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沉舟将军 一望无际涯的大沙漠,茫茫看不见半丝人烟,不知道漆黑苍穹遮盖住茫茫大沙 漠,还是茫茫的大沙漠阻挡住了漆黑的苍穹。 长夜中不眠的伤心客栈,这时候,从门外一望无际的黑咕窿咚的黑暗中,居然 又迎来了投宿的客人。 四名身披银亮铠甲,坐骑精良战马,全副武装的威武军爷,四骑当中,夹杂一 位大将军模样的白衣青年人。 他一身雪白色长袍,质地柔软,光滑,用得是江南最负盛名的绸庄中最名贵的 丝绸。他头戴一顶软冠,束住刚毅的头发,坚强的唇角不笑时成为一条优美冷酷的 弧线。白天的怒海骄阳射得微黑的肌肤,泛露出一种高雅尊贵的光泽。 他最多不过三十二三四岁,一双天蓝色的忧郁眼眸,轻轻、淡薄的散发出一股 股忧郁神色。这般一位酷似王爷也似的年轻将军大人物,不好好待于深海候门中纳 凉饮酒,却头顶毒日狂沙,跑到这片寸草不生的见鬼的大沙漠来做什么呢?! 二十只铁蹄一齐卷黄沙扬飞,始终却保持错落一致的整齐步伐。硬郎的身姿, 高昂的气势。他们的坐骑,都经过沙场秋点兵的无数次血与火的检验和考证,在弓 如霹雳弦惊当中,仍然作的卢飞快。 四战马拴在客栈门外,尚末下马,其中一个黑脸军爷已经忍不住大叫道:“老 板,快给我们准备几杯冰镇的美酒!这六月大沙漠,天黑的果然厉害,又热又干燥, 当真不是出门远游的上佳时节!” 挑挂于客栈门口的两盏明亮的羊皮灯笼,灯光正明,照亮客栈门前高高竖立的 飘舞的酒幌,和一排碗口粗细的白杨木修筑的拴马槽。 走入客栈,随随便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五个人正巧围坐一张旧木板桌,那个 有一双天蓝色眼眸的年轻将军大人物,先坐了下来,其它四个将领等到他坐好了, 这才依次围坐他身旁。 看得出,虽然年轻的将军大人物一付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但身边四名身份不 低的将领却个个全神戒备,神情冷峻,如临大敌,一触即发。 伙计立刻上前来打点料理。随便点了几样菜。又要了八九壶酒。不久伙计端上 点要的菜和酒。平平常常的简单菜,然而酒却是好酒。 无论什么菜只要干干净净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可对于酒,那却无论如何都得非 要最好的佳酿不可——出门在外的男人怎能没有好酒相伴身边呢,这就宛如孤身一 人的天涯浪子飘泊江湖时,空虚和寂寞的心灵,怎可缺少了青楼女孩子的长腿和吻 别! 自从这群军爷一进入伤心客栈之际,在黑暗之中,所有人的犀厉目光立即宛如 钉子般紧紧钉住了他们。这其中包括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行一言。腰间襟下的明显 的或隐藏的兵器,全被握紧,在现在。像是等候谁的一声令下,立即展开血雨纷飞 的刺杀搏斗! “雷厉风行”雷恨天从楼上缓身出现,现身于伤心客栈楼下的用餐大厅之中, 那一群来临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立刻停止原先觥筹交错,嬉笑调情的热闹场景。变 得格外平静,整个大厅里只听见雷恨天和林红叶和唐凌峰的对话。 空气寂静的可怕。 有的人,甚至开始屏息住自己沉重的呼吸,生怕万一不小心会带来某种排山倒 海的巨大的恐怖灾难。虽然胸中闷得难受得不得了。原先一直互相对话的“雷厉风 行”雷恨天和林红叶,这时停下来。 “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一个有根秀气好看的鼻子,虽然全身渭甲、却满面刁钻古怪的鬼灵精的大孩子, 抿了抿嘴,眨闪一双鬼灵精的大眼睛,开口问正在喝酒的天蓝色眼眸的大将军模样 的白衣青年人。 白衣青年人抬头望了他一眼,微笑笑了笑。他的优雅的微笑,示意这个鬼灵精 的大孩子卫士把他的问题继续发展下去。一个落腮大胡子满面的爱开玩笑的黑脸将 士,忽然拍拍鬼灵精的脑袋,玩戏道: “小鬼,是因为热得发烧,又梦见神仙姐姐亲吻你的屁股了,我看她一定是个 被上天惩罚的神仙姐姐,因为她总是喜欢上亲吻你的屁股……” 一句玩笑话,大家都被逗得开心笑了。 像早已经习惯了对这种慈善的有意调戏,鬼灵精的大孩子卫士照样不为所动, 板着秀秀气气一张脸,冷哼道:“总有一天我要拔光你满脸的大胡子,哼哼……” 大胡子将士抬头饮尽一杯酒。然后伸手拍拍胸膛,又摸摸满面大胡子,笑道: “拜托,小鬼,要是你敢拔光我这一脸大胡子,我会立即用刀柄把你的屁股敲 成十八块……告诉我们,小鬼,你究竟发现了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鬼灵精的大孩子眨了眨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缓缓道:“有苍蝇!” “苍蝇?” “是啊,有一大群的讨厌苍蝇。”鬼精灵的大孩子卫士一本正经说。“诸位大 爷们,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吗,这客栈四处有一大群苍蝇吗?” 大胡子将士摸摸一脸的大胡子,感到无限失望叹道:“小鬼,说你小其实你实 在不算小了,像这么弱智的问题以后最好还是少提几个,这太丢人了。现在正值六 月酷夏,你几时见过没有苍蝇的酷夏。这见鬼的大沙漠固然连野鸟都不愿意拉屎在 这儿,但苍蝇一定决不会缺少的!” “小朋友的孤陋寡闻不是不可原谅。”一边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军爷这 时开口慢条斯理说。 他坐在黑脸大胡子对面的座位中,虽然身体骨瘦如材,看似有欠健康,但喝起 酒来却丝毫不马马虎虎,一口一大杯,形如巨鲸吞饮。 他脸上有一颗比常人大半倍的腥红色酒糟鼻子,又高又大又挺,模样即恐怖又 可爱之至。说完了这句话,他随即又鲸吸长水般吞饮一大杯浓烈的高梁酒。 坐在酒糟鼻军爷身边的,是另外一个沉默寡言的军爷。别人一进入客栈,俱都 摘帽卸甲,放松经过长途泼涉的浑身的疲惫,独他没有如此,全身盔甲末解,严严 实实,仿佛随时随刻准备投入血雨腥风的戎马战争之中。 他坐于阴暗角落处,别人饮酒,他照旧喝酒,但四处好象只他一人存在,他从 不多说哪怕一小半句话。他宛如一个幽灵隐藏于别人不注意的黑暗之中。 一顶宽敞的四角武官将士大毡帽,低低压住眉前。他的一只左手,始终保持高 度紧张状况,握住一柄狭长微弯的银亮斩马刀。 大漠上的军爷通常使得这种狭长弯曲的斩马刀,戴大毡帽的军爷坐于最阴暗角 落处,饮酒握刀。他不说一个字,眼睛也始终没有看谁哪怕轻描淡写一眼。 鬼精灵的大孩子又眨眨眼睛,狡狡猾猾说:“你们难道看不出来,这些讨厌的 苍蝇和平日见到的那些苍蝇,却大不一样!” 大胡子喝了半口酒,漫不经心道:“笑话,难道他们的眼睛都长在他们屁股的 后面?” 鬼精灵的大孩子又狡猾笑了一笑,活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窗外又起风了,风吼声一阵大似一阵,像个在狂巅中发情的大恶兽。高高挑挂 于门外的那两盏宛如红宝石般的防风羊皮灯笼,宛如墙头秋草,被掀得七上八下。 飞沙扑打羊皮罩,呼呼作响阵阵。 终于,开始再坐卧不住的“雷厉风行”雷恨天,站起身,含笑迈开步,不急不 慢,步步为营缓缓走到了白衣青年人面前, “晚上好,各位!”“雷厉风行”雷恨天满面慢长斯理,不愠不火,以一种老 道的江湖问候开场白开始道。 就在雷恨天迎面步来这当儿,鬼精灵的大孩子忽然压低声音,故意嘿嘿冷笑道 :“你们瞧,我没说错没错吧,苍蝇现在已经飞过来了!” 酒糟鼻子军爷狠狠喝了一大口高梁酒,神情冷峻,冷冷道:“不怕,既然有苍 蝇,我就有苍蝇拍。” 当然,这两句话“雷厉风行”雷恨天的耳朵没有听见。就算他听见这两句话, 明白弦外之音,暂时也决不会立即表示出来,大胡子首先爽朗笑道: “哈哈哈。朋友,这儿还有个空的座位,何妨坐下来干上几大杯!” “雷厉风行”雷恨天含笑喝完杯中的酒,在他眼前还有一个空座位,但雷恨天 却没有坐下,坐在那个像百年冰山一样沉默冰冷的军爷的座位旁边。 不管如何,坐在一个像冰山般冰冷沉默的人的身边,总不会是件轻松自如的事 情,所以雷恨天宁愿站立。 如果说“雷厉风行”雷恨天是一条江湖老狐狸的话,诸位在坐的军爷恐怕就算 作专门捕捉狐狸的老猎人了。然而偏偏相反的是,本为猎物的雷恨天的一脸诡异的 神情,仿佛告诉别人,真正的猎人其实是他自己。 雷恨天说:“说来也真够奇怪的!” “奇怪的事实在有不少,”大胡子回答说。 “这世界其实很小,”雷恨天说。“天大地大,留下多少计算。然而天地再怎 么巨大,仍然还是大不过两个人的再次相遇。世界真很小。小得能把他衔在口中, 握于掌心。” “不简单!”大胡子仿佛不胜赞叹说。 “不简单?”雷恨天奇怪说。 “嗯,不简单!”大胡子点头说:“一个人能把这世界握于掌心,你还能说这 会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吗,据我所知能把世界握于掌心的人,天底下恐怕只有一 种人。” 雷恨天的嘴角含笑说。“究竟是哪种人?” “笨蛋!”大胡子喝下杯里的酒吐出这两个字说。身边的鬼精灵大孩子立即给 他又湛满了空杯。大胡子冲鬼精灵大孩子眨眨眼睛笑了笑,鬼精灵大孩子也鬼精灵 地相视一笑。 “这个答案实在出人意料,”雷恨天干笑两笑说。“只有笨蛋才公傻得能用手 握住整个世界,不过,好像还有另一种人能够把这个世界完全握在手掌心里……” “哦?”大胡子轻哦了一声说。 “雷厉风行”雷恨天一张如烈火焚烧的海盗脸孔,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股诡异 的笑容,雷恨天笑道:“这世上有一小部人,其实在支配大部分人的所有行动,或 者说,有一小部人握住大部分人的命运,这小部分支配大部分人的人,恐怕就是所 谓的统治者!” “你说得没错。”大胡子似乎隐隐叹了口气,回答道:“这个世界确实是一小 部分人统治一大部分人……” “我看不一定!” 那个瘦弱得只剩皮和骨头,全身动动都很吃力,然而却大口大口拼命不停喝烈 酒的酒糟鼻子的军官,这时动了动,冷不丁地开口说。 “哦!”雷恨天感觉像微惊了一下,然后平平静静说:“这位大军爷酒量如海, 不愧为酒中奇才,令人敬佩不胜!” “好说好说。”对这种漫不经心的礼貌性称道,酒糟鼻子军官同样漫不经心回 答道。 “雷厉风行”雷恨天喝了口酒,一双凌厉的目光迎向骨瘦如柴的酒糟鼻子军官, 镇静了片刻,微笑道:“老夫虽然久居江南一方荒野,孤陋寡闻。不过老夫对于诸 位的大名却早就如雷惯耳,时常振响于耳畔多日!” 听得出来,“雷厉风行”雷恨天早像认识他们似的。 ——雷恨天当然认识他们。 因为,他正是为他们而来的! “这么说,”大胡子手摸大胡子,目光瞧瞧冲他扮鬼脸的鬼精灵的大孩子淡淡 道:“你想必认识我们了?” 他对雷恨天说。 “当然,”雷恨天回答。 大胡子像有所顿悟,深叹了口气道:“兵荒马乱的这年头,认识别人人的人, 要说可真不算多了。每个人都只认识自己,根本不认识其它人。每个人眼里只有自 己,休想飞入半粒沙子。说实话找到一两个认识别人的人决不简简单单了……” “不能说这不是一件令人感觉可悲的事件!” “雷厉风行”雷恨天说。 “人不为已,天歼地灭……” “谁说又不是?”雷恨天皮笑肉不笑道:“这一位豪爽的朋友,想必就是多年 前仅凭一把没开锋的断刀,笑傲了江湖十多载,后参军从戒,从此销声于江湖,如 今令金军帐中谈虎色变的汉代大将李广将军的嫡亲第二十七后代‘大胡子李’!” 大胡子一双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眸,一下子变得闪亮,“雷厉风行”雷恨天这句 话,宛如触动他心中一根敏感的心弦,或者拔动思绪深处一段尘封久远的往事回忆。 他没有承认。 当然也没有否认。 “雷厉风行”雷恨天关于他的简厄的身世介绍,一点儿没错。多少年以来,他 的记忆再记忆不起有谁曾经说出这段有关于他的简厄的身世介绍。看来这个苍蝇般 人物果然有两把刷子。今夜风沙大,是否预示一种不吉祥的征洮既将来临呢! 一边刁钻古怪大孩子般的卫士睁大一双鬼精灵大眼睛,吃惊十分地望住皮笑肉 不笑的雷恨天,好似也没想到雷恨天竟一语道破了大胡子的身份,雷恨天一转目光, 他冲刁钻古怪大孩子说: “这一位小英雄,恐怕就是隐居海外仙山孔雀摘星岛主独孤摘星老前辈的得意 衣钵弟子,虽然人小力弱,却早名动天下,被公认为是天下最出色的九个杰出年轻 人之一的‘小鬼从军’!” “啊!”“小鬼从军”有意夸张尖叫,吐了吐舌头道:“连我师父你也给调研 出来了,还从没有人知道我师父是谁呢,你真不简单啊不简单!” 雷恨天轻饮小口酒。 那个骨瘦如柴木,脸色苍白,有一根大大的酒糟鼻子,全身动一动都像很吃力 的慢条斯理的军人,仍然一杯接一杯大口饮酒。他偶尔插口说一两句,大都分时候 都以饮酒代替了语言。 “好酒量!好酒量!”雷恨天拍拍手掌,连口称赞道:“如非亲眼所见,我定 然不相信世上有人酒量竟如此巨大。单从这巨大海量就知道,阁下就是那位三十年 积一百种疾病于一身,眼不眨心不跳喝酒千坛,歼敌百数,酒量冠盖满天下的沙场 第一奇才‘病校尉’!” “病校尉”眼睛抬都没抬,咕咕嗵嗵又一大杯酒饮尽,等到重新湛满了空杯, 这才微抬眼眸斜扫一眼雷恨天,费了好大气力点点头风趣道:“那个‘病校尉’就 是我。校尉其实是个很小很小的军衔,和农家种的芝麻一般大小。” 缓慢饮尽杯中最后剩余的酒,突然,“雷恨风行”雷恨天镇静下来,深深吸一 口气,努力使自己心中平静如止水,将空杯放置身后桌上。他朝前迈出大半步,目 光中透露出一种夹杂阴郁的神色,目光不回避地望向最阴处坐着的那个全身盔甲武 装,手握长长刀柄的戴大毡帽的沉默军爷。 别人感觉不出来,经验丰富的雷恨天却感觉得到,这个腰板笔挺,犹似百年冰 峰的冷酷军爷,虽然一言不语,但雷恨天刚刚一靠近他立即感到一股股庞大的杀意, 铺天盖地势如破竹般迎面飞扑来。 这是种久经沙场,杀敌万千,时刻时刻都生活于残酷的战争年代和血雨腥风中, 常年累月造就而成的独特的杀意。 这种人,谁都怕。 纵然“雷厉风行”雷恨天心中也惧怕! 深吸了口气,雷恨天一字字道:“‘歼灭王’丁力!” 使得雷恨天没有想到的,冷如冰山的“歼灭王”丁力居然从最阴暗中抬起宽阔 的大毡帽,露出一双比刀光更冷寒,比沙漠更无情,比古堡更幽郁的眼眸,看了他 一眼,淡淡道:“‘歼灭王’丁力。” 一句“‘歼灭王’丁力”,足以代表一切! 这就是“‘歼灭王’丁力”五个字的魔力! “雷厉风行”雷恨天长吁胸中一口沉重重的气,介绍完毕这一个个犹如神龙见 首不见尾般神奇人物,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个一双天蓝色眼眸的白衣青年人身上,微 笑笑道: “既然将军府的‘四虎上将’全都出现一起,这一位公子,理所当然必定就是 沉舟将军大阁下。在下江南霹雳堂主‘雷厉风行’雷恨天,布衣一介,江湖草莽, 拜见沉舟将军大阁下!” 说着,雷恨天果然躬身,贡敬深深一揖首!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