之前,忽然眼睛一亮,转过身来,道:“凌伯伯, 依依姐和凌大哥是被别人杀害的!” 屋中的人本是各自私语,看来大多认同柳依依误杀凌冠林,再畏罪伏剑的“真 相”。听林湘这么一说,屋里立时安静了下来,十多双眼睛同时望住林湘,等她分 说。 林湘道:“凌伯伯进屋之时,不知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屋中吸鼻之 声大作,有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先后叫了出来:“嗯,那是什么?”凌为章喝道: “好了!”众人这才觉得这么当众吸鼻未免有失庄重,屋中一下又变得死寂,引得 屋外的人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凌为章道:“请林小姐指教。”语气已客气了几分。林湘道:“那是一种奇花 ‘露休’的香气,就是说闻过此香之后,会一直昏睡到朝阳初升,夜露化为无形之 时。凌大哥和依依姐衣冠整齐,尚未就寝,但脸上神情却安然如睡,正是中毒昏迷 的情形。可见凶手是在他们昏迷之后,才故意制造了杀人自杀的假象。” 凌为章沉着脸半晌不语,众人也都各自寻思:“若真是如此,那凶手之冷血可 就令人发指了。武林中杀人夺命之事并不鲜见,但杀害老弱妇孺,无力还手之人, 从来是为人所不齿的。” 南书云问道:“那么这花香从何而来?莫不是蜡烛中有什么古怪?”林湘点了 点头,道:“正是!”凌冠群伸手将一支蜡烛拨了下来,上下端详,道:“这蜡烛 是从店铺中买来,有什么古怪了?”林湘道:“对,这对红烛当然只是普通的蜡烛, 却已经不是昨晚燃在房中的那一对!”南书云道:“何以见得?”林湘将蜡烛掉转 过来,道:“请看!”南书云甚是聪明,一看之下就恍然大悟,道:“这蜡烛至少 插过两次!”原来红烛底上的孔远比一般的要大,也非整齐的圆孔,显是插过一次 之后,又拔起重新插过。而新房中的红烛肯定是新换上的,点燃之后,也不会有人 闲极无聊,拔来插去。 凌为章重重地哼了一声,喝道:“来人!”众家仆见老爷脸色不善,生怕有什 么祸事降到自己身上,都挨挨延延地不肯上前。管家见拖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过 来,诚惶诚恐地道:“老爷有何吩咐?”凌为章道:“昨晚是谁点的蜡烛?”管家 道:“小的这就去查。” 过不多时,管家领了一个丫环进来,道:“昨晚是月琼点的蜡烛。”林湘见那 月琼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长得甚是玲珑可爱,举止落落大方。凌为章问道:“月琼, 昨晚是你点的蜡烛吗?”月琼垂首道:“正是婢子。”凌为章道:“你是几时点上 的,可发现有什么异样?”月琼道:“婢子记得昨日酉时方过,便已掌灯。婢子在 房中伺候少奶奶,直到过了亥时方才离去。不曾见到有什么异样。”她说来有条有 理,态度极是从容。 凌为章听她这么说,甚是失望,挥了挥手,道:“你去吧。”月琼行了一礼, 道:“是,婢子告退。” 林湘却喝住了她:“且慢!月琼,昨晚是你最后离开新房的么?”月琼依然低 眉道:“是。”林湘道:“你说是亥时后离开新房,有何人为证?”月琼显得有些 慌乱,道:“我……我……”凌为章不耐烦地道:“说啊!” 月琼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显得更加紧张,脸色苍白,道:“我……我……” 她忽然向凌冠群看去,道:“二少爷……二少爷你怎么不说话?”这一下异军突起, 众人一齐向凌冠群看去,不知他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 凌冠群甚是恼怒,道:“说什么?”月琼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道:“昨晚我 从新房里出去,没走上两步,就被你从后面抱住了。我又羞又怕,拼命挣脱,跑回 了自己房里。谁料你竟跟了来,闯进房来对我说:”今夜……今夜我大哥洞房花烛, 我……我也要和你洞房花烛。‘你……你全忘了吗?“ 凌为章瞪着儿子,道:“群儿,这可是真的?”凌冠群满脸通红,嗫嚅道: “我昨天喝多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啪”地一声,却是凌为章伸手重重打了儿子一记耳光:“是便是,不是便不 是!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不敢承认,畏头畏尾,象什么样子?你若喜欢月琼, 我便将她赏了给你,又怕什么了?”凌冠群看了月琼一眼,道:“孩儿确是喝多了 酒,她说有,那就……算是吧。” 南书云道:“冠群,这事关系到你兄长之死,可半点马虎不得。当时的情形到 底如何?”凌冠群将胸脯挺了一挺,道:“好!是我见她从大哥的新房出来,行动 十分鬼祟,便抱住了她,想吓她一跳。不料她回头见了是我,却向我笑了一笑,腻 声叫我:”二少爷。‘他妈的,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媚的骚狐狸,糊 里糊涂就跟她到了房里。“ 众人见那月琼神色惶恐,一脸稚气,令人大生怜意,哪里会象凌冠群说的那样 不堪,都暗暗摇头。 月琼眼眶里的泪水滚来滚去,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湘走到她身边, 取出手帕递过去,道:“月琼妹妹,别哭别哭,有什么委屈和姐姐说啊?”月琼哭 道:“他……他浑赖我……明明是他说……大少爷房中的龙凤花烛很是好看,叫我 换了出来,做我二人的喜烛……”她这句话尚未说完,凌冠群怒喝一声,挥掌向她 击去! 林湘把月琼向后一拉,左掌轻飘飘地拍出。凌冠群那一掌乃是凌家的绝技“奔 雷三式”中的最后一式“雷霆千里”,当真是倏发骤至,不待对方察觉,掌力已然 及身。而林湘那一掌看似飘忽,若有若无,却如柔丝千缕,细浪万顷,层层叠叠, 绵密不绝。 南书云大声赞道:“好!”刚柔相遇,凌冠群只觉发出去的掌力如被一堵厚墙 弹回,自己也身不由主地向后飞去。众人惊呼闪避,南书云却伸出手来,在他肩后 一扶,道:“站稳了!” 林湘略带惊异地向南书云看去,南书云报之微微一笑,似乎在说:“你也很了 不起啊!” 凌冠群略一运气,心知无碍,惊惶之色稍定,指着林湘背后的月琼,道:“你 ……你……你这小娼妇,我和你无怨无仇,你竟来胡说八道,瞧我不千刀万剐,碎 割了你!”月琼瑟缩在林湘身后,道:“二少爷,你……你别怪我……事到如今, 我还有什么可替你隐瞒的?你曾答允过我……拿到凌家的产业,会分我一半……” 众人哗然中,“咕咚”一声,凌夫人晕倒在地,几个仆人连忙上前,按摩手足,揉 搓胸口,忙成了一团。林湘分开众人,五根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停了片刻,道: “没关系,凌伯母只是伤心过度,你们快抬她回房静卧,过一会儿自会醒来。” 几个仆人答应着将凌夫人抬了出去,凌为章知道夫人无碍,转头怒视着儿子, 道:“群儿,你有什么话说?”凌冠群全身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她…… 她是一派胡言,我哪里和她说过这些话了?” 南书云上前一步,道:“凌伯伯,此事关系重大,焉可轻信人言?依小侄看来, 不如将月琼姑娘和冠群兄弟分置两处,再慢慢查问。冠林兄和柳姑娘的尸身,也该 收敛了。”凌为章听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吩咐人一一去办。心想在这大庭广众 之下已出尽家丑,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 南书云和林湘并肩走出,道:“林小姐,在下有个问题请教。”林湘道:“南 公子有话请讲。”南书云道:“不知林小姐是如何发现那对红烛被人动过?”林湘 道:“很简单,昨日我曾到过新房,看过那对红烛。但今日再看,它们的位置却正 好插反了。”南书云“哦”了一声,连连点头,道:“林小姐真是心细如发。那凶 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是百密一疏。不仅留下了香气,还插反了红烛。不过我 心中还另有一个疑问,如果是凌冠群有心杀害兄长,尽可将事情做得更加隐秘些, 何必选这个时候,闹得天下皆知呢?” 林湘点头道:“南公子说得不错。你不会真以为凌冠群是凶手吧?”南书云沉 吟道:“这个……我心中确有怀疑,但又没有确证。”林湘忽地压低了声音,道: “那月琼在说谎!”南书云眉梢一挑:“她在说谎?”林湘道:“她本来表演得很 好,连我都信了她八成。但她不该攀诬凌冠群,画蛇添足,反而露了马脚。” 南书云想了一想,道:“我也觉得她的话前后矛盾,似有漏洞,一时却想不出 破绽在哪里。”林湘淡淡一笑,道:“南公子何必过谦?这‘前后矛盾,似有漏洞 ’八个字正说到关窍上。试想那月琼若与凌冠群有私,就不会如她所说,见到凌冠 群是又羞又怕,拼命躲闪。而他们二人若无私情,凌冠群怎会和她说什么杀兄夺产 的计划?”南书云道:“怎知不是她一开始为凌冠群掩饰,后来迫于无奈,才和盘 托出?” 林湘摇了摇头,道:“那月琼起初回话镇定自若,条理分明。后来却当众哭闹, 说话颠倒。我心中早存蹊跷,对她暗加留意。你可知道,在我探视凌伯母时,她居 然在偷偷冷笑?”南书云“啊”地一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当揭穿她?” 林湘道:“我怀疑她背后另有人指使。” 南书云道:“你是说,这件案子不是她一个人做的?”林湘道:“正是。如果 是她杀人行凶后出来遇到凌冠群,为何不想方设法杀人灭口,却还主动提及此事? 她提到这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凌冠群为她做证她不是凶手。若是不信,你 可以去问问凌冠群,当时凌大哥和依依姐肯定还是活着的。如果是月琼点了蜡烛, 事后再去行凶,她如何还有心情和凌冠群调情?所以我设想换蜡烛的或许是她,但 杀人的却不一定是她。” 南书云道:“有道理。但那杀人的真凶是谁,林小姐可推断出什么眉目来了么?” 林湘眉间隐有忧色,道:“南公子,我只怕这件案子的内情要复杂得多。”南书云 道:“嗯?”林湘道:“你可听说过‘金凤帮’?”南书云身子轻轻一颤,道: “怎样?” 林湘道:“南公子是惯走江湖的人,见闻恐怕比小女子要广博得多吧?”南书 云道:“只是这三个字在武林中已是谈者色变,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有 没有金凤帮的人,比如说林小姐,或者是在下。”林湘轻轻一晒,道:“南公子说 得也是。”南书云道:“可是在下不明白,林小姐为什么会联想到金凤帮?冠林兄 和柳姑娘年纪尚轻,怎么会结下如此大的仇家,竟动用金凤帮的势力来买他们的命?” 林湘道:“只因金凤帮做下的案子,都是异常缜密,事后查不出半点线索。正是因 为凌大哥和依依姐不会有什么厉害的仇人,我才担心他们是无意中卷入了什么风波, 才惹来杀身大祸。”南书云道:“如此说来,林小姐也应该小心才是。”林湘道: “多谢南公子提醒。南公子是不是就此放弃呢?” 南书云道:“林小姐说呢?”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禁相视一笑。莫说死的 是他们的挚友,就是这其中的重重疑团,象他们这样好强的人,会轻言放弃么? 南书云道:“林小姐,不如我们同去月琼那里,瞧瞧究竟会有何动静?”林湘 却迟疑了一下,道:“不,我要先去看看凌伯母,你和令师弟先去吧。” 林湘向仆人问明了路径,来到后堂凌夫人的卧室。凌夫人果然已经苏醒过来, 正在饮参汤。林湘又为她把了脉,开了一张温补调气的方子。 凌夫人甚是感激,拉住林湘的手,道:“我这辈子就生了两个儿子,连个女儿 也没有,若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在身边,那可有多好?”林湘道:“我顽皮起来才叫 人头疼呢。还是依依姐性情柔顺,我怎么闹她都从来不生气。”凌夫人神色黯然, 叹道:“只可惜我没这个福份。”林湘看她说着就要掉泪,忙道:“伯母,您看我 真不会说话,您要是不怕我闯祸,我当然愿意给您当女儿。”凌夫人搂住了她,道 :“你这个女儿,比儿子还要精明十分呢。我家林儿的案子,就全要靠你了。”林 湘道:“伯母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查到底。” 凌夫人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林儿文武双全,知书达礼,群儿却从 小不近书本,只知道舞枪弄剑,生性又有几分风流。我和他爹爹的心里,自然偏着 老大多一点,群儿心里不舒服,我们也是知道的。”林湘道:“伯母您别伤心,这 件案子,绝不会是凌二哥做的。”凌夫人“啊”了一声,道:“不是群儿?”林湘 道:“这案子手法干净利落,而且布置周密,存心引人误入歧途。我看凌二哥性格 粗犷,绝没有这样细致的心思。倒是那个月琼……” 凌夫人道:“她是一个月前才进我凌家的。我见她做事倒也伶俐,就派她伺候 新过门的少奶奶。你……你是说她说谎,诬陷我的群儿?”林湘点了点头,道: “详情如何,还待查实。”凌夫人喃喃道:“不是群儿那就好……” 忽听门外有人道:“夫人,老爷着小的来问一声,林小姐可是在这里?”凌夫 人道:“是啊,有什么事?”那人又道:“老爷吩咐,若是找到林小姐,请她即刻 到前面厅上,有急事相商。” 林湘听那人语气甚是急迫,道:“伯母,那我就先去了。” 她随着那家人穿过庭院,问道:“有什么急事?”那家人恭恭敬敬地道:“林 小姐到了厅上,自然知道。”林湘隐隐觉得不安,不知又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了。 来到前厅,却见厅上坐着个中年僧人,凌为章在一旁相陪。见她进来,凌为章 立时起身,为她引见:“这位是少林寺的净尘大师。”林湘敛衽为礼,道:“林湘 见过净尘大师。”净尘合什还礼。 林湘见他慈眉善目中却带着几分煞气,一身风尘仆仆的灰布僧袍,袍上还隐约 带了血迹,寻思:“这和尚倒象是和人打了架来的,少林寺离此不远,有什么事非 要拼了命赶来?” 说话之间,南书云和顾书江也走了进来。南书云先向林湘丢了一个眼色,令她 心头又是一沉。她知道南书云一定又带来了新的消息,而那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凌为章道:“净尘大师,这位是小儿冠林的朋友南书云,人称‘无影剑客’。 这位是他的师弟顾书江。”几人见礼已毕,凌为章道:“南贤侄,看你行色匆匆, 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南书云道:“小侄正要禀告,那月琼失踪了!”凌为章 惊道:“什么?怎么会失踪的?” 南书云道:“林小姐和我都觉得那月琼有些可疑,所以我和师弟一起前去查看, 到了门口,守门的家人却不让我们进去,说是奉了您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入内。” 凌为章点了点头,道:“我确实这么说过。”南书云道:“小侄一时大胆,说了一 句‘你们若不开门,我们就走了。到时候你们老爷怪罪下来,和我们可不相干!’ 那几个家人商量了片刻,一个飞奔开去,一个取出钥匙,打开了门。可是开门一看, 屋中却不见人影,只有床帐低垂。我们叫了几声,不见回应,掀起帐子一看,床上 根本没有人在。那几个家人都赌咒发誓,说自从看着月琼进屋,就没离开屋门半步。 小侄已命两人看住屋子,其他的人分头寻找。请凌伯伯恕小侄擅专之罪。” 凌为章道:“你处置得很好,何罪之有?人还没找到吗?”南书云道:“听说 凌伯伯有急事找我,我就匆匆赶来了,只在月琼床上搜到这个。”他说着取出一个 红布包裹,打开一看,却是一对红烛。林湘一见,道:“啊,原来如此!” 她拿起一支红烛,道:“这蜡烛的下半截是包了薄薄一层蜡的黄土,上半截想 必先是一段普通的蜡烛,再一段是浸了药的。蜡烛点燃时全无异状,过一阵却成了 毒烟,再过一阵,就会自动熄灭。等毒烟散去,那凶手才潜入屋中杀人。这样凌大 哥和依依姐被杀的时间不是在就寝前,而是要晚得多!” 凌为章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么精巧的机关,显然不是一般人所为。”他 望向净尘大师,道:“我现在才相信大师的推测。”净尘合什道:“阿弥陀佛!” 凌为章挥手命家人退下,道:“我请二位来,是有一件机密大事……”他顿了 一顿,目光落到了顾书江身上。南书云道:“我这个师弟不爱说话,别人常说他是 只长了耳朵,没带着嘴。”言下之意,自是说顾书江口风严谨,不会泄漏机密。 凌为章点了点头,道:“究竟事情经过如何,还是请净尘大师来说吧。”净尘 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本不应多管俗事,但此事关系天下武林的气运, 不得不以苍生为念,慈悲为怀,来管上一管。” 林湘心道:“这和尚不但罗嗦,而且爱吹牛。事情还没说,就先把自己夸上一 通。”她虽然腹诽,但晓得他说的事和凌家血案必有关联,还是耐心细听。只听净 尘接着道:“三日之前,有一位姓魏的施主身带重伤,寻到少林寺来,求见本寺方 丈。”南书云问道:“可是姚红魏紫的‘魏’?”林湘心中不由一痛,姚红魏紫, 乃是洛阳牡丹的两大名种,当初得知柳依依要嫁到凌家来,林湘还曾与她相约,来 年春天共赏牡丹。但一瞬之间,所有承诺都成风中之烛,尽为虚幻。语在人亡,来 年赏花之时,只能一杯残酒,招魂与会。 净尘答道:“正是。那位施主自称姓魏,名叫安名。他冒死来到少林寺,只为 报一个信。那是有关‘金凤帮’的一本名册……”“金凤帮!”南书云和林湘几乎 同时惊呼出声。 净尘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道:“那金凤帮专做买凶杀人的买卖,尽管价 钱高得离谱,却从没失过一次手。他们的杀人手法隐秘,死者往往被人以为是重病 或意外身亡,而不是被人谋害。若不是有买凶者事后泄漏出来,世上还真不知有这 么个‘金凤帮’。此帮为恶已久,但帮主是谁,帮中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人命是 丧在他们手上的,武林中竟没一个人说得出来。” 南书云道:“晚辈也曾听人言道,金凤帮中杀手无数,各地都有他们的眼线。 他们的杀手,往往另有身份作为掩护,所以事后可以轻易脱身,不为人所察。”净 尘道:“施主所言即是。因此这本名册实在是至关重要。”南书云道:“不错!若 有名册在手,就可以将金凤帮连根铲除!”林湘问道:“那么这本名册是什么人带 出来的,现在何处?” 净尘道:“就在凌家!”林湘已经隐约猜到,果然听静尘道:“这位魏施主重 伤垂死,死前只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凌冠林。” 南书云和林湘互望了一眼,心头都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净尘道:“方丈师 兄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即命人出寺来寻找凌施主。不料连派出两批人,都中了埋 伏。一位师侄不幸圆寂,其余的也受了伤,伤势或轻或重。”凌为章伸手在案上重 重一拍,道:“这金凤帮忒也猖狂!” 净尘道:“方丈师兄知道少林寺周围已被人监视,但事情不能拖延,若迟得一 刻,让那些贼子捷足先登,可就追悔莫及。因此又第三次派出人马,这次一共派了 三批,贫僧是最后的一批。贫僧依着方丈师兄的法旨,先背道而驰,远离少林之后, 再折返洛阳。不料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还是遭人劫杀,贫僧力战得脱,赶到这里, 却仍是晚了一步。”他口宣佛号,脸上露出一片悲悯之色。 --------- 天空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