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湛淇试图翻个身子,但是还是没有做到。他并没有完全清醒,肩上的两处创伤 在他的梦中作弄着他——就像多年以前,他作为一个医师却躺在病床上,本应治病 救人却自己成了伤员。他猛然睁开眼睛,那一个素衣女子正朝他俯下身子,“你在 发烧呀,还是多睡会吧。” 她的声音是轻柔的,湛淇一时竟以为是从前——那是几乎同样的一个少女,救 了他却最终因病而死去的年轻女子。他以为是她,于是开口,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 声音,“是你么?那么……我已经死了么?” “说什么傻话呀。”那年轻女子格格笑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除了陛 下,我只收过你们两个病人。” 湛淇猛然想坐起来,双臂却完全无法用力,并且立刻又是一阵剧痛。那年轻女 子叫起来,“哎呀,为什么自己是个医师还这么不小心呢?万一又出血怎么办啊, 你已经在发烧了。还有,你的胳膊这些日子不会灵便,不过过几天可能会好一些的。” “忆枫在哪里?”湛淇只是问,努力使自己忘却痛楚,但是他忘不掉,他毕竟 只是一个平常人。那个年轻女子只是坐在他身边,饶有兴味的用她青色的大眼睛望 着他,然后开口,“啊呀,你是说刺客先生么,他可是你的兄弟不成?我好久没有 见过陛下敕令放掉的刺客,更是第一次看到他开口说不杀的呢。当然他的伤比你要 重很多,但是他毕竟是有武功底子的,这点和你可大不相同,他的忍耐力强得多呢。 所以睡吧,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但是……我的箱子在哪里?”他又问。 “那堆碎片?谁晓得后来到了哪里。”那年轻女子耸耸肩,“我只是负责你们 的医师啊,不过你们这点小伤让我神医紫璇来治,未免太小题大作了点。你的血流 得多了点,那个小鬼外伤不如内伤重,但是都还是闭着眼睛都能看好的嘛。” “那么你给陛下看过病么?”强撑着不要再次晕过去,湛淇还在问着,“你知 道他的病么?如果你是神医,那么为什么不救他?” 他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却只望着那青色眼眸的年轻女子,“是他告诉你 治不好,还是他命令你不要去治,抑或是你放弃了他?” “你不懂,外乡人。”紫璇扭过头去,“我十七岁的时候从邺国来到这里,陛 下那个时候还没有病——算了,你不知道那些事情,也没有必要知道。明日是出殡 之日……陛下已经……”她闭上了眼睛,“要是他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或许还不会 死。但是他最后还是让我转告你们,他说那是命运,你和你的同伴并不应该死在此 地。他说他不怕死,并且让我代他……谢谢你。” 长久的寂静过后,湛淇终道,“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我只是……我只是, 唉。”他不再说话,只是咬住了嘴唇,静静的望着同一个地方。紫璇看着那年轻的 医师,蓦的发现他眼中似有些不同一般的光彩。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在伤心,也 不想知道,只是给那年轻医师盖紧被子,随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似乎还有一点热。 她自己也觉得不应该多待在这里了,毕竟还有另外一个伤号呢。于是她走出了 门,那个额上缠着绷带的年轻人就站在那里,“他没有事罢?”他带些焦急的问。 “还好,他目前还有力气说话。”紫璇淡淡道,“刺客先生此番受了重伤,本 不应随便起身。” 忆枫微微笑了,笑容中却带着少许讽刺,“那么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杀 了我?” “陛下说,那是因为你们相信了他。”紫璇冷冷道,再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忆枫自觉问了笨问题,回身时胸中蓦然又是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却仍然不自觉 的要倒下去,转瞬之间似有大块的血迹,弥染了他的视野。 他急忙扶住了墙,待天旋地转的感觉全部散去,才直起身子。他走进紫璇从中 出来的屋,那年轻的医师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看他一眼。忆枫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强抑着全身的痛楚,坐在那年轻医师的床边,许久一动不动。 许久,湛淇才发现了坐在旁边的忆枫,“忆枫……”他说出来,却又立时止住 了。他的眼里有喜悦与恼怒交织的光,而忆枫什么也没说,只是背对着他坐着,用 拇指不经意的拭去唇边一缕血迹。 “你还是打了对不对?”湛淇又道,“我让你离开那里,你却依然战斗了…… 对不对?”他的声音不大,也没有气势,但是他眼中有凌厉的光,那是丝毫不逊于 剑客的目光,“你死了到底对谁会有好处,对萧若樱么?他和你根本就是一样的人, 他才不会因为你自己去送死而感谢你。他只希望和你了断往事,而不是你死了就一 了百了。”他闭上眼睛,“忆枫,请不要帮倒忙。” 忆枫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一个剑客,”他轻轻回答,“我在做我的 剑呼唤我去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全然为了你,只是……对不起。” 他仍然没有看湛淇,因为他已经闻到了自己血的气味。十二护卫武艺超过想像 是骗人的,那个被保护的人才是让人不敢想像的高手。而且那是个病人……病人。 他想起了那柄铅灰的长剑,别离剑,别离……不要离去。 被中的手平伸了出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的脉象很乱,似是不曾休养。” 年轻的医师开口,“内伤是重伤……内伤?似乎震断了肋骨罢。还有失血。”他轻 轻叹了口气,放开了忆枫的手,“你说话的时候也不敢看我,想必脸色很不好看。” 他欲强撑坐起,但是还是没有力气。于是他只得无奈开口,“扶我起来,忆枫。” 忆枫轻笑了笑,转过身扶起了湛淇。此时紫璇推门进来,看到忆枫神色立时冷 了三分,“刺客先生和大夫二人都应去躺着才对,醒过来没多久就到处走,可不是 好病人应做的。刺客先生请随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待忆枫放湛淇躺下,她转 向湛淇,表情舒展了很多,“陛下赠你的,礼物。” 年轻的女子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柄剑,丢到了床上。 待忆枫行至屋外,紫璇开口了,“刺客先生的这位友人是名医,我也听说过了, 但是我始终弄不懂一件事情,希望刺客先生能给我一个答案。” “大夫但说无妨。”忆枫道。 “他是个草菅人命的大夫,还是个好大夫呢?你知道他以前受过重伤罢。” “曾听他说起过……据他所说,似是已然痊愈了。”忆枫回答,“怎么了?” 紫璇冷笑道,“强将伤势用药压下去,外表虽没有大碍,却还是留了病根。若 是对他人如此,定然可用草菅人命四字形容,但是他对自己都如此,实在也算不上 什么好医师。”她轻叹了一口气,“我尽力为他调治了,希望能有些效用,你是他 朋友,和他好好说说吧,并且……”她顿了一下,“其实,其实陛下说不怪你,他 是这么说的。” 忆枫苦笑了一声,“他还会说这是命运罢,我们都无法改变。它让我和我最好 的朋友决裂以致于他是我现在最强大的敌人,它把我带到这里却不让我死。我早就 知道为了什么,所以我们得走了。” “你们还不能走。”紫璇静静道,“因为你们如果离开,现在没有人能够保证 你们的生命。不管你从前是多么好的剑客,现在连我都可以轻易击败你。” 进入小城的时候,似是被卫兵认了出来,玲珑开始觉得背后发凉。面容太有特 征也不是好事,比如说俊俏到了让所有人都会回头的地步,当然这是说笑。他看见 了远处宫城上飘着的白色旗旌,顿时有了不妙预感。他不清楚是否是关于某位刺客, 虽然他送信给了小弟阿瑷,那不是为了让他的首领送死的。未待多想,他已经跑了 起来。 不久便到了宫门,报上姓名之后那些卫兵居然假装不认识他。玲珑有一点不高 兴,却还是露出了他赖以成名的巨大笑容——那让每一个人都认出了他。于是前四 皇子走进了宫殿之中,抬头便碰见了他的幼弟。那个少年比他离家之时高了许多, 但是玲珑未曾说出来,只是一把揪起那少年的领口,问道,“父亲死了吗?他为什 么会死?我不是让你阻住少主吗?” “那是你的少主,不是我的。”杜瑷微微一笑,“哥哥你就是太相信我了,父 亲大部分时间也是。但我为了母亲,只得如此。哥哥这次回来,是为了试炼吗?” 啪的一声,玲珑已扇了对面少年一个耳光。秀美的年轻人咬牙道,“在这城中 我除了你还能相信谁?母亲何时又要你报仇了?连你都辜负了曾经对我许下的诺言, 我以后还可以相信谁呢?” 一手抚着脸,那少年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哥哥总是太轻信了,才会受那么多 伤。我们纵是亲兄弟,也不免要有些保留吧。你的少主在紫大夫手里,似乎还没有 死掉哦。还有……你为什么不管试炼呢?待六国的王都到了这里,新一轮的考验可 是要开始了。”他的笑容中带着危险,“我希望下一位剑神,是哥哥你哦。”他用 了耳语一般的声音。 “我又不用剑,如何担当剑神之名。”玲珑冷冷道,径自走开,杜瑷却急急跟 了上来,“哥哥,你忘了母亲么?” “娘让你恨过父亲吗?”玲珑转身,对那少年吼道,“你才多大就光想着这些? 我可不希望下一位剑神会是你来担当!” “哥哥总是说我。”杜瑷淡淡笑了,“我是成不了承继者的,因为我根本没想 过去参加试炼,并且就算通过了,父亲的剑不会选择企图弑父者。” 玲珑冷笑一声,转身向自己屋中跑去。他半途似是想起了什么,手腕向后一翻, 一只青色蝴蝶飞了出去,正钉在少年面旁的一根柱子上,“这是江湖的礼物,我曾 经收到的。人外有人,谁都没办法承继不应得的。” 他跑进自己屋中,纵使三年已然过去,这里的一切却仍然保留着他离去时的样 子——未完的画卷铺在桌上,旁边的墨还不曾干似的——他摸了一下,却早已干透。 床榻之上仍然杂乱的摆着他的那些书籍,却没有灰尘落在上头。这是等待他的归来 罢,但是他本身之中又有一些东西永久的落在了未知之中,让他不再属于这里。 他突然就有了要落泪的感觉,但他毕竟也是个男儿啊。换上了素装又重挽了头 发,玲珑方开了门。直至大殿,他的目光始终是低垂的,也再未搭理过杜瑷一句— —他在有生之年,是不会再和小弟说一句话了。 “珩弟。”他听到了,却不知道是在叫他。他已习惯了“玲珑”这个称呼,还 有未知青衣的身份。他本便不打算再以真实身份示人——他没有可以继承家世的武 艺与才华,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血统与身份。他比起父亲更像母亲。自从他的母亲 含恨死去,他经常对镜自视,想从自己的面容中找到母亲的影子,但那之后他再找 不到一点相似之处了。 “珩弟。”又是一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向一边望的时候大哥正用不客气的目 光看着他。玲珑自知失礼,只垂下头去,恭敬开口,“不知大哥……是我走神了, 大哥。” “一别三年,你瘦了也高了,珩弟。”那清俊男子淡淡道,“正好你也到了此 地,我们的试炼已不缺人了,你要准备好。” “我退出。”玲珑道,他垂下眼帘,“我从此不再是非鄞子弟杜珩,而是江湖 游子玲珑,未知青衣。” “未知?”那年轻男子轻轻嗤笑一声,“那种地方也值得你去呆?臭名昭著的 未知竟会是我最漂亮的弟弟选择的地方——不过我也正好有一位客人在此。紫姑娘 在这里么?替我将燕公子请来好不好?” 玲珑大惊,面上一丝紧张也让那年轻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长兄冷笑道,“传 闻未知中人各色皆有,俊俏一词说法也正是因为珩弟而生罢,不过,”他轻轻吐出 字句,“这未知之主,确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