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汉多热情 一个孤独年轻人,骑着匹孤独的瘦马,寂寞地缓行在夕阳西下的大漠上。 时刻陪伴在他身畔周围的,是漫天风沙和天地间的无边无际的孤寂,或者天空 偶尔掠过的一只雄鹰,或者沙海中赫然现露眼前的一颗野生的骆驼刺,一株半人高 下的仙人掌。 夕阳虽然没有全部西下,月牙却已经高挂东方的天空。 黄昏,又见黄昏。 六月的怒海骄阳的余威,至马蹄下每一颗沙粒身上透射出来。好在他在马蹄下 钉了双层的马掌。 好长时间没有仔细修剪过的糟糕的胡渣,布满风沙的长衫,破旧的长靴,长靴 底下露出两个磨穿的窟窿,他一双宛如蓝宝石般的天蓝色忧郁的眼眸,闪烁智慧和 捉狭的光芒,在不停地观看四边。 看他脸上的轻松神情,好像他并非行走在茫茫大沙漠中,而是午后漫步在阳光 下的三月花园里悠闲散步,而这片茫茫大沙漠,似乎就是他家的后花园,只是花园 中没有飞舞的蜜蜂和蝴蝶,没有邻家女孩子动人的身姿倩影罢了。 但他一点都不再乎。 他口中哼着一支和他脚底破旧长靴一样古老陈旧的曲调。古旧深沉的曲调,衫 托大漠的荒凉,显得那般自然贴切。这支古老的曲调和大沙漠是那样的溶为一体。 没有华而不实的歌词,只是几个最简单的音符,跳跃在生命旅途的原野上,振动心 灵的每根心弦。 一只白色小鸟掠飞过他的头顶,掠飞向远方。他仰起头,冲小鸟掠飞的方向亲 切地打了个招呼。但小鸟没理会他,“嗖”的一声,径直飞入云层中不见了影迹。 他于是朝小鸟友好地挥挥手,算作告别。瞧了老半天,然后他放下手,拍拍胯 下瘦马的细长脖子,微笑道: “老伙计,休息的驿站正朝我们俩热情招呼呢!那儿有好多有趣的好玩意正在 等候我们俩呢。亲爱的老伙计,你瞧那只小鸟飞得有多迅捷。难道你不能再跑快一 点吗,老伙计……” 没理会他的意思,他的老伙计瘦马依旧慢条斯理往前缓行,保持一贯缓行的步 伐。“好吧,”他无可奈何道:“我答应你,等到了前面,我给你买十斤冰镇过的 竹叶青,至少你现在不要比乌龟跑得再慢了吧!” 十斤冰镇竹叶青,对瘦马似乎确实不失为一个梦幻般的动人诱惑,昂扬起头的 它,宛如正在认真考虑这交换的意见值不值得接受。但它很快放弃继续考虑,仍然 慢条斯理往前缓行,和先前相比较,脚步更慢了一节拍,因为前方的驿站现在就在 眼前。 这儿已到了大漠边缘。 在大漠的边缘,有一处孤独的小小驿站。 其实把那驿站称为驿站,实在有些牵强附会。 那名为驿站的驿站,只是一座由石头和木材堆砌的大空屋,孤零零驻立于一颗 年老的白桦树下。年老白桦树纵横的虬枝和茂盛的枝叶,犹如一顶巨大的遮阳伞, 覆盖在石屋上方,日夜为它挡风遮阳驱热。虽然几许孤寂,却有无限清凉。 然而在这大漠边缘的小小驿站,偏偏一点儿都不孤寂清凉,至少在现在,又迎 来了沈饮雪和他的老友瘦马。 一个年轻的青衣女孩子,坐在白桦树下的石凳上在绣花。 女孩子的身旁拴着一头灰黑小毛驴。小毛驴悠闲摇摆着短短小尾巴,驱散叮咬 的蚊虫。年轻女孩子绣的是一朵海棠花,绣在薄如蝉翼的丝巾上。 白的丝巾,红的海棠。年轻的青衣女孩子。一切显得那样和谐和美妙。谁也不 知道这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来到这大沙漠边缘的孤独小驿站,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 女孩子来到这大沙漠边缘的孤独小驿站做什么! ——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冒险来到这儿,实在是件不明智的举动,除非在 她身畔有一个可以保护她安危的人在时刻陪伴她。 她停下手中活儿,这时抬起头,瞧见骑着一匹瘦马缓行到驿站这儿来的沈饮雪, 一点都没惊诧。她有一双水灵灵的黑宝石般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仿佛 会说话。她看了看沈饮雪,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绣她手中没有绣完的海棠花。 这孤独的小小驿站,本为了方便过往旅客游人休息才建立的落地,百数十里才 有一处。如今在驿站突然遇见个把人,既便在人烟绝迹的大漠边关,恐怕也不见得 有多大的稀奇和怪异 空旷的石屋中还有三三两两几个人。一个靠卖茶水为生计的驼背灰白胡子老汉。 两个奇装怪服,腰佩弯刀,一脸长长大黑胡须,脚蹬尖头长靴,头顶缠有厚厚的白 布头巾的波斯商人,正坐立风口,买了一壶驼背老汉的茶水,纳凉解渴。 他们的行李放置身边,是两个填塞得满满的牛皮口袋。他们的马匹系在石屋后 面一块空地上,那儿照不到夕阳的阳光,还有一些可怜的水草。 这依靠卖茶水为生计的驼背老汉,不知已经在这儿待过多少流逝的年华。岁月 和风沙把他脸上消磨得尽都是深一道浅一道的波浪形皱纹,皮肤干枯如树皮,有的 地方都裂开口子。他脸上每一道皱纹仿佛都隐藏有一段动人的古老故事。 他终年累月守候这座小小的驿站,仅仅依靠一个夏季卖茶水的挣换来的微利, 去渡过整年的辛苦生活。但他显得非常欢乐和满足。至少在这儿,他是个对别人有 价值的老人,他带给每个口渴炙热的游客清凉和冰茶。 这时候,风口坐立的那两个波斯商人,不知何故,突然争吵了起来。 刚开始两人先是小声轻咤争吵。但过了片刻,继而愈演愈烈,由小声轻咤争吵 变得四目相瞪,神情极度愤怒。在升级到剧烈的争吵当中,他们时而指指身边那两 个被填塞得满满的牛皮口袋。如果没有猜测错误的话,他们互相争吵的原因,很可 能是因为那两只牛皮口袋。 ——那罪魁祸首的牛皮口袋中,究竟盛装得什么东西?金银,珠宝,玉石,还 是香料和象牙? 谁也听不懂他们叽叽呱呱的口中在指责对方什么过失,只是从他们互相的神情 看出来,现在的这两个波斯商人形如两包打开的炸药,一触立即爆炸。 终于,坐在左边那个肚子圆滚滚的矮个子波斯商人,豁然站起身,目露凶光, 恶狠狠钉住面前的另外一个波斯同伴商人。那个波斯同伴商人冲他含有讽刺地冷笑 着。矮胖波斯商人面孔铁青,忽然一声大吼,飞快拔出弯刀,手段狠毒熟练,一刀 刺入对面同伴胸口,刀没入柄,将他的同伴刺了个透心凉。 他接着又飞快抽出弯刀,迅捷跳到一边,眼睁睁瞧着他的同伴全身不断地抽颤 着挣扎,一对细小的凶残目光中,露出得意洋洋的满足感。 他的同伴的身体载倒在风口的沙海上,抽颤几下,很快彻底断了气。 从他体中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沙粒,转瞬间又被永不满足饥渴的沙粒吞 没得干干净净。剩下一颗颗血红的沙粒,夕阳下卖弄死神夺目的狞笑。 他收起犹如死神一个狞笑的微笑的弯刀。掉回身,张开双手,一手提住一只齐 他人高的两只充实的牛皮口袋。现在,不用再继续争吵,名归言顺的,他成为这两 只牛皮口袋的主人。口袋中所有的一切,亳无疑问都属他属有。 他唇间发出一声哨呼,两匹停息石室后面空地的波斯良驹,立即顺从地迈到他 跟前。他把两只牛皮口袋系牢在一匹马背上,然后自己跨上另一匹马背,握紧两匹 马的缰绳,两腿一夹,两匹波期良驹风挚电射般绝尘飞驰,很快消失不见在滚滚沙 海之中。 突如其来的这一切,不禁令当场者无不大跌眼镜。两个同伴波斯商人,眨眼间 说翻脸就翻脸,并且一个用刀刺死了另一个,抢走他所有的财产,然后扬长远逝去。 在回家碰到被杀者的家属之前,他的心中,其实早已编导好了不止十条圆满无 懈的谎言,任何一条谎言,都会令被杀者家属信以为真……无数人的无数财富,岂 非就是这样堆积而成的…… “瞧,你真是一个大好人!”卖茶水的驼背白胡子老汉费力地埋葬掉死去的波 斯商人的尸体之后,坐在那儿直喘气,满头大汗,连后背的衬衫都浸湿一大片。驼 背老汉喘着粗气喝着茶水时,沈饮雪坐在他对面对他说:“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去那 样做的。” “很快会发臭生蛆的,”驼背老汉回答道。:“我没法儿不埋盖了他。这儿是 座驿站,我还得在这儿卖茶。坐在一具发臭生蛆的尸体旁边卖茶或者喝茶,无论对 谁,恐怕都是一件令人极其倒胃的坏事!” “没错儿,”沈饮雪说。“现在不仅干了件益事,而且照顾到了自己生意,一 举两得。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多谢多谢,”驼背老汉摇扇一把蒲扇道。“看得出来,客人也不会是一个大 坏蛋!” 沈饮雪笑笑道:“我?老实说我虽然不至于是一个大坏蛋,可也绝对不会成为 一个救世主。” “人吗,其实只要活着,既不要去伤害别人,也不要反被别人伤害,就算十分 不错的幸福了。”驼背老汉说。 “只是有点儿可惜,”沈饮雪道。“不想伤害别人的人,往往被别人伤害;已 经伤害过别人的人,更加变本加厉不停手……” “弱肉强食。弱肉强食。弱肉强食……” 驼背老汉喃喃道:“一条好好的生命,转眼间命归黄土;一对友好的同伴,转 眼间变成仇视的敌人!就算那两只牛皮口袋中装满了黄金和宝石,但比起生命和友 情说来,两口袋的黄金和宝石又算作什么?” “一堆臭狗屎!” 沈饮雪耸耸肩说:“但在有些人眼中看来,那一堆臭狗屎的黄金和宝石,的确 要比生命和友情来得更重要。” “是这样的,”驼背老汉眨眨眼睛望望他道。:“但至少,你不是那种把生命 和友情当作一堆臭狗屎的客人!” 沈饮雪沉思般仔细想了想,然后才摇摇头道:“恐怕说不准!” “难道……”驼背老汉目光惊讶道:“难道你也是那种……” “要钱不要命的大混蛋!” 沈饮雪不由自主哈哈笑了笑,不等驼背老人先说出口来,沈饮雪不禁首先抢先 说出了口。 驼背老人这时候若有似思望向他。 沈饮雪微笑道:“例如为了一个臭狗屎的朋友,而放弃整整两袋子的黄金和宝 石,那自然就不划算了……” “物有轻重,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有贵贱,贵如王子或贱似妓女,”驼背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支旱烟袋,点燃以后,咕咕窿窿深吸了大口道。“对此我无意见。 你说得一点儿没错,这世上有人的生命一两黄金都不值,这世上有人把友情的价值 看得如同粪土。” “唉!”沈饮雪无奈地叹了口气,叹息道:“你看,人生就是如此!” “不来一口吗?虽然力道很有劲,烟丝却是我亲手烧炒的。”驼背老人把手中 旱烟袋替给沈饮雪,问道:“你真的不要来一口吗?” “好吧!”沈饮雪接过那竿长长的旱烟袋,吸了口旱烟,吐出股又长又直的烟 雾。辛辣的烟丝燃烧的旱烟味呛得他的肺部一阵阵剧烈颤动,他把胸肺间最后一口 烟雾吐出来,化作一个大大圆圆的烟圈,然后把旱烟袋重新替还给了驼背老人。驼 背老人笑笑道:“如何?” “好极了!”沈饮雪回答道,他观看驿站四边,除了那个仍然坐在白桦树下绣 花的年轻女孩子,就只有他和这个驼背老人。“说实话,我总感觉这儿象缺少了什 么东西似的。” “不会吧!” 驼背老汉奇怪地寻视四周,目光转回来,最后停留在沈饮雪脸上,奇怪地道: “缺少了什么东西,我怎么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 “你没发觉?” “没有。”驼背老汉摇摇头说。 “那好吧,”沈饮雪说着伸手从腰间取下个破旧不堪的皮酒囊,使劲摇晃了晃, 不见半点声响。他揭开皮盖,将袋口对准眼睛瞧了半天工夫,才等到半滴酒滴流出 来。他失声苦笑笑道:“全都喝光了。一滴都没剩下。” 驼背老汉又咕咕窿窿吸了几大口的旱烟,在石板上敲掉烟灰。他握住长长的旱 烟袋,倒背双手,立起身走到沈饮雪面前,目光斜视道:“莫非你不想喝茶想喝酒?” 沈饮雪很快点头承认。 “想不通,想不通,”驼背老汉说。“每个路过这儿的客人,总想停下来喝几 壶凉茶。他们都从来不提起要喝酒。我都几乎认为在这儿卖酒肯定不见顾客光临了。 所以只卖茶,不卖酒。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我……”沈饮雪支支吾吾说。 “要是你想要喝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一个人喝酒顶没劲,好长好长时间 没有谁陪我喝过酒了。来吧,年轻人,咱们俩现在一道到里面去喝几杯酒。我藏有 好多不错的好酒……” 不等沈饮雪反对或接受,他抓住沈饮雪一只胳膊,格外热情地把沈饮雪带入被 隔开的里面一间小石屋。走到门口之际,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驼背老汉停下脚步, 掉过头,挥挥胳膊,冲着坐在白桦树下绣花的年轻女孩子道:“我陪客人去喝几杯 酒,你放下手中的活儿,照顾一下生意,好不?” 年轻女孩子这才又抬起头,放下绣好大半的手巾,点头道:“你陪客人去喝几 杯吧,只是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喝得太多了!” “不多喝。嗯,好的,我只喝几小杯……” 驼背老汉一边答应坐在白桦树下绣花的年轻女孩子,一边挽着沈饮雪的胳膊, 生怕他逃跑掉似的,推开门,带领沈饮雪一道走入里面的小房间。 这小房间看起来象是驼背老汉平日用来起居的卧室。明明亮亮,干干净净的。 小房间中布置得简单而又干净。一些简简单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床被折得整整齐齐, 桌椅擦得亮亮的,靠近床后面有个大得出奇的木柜子。 在小房间的窗口边,一张浓墨重彩的大油画,画上是一朵鲜艳的海棠红,衫托 背后纯白的天空,显得格外醒目。这幅浓墨重彩的大油画,不无例外地,一下子便 深深吸引住沈饮雪的目光。 “真是一幅好画!”他脱口称赞道。 听到沈饮雪脱口由衷的称赞,驼背老汉一张干枯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一种自豪 满意的神情,微笑道:“你相信吗,有人曾经愿意出价一百两黄金,购得这幅油画?” “我丝毫不怀疑,”沈饮雪道。“要是这幅油画的主人是我,就算有人出价一 万两黄金,我也舍不得卖给他!”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是幅好画,”沈饮雪说。他观看那幅画又说:“要是我 的眼睛没有瞧错,这幅好画应该出自一位高超的女画家之手!” “没错,这幅画的确出自一位女画家之手,”驼背老汉道。“但你能看出它出 自于哪位女画家之手吗?” 沈饮雪盯着那幅画又瞧了半天时间,陷入沉思很久,然后摇头叹道:“我猜不 到。”油画上不见任何画家的落款和独特的标志。 驼背老汉仰头注视油画道:“这幅油画出自我的老婆之手,她绝对算得上一个 名符其实的高超大画家。” 这幅浓墨重彩的大油画,居然出自于这个靠卖茶为生计的驼背老汉的老伴之手, 出乎意料,沈饮雪倒完全没想到。他不胜惊诧地又再次深深欣赏了一遍油画的精妙 所在。驼背老汉这时又道告诉他说:“这幅油画,就是坐在门口白桦树下那位年轻 女孩子画的!” 沈饮雪掉转身,眨眨眼睛,用一种几乎是怀疑的神情注视对面的驼背老汉,沉 默了整整三秒钟,才吸了口深气道:“你的意思是指……” “是不是感到很意外?”驼背老人含笑点点头道:“你没有听错,我当然更没 有说错。坐在门口白桦树下绣花的那个年轻女孩子,正是我的老婆!” 沈饮雪本来想努力使自己镇静,但最终还是敌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诧。绝 迹人烟的大漠小驿站,一个卖茶水的驼背干瘦老汉,娶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画家, 听上去是不是有些太过于靟疑所思,像童话中的传奇! ——这人间当真什么样古怪的事都会发生。 “好吧,”驼背老汉走到床边那只大得出奇的柜子面前,一只手伸入口袋中摸 索着,掏出一串钥匙,挑出其中一把,“咔嚓”一声打开柜子的铜锁。他掀开大柜 子,取出两壶酒。给了沈饮雪一壶。 沈饮雪这才发现,这只大得出奇的木柜子,原来是一个藏酒的大酒柜,里面摆 满了各式各样的酒。 “我讨厌用酒杯喝酒,”驼背老人仰头喝了大口酒道。“真正爱喝酒的男人喝 酒从不用杯子。喝吧,陪我随便聊聊,一个到了我这年纪的老人,就喜欢找年轻人 聊聊新鲜的事物。喝吧,我想这酒一定对你的口味。” 沈饮雪这时候深呼吸一口,兴奋道:“十年陈酿的一等女儿红,只有江南杏花 村才买到象这样的酒中极品!”他注视驼背老汉一张干枯的脸孔在喝完酒后现露出 来一片红潮之色,又再次肯定道:“你当真舍得送给我喝这样上好的佳酿?” “酒可不象女人,”驼背老汉说。“女人是用来欣赏和生孩子的,酒却是用来 喝的。就算再上好的佳酿,如果不拿出来喝,会连茶壶里的绿茶都不如,亳无价值 可言。当然,送你喝这样上好的佳酿,我有我的交换目的……” “陪你聊天说话儿,仅仅如此?”沈饮雪说。 “我想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这个交换的条件恐怕不算太过分吧!” “简直不过分极了!”沈饮雪说。 “来吧,”驼背老汉一双慈善目光又打探打探他道。“给我说说年轻人感兴趣 的话题。人老了,但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脏。喝吧,不要浪费了这陈年的佳酿!” 沈饮雪再不客气,双手一夹,熟练拍开泥封,一仰首,酒流飞窜而出,如鲸吸 长水般,好久没尝到陈年佳酿的他一口气竟饮去壶中十分之一的绍兴女儿红。他喝 得痛痛快快。浓郁幽香的酒味充满他心胸,大旱逢甘霖,感觉妙极了。 他顿时觉得所有的疲劳现在全都一扫殆尽,浑身上下,全是使不完的无穷无尽 的气力。 窗口打开,一阵阵晚风掠进来,风中夹杂风铃之声,那是一串挂在门前白桦树 下的风铃。那个驼背老汉的年轻女画家妻子坐下树下绣花。夕阳正好,把窗口和屋 中一面涂染得金黄颜色。盛夏的晚风吹拂在喝过酒的身上,别有一番美妙奇特的滋 味。 道不清那美妙滋味的具体感受,就是好困,非常疲倦的样子。例如久别重逢的 情人纵情狂乱了通宵达旦,又象远游天涯海角的游子,多年后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 美妙而疲倦,欢乐而忘情。 一切变得开始朦胧有如梦幻。各种稀奇古怪的梦幻,一一开始浮动眼前。全都 是心中最甜蜜的。有女孩子的长腿,凌乱潮湿的秀发。有童年的回忆。有外婆桥飞 舞的嗡嗡叫的蜜蜂,有幸福的乐园,和喜欢吃的大闸蟹…… 沈饮雪坐在夕阳下,全身放松,甩甩头,使劲揉揉眼睛,仿佛正坐在软绵绵的 云端中观看专门为他上演的一场别开生面的舞蹈剧,舞蹈的都是仙子……不可能。 太不现实。他再次用手掌击了一下额头,失声苦笑道:“我们先从哪儿谈起?” “你显得好像非常疲劳!”驼背老汉说。 “没问题,”沈饮雪说。“你看我很好。我们先从哪儿谈年轻人感兴趣的事?” “你太过于疲劳了,”驼背老汉摇头说。“我不急。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不 必急于先谈年轻人感兴趣的事。” “我答应给你说年轻人的事,”沈饮雪说。“我喝了你的酒。酒真个儿不错。 是上好的陈年佳酿。绍兴出产的十年陈酿女儿红。年轻人感兴趣的事很多……”他 又拍拍额头说:“哦,我好像真有些困了……” “我们可以明天继续谈论年轻人感兴趣的事。你看上去显得疲劳透了,”驼背 老汉轻声说。“你瞧,这儿有张大床,是我和我老婆睡的。要是不嫌弃你不妨先到 床上躺会儿,到时我叫醒你。你意下如何……” “这张床很舒服,干干净净的。很适合你睡……”驼背老汉说。 “噢,噢!” 没有什么东西,再比身边那张干干净净的床,现在对于沈饮雪更具有巨大的吸 引力,他想不起来有哪一天在不眠长夜中曾经睡过一个安乐的觉了。 年轻的具有充沛体力的他,同样也经受不住超出他所能承受疲劳的打击。睡一 觉吧,到那张干干净净的大床上去睡一觉。要是躺在那张大床上美美睡上一觉,那 该会有多么的舒服…… 更何况那是驼背老汉和他的年轻妻子睡的床。这大漠边关的小小驿站的驼背老 汉,真是个热情的好心老汉……那就睡上一觉吧! “对,来吧,”驼背老汉对他招招手说。“上床来睡一觉吧。美美的睡上一大 觉。你看上去显得多疲劳……” 既使这时候热情的好心老汉不再继续邀请他,在夕阳和酒精的轻拂下,他一定 也会美美睡上一大觉。用不着热情的好心驼背老汉再次对他发出热情邀请,因为沈 饮雪这时候已经趴在桌子边呼呼进入甜美的梦境。 驼背老汉伸手推推他,见他无动静,再次加了三份劲推推他,想推醒进入甜美 梦境的他。但他仍然没动静。驼背老汉提高声调道:“沈公子,沈大侠,沈大盗… …”他再一次推推沈饮雪说:“咱们到床上去睡吧!” 但沈饮雪昏沉如软泥,任凭驼背老汉如何使劲推动他,他睡得简直如同一头死 猪。纵然此时雷公在他耳畔高声歌唱,恐怕他也照旧置若罔闻。 然而奇怪的是,这大漠边关的小小驿站的驼背老汉,沈饮雪根本不认识他,他 却从何知晓沈饮雪的名字,并且知道“沈大盗”这个不为外人知道的绰号?! 一切似乎显得神秘异常。 热情的好心的驼背老汉,象生怕趴睡桌边的沈饮雪的不雅的睡姿会带来肩痛的 毛病,他步履缓徐,慢吞吞行到沈饮雪身边,仔仔细细瞧着沈饮雪。 他苍老的目光瞧着沈饮雪脸上的神情时,竟十分奇特。神情是那样专注,那样 地多情,那样充满似水柔情。一个年迈的驼背老人的目光,居然会出现这种完全不 符合他身份的神情,太令人感觉惊奇! 然后,驼背老汉俯下身,一伸手,抱起沈饮雪,把他抱送到一边干干净净的床 上。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更加特别怪异的事—— 热情的好心驼背老汉,把在饮酒后不知为何一下子便昏迷沉入梦境的沈饮雪抱 扶上床后,在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丝开心的笑容。 他站立床头,静静注视昏睡的沈饮雪,迟疑了片刻,开始迅速帮助沈饮雪脱去 所有衣衫,然后一双发亮的眼睛聚精会神注视沈饮雪一身裸露的健康裸体,被阳光 照得古铜的肌肤,有力的胸膛和胳膊,一个成熟男子汉的成熟躯体,在他眼前辗露 无疑。 他眼中闪烁亮光,这时又开始动手解自己衣衫的扣子。 然而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卖茶老汉一身宽大衣衫的包裹之下,竟然隐 藏的是一个充满热情和狂野的女孩子裸体。丰满,充满弹性,活力四射,肌肤光滑 洁白似牛奶。 “驼背老汉”脱掉罩外面的大衫,里面却是个一丝不挂的活力四射的女孩子裸 体。 这时“他”又缓缓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顿时变成一个头发像金子一样闪闪发 亮,眼睛仿佛海洋一般湛蓝的金发蓝眼女孩子。 这女孩子并非别人,正是先前与红蝎子大漠之王一道,联手对付伤心客栈大老 板的金丝猫。 原来金丝猫一行人,自从骆驼镇与大老板那一战失败后,便全都消失得无影无 踪。和大老板的那战有些莫名其妙,机关算尽,最后仍然一败涂地。什么油水都没 捞到。像这样的情况,对于横行大漠多年的金丝猫红蝎子来说,还是生平头一遭。 后来也就渐渐失去了他们各人的消息。 但不知为何,金丝猫又会忽然出现在大漠边缘的小小驿站,并且扮作一个驼背 老汉,在酒中布下麻醉的药物,令刚喝完酒后的沈饮雪立即昏迷过去? 可是,黄昏的孤室,寂静悄然,一对脱掉衣衫的精力充沛的年轻男女,一起裸 体躺在床上,你说又能做什么事?! 迫不急待的金丝猫一头钻到昏迷的沈饮雪的怀抱中,像这世界上最温顺的一只 猫,头枕沈饮雪胳膊,楚楚怜人地依偎在沈饮雪怀抱中,她脸上流露的神情,说明 此刻的她宛如置身于天堂中般幸福极了。 最心疼的爱人,梦中的白马王子,现在自己就裸身躺在他的怀抱中,心中积累 多年的洬愿,眼下很快便会顺利完成……这,难道不值得大声呐喊完美无缺…… 她满怀深情似地看着昏迷中的沈饮雪,双臂青蛇般缠绕住他脖子,长长的金发 凌乱又微微潮湿,一双蓝眼睛闪烁炽热的亮光,她朝他继续靠拢,贴紧他身子,然 后把这一生最动情的热吻送给昏迷无知的沈饮雪…… 她深情瞧着他,在夕阳下慢慢开始闭上闪光的蓝眼睛。 突然,她猛地感觉到一只强健有力的手掌,像一堵墙般,堵住了自己颤抖火热 的嘴唇,她鼻孔中嗅到一股成熟男人掌心中的好闻的汗渍味道。 她飞快睁开眼。她一睁开眼,立即看到沈饮雪眨着眼睛,正笑咪咪看着她。她 顿时大惊道:“你……” 但她这个“你”字还没有说完,沈饮雪伸出一根指头,在她颈后轻微一拂,她 顿时全身变得软弱无力,一动不能动弹,圆睁一双蓝眼睛,瞪视沈饮雪。 沈饮雪拍拍手,一下子跳下床,迅速穿上了衣衫,微笑道:“实在抱歉得很, 金姑娘。有好多事我还得去做,这次不行……但我还是要谢谢你的酒,虽然酒中被 你下了双倍的麻醉药物。我忘记了告诉你一点,什么药物对我都有效果,单单麻醉 药物对我丝毫不起作用……” 说完这几句,他人已经飘到了窗外,他在窗外挥挥手说:“记得下次易容时, 千万不要请我喝酒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已经跨上他那匹瘦马,迎着西下的夕阳,缓行向远方。 黄昏的夕阳把他和他瘦马的身影拖得长长长长的,寂静的天地间,似乎又回响 起他口中那支古老陈旧的曲调,但他却是那样的年轻,充满活力…… 独个被扔在床上的金丝猫,此时已经被沈饮雪的一举一动气得脸色铁青铁青, 她圆睁双眼,瞧着沈饮雪远逝的背影,咬牙切齿恨道:“沈饮雪,我已经和你上过 了床,今后就是你的女人。你这一辈子都逃不掉的,无论你走到哪里,我就跟随你 到哪里,我决不会放过你的……” 这时那个一直坐在外面白桦树下绣花的年轻女孩子,忽然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 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笑嘻嘻说: “姐姐,我都快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床上功夫究竟有多厉害呀?” “闭嘴,红蝎子!” 金丝猫全身瑟瑟抖动,气得身体软弱如泥,懒躺在床上,这时连骂装扮成绣花 年轻女孩子的红蝎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