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英雄末路 快近立秋了,成都府的阴雨天气又渐渐多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一连下了十 余日,满大街的青石路面湿嗒嗒地,满是泥污,东一处西一处积满了水洼,在外地 人眼里,这是一个阴郁的季节,似乎雨滴并非一滴一滴落在古老安静的青石板上, 而是落在了人们的心里,对阳光的渴望焦灼了人们的眼睛和心情。可是,在骨子里 便带着悠闲的成都人脸上,你却看不到这种焦灼和阴郁,不管在成都府住了多久, 外地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成都人好象很享受这种阴雨天气,满布大街小巷的 各处茶馆里,一把把竹椅坐满了端着盖碗茶,悠闲自得地喝着老荫茶的茶客,茶博 士肩头搭着黑黑的白毛巾,在人群中忙而不乱地穿梭,手执长柄铜茶壶,熟练地给 客人掺茶倒水,到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说书声、骨牌声、人们遛鸟时的口哨声、闲 谈声。 和这些充满生机的声音比起来,街边一株株榕树中传来的寒蝉鸣声凄切,有气 无力,早已不是盛夏时节那么鸹噪得盛气凌人,令人心烦意乱,听在耳中,反令人 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凄楚怜惜之意,坐得片刻,这微弱的鸣声听得惯了,连那一丝惹 人怜惜的凄伤之意也让人慢慢漠然忘记。 位于成都府西门附近一处红砖平房外的空地上,十余根木桩支起了一个数丈方 园的简陋大棚,棚内摆满了老旧的竹椅方桌,靠着平房外墙一角,重重叠叠堆了些 竹椅,这正是成都街头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处茶馆,茶馆有个极其大路的名字, 叫做兴顺茶馆。西门来来往往的客商极多,这间茶馆又紧邻街头,是以生意兴隆得 很,既有贩夫走卒,行商过客,也不乏附庸风雅之士来此闲坐。 这一日茶馆中又是客人满座,老板遥遥瞧见街对面数人向这边走来,这几人脚 步匆匆,神色风尘仆仆,眉宇微有疲累之色,似乎已兼程赶了许多路,人人腰间均 带着兵刃,看样子并非成都府本地人,若说是镖局子中护镖吃饭的主儿,却又不见 镖旗镖车。老板见这群人中一人走到街边卖油条小摊儿的张大婶旁,嘴角微张,说 得一阵,张大婶用手指了指兴顺茶馆,那人点头致谢,一群人便向兴顺茶馆走来, 老板心中一喜,情知张大婶照顾生意,并没指点到别家茶馆去。 那群人转眼便来到茶馆前,茶博士上前唱喏招呼,其中一个粗眉大眼,颇见豪 气的客人皱了皱眉,道:“好像没座儿了。”说的却是一口官话。茶博士怕走脱客 人,忙道:“地方宽敞得很,马上给您老安张桌就是,保证几位不会嫌挤。”那客 人不便擅作主张,微有犹疑,看向同伴,同伴中一名三十余岁的女子道:“张大哥, 咱们赶了半天路,腿酸得厉害,小妹瞧这茶馆虽然简陋,视野倒好,不如将就歇歇 脚罢。”其余诸人早觉干渴,一起点头称是,那张大哥便道:“那快快给咱们安座 上茶罢。”茶博士察言观色,早已瞧见客人脸上松动之意,快手快脚将桌椅安好, 另有茶博士便让座斟茶,不一刻便将一行五人安顿妥当,手脚麻利之极。那张大哥 笑道:“成都府的老茶馆名闻天下,果然有些意思。”同伴中那名女子道:“张大 哥说的是,若非惦着要瞧那场热闹,这竹椅这么舒服,小妹往这儿一坐,就不想起 来啦。”同伴中另有一名矮壮男子叹了口气道:“武林中有谁不想瞧那场热闹?只 可惜咱们得知消息晚了一点,虽然日夜兼程从关外赶来,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张 大哥点了点头,道:“是啊,若错过了那场热闹,那可是毕生憾事。”老板不禁心 想:“什么热闹这么有意思?这五人竟不惜从关外千里迢迢赶来凑这热闹。”便在 此时,忽见又陆续有十余人向茶馆走来,腰畔均佩刀剑,有几人更是拿了谁也不识 的奇门兵器。怕茶博士一时忙不过来,老板忙抢上亲自招呼,又加几张桌椅,将诸 人都安排妥贴,各人口音五花八门,西北、湖广、江浙、中原的人都有,竟是来自 天南地北十余个不同的地方,更有一位手持一柄十分沉重的镔铁禅杖的藏僧说着蹩 脚的汉语,向茶博士打听此去峨眉山还有几日路程。老板见生意好,心中十分欢喜, 但一日之中见到这许多远道而来的江湖汉子,却也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吃惊,瞧客 人中有好几人面相凶恶,举止颇是粗鲁无礼,忙悄悄叫过茶博士,吩咐不可怠慢, 生怕惹恼了这一干人等,闹起事来却吃不消。 却见前后来的这好几拨外地客中,竟有数人彼此相识,先来的便起身欢然见礼, 问起原由,竟然都是去瞧那张大哥口中所说的那场热闹。这群外地客听得藏僧向茶 博士打听去峨眉的路程远近,均是十分关心,却听茶博士说道去峨眉若是在西门附 近雇得脚力快的缧马,兼程赶路尚需二三日路程,到了山脚,若要上金顶又需一日 路程。那张大哥咦了一声,道:“还有这么远么?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那藏僧听得张大哥说话,离座上前打了个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关 外长白山落日马场的铁鞭张奋扬张老师?”张奋扬听他道破自己来历,心中微微一 惊,他远在西藏,居然识得自己,心中却也不禁微有得意,心想:“这藏僧眼力倒 还厉害。”忙起身恭敬答礼,道:“不敢,在下正是落日马场张奋扬,敢问大师法 号?”那藏僧道:“小僧来自拉萨大昭市,法名拉西嘉措。”张奋扬心想素闻西藏 大昭寺多有密宗高手,瞧这位大和尚一柄禅杖黑黝黝的,似乎全用镔铁打就,这位 大和尚外门硬功只怕不弱,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大昭寺的大和尚,在下有礼。” 那藏僧道:“张施主也是去瞧浪子叶知秋与新近崛起江湖的轻衣侯叶轻衣这场比试 么?不知张施主可知具体的比试日期?”张奋扬笑道:“我还道钻天鹞子所传讯息 十分隐密,没想到这场比试一传十,十传百,竟已声震武林,不但这诸多朋友知晓, 大和尚远在西藏,竟也知晓了。只是钻天鹞子放出的话只说这场比试便在八月上旬, 具体日子可是没说。”拉西嘉措合什道:“原来施主也不知具体时间,可惜可惜。 叶知秋少年时便有神剑之誉,自十九岁起便未败过一次,是以武林中人将这绰号颠 倒过来,称之为‘剑神’,剑法之奇,剑术之高,实是世所罕有,轻衣侯叶轻衣惊 才绝艳,今年虽只二十四岁,但出道以来连败天山雪剑张一鸣,点苍掌门苍云剑赵 恒等十余位顶尖高手,听说连剑法已近化境的崂山掌门也在他剑下输了一招,叶轻 衣在江湖上的威势实已不逊于叶知秋当年。这双叶之争实是武林百年难得一见的龙 争虎斗,小僧不能免俗,一得知消息,便星夜向峨眉山赶来,只可惜小僧七月底方 才得知消息,若是错过这场比试,那可真是毕生之憾。” 他自承佛法修为不深,动了俗念,但人人心中和他想法并无二致,实盼能亲眼 一睹当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两个人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比试,否则又何必千里迢迢赶到 蜀中来?拉西嘉措痴迷武技,不能免俗,人人心中反觉理所当然,他若得知消息却 不动心,那反而怪了。 群雄中一人站起来笑道:“既然大伙儿都是来瞧这场盛事,,不如做了一路罢, 一起上峨眉山去。”群雄均是爱热闹的江湖汉子,一齐道:“不错,只是钻天鹞子 既未说这场比试究竟在八月哪一日举行,咱们需得快一点赶路,否则等得人家比完 了,那可划不来之至。”众人均觉是理,闹哄哄地站起来,便待要付钱赶路。却见 茶馆外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 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道:“这场比试有什么好瞧的?定是叶知秋输定了,你们 这班鸟人太也无趣,一点见识也没有,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去。” 群雄听他言语无理,不禁勃然大怒,除数人武功较高者自重身份,其余诸人都 是向他厉声怒喝:“哪里来的贼厮鸟,满嘴胡说八道?活得不耐烦了?”那藏僧拉 西嘉措虽是出家人,火气却极大,将禅杖往地下一顿,地上青砖顿时溅出一溜火星, 喝道:“你骂谁鸟人?” 那中年人不去理他,摇摇晃晃走到一张空桌旁,用力拍了拍桌子,叫道:“茶 博士,茶博士死哪儿去了?”原来几个茶博士见他莽莽撞撞得罪了这些江湖汉子, 生怕这些人一言不合便即上前殴打,那时血溅到身上可大大划不来,于是躲得远远 地不敢上前,这时见他喝问,老板又在场看着,在势不能再躲,便有一名茶博士战 战兢兢地执了铜壶上来,那中年人瞪了他一眼,又用力拍了拍桌子,叫道:“格老 子,老子喝酒不喝茶,有水井坊的酒没有?给老子打一斤来!”说的虽是川音,但 语声硬朗,和成都话的绵软磁糯区别甚大,原来却是川东渝州口音。 拉西嘉措见他不理自己,大怒道:“喂,我问你骂谁,你怎么不说话?”中年 人懒洋洋地道:“大和尚,你去不去峨眉山啊?”拉西嘉措道:“自然要去。”中 年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你也是鸟人。” 拉西嘉措怒极,铁青着脸一杖便向他头顶击落,众茶客眼见要出人命,不由失 声惊呼,纷纷起身闪避。只听怦地一声巨响,地上青砖溅起尺余高的一串火星,那 中年汉子却连人带椅不见了踪影。拉西嘉措吃了一惊,只道他乘乱躲入了人群中, 张大眼睛往人群中搜寻,却见众人脸上想笑又不敢笑,纷纷看着他身后,神情十分 古怪。拉西嘉措大是奇怪,扭头往身后望去,眼前忽地一黑,鼻中陡地闻到一股刺 鼻的泥浆味和臭味儿,中人欲呕。慌忙闪开,这才发现那中年人悠闲地坐在椅上, 一腿高高举起,足上一只沾满泥浆的臭草鞋正好放在自己脑后,自已一扭脸,便是 将口鼻自行凑到他臭鞋上去。拉西嘉措虽然避开得快,口唇上却也沾了些许烂泥, 不由恶心之极,哇哇大吐起来。群雄虽觉好笑,但这中年人将自己一干人全骂在内, 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便有几人要跃出教训这中年人。张奋扬见他身法甚是高妙, 只是适才大和尚送了一顶高帽子给他,心中大是受用,这个头可不能不抢先出。于 是抢上一步,拱了拱手道:“兄台身法高妙,在下落日马场张奋扬,领教阁下高招。” 那中年人懒洋洋地道:“好端端地打什么架?”张奋扬道:“阁下信口开河,辱及 众位好汉,如今怎又做起缩头乌龟来啦?”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粗 鲁得紧,动不动便要打架,不免有辱斯文,我说你们没见识,果然是没见识。”张 奋扬听他夹杂不清,不敢和自己动手,似是怕了自己,冷笑道:“原来缩起头做乌 龟才叫有见识,姓张的今日领教啦。”中年人道:“你口口声声乌龟乌龟的,想是 喜欢乌龟得紧,我便送你一只罢。”身形微晃,张奋扬见椅上一团青影突地迎面扑 来,心下大骇,急舞鞭护住全身,忽见人影一晃,中年人又已回到椅上,竟像从未 离开过一样。张奋扬只觉胸口湿淋淋的,低头一看,胸前衣襟酒水淋漓,那中年人 欺近身来那一瞬间,竟用手指醮酒在他胸前写了大大的“王八”二字。张奋扬又惊 又怒,情知对手手中拿的若是匕首之类的兵刃,自己早已是开膛破肚之祸,他的武 功可是强过自己太多,不由脸若死灰。众人都觉好笑,但想起中年人那身无迹无痕, 神妙难测的轻功身法心中却都是一凛,知道这无影无踪的一划自己可也决计无法避 过。 中年人懒洋洋地道:“我说你们没见识,你们心中定然不服,那么大伙儿便来 赌上一赌,瞧瞧是我说对了呢,还是你们没见识。”藏僧拉西嘉措怔了怔,心道: “‘你说对了’和‘我们没见识’那可不是一个意思么?难道左右都是你赢?”中 年人伸手解下背上包袱,怦地一声掷在桌上,那老旧的八仙桌不禁咯吱作响,他这 包袱瞧着不大,只怕却有百余斤重。中年人解开包袱上打的结,打开包袱,众人均 是一阵惊呼,原来里面黄澄澄的竟装满了黄金。 中年人拍桌道:“打架没什么兴味,老子坐庄,赌叶知秋定然输在叶轻衣手下, 谁有兴趣的便来跟老子真金白银地赌上一把。一赔一,不过是你们出一两白银,赔 你们一两黄金。”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这人武功极高,举止十分怪异,不可思议,要知叶知秋是 当今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叶轻衣虽然后生可畏,相形之下,人人心中却都偏向 叶知秋胜算较大,这人一场豪赌,未免有把银子打水漂之嫌。 张奋扬被他折辱,心中大愤,走上几步,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出来,道:“我 赌一千两!”跟张奋扬一起的几名关外豪客同仇敌忾,虽然大伙儿并没把握叶知秋 稳胜,但义字为先,一起上前,掏出浑身银两押了上去。群雄有的恨这中年人无礼, 要与他作对,也有的听他赔率如此之高,贪念大动,纷纷上前押了。这群人中颇多 豪客,一时间桌上银两银票堆积如一座小山。那藏僧拉西嘉措走上前,中年人笑道 :“大和尚,你也要赌?”拉西嘉措点了点头,中年人道:“那么快快下注。”拉 西嘉措却道:“你既做庄,那么须得两个人都要受注方才公平。”中年人道:“大 和尚说得对。”拉西嘉措道:“我买叶轻衣胜,一百两。”中年人点了点头,问清 余人再无人下注,当下从自己包袱中捡了十锭黄金拿给拉西嘉措,笑道:“大和尚 眼光不错,只可惜太穷了些,没银子多赌。”拉西嘉措惊喜交集,道:“我赢了?” 中年人从怀中抖出一只布袋,将桌上金银尽数扫入袋中,哈哈大笑道:“不错!” 群雄想不到他不等比试结果出来,便要混赖,惊怒交加,纷纷喝道:“你要耍赖么?” 中年人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谁撒赖来着?老子包袱里的黄金,也是像这般 光明正大地赢来的。我跟你们说,老子昨天早晨亲眼在峨眉金顶看着叶知秋在叶轻 衣手下输得惨不忍睹,叶知秋脸上给划了两剑,一只脚也跛了,浑身给打得五痨七 伤,亲口向叶轻衣认输,答应叶轻衣从此退出江湖。可没半分混赖你们。” 众人纷纷一怔,没想到他包袱中黄金居然也是如此骗来,看来还有许多走在头 里的江湖豪客上了大当,也均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解释,过了一会儿,有人喝道: “你奶奶的,难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么?总得有点凭据才好!何况刚才茶博士说从 这里快马去峨眉山尚需二三日,你却说昨日早晨尚在金顶,如何能够现在又坐到了 这里?” 那中年人双眼一翻,道:“你可知道老子外号叫做什么呀?” 那人道:“谁知道你匪号叫做什么?” 中年人一手提起布袋,身形忽地头下脚上的高高跃起,蓬地一声穿破棚顶,倏 忽不见,远远地只听见他长声而笑:“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钻天鹞子是也。 三日之后,如果叶知秋输给叶轻衣的事还没传出来,各位尽可到渝州缙云山无为居 找我,老子十倍奉还银子……” 众人见了他神出鬼没的轻功身法,尽皆骇然,张奋扬长叹一口气,道:“钻天 鹞子轻功独步天下,便是叶轻衣和叶知秋两人也有所不及,这人轻功骇人听闻,咱 们早该想到便是钻天鹞子本人。唉,栽在他手下却也不枉了。啊哟,如此说来,难 道叶轻衣真的胜了叶知秋?那可是震动武林的大事。” 群雄轰然,议论纷纷,若说叶知秋一败涂地,均觉难以置信,一时拿不定主意 是否应当赶往峨眉看个究竟。正在此时,茶馆外忽地传来一阵奇异的脚步声,那脚 步一轻一重,重的那一下竟如一下下敲击在人心里一般,不一会儿,一个三十二三 岁的男子缓缓出现在茶馆内。众人一见他样子,心中均是一震,只见那人眉目清逸, 可是神色木然,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左右双颊各有一条长长的新鲜血痕,自眉梢一 直划到嘴角,虽然说不上破相,但却说不出的诡异森寒。一时间,茶馆内数十人鸦 雀无声,上百道目光齐聚在他身上,他却犹似见也未见,缓缓拖着左腿向一张茶桌 走去,原来他的一条腿竟也跛了。他走近一张茶桌坐下,从桌上端起一杯别人喝剩 的茶仰脖喝进嘴里,茶博士心中骇异,可是见了他如此怪异的样子,竟不敢上前阻 止。 霎时间,钻天鹞子的话缓缓在各人心头响起:“……叶知秋在叶轻衣手下输得 惨不忍睹,叶知秋脸上给划了两剑,一只脚也跛了……” 难道,难道这失魂落魄的残疾废人竟是那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叶知秋么? 这绝世的英雄难道真的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 清韵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