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塞 白马饰金鞍,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曹植。《白马篇》 隋文帝开皇十八年戊午。 洛阳。秋。 黄土铺的街道已经嵌满了车辙和龟裂的干纹。 一个小叫化揣着破碗,沿街边一溜小跑,他脚步一顿,停在一扇半开的黑 漆大门前。 “河洛银庄”。 时下已近黄昏,很快就要打烊,一个腰闲缠着白麻的伙计正忙着收拾柜面。 “大哥”,小叫化怯生生地喊。 那伙计不耐烦看了他一眼:“没有,没有,别家去!” 小叫化忙道:“大哥,我……换点钱。” 伙计手里的活停了下来:“你要换钱?多少?” 小叫化道:“一个五两整锭的,四两碎银子,还有一两的铜钱。” 听着他一连串的报出钱数伙计象听到一个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哈哈大笑起 来,忽然他目光顿住了——小叫化的手里,捧着一锭十两的纹银。 小叫化护着银子,谨慎地退了一步:“给换不?” 伙计点点头:“哪儿来的?” 小叫化一努嘴:“那边一个公子给的。” 伙计愤愤的搬上了戢子:“拿来吧!” 难怪伙计的不平了,这样的世道,十两银子,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 够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的了。 这小东西,恐怕是从哪儿偷来的吧? 伙计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他一把抓起银子,大声道:“这银子是假的,人 家在耍你呢!” 小叫化急了,用力踮起脚去够那一人多高的柜台,大叫:“你抢我钱,还 我!还我!” 伙计脸一板,吼道:“谁抢你的钱!告诉你是假的了!小杂种你见过银子 没有?滚!别误了大爷干活! 他转身就向里走。 小叫化急红了眼,从左侧的空隙爬了进去,一把抱住那伙计的腿,大哭: “大哥,大爷!你还我银子啊!你……你还我一半成不?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银铺外开始围了稀稀落落的一群人,正愤愤地议论。 人群最外面,站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一袭月白的长袍,身材机是魁伟, 眉宇之间,笼着层淡淡的不世英气。他的拳头缓缓握紧,左手慢慢移向腰间的长剑。 争吵声同样惊动了里面的老掌柜,他扯开嗓子叫道:“钱福,你怎么把这 种东西放进来了?赶走赶走,再不走就送到官府去!” 那伙计红了眼,一脚踢开小叫化,跟着拿起一旁的拂尘,没头没脑地打了 下去,口中骂骂咧咧:“滚!贼东西!偷人家的银子还敢拿出来换!” 小叫化本来就极是虚弱,一跤跌倒,只能护着头缩在地上,依旧喃喃道: “不是偷的!是刚才两位公子赏我的!” 伙计骂道:“做你娘的白日梦!什么公子给你这么大的银子?还敢嘴硬! 公子呢?你喊出来给我瞧瞧!” 他眼前一晃,柜台里已多了条高颀的人影,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正冷冷地 瞧着他。那伙计颤声道:“你,你……” 年轻人道:“银子是我给的。怎么,有假吗?” 伙计忙道:“没,没有……” 年轻人正欲发难,里面老掌柜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躬身道:“公子, 公子莫要动气,有话好说。” 那年轻人冷冷一笑:“掌柜的,我想换点银子。” 掌柜忙道:“好说,好说,不知公子要换多少?” 年轻人道:“一千两!我全要散碎银子,拿去喂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狗!” 掌柜脸色一变,随即又堆上笑道:“公子拿什么换?” “当”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剑已拍在柜面上。 那掌柜面上再也搁不住,沉声道:“这位公子是来闹事的?” 年轻人并不答腔,只随手拿起剑鞘。 黑漆的柜面上竟留下了一把宝剑的轮廓,连剑穗也清清楚楚,竟象是木工 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掌柜眼角挑了挑,勉强笑道:“公子,这一千两银子倒有,只是散碎银子 仓猝间不能凑齐,还是请公子到里面用茶,容我们片刻。”随即侧身一让。 年轻人存心找事,冷哼一声,阔步走了进去。那小叫化想了想,也跟了进 去。 这时为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很多了,不禁又是一番惊啧。 年轻人又呷了口茶,道:“你们究竟好了没有?” 掌柜忙道:“公子,再等等,再等等!” 年轻人神色忽然一凛:“等什么?等你这下三滥的麻药?!哼,掌柜的! 给我换两千两——” 那掌柜再也忍不住,手一挥,十余个伙计举着刀剑,火钳,木棍冲了上来。 年轻人将小叫化一拉,劈手夺过一个伙计手里的火钳,右臂一圈一点,当 当当几声响,刀枪棍棒掉了一地。他微微一晃,火钳已挥在掌柜的双眼前,冷冷道 :“三千两!” 忽然,一阵异味传了过来,那年轻人一看,只见那小叫化胯下已湿了一片, 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小腿流了下来。小叫化哭道:“公子……银,银子我不要了… …公子……” 那年轻人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小兄弟, 有我在,没事的——” 小叫化似乎极是害怕,一把抱住他,依旧哭个不停。年轻人只好柔声安慰, 轻轻拍着他抖动的背脊,道:“你是个男子汉,胆子应——” 忽地,他腰间一阵剧痛,小叫化手上已多了根三寸长的极细银针。那掌柜 的出手如风,已封住他周身七八道大穴。年轻人一晃,重重地倒在地下。 一个“伙计”走上前,道:“王大哥,废了他的功夫吧,免得再有麻烦。” 那掌柜摇了摇头:“这李靖,当真是条好汉。我们用这等计谋拿住他,于 心也有些不安,带他回去罢!” 只听一声长笑:“慢来,慢来——” 门外,又一个年轻人踱步进来。个头竟和李靖差不多,一双大眼,黑漆点 亮,两道浓眉斜飞。虽不如李靖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犹有过之。 他一个团身,抱拳道:“瓦岗寨的各位爷台,这位李爷也是我们风云盟的 客人。请各位抬个手,容我把他带走。” 那“王大哥”也拱手道:“原来是风云盟的兄弟,既然你我双方都要他,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了。” 那年轻人笑容更加灿烂:“小弟已在盟主面前夸下海口,带不回人,小弟 提头去见。各位不会如此为难小弟吧!” 那王姓男子道:“我等也在军师面前立下军令状。兄台既然要他,一路同 行而来,为何不下手?” 年轻人奇道:“一路同行?”他目光一转,看见那小叫化,已知其中端倪。 朗声道:“我若要拿他,自然会光明正大,还不至于暗中下手,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王姓男子手一挥:“阁下无须多言,你我手底下见真章吧!” 年轻人一怔,道:“这,风云盟与瓦岗寨素来交好,……好!在下便空手 领教一下诸位英雄的高招。” 王姓男子见他如此托大,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柄软剑,迎风一抖,已是 笔直。他手一挥,软剑已直没入地,丝毫不肯占他便宜,双臂一上一下,直取那年 轻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他哪里是礼让?只不过是没带兵刃罢了。 双拳到处,只见他不闪不让,微微挺起胸膛,那王姓男子不由一怔,拳头 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年轻人已闪电般出手,刁手扣住他脉门,向怀中一带, 错步间,右掌已搭在他背心命门大穴。 他缓缓松手,道:“得罪了!” 这一仗,那王姓男子输得可谓难看之极,对方抬手之间将他制住,他不禁 又惊又怒,又不能说对方使诈,忿道:“兄弟军令在身,说不得以众凌寡了。” 他话音刚落,身边十余名“伙计”已将那年轻人团团围住,各亮拳脚兵刃, 开阖之间,法度森严,哪里还有半分泼皮无赖相? 那年轻人看上去颇有些忌惮,竟是不敢伤人,转眼已是十余招,无一式重 手,招招点到即止,也居然不落下风。 “程兄接剑。” 那伏在地上的李靖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宝剑已当空飞去,半空中剑刃脱鞘 而出,激射入人群之中。 那年轻人劈手接过宝剑,朗声清笑道:“好一把‘日冲剑’,药师,你既 然无恙,何必要我出手?” 他说话间,手腕一圈一点,日冲剑上白光大盛,当当两声,已将面前两把 剑搅得粉碎。他骤得神兵,如虎添翼,身形顿时腾挪开来,倚仗剑锐气盛,出手愈 来愈快,若非手下留情,只怕当场就有人要命赴黄泉。围攻诸人久攻不下,心中恼 怒。忽地,那领头之人一声唿哨,飞镖弩箭一起向那年轻人下盘招呼过去,那年轻 人猝不及防,只得硬生生凌空跃起,不待他势尽,诸般兵器又一起向他招呼过去。 在旁观战的李靖早已按捺不住,他左足斜挑,地上的剑鞘已在手中,李靖 轻轻一按剑尾,一柄墨黑的软剑弹了出来。他带剑轻撩,一个反手,竟已将那王姓 之人的左手斩了下来。 “啊”的一声惨叫,那名男子停了攻势,手一挥,鲜血顿时洒得满天都是。 那年轻男子一下怔住,他呐呐道:“这位王爷,李兄是救人心切……” 那男子也不答腔,冷哼一声,就向外走,顿时那十余条汉子走得干干净净。 李靖忍不住道:“程兄为何如此忌怕他们?” 那年轻人顿足道:“李兄……唉!我哪里是风云盟的人?这下,朵尔丹娜 麻烦大了……” 李靖皱眉道:“人是我伤的,瓦岗寨若有什么动作,冲我来便是。”不知 不觉的,他的脸庞上已经渗出了一丝黑气。 那年轻人摇头道:“李兄有所不知,瓦岗寨和风云盟一向互相忌惮,得了 这个罅隙,他们必然会向朵尔丹娜发难。” 李靖奇道:“这朵尔丹娜,究竟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道:“她就是风云盟新上任的盟主。你们汉人都称她为‘向燕云 ’。” 李靖不由得向那年轻人多看了几眼:“你们汉人?”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在下突厥咄苾。” 他双手奉上那把日冲剑,微微一笑:“李兄不会责怪小弟以假名相欺吧?” 李靖紧紧握着他的手:“我交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姓名。” 两双修长而有力的手紧紧我握在了一起,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这一握,却留 下了两个令风云变色的名字,留下了一段改写了青史的传奇。 窗外,日已落。 (二)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騎,都护在燕然。 —— 唐。王维 黄河古道上。 一驾双辕马车正绝尘而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入 眼眶,显得很是坚毅和深邃。车是好车,马是良马,车马的速度已达到极限。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人一马都已极是疲倦。 长河尽头,落日正圆。 这已是第三个日落,已替换下来了四驾车马。而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停下 来的意思。夕阳将血一般的悲壮染在他年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转眼间,黄河已被甩在了身后。 金乌西逝,天幕上渐渐显露的黑色中不屈的燃烧着一抹血红。 驿马一声长嘶,古道一侧静静的站着两个华服异族胡人。他们见到这年轻 人,立即跪下,单手抚胸,行着族内最尊贵的大礼。 他们身后,一架双辕马车已等候良久,两匹漆黑锃亮的龙驹正不安的咬着 嚼子,每一块跃动的肌肉都显示着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轻人跳下车,撩开身后的帘子,马车里躺着一个英俊魁秀的年轻男子, 双目紧闭,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轻人轻声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坚持!” 李靖的嘴唇嗡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轻唤:“咄苾!” 咄苾不再迟疑,他匆匆将李靖抱上另一辆大车,沉声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随从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大皮囊,恭敬的递过头顶,虽然满 脸的犹豫,但主子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的拖沓。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这才是草原上的雄鹰,是真正的战士。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身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 道:“三王子,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阳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 阴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皮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这就是草原!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这个年轻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 少酒和火? 第五个日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恶阳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 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禁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 救。 胯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 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 外一托,下身已被马牢牢压住。他试着抽了抽腿,但双腿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 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 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一袭白衣在山颠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 …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白色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 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星来,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身雪白的箭袍,她还那么小,身形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但 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有说错,他们本来就死了。我穿白色衣服也确 实不错。”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 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瓦岗寨上极有名的用 毒高手穆藤。他最为擅长的就是把两种普通的迷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 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水,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 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裤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 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哼!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 们的!”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 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 他们若输了,必须交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瓦岗寨。”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子弟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咄苾并不知 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逼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 五行道令主一干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维护咄苾的举动。篡权的 举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水决斗。 其时瓦岗寨高手如云,二爷秦琼黄金锏打遍天下,八爷罗成亮银枪挑翻八 荒,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身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身,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 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黄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白衣,如雪。 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枪,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 河朔诸道的“巨灵枪”。 “金乌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过五尺有余:“巨灵枪”九十九斤重,而 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枪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藏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黄。两种颜色不分彼此的纠缠 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 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 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枪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 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罗”字迎风招 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白旗下,银盔银甲银枪,密密麻麻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 衣白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 黑袍的英雄。 雁门关内外,竟被兵马围了个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着实是一支久 经沙场的队伍。 秦琼! 罗成! 向燕云的手心忽然满是冷汗,“来吧!既然我已经到了,也不会在乎有多 少,” 大军如风卷蓬蒿,转眼已至跟前。 罗成不过十六岁,也是一脸稚气。出兵之时,徐军师还打算瓦岗寨倾巢而 出,他仅仅点了五千兵马,自以为年少气盛,已是孤军而入,但求一战成名。 没想到面前,竟是个娇娇怯怯,尚未长大成人的小丫头。 ——这对他不仅是讽刺,甚至是污蔑!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气更盛。 罗成大笑:“丫头,你快快走开,我们在等人。” 向燕云凛然道:“等什么人?” 罗成道:“我们等的,是风云盟的盟主,可不是个枪都端不起来的小女娃 儿。” 向燕云无语,纵身,手中枪已游龙般飞出,正没入左侧石壁,她人已轻轻 掠起,在长枪上一点,又斜斜飞起,借一弹之力,离地已是二十余丈。她一手扣住 石壁,一手已将一幅红绫缚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枪,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此时那幅卷起的红绫 才轰然展开,那红绫既轻且软,此时约有七八丈方圆,旗上飘着金丝绣成的三个大 字—— 风云盟。 向燕云横枪,拱手:“请!” 这手功夫一露,罗成再也不敢小觑了她。 他向北一望,只见二哥秦琼,负手而立,显然不愿辱没了他的英名。 罗成拍马而上,向燕云举枪而迎。 这对少年男女,加起来也未满三十岁。 秦琼不禁微笑,眼前的两个人的弱点都是一样,他们的临敌经验实在太少, 即便此时的罗成,也尚未身经几战,还远不是日后的无敌将军。 但那个少女,却更年轻,更生涩。 罗成大枪一抖,扑朔一声直刺向燕云的心窝。 向燕云暗喝一声“来得好”,人已飞起,脚上头下,双手端枪,连枪带人 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压在罗成的银抢上,平平向前一推。 这“十字交叉”之法,在罗家枪中也是杀手。但这女子略加变动,便弥补 了她人小力弱的不足。 罗成刷地一翻,枪尖已斜压在“巨灵枪”上,向燕云已是借力打力,罗成 这招,又是借力。秦琼不禁大喝道:“好个罗家枪!” 他一声喝采未毕,向燕云已撒手扔枪,整个人向罗成怀里扑去,罗成尚未 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余长地匕首,斜抵罗成地心窝。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简直如同小孩子的杂耍。 向燕云高声道:“秦二爷,过来说话。” 秦琼见八弟被制,不敢怠慢,策马而上。 罗成恼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功夫?要杀就杀,少爷岂是容你羞辱的?” 秦琼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胜了,还请……放舍弟一马。” 向燕云斜目道:“放他不难,只须秦二爷答应我两个条件。” 秦琼苦笑:“我秦琼是何等样人,自然会信守成约。” 向燕云道:“第一,给我解药。” 秦琼挥手抛出一个青玉小瓶。向燕云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 秦琼咬牙道:“从今日起,我瓦岗寨……” 向燕云打断道:“慢着。我还有第二个条件,是你二人齐上,与我比试一 场。” 这句话实在说得三军辟易。她制住罗成已属万幸,居然还要以一对二,重 新打过。 罗成叫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向燕云道:“向燕云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致折损风云盟的威名。我只 问你们,打是不打?你们说不打,我就杀了他。” 秦琼的脸色渐渐凝重,沉声道:“请!” 向燕云刀尖一紧:“你呢?” 罗成冷笑:“你找死!” 向燕云一个翻身,足尖抄起大枪,人已跃回马上,大喝道:“来吧!” 巨灵枪卷起一阵风,直舞过去。 三个人站在一处,着实是可令风云变色。 那百斤长枪,挥舞起来是何等气势!向燕云用力极巧,借那长枪舞动自行 之力左支右挡,将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虎虎生风,竟毫不弱于眼前两个一代名将。 秦琼罗成一对黄金锏,一条亮银枪,令多少英雄闻风丧胆?此时久攻不下, 罗成暗暗着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杀着不穷。 二马错镫之间,秦琼低声道:“三而竭。” 罗成当即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向燕云纵然天生奇材,也只 有十二三岁的体力,如何与他们持久? 一念至此,他顿时转守为攻,枪法法度精严,唯求不败。 向燕云攻罗成,秦琼挥锏挡过;她若攻秦琼,罗成又持枪挑开。二人已成 车轮之势,只等她精疲力竭,再一击而成。 天外一声鹰啸,凄厉已极。 向燕云暗自咬牙,觊准罗成一枪刺出,擦身之际,反手一枪刺出,秦琼一 锏挡过。向燕云顿时变招,反手拿住枪尖,将枪尾向罗成直刺过去,以枪变杵,极 是巧妙。 秦琼向她当脸打过,喝道:“住!” 向燕云腰一拧,秦琼的金锏已顺她的左肩划下。秦琼是何样神力,这下虽 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断了几根。 她那一杵也正中罗成后心,罗成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摔下马去。 向燕云一口鲜血也涌到喉头,她“嘓”的一下竟又咽了回去。那支枪她再 也拿不动,随手一掷,自马鞍上抽出了一柄弯刀,斜指秦琼。她满脸是汗,几缕头 发湿漉漉沾在额头上,看上去体力已经透支。 秦琼身经何止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气之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 平日与道上朋友动手,只怕他就此歇手,一切过结扔下不提。而这一战关系到瓦岗 寨成败荣辱,又岂容他手下留情。 当!当!当!三声金铁交鸣之声。向燕云一口鲜血咽下又涌出,但猛然一 呛,竟从她鼻孔中涌了出来。 她一呛之下,连连咳嗽,顿时满口紫血喷出,将衣襟,马头都染得鲜红。 秦琼咬牙,双锏一左一右挥出,这“勒云双打”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云,弯刀斜起,掠起无数个刀圈,借阴柔之力,接下这两下硬招。 她右手虎口,顿时鲜血横流。秦琼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云刀交左手,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秦琼大声道:“丫头,认输吧!” 向燕云惨笑一声,人又离鞍而起,弯刀立劈而下。 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实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击。 秦琼不禁大喝一声:“好功夫!” 双锏交错迎上,十字封门。 这一刀实在太快太重,刀锏甫交,二人手上都是一松,兵器哐啷啷摔在地 上。 向燕云下扑之势不减,一把抱住秦琼,已将他扑下马去。 秦琼一惊,伸手扯住她头发,用力后拉。 向燕云奋力摆头,一头青丝喀喇断了一把,竟一口咬在秦琼喉上。 秦琼吃痛,双拳打出,向燕云的肋骨又断了几根,兀自不松口,只一口口 鲜血顺牙齿流了下来。 秦琼无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这一扼之下,向燕云不由松 手。 秦琼双手施力,眼见向燕云喉骨就被扭断,他胸口已是一凉。 秦琼一点点松开手,一柄尺余长的匕首已刺入他胸口,再略入半分,便是 心脏。 向燕云喘息道:“你——输——了——” 秦琼道:“不错,我输了。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瓦岗寨兄弟 止步之时。” 太行山走东西,此尽之处,便是他们身下的雁门重地。 向燕云缓缓收刀,秦琼站了起来,道:“走——”。 一旁的罗成早被人抬走,漫山人马顿时追去,只留下向燕云伏在山巅。 “金乌 ”走到她身边,将头俯身下来,缓缓舔了舔她满是血污的脸。 向燕云扯住马鬃,奋力爬上去。她头发凌乱,满脸血污,但脸上不禁浮现 出一丝笑容。 ——无论多么艰苦,她还是胜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两队人马并未离去,只远远停在百十开外。 左侧山崖上,竟堆砌滚木雷石,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一个声音高声道:“传军师号令,三军齐上,踏平这妖女!” 向燕云惨笑,瓦冈寨竟以攻城之势对付她孤身一人,只为杀人灭口,掩饰 今日败绩。 “轰轰”几声,巨木以劈天之势砸了下来。那“金乌 ”亦是千里宝马, 连躲带跳躲过七八根。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数十根巨木一起砸下来,那“金乌駹”一下斜跃,马头一低,将向燕云甩 到山壁下死角。顺时,一根巨木砸在马背上,它一声长嘶,又是几根滚木横砸,顿 时 筋骨寸断,血肉横飞,那声长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云被这一撞,再无力气,忍不住痛喊:“小乌鸦——” 她眼中没有一滴泪。 一个极矮小的身影缓缓走过她的面前,看上去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向燕云极微弱地翕动着嘴唇,发出两个细微又清晰的音节:“穆藤——” 她口中一下涌出了几个血泡,不用别人动手,也是危在顷刻。 那穆藤驻颜有术,一直保持着童子之躯,一开口竟也是少年的声音:“向 盟主独战两大当世英豪,今日一死,也不屈了。只可惜你今日活着出去,我瓦岗雄 风何存!” 向燕云已说不出话,只挣扎坐起,挺了挺胸膛。 穆藤叹到:“二爷和八爷都不肯再对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 程!” 他手一挥,一排弓箭手伺立身后。 向燕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两军对阵,又哪有公平可言?她轻轻伸手, 将怀中解药塞在身后石缝中。 咄苾哥哥一定会来找她的,一定找得到解药的! 他们回怎么对她——烧了?埋了?还是砍下她的头颅高挑在旗杆上。 仅仅弹指的功夫,却漫长得如一生一世。 穆藤退到一旁,手已扬起, 向燕云抬起眼,看了看风云盟的大旗,红旗金字在秋风中招展,又威风又 神气,猎猎作响。 这面旗,是她亲手绣的呢,这绣花的手艺,是阿妈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 笑,就这样去了吧,再没有那些让她力不从心的事务,没有复仇的折磨,也没有闯 荡的痛苦。就像小时候那样,在白云下无忧无虑的奔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首很远很远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穆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看上去是那么纯洁,那么无辜,犹自带 着苍白的笑容。他不忍再看,举起来的手重重劈下。 耳边是弦绷紧的吱呀声—— 一条黑影飞掠下来—— (三)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高适《别董大》 向燕云惊奇地睁开眼。 她居然,活了下来! 她只记得一个黑影掠下来,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那个用命换来的药瓶 攥在手中。 她睁开双眼,眼前是一丛蓬蓬的大胡子。 “醒了?”大胡子笑嘻嘻地问。 向燕云低头,发现自己衣衫已除,身上已被一重重包起来,不由一惊。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十三岁的女子,也已待字闺中。 向燕云道:“你——我——” 大胡子笑道:“怎么,你是要命,还是要那些规矩?” 向燕云一怔,面色郑重道:“不错,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好,小丫头有意思。” 他将手中药给向燕云灌下去,笑道:“小丫头,为了救你,我这些年搜求 的奇药异草,可是用的一干二净。你怎么报答?” 向燕云又是一怔,道:“大恩不言谢,我——我——” 大胡子更加开心:“好了好了!谁要你报答,不过小丫头你的功夫真俊。 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可比你差远了。” 向燕云心思一动,翻身下床:“还请恩公指点!” 大胡子点了点她的额头:“聪明!聪明!” 他又正色道:“你的肋骨刚接好,以后不要乱动,免得落下终身残疾。嗯, 我教你一套密宗运气的法门,与你原先心法正好相反,你若能练成,将来武功必然 不可限量,也不用抱着人家又撕又咬了。” 向燕云脸一红:“惭愧。” 大胡子摇头道:“惭愧什么?高手相争,讲你就是随机应变,以己之长, 攻人之短。你小小年纪击败两大高手,骄傲还来不及,何愧之有?” 向燕云点头:“晚辈受教!” 大胡子又摇头:“什么前辈晚辈,听着烦死人了!我的年纪足以做你大哥 大叔了,你随意叫一声吧!” 向燕云心思一转,当即拜倒:“燕云父母双亡,今日遇到大哥,实在万千 之喜。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 大胡子扶起她来:“鬼丫头,这下不把压箱底的玩意教给你都不成了——” 这大胡子的行宫实在比皇宫还要富丽的多,宛如仙境宝殿,处处奇珍异玩, 向燕云的身子已大好起来。 不过小半个月,向燕云已痊愈,筋骨强健,更胜于昔。而丹田中一股极寒 的气息,也渐渐成了气候。 只是那大胡子无论如何不肯透露姓名身世,只是急匆匆又将飞剑之术传给 她。 一日,大胡子将她唤到正殿。 殿上粗如儿臂的铁笼内关着匹雪白的马驹,正怒气冲冲的踢腾,数百斤的 铁笼,竟被它顶得一摇一晃。 向燕云想起那惨死的金乌 ,心中不由一痛,沙场上她极是不是硬朗,此 刻却不禁垂下泪来。 大胡子指道:“这是匹龙种神驹,乃是汗血宝马与关内一匹白龙马产下的, 刚刚断奶才一个月,便神力惊人,已有个随从被它踢死。” 他打开笼门,一下跳上马背,人大马小,甚是滑稽。 小白马狂性大发,又跳又咬,大胡子使力一捺,白马吃痛,咆哮一声。 大胡子小心翼翼下马,道:“云妹,小心!来试试!” 向燕云童心大起,一下跃上马背,连连催促“大哥松手”。 大胡子松开手,小马驹却极是平静,忽地踏了踏蹄子,直窜出去。 它迅如闪电,又有谁挡得住。 那小白马却非凡物,上山跃涧,如履平地。时而腾跃,时而低头,向燕云 只伏在背上,任它驰骋。 跑了好大一圈,那个小马驹儿才停了下来,两粒泪珠竟从眼中落了下来。 向燕云不忍,翻身跳了下来,柔声倒:“小家伙,你不喜欢我?算了算了, 你去吧,哭什么呀?” 那小马用力一顶,向燕云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马顽皮地甩了 甩尾巴,不停地用头拱她的脸。 向燕云忍不住笑了:“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小白马依然蹭来蹭去,弄得她脸上痒痒的。 她爬起,重新上马:“好!我们回去!” 这回小马很是听话,乖乖跑回去。 大胡子含笑而立,见到她微笑道:“恭喜小妹!看来你们却是有缘,我制 住它几次,这小东西都不肯服我!” 小白马重重打了个响鼻,忍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向燕云灿然道:“大哥,回去吧!” 大胡子面色一凛:“云儿你有所不知,自你走后风云盟群龙无首,风云二 盟又再度分裂。而且——” 向燕云的脸已沉了下来。 大胡子接道:“瓦岗寨已星夜赶往阴山摩天峰,只怕——” 向燕云不等听完,急道:“小妹就此告辞。” 大胡子自怀中取出三柄短剑,递交她道:“这是三枚飞剑,是海底寒铁炼 就,你带着防身。三个月后,我去找你。” 向燕云连连称谢,拨转马头,飞奔而去。 大胡子在身后喊:“下山,一路向东——” 身后,一个随从躬身道:“启禀千岁,六军已待命,这一回要不要趁瓦岗 寨与风云盟火并之际一举歼灭?” 大胡子挥手道:“她,她把我当哥哥……哼!天下又有谁不愿意收伏风云 盟,以为己用。” 那名随从道:“那……向燕云若是不依呢?” 大胡子似乎并没听见他说了些什么,只遥望天边,怅然道:“她若知道我 只是存了份私心才出手救她,不知还肯不肯认我这个哥哥!” 他立手如刀,用力一斩,道:“逆我者如之!” 风又一次卷起,他紫色的大氅在风中飞舞,如一个孤独的帝王。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