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白猿抓 我是一个小兵,有二十五年兵龄的小兵。 我不喜欢打仗,更不喜欢杀人。事实上我体质从小就很弱,要不是一个叫华佗 的医生曾经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给我吃了一些药,我肯定活不过二十岁。华先生救了 我的命,我应该感激他,可是他却使我失去了自由,我恨他。 因为华佗的引见,我在先主的军中当了一名小兵。 当时华佗正在研究一门叫做“五禽戏”的学问。最初我见他演练还以为是一门 武功,他告诉我那只是一种游戏,锻炼身体的游戏,在战场上并没有什么用。当然 如果是邓艾将军那样的高手使用,也会有很大的杀伤力,可是对我这样的小兵来说, 只能强身健体。 “五禽戏”一共有五个套路,我记得分别是虎、鹿、熊、猿、鸟。华先生根据 我的体质和喜好,把其中的“白猿戏”教给了我。 华先生的眼光自然不错。“白猿戏”确实非常适合我,我学了五天就掌握了, 操练起来得心应手,也曾得意了很长一段日子。此外,我还专门请人打造了一把飞 抓,作为我的独门武器,起了名字就叫“白猿抓”,以和“白猿戏”相配合。猿猴 嘛,总不能少了爪子的。 我还得了一个绰号——“小白猿”。不过可这不是说我的“白猿抓”有什么厉 害之处,而是形容我长的瘦小,象一个猴子。虽然知道其中的嘲讽,我还是很喜欢 这个绰号,而且,我知道,大家叫我这个绰号的时候也是善意的。后来我干脆把自 己的名字也改成了白元,逐渐的我的真实名字反而为大家忘记。 我还是要感谢华先生,靠着“白猿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身轻体健,从来没 有害过什么伤寒病痛。我的武功虽然低微,可是身手十分的灵活,再加上我打仗的 时候比较机灵,从来不冲在前面,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我从来都没有受过伤。 可是也因为如此,我现在还是一个小兵。 现在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活的好好的,华先生自己却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传说 他是被先主给杀死的,我总是不相信。这么多年来,我跟随了七位将军,接触了无 数的小兵,大家都对先帝无比的敬仰,因此他自然不会害死华先生,这里面想必有 常人不知道的秘密。都说是大夫治不好自己的病,华先生虽然医术入神,也一定不 能例外。 我喜欢自由,喜欢一个人四处走,更喜欢游山玩水。这可都是猴子的性情啊, 我逐渐的想到我前生一定是一只猴子。 我其实是跟随了邓艾将军之后,才发现我的平生最爱的。如果当年华先生不引 介我当一名小兵,我一定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现在我一定一个人快活的生活在山 林里。 邓艾将军好像与钟会将军发生了矛盾,听说两个人都动了真火。邓将军发誓要 先一步拿下成都,号召大家跟他一起去建立这个不朽的功业。那天晚上风很大,可 是邓将军的讲话却让我热血沸腾,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我如果以前也像那天晚上那样激动的话,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尽管可能是个小小的 军官。 邓将军说路途艰险,而且此次奇袭行动需要隐蔽从事,只需要五千身强体健的 精兵先行开道。我自然称不上身强体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话我也听说过, 可是再险的山路又怎么能难得住猿猴呢?为了不辜负多年来这个称号,我举手报名 做这次奇袭活动的先头部队。 大家都笑我的不自量力。邓将军看了我好一阵没有说话。可能是因为做小兵的 资历太久,也可能邓将军对我背后的“白猿抓”发生了一点兴趣,那可是登山的好 工具。 我被邓将军选中了。我也成了五千精兵里的一员。 我也暗中发誓要对得起我的称号。 事实证明邓将军的眼光也不比华先生差,他选中我是选对了人。 其实邓将军选中我更重要的理由是,我们这五千人说是打头阵的精兵,可不是 先去打仗的,而是在前面开山铺路的。嘿嘿,说老实话,要是真是去前面冲锋陷阵, 首先我不会去,其次邓将军更不会选我。 我们五千人都没有穿铠甲,只穿着又糙又厚的麻布衣服,否则的话是不能登山 的。好在当时已经到了十月,蜀地的蒸笼季节已经过去,不然可有我们受的。我们 随身都带着开路造桥用的各种斧凿器具,还有长长的绳索,好不沉重,而我自然不 能丢了我的招牌武器“白猿抓”。 带领我们的是邓将军的公子,小邓将军,邓忠。 开始的时候五千人都是热情高涨,精神振奋,一个个的想着立功的美事,恨不 得一步就飞到了成都,捉住那个叫刘禅的笨蛋。 可是不朽的功业总是不能平白就成就了的,其中包含的艰辛与苦涩一般人是体 会不到的,我也是由于跟随的将军多了才有了一点点的感受。我就没有想着立功, 只想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邓将军能让我离开战争。当逃兵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卸甲 归田这个词语好像是形容将军的,我还不敢用,而且我也不喜欢种田。 路渐渐的险峻起来,大家的热情也慢慢的减了下去,当有人开始失足摔下山谷 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咒骂起这鬼地势来,有的人甚至哭了。 作为一个从军二十五年的老兵,我只能鼓励和安慰大家。这些路根本就难不住 我,虽然也很累,我还是有精力给大家讲一些小笑话,激励大家的斗志。 我有一个很得意的故事,讲的是蜀地的猴子学人动作的故事。大致是说,蜀地 的猴子擅长学人的各种动作,无不活灵活现,形神兼备。但是猴子对一个动作却绝 对不学,因为那个动作在猴子里是代表了骂人的意思,基本就是骂对方“傻帽”的 意思吧。有一个人为了逗乐,就在猴子面前做一些轻微的自虐的动作,猴子也都跟 着他学,那个人就很得意,举起一个很大很大的石头朝天上一扔,然后用头去顶, 结果表演太投入,一下子被砸晕了。他醒来的时候就想猴子是不是也砸晕了呢?结 果,他发现,满山遍野的猴子都在对他做那个“傻帽”的动作。 这个故事大家一定都知道,可是加上我的动作之后自然有不同的效果,我自认 我模仿猴子的动作比猴子模仿人还要出神入化。每次我讲这个笑话的时候大家都哈 哈大笑,暂时的忘记了疲劳。有一次小邓将军也听到了我这个故事,他虽然只是淡 淡的笑了一下,但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注意我了。 “你们不觉得这晚霞很美吗?”有时候我停下来,用一根棒子拄着地,“我们 只要看看这个,就能每天坚持向西走下去。”可是后来还是走不下去了。 我们在巅崖峡谷中穿行了大概有二十多天,行程总有七百里地,而我们五千人 中坠崖身亡的也够了这个数目了。还有两千人因为疲劳或者疾病留在了半路上,到 了摩天岭的时候,我们只剩两千三百人。 剩下这两千三百人,都是身手矫健,非同寻常之辈,其中不少人是学过上乘武 功的。见到我一个普通的小兵居然也能精神抖擞的一路跟了过来,大家都很惊讶。 事实上,我不但没有感到疲劳,而且还感到十分的幸福。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 了我全部的兴趣所在。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幸福过,在山岭之间攀行,对我来说就 像是鸟儿在天空飞翔。我在崇山峻岭中找到了我向往的自由。 到了摩天岭上,就没有人想前进了。爬上摩天岭大家已经历尽了艰辛,像我这 么灵敏的人,如果没有“白猿抓”的帮助也爬不上去,别人的难度就可以想象了。 可是如果和从摩天岭那边爬下去想比,上岭的艰苦就完全算不了什么。 从摩天岭望下去,是一片深深的绿色,至于那绿色下面是什么,就只有发挥想 象了,更可怕的是那深处的绿色里,隐约弥漫着氤氲的蓝褐色的雾气,我站在上面 望了几眼,都有头晕的感觉。与其说那是一个山坡,不如说是一道悬崖。 对我来说,摩天岭是上天创造的一个奇迹,那雄伟的气魄与深不可测的迷幻深 深的震撼了我,我在那上面呆住了。 一个人如果不是疯子,一定不会从悬崖上跳下去。 我想那时候我是疯了,我竟然有一股从上面跳下去的冲动。 注意,是跳下去,而不是爬下去。如果你注意过猴子,一定会发现其实猴子在 山间、树上的动作中,跳远比爬要多的多。二十几日的山林生涯,使得我对爬这个 笨拙的姿势渐渐的厌倦,在我的心底里渴望着像猴子那样跳跃自如。 当时如果大家的表情不是那样的悲观绝望,如果有一个人肯鼓励我的话,我一 定就会不加任何保护的从上面跳下去。那样的话,我的下场基本上可以肯定,活活 摔死。 当时大家一定没有人注意我,即使有,也会觉得我也被那个场景惊呆了,不会 意识到我的奇思怪想。 小邓将军虽然年轻,却是十分的沉着稳健,被我的笑话都只能逗的微微一笑的 人,自然不会是容易被打动的人。可是现在,小邓将军第一个哭了。 我当时比较清醒,小邓将军虽然哭了,我不但没有轻视他,反而格外的尊敬他。 他所以会哭,是因为他体恤他的士兵,如果换了凶狠一些的将军,自然会让士兵下 去探路。他看到没有希望,就不想再让他的兵士冒险,才会第一个哭出来。一路之 上,死亡的兵士实在已经不少,为了那些人,确实该哭一回,我也跟着哭起来。 我自然不是第二个就哭的,小邓将军一哭,大家也都禁不住悲从中来,跟着放 声大哭起来,只是不敢和小邓将军抱头而已。 走了这么远的路,吃了那么多的苦,死了那么多的人,怀着那么大的希望,现 在却发现走到了绝路,怎能不让人痛哭一回。 痛哭之后,大家都比较安静,我的笑话自然也就不能再讲了,心中也暂时没有 了跳岭的冲动。 我们就在摩天岭上安营扎寨,不再前进,只等着邓将军到来。可是邓将军来了 又能怎样呢?无非是知道自己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众人一起痛哭一回,再一起 往回走罢了。 我隐隐的有些担心邓将军会受不了这个刺激而像我心中想的一样,从摩天岭上 一头跳下去。不过邓将军跳下去是自杀,而我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理由而去寻找属 于猿猴的跳跃的自由。 我每天就看着摩天岭的那边发呆,不分白天还是晚上。白天那片无尽的绿色让 我心神恍惚,晚上那不见底的黑暗让我睡不着觉。 我不正常地举动与神态都没有引起别人地注意,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小 邓将军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邓将军曾经在夜晚与我谈心,他说:“白元,你说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一定 会摔死?” 他的问话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想又觉得不像,就说: “我不知道,将军。” 小邓将军又说:“如果我父亲来了,可能会从这里跳下去。” 这和我想的一样,我说:“我们大家会拦住邓将军的,人的生命总是最宝贵的, 人不能与天斗。”这话是别的兵士对我说的,却不是我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小邓将 军想必这话也听的多了,就没有再和我说什么。 小邓将军和我一个普通的小兵谈这些,可见他真的不知道邓将军来了会发生怎 样的事情。 五天之后,邓将军带着大部队来了。 我记得邓将军出发的时候带的军队应该是三万,可是到摩天岭上的只有两千, 还不及我们的先头部队人多,那两万八千人到了哪里?我吓了一跳。听将军说才知 道是留守在来路上了,既然是奇袭,人数就要少而精。 那两千士兵自然都是真正的精兵,绝对没有我这样的瘦猴子。 邓将军看到眼前的形势也变了脸色,他好久都没有说话,那两千真正的精锐之 师也一个个目瞪口呆,失去了信心与勇气。 邓将军用十分沉重的语调问:“有没有人下去查看过?” 小邓将军回道:“回禀父亲,没有。” 邓将军呆了片刻,吩咐贴身的卫士:“你把我的毡布拿来。” 那卫士呆了一呆,没有动。 邓将军大怒道:“发什么呆,快点!” 小邓将军自然不傻,看出了父亲的意图,“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父亲, 不可以啊,下去就没有性命了。” 众军士一下子都跪了下来,我自然也不例外。可是我的感觉和别人大不一样。 别人想必是唯恐邓将军伤了性命,要劝他回转,而我确是希望邓将军把这个机会让 给我。如果第一个人从这个摩天岭上下去,那么这个人不应该是别人,而应该是我 “小白猿”白元。 只听邓将军疾声说道:“吾军到此,已行了七百余里,过此便是江油,岂可复 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与汝等来到此地,若得成功,富贵共之。” 我们这些先头部队也还罢了,跟随邓将军的两千精兵居然齐声相应,“愿从将 军之命”,一个一个的为了功名连生命都不放在心上了。 我发现形势不好,按照眼前的局面,就显不得我“小白猿”的手段。要知道, 从这山上跳下去,是我最先想到的,岂能让别人抢了先。虽然邓将军的意思是裹了 毡衫从上面滚下去,不及我的跳有创意,但也比爬过瘾的多了。我可不能把如此过 瘾的事情让别人先做。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能感觉道摩天岭那边的呼唤越来越强烈,如果别人在我 前面先去,我会发疯的。趁着众人都齐声鼓噪,但是却没有人真的动身往下滚之际, 我迅速的把背后的“白猿抓”解下来,朝我早已经物色好的一块三角石头上一搭, 同时把飞抓的链子在身上打了一个结,一转身就跳了下去。 在这一瞬间我听无数个人开始惊呼,其中还有小邓将军的声音,我觉得万分得 意,同时身子在急速的向下落去。 “白猿抓”的链子是只有五丈长,可是我得意的一招把戏就是能在下面把飞抓 的抓扣抖开,再重新搭住,这样就等于我的链子有无限长,摩天岭再高我也不怕。 我向往做一只猴子,自然不是傻子,经过了这几天几夜的思考,知道如果没有“白 猿抓”的帮助可不能往下跳。 我一路跳跃、飞舞着落下去,同时不断的抖落飞抓,又重新在山崖、树木上可 以受力的地方抓牢,作为我可以借力的助手。“白猿抓”与我配合的天衣无缝,一 定可以令所有上面的人叹为观止,而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真的能够像猴子一样的跳跃。 后来有许多人讨论我到底有没有摔死,却没有人把我当作第一个跳越摩天岭的 勇士,而把这伟大的壮举说成邓将军的首创,让我十分气愤。当时那四千三百名兵 士有的用毡衫裹身滚下,没有毡衫的人用绳索束腰,攀木挂树的爬下来。下是基本 都下来了,可是摔死的至少有一千三百名。 当时我偷偷的躲在一处隐蔽的树丛后面观看大家狼狈的丑态。他们下来之后忙 着包扎伤口,随后集合队伍,匆匆的掩埋了死难的军士,就继续上路了,好像只有 小邓将军提到我了我的名字,可是也没有人认真的寻找我的“尸体”。 后来我在蜀地的山林的生活的十分快活,有一次还差点被进山狩猎的猎人给捉 到,他一定当我是一只猴子了。有时候我想,那时候要是大家认真的寻找我的话, 看到他们焦急的神态,我一定忍不住从树丛里钻出来。幸亏他们没有找我啊。一个 人如果不是疯子,一定不会从悬崖上跳下去。 -------- 龙的天空