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外无剑,求什么? 干戈连逼七步,舍我退了七步。 不由得舍我不退,任谁看到干戈眼中那股含笑的杀意,都不得不退。 舍我心下喊糟,暗忖:我这不是自讨苦吃么?王法干我屁事,没来由的耍这嘴 皮子,这下倒好,没帮得上关刀那小子,反要把自己给赔了上去。干戈不过短短几 句话,就已占尽上风,瞧他这股气势,我却扳得回来么::: 舍我环顾左右,月色之下,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纳罕,彷佛在问:「这疯疯癫 癫的糟老头,是嫌命长么?」 月入中天,每个人的影子都短了,好似全怕了干戈,尽都缩回自己脚下。 连影子都怕了干戈,活生生的人岂能不惧? 舍我也怕!他从不欺骗自己,愈对自己不诚实,就愈容易丧命。 可不由得他不拿命来赌,放过这次机会,剑之「道」,恐怕余生难求。 他开始灌酒,酒能乱性,却也能凝神。可舍我这会儿却是要酒帮他忘了恐惧! 仰头饮尽,酒葫芦成空,舍我隆起一个酒肚子。 「剑来!」 剑在他自己腰间,却不知舍我呼喝什么劲儿? 不见他取剑,只见他右脚踱地,剑已出鞘,泛着青芒的三尺钢剑,呼啸上天, 破云刺月而去,响起一阵吟嗡之声。 剑是好剑,手是高手,舍我的手举得很高。 剑落下时,就在舍我手上。 十五的月,圆。 月圆容易生异事,这会儿就有一件。 舍我疯了! 他跳起舞来,手足凌乱,状似疯癫。 他唱起歌来,不清不楚,彷佛醉语。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不知舍我在吟诗,还是唱歌?只见到随着歌声舞步,他的剑,已然攻向干戈∣ 饮中八仙歌! 饮中八仙剑! 举座皆惊,因为众人终于听明白舍我口中唱的是「饮中八仙歌」,也瞧明白他 手上舞的是「饮中八仙剑」。 「剑癫」舍我的看家本领,饮中八仙剑∣ 这一剑唤做「知章眼花」,要诀在一个「变」字。 一剑九式,每式九变。舍我醉态蒙蒙,眼花心不花,心不花则剑上生花,花开 九朵,花瓣九片,九九八十一片花瓣,漫天纷飞,让人眼花。 舍我眼花,眼前不见了干戈,却来了「追魂剑」崔笛。 舍我笑,你忘了你败在我「知章眼花」变字诀之下么?你却还来? 万花落尽,眼前一亮,绽着红芒的剑尖,等在当头。 不是崔笛,是干戈! 舍我惊,酒意醒得一分∣ 八十一变,没变得干戈眼花,却叫自己的心也花了。 好个干戈!你一步没退,便要逼我变招? 说变就变,舍我变招,脸上醉意可掬。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朦胧歌声中,「郡王流涎」黏字诀,已然黏了上去。 我黏,我黏,我黏黏黏。黏合天地眼浑沌,黏上心骸气虚脱。 即便是「藏剑三侠」凤氏三兄弟也要在我「郡王流涎」黏字诀下弃剑认栽,没 道理你干戈可以视若无睹。 干戈没有视若无睹,却是舍我听若无闻。 「癫爷爷,你别打了呀,你没瞧见他身上流着血么?你不能乘人之危呀:::」 司马笺儿在场边的话,舍我一句也没听入耳里。 因为他是提着心打上这一仗的,要有些微分心,恐怕就是命丧当场的后果。 干戈依然没有出剑,他回头望了司马笺儿一眼,眼中的杀意尽去。他知道他不 该杀舍我,除非这人能够威胁到自己的性命。 所以干戈等,手上的剑在等,等着舍我自己送上前来。 他不想出手,依他的伤势,一旦出手就不容有第二剑。需得一剑必杀,免得耗 费力气。 他不想杀舍我,所以他不出剑。他只是等,等舍我知难而退。 舍我不退,他黏,黏了半天,黏出一身冷汗,又黏醒一分酒意。 无物可黏∣ 难不成撞鬼了? 好你个干戈,我就要逼你出剑。 舍我招式一变,换的却是「衔」字诀。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舍我剑乱势诡,一忽儿百川延绵,一忽儿轻沾即去。 「左相衔杯」这一剑,如云在空,绻舒自如,看得场外众人如饮醇醪,酣畅淋 漓。 却听干戈淡淡说道:「可惜全是虚招,浪费力气。」 舍我猛然一惊,酒意再去两分。 「挂剑楼主」楼东风惊为天下第一诱敌之剑的「左相衔杯」,在干戈眼中竟落 得不值一哂。 舍我醉眼迷惘,「衔」字三变,「含、叼、接」是全然无用了。 是酒喝的不够么?怎么压在心底的惧意如堤溃决,涌散于四肢百脉之中? 不能停!一停,气就散了!舍我晓得厉害,这当儿只要气一馁,数十年的修为 就要毁于一旦。 他舞,大开大阖;他唱,大鸣大放。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糟老头转眼成了美少年,只见舍我一脸酣相,学那风流名士潇洒跌宕。 「宗之举觞」使来,颇见翩翩神采,端地是换了个人一般。 眼前血影乍动,干戈总算动了;却化作层层叠叠,幻影无数。 舍我眼前再也看不见干戈,却出现了「魔门剑魁」戚寒蝉;乍又幻成了「琴剑 双绝」江醉觞;眼一瞬,却是「武当致虚剑」道冲;步子一变,怎么来了「指上剑」 段云。 啊!不是,是「少林达摩剑」太清;咦?楼东风你也来了!凤氏三兄弟、崔笛 ::: 真醉了么?数十年来入腹的黄汤霎时全涌上脑门,叫舍我癫得厉害。眼前人影 幢幢,鬼魅一般,瞧不清也摸不着。缓缓,缓缓,多年来的试剑之役,一幕一幕在 舍我眼前划过,如真似幻,缓缓,缓缓 那一剑搠来,是戚寒蝉的「幻影魔剑」,舍我闪身避过,醉茫茫长剑一挑,「 宗之举觞」挑断戚寒蝉右腕经脉。 长剑落地,戚寒蝉退,那一霎的惊,彷佛成了永远,铁烙般铸上了脸。 舍我醉步一跨,仰头再探,剑已定在戚寒蝉喉前! 喉,之上,不是戚寒蝉∣ 脸皱、须白、牛鼻子! 啊?武当道冲! 来的好,我找你三年,你终于肯跟我比剑了。 剑,平凡;法门,不凡。剑从虚处来,往实处去,虚实互生,阴阳相合,这一 剑,不正是武当致虚剑吗? 哈哈哈,这一剑好,好在我便要等你这处破绽。 什么太极?什么阴阳?什么虚静?你虚虚实实十二剑,我舍我可是费过工夫钻 研过。 你听着了,「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我这一剑「苏晋逃禅」便 用来破你致虚剑。 回剑一指,虚实皆灭,这一指,指向道冲心口。 如梦幻泡影,道冲瞬地不见,雾一般消散! 一道人影由远而近移来,僧袍、芒鞋、斗大的念珠∣ 啊!那道光,是光头! 少林太清怎么是你?牛鼻子人呢? 也罢,管你仙还是佛,管你「致虚」还是「达摩」,只要是剑法,我便破得。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舍我身法又变,一派拓落不羁,傲岸逞才的模样,好似酒仙李白走出史页,活 了过来。 只见他脚踏七星步,剑走「拒」字诀,醉态阑珊,势若游蛇。 「李白拒召」一剑使来,豪兴大发,「达摩剑」诸多变化,尽入彀中∣ 舍我狂笑,想毕生钻研剑艺,天下诸般剑法,尽藏于胸,任你巧妙变化,又岂 能躲得过我「饮中八仙剑」的法门之外。 舍我的脚步更快,剑势愈发狂荡,剑诀一捏,「变、黏、衔、挑、卸、拒、乱、 放」八字诀,或狂放不羁,或兴会淋漓,如倜傥名士,如风流才子,一忽儿宗室气 象,一忽儿醉态滑稽::: 谁?还有谁来与我比剑? 「指上剑」段云?「琴剑双绝」江醉觞? 「来吧,试试我的﹃张颠狂草﹄。」舍我长叫两声,擎剑挥洒。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这一剑,飘飘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这一人,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 只见龙蛇走。块垒之气借着酒的引导,发而狂放不羁,变幻无端的剑道极境。 舍我如入幻虚之境,眼前幻影叠叠,是干戈?不是干戈? 一套套神妙剑法,一招招剑之精粹,彷如在脑中长了根,发了芽,铲除不去。 他们都败了,却为何我连干戈如何出剑,都捉摸不到? 这是最后一剑了,这一剑有用么?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舍我纵歌狂放,月影之下,只见他舞得又急又乱,身形欲醒还醉,脚步似踉似 跄;左手诀画天指地,右手剑穿东撩西,剑气过处,枝残叶落、柱石留痕,便是地 上的死尸也皮开肉绽,连死也无辜。 「癫爷爷,癫爷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这老乞丐疯了?快避,快避,别叫他的剑气给伤了:::」 「啊!我的手,我的手:::」 「快救我,我的腿中:::中剑了:::」 「你他奶奶的剑癫,放着干戈不宰,却来伤我:::」 「啊,又来了,快闪,快,快:::」 虚无缥缈间,舍我耳边响起一声声呼吼狂叫,眼前活出一个个妖魔鬼怪,他的 剑是愈发凌厉了。 斩妖除魔,剑意畅快之际,却听振聋一喝:「住手∣」 这一声疾喝,彷如天外霹雳,直钻入舍我耳门,在他脑子里爆炸开来。舍我陡 然一震,身形倏地停了下来,万籁俱寂,大地彷佛停止了运转。 一切都静了下来∣ 冷风拂来,舍我酒意全消,灵台登时一片清明。眼前哪有凤氏三兄弟?哪有崔 笛?哪有戚寒蝉?哪有楼东风?哪有道冲?哪有太清?哪有段云?哪有江醉觞?哪 有什么妖魔鬼怪? 只有干戈∣ 带着笑意的干戈。 「啊!我入魔了么?」 「若不是干戈这一喝,我真要走火入魔,成了废人啦!」 瞧着干戈泛着红芒的剑尖,舍我湿透一身,冷汗如珠,落如急雨。 第一次,他握不住自己的剑∣ 手颤,剑落,心成灰。 舍我倒于干戈脚下,他连站稳的力气也没了。 「我破不了你的剑法?反倒要你救我!」舍我颤着声音,凝视这柄传说中的血 剑。 「我剑无法,如何破?」干戈话语轻淡,不带任何情绪。 可这淡淡一语,却彷佛积累了一甲子的雷霆,一霎之间劈向舍我心口。 我剑无法,如何破? 无法之剑? 舍我心中朦朦胧胧开了一道门,那似乎就是毕生追求的∣「道」。 舍我一跃而起,双脚一屈,扑地跪下。 「明师指点,明师指点,请传我剑道!」说着,叩叩叩,这九下响头,叩得砰 砰有声。 变局陡生,前一刻舍我三尺青锋舞得天地也惊、鬼神也泣;却怎么这一刻,却 见他扑地便拜,状似求饶? 没人瞧得出来,普天之下又有谁瞧得出来? 干戈不过「意在方寸,剑随腕转」,便逼得剑癫舍我险些走火入魔、不能自持。 此间巧妙,旁人不清楚,可舍我心下了然,他便是再练上两辈子,恐怕也及不 上干戈十一。 这近乎神迹的剑法,如何能不求? 即便是面子没了,又或者是闻道即死,舍我也心甘情愿。 舍我拜,不见干戈反应,舍我再拜。 「舍我诚心求剑,请赐我法门?」 干戈似乎也感诧异,江湖人物最重面子,不消说言语上的轻蔑,便要成仇结怨 ;更遑论跪地磕头,那简直比一刀杀了还要难受。 干戈侧身而立,避开舍我的跪拜。 「求剑?心外无剑,求什么?」说罢,跨步便走。 先是「我剑无法」,再又「心外无剑」,舍我似悟非悟,见干戈移步,忙起身 追上,扑地再拜。 「万般剑法,皆学而有致,如何抬个「心」出来?」 「学不见道,求剑不求心,枉费精神。」干戈冷冷,脚步并不停留。 「欲窥极「道」,除「学」无它,为何枉费精神?」舍我追上再拜。 「天地初成,未有剑法,如何学?」干戈再走。 舍我哎呀一省。是啊!从来只知学剑、破剑,可天底下第一套剑法如何而来? 却又向谁去学? 难不成我活了大半辈子汲汲营营广求天下剑法精奥,竟是走岔了路?竟是枉费 精神? 舍我呆跪半晌,无暇细究,慌忙赶上,扑地又拜。 「不学则无知,无知如何御物?」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何 来心外之知?何来心外之物?」 所以心外无剑?所以到头来万般剑法,早存于心,只是未经发而为用?所以剑 道便是我心,我心即是剑道? 舍我恍然有悟,追上再问:「既然剑在心中,那「心」要何处求?」 「心之视,发窍于目;心之听,发窍于耳;心之言,发窍于口;心之动,发窍 于四肢。这视听言动,便是心。」 听到此处,舍我神色数变,一忽儿脸露欢颜,一忽儿眉上生惑,彷佛已入堂奥, 却又困在里边。 错了,错了!我一招一式的学剑,一招一式的寻求剑法破绽,真的错了? 错了,错了!我不立本心,却向外求剑,终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真的错了? 他干戈却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干戈却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舍我神游太虚,再一次失了魂魄;直到有人摇醒了他,是司马笺儿。 舍我惊醒,见自己还呆呆跪着,忙一跳而起,问道:「干戈呢?」 司马笺儿朝大门外指了一指:「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 「糟!」舍我大喊一声。 「盛大捕头北直隶八府捕役八千兵马等着他,他一身伤这么走出去,岂不送死?」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