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一想到困扰许久的谜团就要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了,刘观却难解个中滋味,心神 恍恍惚惚的,迈出去的脚步就像是踩在棉絮上忽高又忽低。刘观并没有留意到身后 一直凝视着他的宝儿躲过一旁正在黯然垂泪。 紧随在青山的身后,刘观弯弯绕绕地来到一座临山崖而建的小楼前。整座小楼 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楼前一片空旷,周围没有种植一株花木,只在门口不远处摆 放着两只略有锈斑的黄铜七石缸,里面储满了雨水。 “问剑阁。” “是呀,观儿,为师平日里就在这里静修。”青山推开厚重的楠木大门,门轴 转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似乎甚少开启。 刘观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阳光从他师徒二人的身后直直投射过来,将他们的 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老长。屋子里一片漆黑,刘观的视力一下子没能适应过来,茫 然站在光柱里,空气中的尘粒在身周疯狂地飞舞,他只觉得里边空空荡荡的,看不 清四周的陈设。青山打开了面朝悬崖的窗子,登时屋子里亮堂了许多。和想象中截 然相反,五丈见方的静室的确算得上四壁徒然,除了一座罗汉榻就别无他物,连油 灯都没有一盏。适才只是觉得屋子里黑漆漆的有些森然,看清楚四周之后刘观更觉 得压抑,因为整间屋子包括门窗、梁柱、砖墙在内统统都被刷成了黑色。 “观儿,来这边坐吧。”青山坐在罗汉榻的一侧笑道,“很奇怪是吧?人人都 说这里太令人压抑,但是我喜欢这样,只有坐在这里我才能静下心来。” “哦。”刘观斜签着身子坐下,他感到十分的拘束,却没有去细思青山所说话 语背后的含义,心里却一直在推敲如何探问青风的状况比较妥当,是开门见山呢, 还是旁敲侧击为好。 “观儿,你我虽有了师徒的名分,我还没有教你一招半式,转眼却又要天各一 方,你不会觉得这声师父喊得冤枉吧?” “师父说笑了,徒儿焉敢有如此想法?其实我们都盼着仙子,哦,我应该称呼 师娘的,我们都盼着师娘能够早日康复……” 青山拍拍刘观的肩膀淡淡地笑道,“常说天妒红颜,人活着这一辈子哪能事事 都让你称心如意呢?原先我以为你师娘这辈子都不愿见我,如今有这一年的时间我 刘暄也该满足了。” 刘观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口舌变得笨拙无比,这青山话里话外的怎么听都透着不 祥,本想宽慰他几句,可总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合适。 青山依然淡淡地在笑,“世事弄人,不说这些了。观儿,昨儿你算是第一次见 到我,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师父年年都要下山去看看你,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 刘观迟疑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青山却不答,续道:“我刘暄活了这大半辈子,膝下没有一子半女,你是我的 亲侄儿,再说你我命运相连,师父早就视你如同己出。当年让你来继承武训堂本就 是我的主意,嗯,为师在这两年里想了很多,早先的一些想法和坚持也改观了不少, 何况眼下又经历了这等大变……观儿你再好好想想,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为师绝对不 会勉强你,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我委实不愿意你来接手这个烂摊子。”青山慢慢转 首望向窗外,他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山风过处,将缕缕烟岚吹送过来, 拂过了师徒二人的身躯,微潮的雾气在室内弥漫了开来。 “师父,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刘观没有半分的犹豫。 “为师走之前会安排救出你娘和你四哥,除了这条,观儿你还是这般决定么?” 在那一刻,首先在刘观心头浮现的却是程萱的娇俏笑靥,仿佛她还在耳畔带着 几许幽怨低声细语,“其实有时候家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重要,你还有我姐姐, 还有宝姐姐……”。尽管有些犹豫,但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长辈们的言传身教非 同小可,现在的事情非是关乎一己之私,而是牵扯到整个家族,这时候放手就太自 私了,想到这里刘观还是坚定地向青山点点头。 “观儿你还是听完我的话再作决定吧。这武训堂其实是文衍公维系家族昌盛的 一个理想。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代而斩。第一代艰苦创业,第二代尚能守成,第 三代由富入奢,第四代挥霍无度,第五代完全败落,千余年来这圣人之言屡试不爽。 何况我刘家代代都高居庙堂,敢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就是舟毁人亡, 顷族灭顶之灾啊。想当初文衍公所心忧的正是如今的刘家,富的奢华无度,贫的凄 惨度日,越来越多的子弟跻身仕途,你爹爹眼下更是贵为当朝首辅,红极一时,权 倾天下,门人子弟,同乡同年同窗,种种关系盘根错节……你四爷爷遗言要你爹爹 慎独,不朋不党,这又谈何容易?刘家兴旺到了极至,早已现了颓败之象。 人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当年太祖皇帝虽然没有做出赶尽杀 绝之事,但也把王谢唐钱燕五姓侍卫赏赐给了文衍公,安下了眼线。那时文衍公因 势利导,索性就建立了武训堂,将这五个侍卫直接划在武训堂堂主名下,从暗处监 督整个家族,依着他的想法,既向皇帝表明心迹,又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不致 一粒老鼠屎坏了整锅汤。这也就是为什么外十房不得出任朝廷官职,执掌武训堂, 我们直系却咸有人知的缘由了。 太祖皇帝得悉之后,龙心大慰,更希望武训堂能够出面提调江湖。当时朝廷控 制了六大派周围所有的产业,这六大派包括少林,武当,峨嵋,崆峒,昆仑,青城, 这些田产向朝廷缴纳的赋税是通过户部直拨武训堂,由武训堂的铜锤长老每年年初 交付到六大派的手中,因此这六大派形同官办。除此之外,武训堂的青衣长老每年 会在外十房族中子弟中遴选资质尚佳的少年,投在六大派的门下。如此一来,更实 现了文衍公的第二个想法,他希望武训堂能够平衡一下权势旁落的外十房,照顾一 下他们的生计,让整个家族在颜面上也好看一些。 事情的转折是在神宗皇帝驾崩以后。武训堂之事在皇族向来都是老皇帝对小皇 帝口口相传,不见诸于皇史窚。可神宗生性荒唐,喜虐杀女子,结果有几个宫娥实 在熬不过去乘势作反,用长发活活勒死了他。那时神宗尚无子嗣,继位的惠宗是他 的堂兄,对隐在暗处的武训堂当然毫不知情。当时武训堂内从堂主到长老都是利欲 熏心,同意了直系的提议,觉得是时候让武训堂脱离朝廷的控制了,而经过刘家连 续三代的扶植,王谢唐钱燕五姓也蔚然已成大家族,和我刘家早已休戚与共,因此 在这件事情是双方一拍即合。当时他们潜入皇史窚,将和武训堂相关的蛛丝马迹一 一抹去,而在户部留下的大破绽,他们更是只手遮天,把控制六大派的产业一日之 间全都变成了刘家的私产。 今日之乱局焉知不是往日种下的因果啊!……“ 武训堂果然不简单!青山长长的一席话解了刘观苦思多日的疑惑,为何年关之 际总有那么多江湖人氏来给七叔拜年,为何程世伯叮嘱他做个青衣就够了,为何青 山在族谱上会早早夭亡,为何早年剿灭苍岩山贼寇会有那么多的朝廷命官自尽…… “师父,当年您剿灭苍岩山的贼众,朝廷命官纷纷自尽,这中间是不是另有玄 虚?” “哦,原来你已经听说了。不错,当年的河北路转运使白寿财是你大伯的连襟, 里边还有一个是刘家的子弟,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啊?这就叫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刘观茫然盯着青山,惊骇莫名。刘观 心道,自己若是接手了武训堂,岂不是整天也要忙着刺探和暗杀,尽管被杀之人罪 有应得,但好歹也算是亲人啊,这样子去维护一个家族到底是对是错? “在早先,原是由武训堂上报朝廷,然后由朝廷来处决,这样就不致祸延整个 家族。如今,也只能这样了……”青山苦涩地道。 “师父,那……那青风就是这样疯掉的吧?”刘观整个人簌簌发抖,整张脸被 唬得惨白吓人,更觉得这间所谓的静室阴森可怕。 “不错,他本是上任堂主,不堪重负,得了疯癫,时好时坏。我可怜他,就让 他代我传授你武艺。按照祖训,其实你也应该在五岁的时候上山,观儿,为师是心 疼你,不想让你在年少之际也同我这般凄苦孤单啊。唉……” 刘观暗道,眼下的刘家那还了得?官场上的势力,再加上隐在暗处的江湖势力, 这决不容人小觑,若被紫禁城里坐着的小皇帝知道了,那就是遗祸九族的天大灾难 啊!倏的,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刘观的心头,他瞠目骇然问道:“师父,家里会不 会有人痴心妄想要谋……谋……谋逆……篡……篡……篡……” 这最后一个字却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刘观打了一个寒战,心底一片冰凉, 直直地望着青山。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