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怒发冲冠 柔和的光芒,宛如情人舌尖,被罩在薄如蝉翼的羊皮罩内。勤劳的年轻小伙计 又点燃高挑客栈门前的那两盏红宝石般的灯笼。一边照亮“伤心”两个古老篆字, 一边照亮“客栈”两个古老篆字。风吹灯笼摇动,姿态轻盈几许。 室内,华灯正初上。 每一张白杨木板桌面点着一支流泪的红烛。在墙壁四周,则挂钩一盏盏马灯。 每个细小的角落都被照亮了。客栈用缮的地方,位于客栈大厅,宽敞的大厅几乎能 够容纳客栈所有的客人一齐用缮。 灯火辉映,大厅中亮堂堂一片。 今宵似乎不寻常。 ——感受灵敏的阿残,分明感受到,今宵,是那么的绝对不寻常! 投宿于客栈的那一批批的神秘人,往常不用说下楼行动,甚至连露面现迹都难 得一见——两三天以来,从来如此——尽管他们都身为伤心客栈的客人,且身份不 低。然而于今宵,却与往常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个宛如深居闺阁的害羞少女的神秘人,像要相逢心中远道归临的爱人般, 不约而同从各自卧房中陆续走出来,坐落客厅四周。他们占居客厅一大半的座位, 正在静静用缮。 有的人低头喝酒;有的人大口食肉;有的人作沉吟妆;有的人默默无声;有的 人不吃也不喝,却圆睁一对死鱼眼,紧紧盯住别人吃喝;有的人互相交谈,但声音 太低,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 有的人耐心等候,但等候的对象,却必定不是他的情妇(谁也从他的眼眸中猜 透不出他等候的对象究竟是谁);有的人环顾周边,像在寻找什么,可是谁也不明 白他到底寻找什么(他只是环顾四周,像一只乱撞苍蝇,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寻找) …… 闪动的烛光映照他们的一张张脸庞,这些百态千姿的脸孔,神情各异。 这个一脸阴沉沉,那个模样恶狠狠,另个又满面和和气气,像个慈善家;他的 左脸上有道狰狞刀疤,很长,缝补的技术必定粗糙十分,肌肉一块块外翻;她,一 名风骚的娘们,位居他们之间,任由一个人的手伸进她的短裙里,一个人的手玩摸 她的高胸;她快乐地呻吟,才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她心中清楚,每个人都恨不得脱光了她的衣裤,立即与她上床…… 一座又高又大的漆黑色柜台,摆置于大厅对面的左门侧。不仅所有投宿的客人, 进门一眼能够看到它,而且坐于柜台后面,能将宽阔的客厅中的各种情景一览无疑。 柜台后乃厚厚的墙壁,贴着齐整的长方条木板。钉嵌木壁的钩子上挂着一盏古 老的马灯。烟熏得墙板黑一块、一块黄色的。昏迷的马灯底还挂有一幅铁画银钩的 油墨画。画卷上是一颗落尽树叶的白杨,白杨树底下,有一个骑白马的大将军。 现在,阿残心中唯一所最担忧的,是前去对付大漠之王一行人的大老板! ——倒非担忧大老板安危。他十分清楚,在这片大沙漠中,还没有谁能够对大 老板产生安全的危机。何况,还有林姑娘和李三爷和曲吟风。 他担忧的是大老板最终会不会找到那个杀害“小蝙蝠”阿飞的凶手! 最后他却不能和大老板一起前去对付他们!但这是大老板的命令,虽然他没有 前去对付他们,但他坚信,大老板最终必定会亲手为阿飞血恨报仇的,因为一诺千 金的大老板曾经答应过他。 一下子失去最要好的朋友的阿残,神情几多黯然,面容憔悴分外,仍然沉浸于 回忆的无限悲痛之中! 他一人独自静待柜台后,谁也不理会。他一手握住光滑的木杖,一手握住酒杯。 眺望洞开的门外的一望无垠的大漠苍穹,浑浑浊浊,大漠无语,顿时无限感慨立即 又汹涌上胸口,被一种酸痛的滋味不禁又填满寂寞的心灵,和疲倦的全身上下。 嘿,朋友 饮一杯陈年芬芳的酒 为着今日的分手 谁管明天的聚首 今夜微风吹走昨日的梦 梦中的你我何曾有离愁 举杯敬你朋友 …… 一杯又一杯。阿残的感官好像早已分辩不出一杯又一杯喝下酒的味道。他喝下 的并非冰镇过的葡萄酒。他喝得烈酒,伤心客栈最烈的那种烈酒。要是用火轻微一 点,立即能够飞快燃烧起来的烈酒。这烈酒的名字,叫做“一团火”。小饮半口, 全身都像被烈火环绕焚烧。 但阿残一杯杯接连饮着“一团火”,宛如一点事都没有。就好像喝得白开水。 此时此刻的阿残,需要更浓烈百十倍的烈酒,麻醉忧伤的心灵,摆脱痛苦的桎 梏。酒精虽然不是医治心灵创伤最有效的良剂,却为大都数人于决大数情况之下选 择的一种方式。 像阿残这样不要命的喝法,很快就会醉倒的。他独个在柜台后面喝酒,谁也不 理会,也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挠他的清净。 ——然而恰恰相反的,一个人如果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挠,在这时候,偏偏就会 有人会来打挠他。 就像阿残现在碰到的这样—— 一个人,手上端着杯酒,这时从客厅一角缓步走过来。走到柜台前面。他停留 下来。他看着柜台后面的喝酒的阿残。 阿残没有理他,他连眼皮都没有抬,头枕着胳膊,只是淡淡问: “你要酒?” 这个人摇摇头,回答说:“不要酒!” “那么,你要添加几个菜?”阿残不感兴趣地问。 “不要菜!”这个人又回答说。 “不要酒也不要菜,你这人到底想要什么?” 开什么玩笑,寻何开心!阿残开始有些气愤! “其实我什么东西都不想要……” “嗯!” 开始气愤的阿残决定了,假如他想要清净,最好的办法,乃是不再理会这个人。 可这个他连眼皮都没有抬望一眼的人,这时却又说了一句令他吃惊喷饭的话,这人 口吻悠悠说: “虽然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却很想要你……” 阿残顿时停杯,开始抬头。 ——要我?妈的,你白痴啊!拜托,咱们可都是男人! “老兄,这儿可是伤心客栈!可不是你想象当中的那种鬼地方。要知道你不仅 找错了地方,而且也找错对象了!” “找错了地方?也找错人了?” 那人似乎显得不胜奇怪,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我找得人正是你。昨夜投宿 客栈,我们才刚刚见过面。难道你忘记了?你确定你没有喝醉?” “不!我没有醉!”阿残缓缓抬高头,探望柜台外面这个人。 他是一个年轻人,个头不高不低,体格稍稍偏瘦。他穿着一套干干净净的新衣 衫,面和须都修得干干净净,人也长得干干净净的。 要不是一双傲慢的眼眸中弥漫一股阴险的寒意,时而掠过,又时而隐蔽,他算 得上一个英俊年轻人。既使阿残记不得这个焕然一新的人,可他也没有忘记他的那 只手。右手。 门外怒海骄阳,尽管正值六月酷夏,但他的那只右手,始终不渝戴着一只长及 手腕上方的鹿皮手套。他腰间有条墨绿色丝带,丝带上系着一只工艺绝对精湛的鹿 皮襄。鹿皮襄上还绣有奇特的七星一花。 酒喝得不少,阿残的记忆一点没因此而健忘——他当然记得这个焕然一新的人, 他叫唐凌峰,昨夜刚刚才投宿伤心客栈。他身上这一套干干净净的衣衫,还是阿残 亲自帮他去裁缝店购置的。阿残说: “这一套新衣服挺合身的!” “谢谢你!”唐凌峰说:“我感觉很满意。” “令每一个客人满意,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唐凌峰站立柜台外面,说:“你实在做得好极了。我行走江湖虽然下榻过数不 尽的酒楼客栈,但我从来没有坐过哪座比这儿更舒服的客栈,碰到过像你这么周到 热情的好伙计!” 这番话听到阿残耳中,要被说话的人,似乎更觉得舒服许多! 心思敏捷的一个人,沉浸于失去好友的悲痛之中,又喝了过量的烈酒,面对任 何人的称赞,或多或少,理智总要比平日轻懈好些。容易麻痹大意。很容易会从悲 痛的深渊中跳到松懈的深渊里面去。 ——阿残现在好像就面临如此危机。 唐凌峰奇怪说:“今夜这大厅中所有的人脸上都布满了笑容,每一个人都显得 很欢乐。但我发现你的的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笑容,而且你的心情看起来好像糟糕到 了极点!” 他又接着说:“一家客栈如果宾客满座,无论如何在客栈伙计的脸上,恐怕都 绝对找不出不愉快的神情!” 阿残说:“我的心情的确糟糕透顶了!从来没有像这样糟糕过,既使饿昏在寒 冬街头的臭水沟畔时……” “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难的人,”唐凌峰深表同情说: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伤心欲绝,满怀忧郁,借酒浇愁 呢?” “介意?哦,不。我不会介意的……” “当然。那样更好。” “不过,我倒是感觉不胜奇怪。” “为什么?” “要知道,像我这样亳不起眼的一个残废伙计,全身只有一条腿,有何值得你 跑过来听我诉说衷肠呢?” 阿残眨眨眼,斜眼问唐凌峰。 “有的人身体虽然残疾,心灵却不残疾!”唐凌峰深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胸中似有无限感慨。他叹道:“因为,和现在的你一样,我本也是一个满怀忧愁的 人!” “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同病相怜!”阿残喃喃说。 “有谁又说不是呢!”唐凌峰立即附合说:“那个姓白的说得真妙不可言啊,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此伤心欲绝,愁郁满杯呢, 假如你真的不介意的话?” “姓白的是谁?” “白居易!” “白居易?没听说过这名字。他是那一位武林要人?” “他不是一个武林要人!他是一个搞文学的诗人,还做过了几年的京官!” “哦!抱歉,我这人的文学修养、和文学知识知之片少,孤陋寡闻,是个不折 不扣的文学盲!你当真想听我愁郁满怀的原故?” “我倾耳细听!” 唐凌峰说着,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仿佛害怕阿残的声音过低,听不真切似的。 但阿残说话的声音并不低。他把杯中的酒全部倒入嘴里,含蕴片刻工夫,等到烈酒 与舌喉完全溶为一味,这时方才咽下酒。他亳无戒备地告诉倾耳细听的唐凌峰,说 : “我刚刚失去了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 “最要好的朋友,并不一定要多;有时一个知已抵得上一百、一千个酒肉朋友,” 唐凌峰深叹了口气说:“你那位朋友,和你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最要好的朋友, 通常都是兄弟。比那种亲生的兄弟还要更亲!” “你也能理解那种感情?” “当然,”唐凌峰说:“是男人都应该理解这种感情。不管你相不相信,对这 种感情我尤其胜之!” 阿残倒了一杯酒,喝了半杯,说: “难道你也刚刚失去了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 ——否则,他又怎么会如此与阿残深有同感呢! “不,”唐凌峰摇摇头,叹道:“我并没有失去朋友。我性格孤僻,别人和我 相处不易。我几乎没有朋友!” “哦,那实在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阿残说。 “我想也是!”唐凌峰说:“不过,还好我还有一个深爱的女孩子。” “这算作一份对缺撼的弥补吧!虽然谁也没有规定,男人一定得要有男朋友, 不一定非得要有女孩子。” “我很爱她!就像你很爱你的朋友一样,”唐凌峰说。“或许因为没有其它朋 友的原故,一生所有的感情,全都寄托她一人之身。不仅仅只有一望情深的真爱, 还有我对她的兄弟朋友般的真情!” “那她真是个幸福的女孩子,”阿残说:“在她的身上,她同时得到世界上两 种最伟大的情感!” “可是,唉……”唐凌峰欲言又止。 “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 “说说看,”阿残说:“假如不妨碍你,你愿意说的话!” “当然,我十分愿意长话短说将情况全都告诉你,”唐凌峰说:“追本朔源, 这正是为何我与你彼此之间同病相怜,都满忧愁郁的原因!” 阿残握住酒杯,看着他,过度的饮酒令他的眼眸开始模糊不清,但他看唐凌峰 的神情,却目不转晴,聚精会神——这神情像在告诉别人,其实他一点都没喝醉。 对于阿残是否已经游泳于烈酒的半醒半寐当中,唐凌峰好像并不感兴趣。 对于阿残的一言一行,今宵他观察已久。这时的他,只想和他谈话,借此彻底 麻醉喝多的阿残。唐凌峰说:“可我对她的爱越深,她却变得愈来愈麻木!” “难以捉摸的女孩子心灵!” “有谁真个了解一个女孩子的心理呢?恐怕没有,” 唐凌峰说:“出现了裂痕的爱情,再怎样用心去弥补,也没法恢复原妆。何况 是一个女孩子对你的爱。我费尽所有力气,想挽回这份真爱,但努力终究无济。她 最后还是离我远去,留下心伤的我一个人。她跟一个比我更有钱的京城富甲跑了! 我从来没有恨过她!你失去了一生最要好的朋友,我失去了一生曾经最爱的女孩子。 我们难道不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了……” 又是一声长叹!满腔的忧愁,夹杂这一声心伤的长叹中,令任何曾经有此历经 的人,无不心头浮起深有感触的一片同情! “女人,女人啊女人!男人。男人啊男人!” 阿残摇摇头,充满不解地说:“谁都搞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拼命谈恋爱, 难道就为博得一个吻,一次肉欲,一场游戏吗?一个男人也许能谈几回恋爱,但决 不能结婚。男人决不能结婚!是的,失去恋爱的人,就像失去最要好的朋友一样痛 不欲生,心伤欲绝!” 听完似醉非醒的阿残这一段话,满怀忧郁的唐凌峰,心怀感激地看望着阿残, 感动说: “你了解我心情?!” “就像你了解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阿残回答他说。 “唉,友情和真爱最伟大!我们一个人失去友情,另一人失去了真爱!尽管老 天有时是架天平,有时却又糊涂无比。你看,同病相怜的我们实在都是苦命的人儿!” “在冥冥之中,有股庞大力量主宰着一切!这当中自然包括我们不幸的命运! 朋友,”阿残抬起半个脑袋,说:“命运要我们怎样,我们就得怎样!谁都没法抗 拒和避免的,你我亦都如此!” “你说得对极了!”唐凌峰说:“尽管我们不相识,你是客栈的伙计,我是客 栈投宿的客人。可我觉得我们之间一点都不陌生,没有隔阂。一见如故像一对老朋 友!” “心灵的心伤让我们站到了一块儿!” “何尝不是如此呢!” “非常高兴认识你!” “我要感谢你!” “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却为何要感谢我呢?” “不,你做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对我说来尤为重要!” “那是什么事?” “真心的我要感谢你,”唐凌峰说:“是因为你倾心听我诉说昔日悲痛的往事, 令我郁闷无比的胸中,顿时倍感舒适的轻松和自如。” “当心情郁闷之际,找人聊天会减轻创伤,”阿残说:“你也倾心听取了我的 倾诉,我觉得,现在的我们都解放了心灵的创伤!” “没错儿!” “是的。” 在唐凌峰的脸孔上,他极力保持一种诚恳的笑容。然而在他的诚恳笑容的背后, 眼眸中那股阴寒狡诈之意,却显得反而愈来愈浓烈。他戴着面具。隐藏于面具后的 真面孔,不容易发现真切的神情。 唐凌峰笑了一笑说:“一见如故的我们俩,为什么不好好祝贺一下呢!” “为什么不呢?”阿残眨眨眼睛说:“当然需要祝贺一下。可怎样祝贺呢?我 不很聪明,对此可谓一窍不通!” 阿残的半个脑袋,枕着一半的胳膊,眨了眨眼睛说。 唐凌峰那只戴鹿皮手套的手,握住一杯酒。杯中大半杯酒。酒呈琥珀色彩,还 有一丝丝的玫瑰幽香。唐凌峰握住酒杯,举了举酒杯,微笑说: “难道还有什么祝贺方式比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上一杯更有趣吗?” “对!我们痛痛快快干上一杯!”阿残说:“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但我们为什么干杯呢?” “为友情!” “也为真爱!” “为友情干杯!” “为了真爱干杯!” “为了友情和真爱干杯!” “好极了!”唐凌峰举杯作饮酒妆。 “可是,”阿残抬头,看向摇曳于烛光中的唐凌峰的脸孔,不胜奇怪问:“你 怎么了?” “我很好!”唐凌峰似急欲让阿残喝下杯中的酒,说:“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来,我们干杯吧!这酒真和很不错。为何你不喝酒?却紧紧凝视我,盯住我的头发 看?” 阿残一双眼睛,这时目不转睛盯住唐凌峰,盯住唐凌峰一头黑发看。 “奇怪!真奇怪,这简直太奇怪了!” 他喃喃说。 “奇怪?有何奇怪?”唐凌峰碰碰阿残的杯,说。“来!干杯吧,朋友!” 阿残握住杯,但却没有喝。他紧盯住唐凌峰的一头黑发,开口终于问道: “难道这时的我真的喝醉了酒?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虚无缥缈的 假像?整个世界都巅倒了过来?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这满头的黑发为什么会 根根都倒竖了过来呢?” 他其实并没有看错—— 唐凌峰的一头黑发,此时居然根根倒竖过来。好像他倒立时,由于地球吸引力 作用,每根头发都垂直。模样无比吓人。 尽管唐凌峰并没有戴冠,他只戴有鹿皮手套,和腰间墨绿色鹿皮襄。他满头黑 发,灯光下看来,一根根此时倒竖过来——怒发冲冠! 一丝狡狎地毒笑,埋藏于他眼眸深邃处,令任何人轻易察觉不出。今宵他容光 焕发。他的目标就是让阿残喝下他自己杯底的酒。 在室内。所有的客人,没有发生别的改变,动作仍然如故,仍然各自扮演自己 原先设置好的角色。 风吹灯笼摇动,姿态轻盈几许! 而门外,夜正沉。 杯中盛满了酒。 青碧的颜色,乃是那种品质最上乘的竹叶青,且冰镇过的。在眼眸的背后,喝 酒的唐凌峰的毒笑一下子变得尤浓,但阿残恍惚神离。 今夜,心伤的他,终于喝多了! 虽然他的身上向来极少有喝多的情况发生。但今宵,一个六月的夏夜,心伤的 他痛失好友,衰而且伤,忧伤满怀,独个一人,预备借酒浇愁。结果愁倒没有浇熄, 反而将他一身敏捷的思绪麻醉得不辩青红皂白。 猛然间,恶狠狠跳了跳,桌子上的烛光—— “如果干干净净的唐侠少,想骗一个喝醉酒的伙计喝下那杯中的毒酒,说实话, 这种老掉牙的土计俩,恐怕的确算得上最愚蠢的一种方法了!” 一个声音,宛如风中银铃般清悦的声音,至门外大漠夜正浓之中,甜甜美美地 飘行进来。 这甜美的声音仿佛距离很遥远,却又像近于耳畔。所有的人,所有听到这甜美 声音的人,都不禁一惊,为这甜美如风铃的声音所倾倒了。这倾国倾城的声音简直 太动悦了,犹似来临天国…… 然后。一道寒光从屋外飞入。 握住杯子的阿残,手中的杯子顿时四分五裂。碎片掉散了一地。唐凌峰目光如 炬,也可算暗器行家。他运目看出来,击碎阿残杯子的,是门外大沙漠中亿万沙粒 中一粒微沙,被人以一流的指法弹射进来的。 ——唐凌峰立即动容。 随跟甜美的声音,一阵阵玉石银铃迂回摇响,由远接近,飘行入客栈,撞回众 人心头。当她缓缓走入客栈之际,立即花香袭人。目光如炬的唐凌峰眼神一亮,终 于看到一个纤纤的身影,出现门口。她略微一停,然后闲庭信步地走到烛光底下的 柜台边侧——唐凌峰的身边,停了下来。 那神姿,那眼角的风情,那婆娑的优雅,全都是一场午夜的春雾。 她整个儿是一场午夜的春雾。春雾中盛开兰花。午夜兰花!鹅蛋脸,柳叶眉, 灵巧的鼻子,漂亮下巴。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串可爱的铃铛。一动身,铃铛悠悠作 响。 她给人双重感受。她有时像天国的娉娉袅袅的娴雅仙子,有时又像魔宫里妖妍 盎众的坏天使。她静似如玉楚子,她动如野性娘们。她高贵,优雅,完美无缺;她 又坠落,下贱,满身瑕斑。 总而言之,她是最难以捉摸的女人的象征。一个女人身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 于她身上体现得淋尽致,发挥到最完全的境界! ——她,就是伤心客栈四大老板之一,“红叶为谁调零”的林红叶林姑娘。 阿残一颗脑袋的重量,此时恐怕要比他全身的重量加起来还要更重十倍。脚却 轻得像鸿毛。头重脚轻的阿残枕着互相交叉的胳膊,斜眼从胳膊缝隙间迷迷糊糊看 向柜台前的林红叶,口齿不清的喃喃道: “——林?!林姑娘!回来了……” 一说完这句含糊不清的断话,头一偏,深埋入胳膊里。虽然没有喝下唐凌峰为 他预备的毒酒,但饮酒过度,终究抵御不住酒精的威力,进入酒乡找周公去耍子了。 事发太突然!令一切计划好的唐凌峰措手不及,完全没料到。他握住被他饮尽 酒的空杯,杯停留于半空。他打量正一双剪眸正望着他的她。 “‘怒发冲冠’,这可是个好听的名字!” 她说。 她的声音就像风中银铃的飘摇,又平平淡淡道:“要没有猜错的话,那杯底的 酒,应该就是唐门传说中最毒最霸道的‘怒发冲冠’吧!” 深呼吸了口气,唐凌峰才开口道:“他杯中的毒,正是怒发冲冠!”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