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陈师傅住后院儿的三间北房,在整个大杂院里,是最宽绰的了,房子也是最好 的,这是他辛辛苦苦唱了大半辈子戏挣下来的血汗钱买的,看来他对自己的这份产 业也挺得意,一进后院儿就向阿宝说:“喏,到家了。” 陈师傅正和住东西厢房的邻居们打抬呼,从北屋里出来个中年女人,上身穿件 蜡染面儿的绵袄,腰里系着围裙,说道:“当家的,你回来了。”就拿手巾给陈师 傅抽打身上的浮土。 陈师傅叫阿宝给她请安,告诉他这就是师母,阿宝忙跪下,请安见礼。 师母拉起他来,笑着向陈师傅说:“这就是你新近收的徒弟吧?长得怪机灵的。” 陈师傅哈哈笑着说:“怎么你倒先知道了,几时学会了算卦。” “算卦倒不会,我有耳报神是真的。”师母笑着说。 “谁先回来?啊,是凤琦这小子吧?嘴倒挺快。” 师母笑着说:“他那嘴,几时有过把门儿的?” 他们这才知道,陈师傅的鼓师马凤琦倒比他们先回来一步。 大家说笑着进了屋,陈师母便兑洗脸水,陈师傅和阿宝先后都洗了。陈师傅问 :“大妞儿干啥去了?” 陈师母说:“她出去买菜,今儿个晚上咱们吃馅儿。” 陈师傅说:“别张罗。你随便弄点儿什么吃的就行,吃完我们还得上茶楼。今 儿个晚上双奎班有戏。” 陈师母嗔道:“挨园子里头忙活这一个多月了,也该歇一歇,又串的什么班子。” 陈师傅说:“不一定就上。为的是看看俞菊笙、杨隆寿这几个孩子去,不知道 他们近来可有长进了吗。虽不是我的徒弟,不知怎么的,总惦记着这几个小子。妞 儿她妈,你说倒是怪不怪。” 陈师母说:“这几个孩子都挺用功,将来一准儿出息。”说着动手择白菜。 “妈,我买着一把儿韭菜。”外边有女孩儿进了后院。 陈师傅笑着冲阿宝说:“大妞儿回来了,你听她这嗓门儿,人没到,声儿早到 了。” 大妞儿进屋来,先给父亲请安问好,回过头来看阿宝。 陈师傅说:“小印子,她笑你小三岁,才十六。” 大妞儿便叫阿宝:“师兄好。” 阿宝也点头说:“师妹好。” 陈师傅笑着说:“照规矩,小印子虽大两岁,也该叫大妞师姐才对,可咱不按 那一套,这么着好,小印子大就是师兄。” 大妞儿看阿宝说:“师兄,我见过你,挨八月仙师伯家里头。” 阿宝想了想,却记不起来了。 陈师傅说:“这天儿,你竟买着韭菜了。这得不少钱吧?” 大妞儿说:“管它呢。先给你老人家和师兄包顿饺子再说。” “嗬,好大口气。”陈师傅说:“就好象你爸有万贯家财似的。” 大妞儿撅嘴说:“妈,您看我爸,咱想让他老人家吃舒服点儿,我爸他倒埋怨 我花钱。” 陈师母说:“行了,别逗嘴了。你们爷儿俩不在一块儿想得慌,碰到一块儿了, 又没完没了的抬杠。赶紧弄馅儿吧,你爸他们吃了还得上茶楼呢。” 大妞儿一听,说:“我也去。”忙着切菜弄饺子馅儿去了。 阿宝觉得该干点什么,也挽袖子。 陈师傅说:“你甭管,这儿没你什么事儿。这会儿,你老老实实给我到里间屋 里睡觉,到晚上好好听戏,可不允许打盹儿。” 阿宝说:“师傅,我没事儿,一点也不困。” “不成。”陈师傅板起了脸。 阿宝只得到东间屋里,脱了衣裳上炕,陈师傅给他压了床大厚被窝,又把炉子 捅得旺旺的,方才掀起帘出去了。 阿宝头一回感到,人要是有了家,暖暖和和的,真是美极了。他从小就成了孤 儿,从未享受过家庭的温暖,现在闭起眼睛来,连爹娘的模样儿都起不出来。又因 为……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娶亲了,也就谈不上今后成家了,心一酸,又不由得滚下 泪来。 睡了也不知多少时辰,院里一片吵嚷声把阿宝惊醒了,他掀开被子,趴在炕上 舔破一处窗户纸往外看,原来是个催账的,戴顶黑缎子瓜皮帽,胳肢窝里夹着算盘, 手里拿着账簿子,约有五十来岁年纪,瘦得象猴子,在那儿指手画脚地伸着暴青筋 的脖子穷吵。 住西厢房的一个老头儿,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任人指着鼻子骂,也不还嘴。听 那意思,是头年里给他老伴儿发丧,欠冥器铺子的账至今还能还上,这又快到年关, 故而人家来催账,还不起,就怒骂他。 院里的人都给老头儿说情儿,可那催账的却越骂越凶,连老头儿的八辈祖宗都 给绕上了。末了,还是陈师傅忍不住出去说话了:“我说高庆奎,你别这么作践人。 不是说了吗,过些日子他儿子自会还你,干嘛这么阎王催命似的不依不饶。” 高庆奎冷笑一声,说:“陈二爷,您也不是不知道,指着吴三顺那个混小子, 我这个小铺子早关他娘的张了。” 陈师傅抱着胳膊,冷冷地瞧着他,说:“不就是十两银子吗?我替七大爷还了, 你还有什么说的?” “还是陈二爷大慈大悲菩萨心,早有这话,我不说什么。”高庆奎脸上顿时消 了怒气,堆满了笑。 陈师母进屋来,开了柜子拿出银子,给陈师傅送出去,陈师傅仍给了那姓高的。 高庆奎还绕舌头:“这下,连本带息全齐了,我也可以交账了。陈二爷,您可 别生气,我这也是小本经营,赔累不起。” 陈师傅不耐烦地说:“得,账都还清了吧。条子呢?” 高庆奎忙从账簿子抽出吴老头画了押的借据,陈师傅接过来看了一眼,嗤拉嗤 拉给扯碎了,仍在地上。 姓高的连说:“不用送,不用送。”溜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师母又提起了西屋吴老头,说:“老头儿现如今也真够掺, 头年死了老伴,儿子、儿媳又都不管他,老头儿如今也搭不上戏班子了,只好靠捡 破烂儿过日子。” 陈师傅叹口气,说:“八月十五前两天,我在大栅栏儿碰上吴三顺那小子,喝 得醉眼乜斜的,和个野鸡吊膀子呢。现如今他的嗓子也不行了,再过一年半载,也 真不知他还在三庆班呆得住不,程老板再宽宏大量,也不能容他这样的。若一旦他 搭不上班子了,那可……唉,这一家子人家啊!” 陈师母说:“三顺媳妇也忒不象话,成天价好吃懒做,把个家治得象猪窝,哪 儿象个过日子的。” 陈师傅说:“他们搬天桥那边住去有二年了吧?不知还搬回来不?” 陈师母说:“得,不搬回来还好点儿。老头儿虽穷,倒也清净。他们若搬回来, 那厉害媳妇还不把公公折腾死。当初和她婆婆吵架,我半辈子都没见过骂得那么脏 那么毒的。” 陈师傅说:“老头儿艰难,咱家得时常不断接济他老人家。大妞儿,你平日里 没事儿,帮他老洗洗衣裳啥的,也是街坊四邻的个样儿。” 大妞儿说:“甭您说,我早干了,连水都是我帮他老人家挑的。” 陈师傅笑了,说:“你要是个小子就好了。你妈没能耐,生个丫头片子给我。” 陈师母脸一红,说:“观音不送,咱也没辙。赶明儿个咱们招个上门女婿不就 结了。” 大妞儿说:“妈,您别说了。” 陈师傅说:“金杰这小子,我就挺喜欢。跟咱大妞儿也挺般配。” 陈师母说:“这孩子将来倒是有出息。只是人家那边没托媒呢,你可别先张嘴。” 大妞儿站起来,说:“吃个饭也不让人安生,净没边没沿儿地唠,我干脆屋里 头吃去了。” 陈师傅说:“怎么也得过二年才能让他们成亲,现如今说这话是早点儿。” 陈师母说:“周家若托媒人来,先定下婚倒也成。”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